寶靖七年二月十九,陳櫻鴻二十歲。他的法名,叫如恆。他終於等到這個日子,可以參加官府的經文考試,獲得度牒,正式受比丘戒。
如恆生於觀音誕日,父母以為與佛有緣,幼時便教他誦讀佛經。可惜連年戰禍,終於殃及他的家鄉,七歲時,父母橫死征戰的軍士劍下。路過的僧人心遠幫他埋葬雙親,又自願作他的依止師,收留他受了沙彌戒。佛門的恩德,他一日也不敢忘,入寺時許下的宏願,成為他活著唯一的堅持。
師父心遠特地把他叫進禪堂,聞著菩提香散發出的馨香,他的眉眼柔和舒展,朝師父恭敬合十。心遠道:今日准你下山,取得度牒,盡早回來受具足戒。
一直以來,他的腳未曾踏出這方寸之地,聞言,不由面露喜色。拜別師父,他快步走出禪堂,身後是一記默無聲息的歎惜。如恆博聞強記,聰穎好學,連只有大德高僧才能解的經書亦無師自通,小小年紀說得頭頭是道。只是不假修證,僅留於文字相,縱多聞又能如何?心遠明白這道理,卻不知世間諸多誘惑,愛徒能否順利闖過。在如恆消失的一剎,心遠忽然記起三十年前的自己。
十日後,如恆沒有回來,心遠一如既往打坐參禪。窗外夏蟬聒噪,天擺出了不耐的顏色,異熱難堪。心遠手中的念珠,在正午鐘聲響起時,約好了似的散落一地。他把歎息咽在肚裡,輕輕闔上了眼。
一月後,如恆跪在師父面前,痛哭流涕,只說自己犯戒,願受一切懲罰。少年沙彌氣宇軒昂,眼中瑩亮,兩行清淚落得見者心碎。
心遠心中沉痛,捏緊念珠問了一句:為何出家學佛?
如恆答得誠惶誠恐:弟子從小發下宏願,祈一生侍侯佛祖。
寺裡正值楞嚴會制,可知《楞嚴經》為何從阿難遇難說起?自去參經念懺,想通再來。
如恆隱約知道經意,不禁汗下。再看師父,目光透徹,似乎了悟前因後果。他本該受更大責罰,可師父竟有意庇護他麼?踉蹌退出禪堂,師兄弟們狐疑地探看,四周的梵唱,一聲聲敲他的心。
惶恐地翻開經書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室羅筏城只桓精舍。佛總在他該在之地。正如機緣巧合,阿難經過摩登伽女的面前。而他,如同阿難,遇見了一生冤孽,是宿命,終究避不得。
阿難遠遊歸來,到城中乞食,出家人還是離不開五穀雜糧。他和她的相遇,也是在化緣之時。食與色,這情天慾海,莫非冥冥中注定逃不過去?
午膳已過,廚房裡沒吃的,請往別處。朱漆大門打開一隙,門丁客氣地拒絕。下山以來,化緣時遇到的拒絕常有各種理由。他安然走下高階,正打算去其他府第,一隻小轎於面前停下,走出一位素衣佳人。如恆目不斜視,只覺一亮,卻自趕路,不曾注意。
那女子停住,朱唇輕啟:和尚?乞丐?他身著縵衣,欠身合十道:弟子乃佛門沙彌。飛快瞥了一眼,見她以輕紗遮面,高貴不可侵犯。
你隨我來。女子款款走入府中,我叫人備些食物,請笑納。
多謝施主。他跟在身後,心神不覺被那倩影所牽。這陌生的美,不同於寶相莊嚴,令心神有一絲搖蕩。經過府門,他抬頭,看到一個大大的秋字。
食物甘美,然而他心眼所見,俱是那女子裊裊身影。在客房一面用膳,一面忍不住向家丁詢問,方知這秋府,是懷德大將軍秋盛天的家宅。秋將軍文武雙全,是寶靖年間炙手可熱的朝廷重臣,權勢僅在四大輔政王爺之下。半月前奉詔討伐北夷,捷報頻傳,有望大獲全勝,提前班師回朝。
人雖離開了秋府,心始終有所掛牽。經論考時,如恆心不在焉,差點張冠李戴,方才添了小心。於是,她的印象全抹去了,是的,他生就陪伴青燈古佛的命,不該牽惹這紅塵。他以為能輕鬆忘記。
終於,順利拿到度牒。就要啟程回寺的那一晚,偏偏是那一晚,他聽到了一句話,改變了很多人一生際遇。
連赫赫有名的揚州雙虎,也要去秋將軍府闖那三道難關?哈哈一人尖尖的嗓音,怪聲怪氣地刺破夜晚的寧靜。他的腳立即被粘在地上,原來自己的耳力如此好,居然能聽見二十丈外路人的寒暄。黑夜裡,他悄然掠近,像一隻蝙蝠,張開瞭望的雙翼。
偏就你能去得,我們去不得?秋家小姐怎能嫁你這種色鬼!揚州雙虎之一的高個子嘿嘿朝那人冷笑。
是啊,憑你太行山妖,惡名昭著,也敢來京城尋死!另一個矮子取出單刀,虎視眈眈,不如我們先替官府收拾了你,也好給秋小姐送一份大禮!
那太行山妖清瘦單薄,月光下的臉和善有加,如恆不明白為何會有那樣的綽號。
揚州雙虎已出手。刀光鋪出一張光網,漫天白光閃爍,兩人同時砍出九刀,招呼對方週身數個大穴。但令如恆不解的是,他們動作太慢,像孩童玩耍,僅是虛張聲勢。那太行山妖不敢怠慢,甩出背後的長槍,橫掃兩人胸脅空隙。
叮叮鐺鐺,一連串擊擋之聲,彷彿晚風中的風鈴,繞耳懸樑。在如恆眼中,三人話中雖有深仇大恨,卻都帶了一顆慈悲心,你推我讓,不肯用盡全力。善哉善哉,他默默念道,原來江湖並非如師父所言的險惡。
一念未已,揚州雙虎中的高個子故意使了個破綻,引那太行山妖上鉤,另一個矮子伺機而動,揮刀處,正是太行山妖的長槍必經之地。他看了出來,方想出言相救,那矮子的刀砍了一半,竟停在中途,逕自朝地上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