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也許,白起正是看多了死亡,看多了真相,才對人絕望,對生命絕望。殺人算不得什麼,人善於糟蹋自己,不如讓他這殺神代勞。死與生,如春花秋月,日起日落,都是自然之道。

    (五)

    日月有數,小大有定,聖功生焉,神明出焉。其盜機也,天下莫能見,莫能知。君子得之固窮,小人得之輕命。

    我知道我那個同學張儀,是比我更厲害的角色,可惜他家境太好。不要以為家境好,你就萬事大吉,如果想平庸過一生,有點資產過好日子倒是不賴。如果你還想揮霍,最好懂點投資生財之道。可如果你想成就大功名,拜託,你不可以銜著銀匙出世。

    不是我看不起有錢人。除非你老爸嚴格教導,把你當下人一樣從小讓你獨立自主,否則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怎麼能像第一輩打江山的人物那樣,縱橫捭闔?看看歷代的國君帝王就可以理解。

    張儀就是如此,他比我聰明,更明白人心的微妙。可他富有,不愁吃穿,即使遊說不成,回家有人給他煮飯洗衣,不用看別人臉色。你不能說他不思進取,他也想謀個高官厚祿,可他沒有置於死地而後生的決心。

    這個決心,要我幫他下。這世上最瞭解這位老朋友的人就是我,我清楚地看到他未來的路,知道他會比我走得更遠。我周旋於六國其實很吃力,在信息不通的時代,一句話如果被誤解了,可能要半年後才有機會解釋。沒能容於秦國是我一生遺憾,否則,搞定一國國君就可以,何必奔波六國。這個機會,我要送給張儀。

    把他請到趙國,沒寒暄兩句,我就故意提到他在楚國時的不順,藉機羞辱。他年輕氣躁,怎受得了這種氣?火冒三丈跑了。哎呀,這就是我要的效果啊。趕緊派了舍人跟上。一路上伺候他好吃好住,都是我的授意。直到他成為秦惠文王的客卿,我才讓手下挑明我的用意。

    他終於做了秦相。為答謝我的良苦用心,他答應只要我還在,就不會讓秦國攻趙。他果然做到,在我有生之年,秦國不但沒有動過趙國,也未對我所在的齊、燕兩國下手,只一味奪取魏國的土地。唇亡齒寒,可我與我的國君們看重的仍是眼前,一旦華衣美食,歌舞昇平,連我也忘了背後有狼。

    可是秦人不。秦看到了合縱的危機,看到了六隻小羊齜牙咧嘴時竟可以嚇退他這只惡狼,終於生了警戒之心。他們不斷地磨礪爪牙,慢慢蠶食鄰國的土地,他們深知,即使是狼,安逸享福不思進取,也會退化成任人宰割的羊。

    張儀的確是個比蘇秦更狡詐的人。他玩弄楚懷王於股掌之間,以幾句話的騙術輕易就使齊楚斷交,被楚國聘為宰相。楚國被騙後發動進攻,屢戰屢敗,按說第一回被羞辱該長些記性,結果張儀再次隻身入楚,依然全身而退。說服了懷王不算,接著訪問韓、齊、趙、燕,成功地破壞了合縱。

    即使是後來,秦武王不喜歡他,他照樣有脫身之計,引發齊魏的戰爭,又輕鬆化解,安全地在魏國做了一年宰相,和平地死於任上。

    他是個深悉人性弱點的狡詐之徒,在戰國那樣的亂世輕易顛倒眾生。蘇秦縱橫六國的風光,蓋不住張儀保全自身的光芒,對智性的崇拜使得後人在唾罵他卑劣的同時,依舊對他脫身之計津津樂道。讓魏國退出合縱、迫齊楚斷交、說動齊王獻地、說服韓王攻楚、鼓動燕趙魏割城、隻身換來黔中地三寸不爛之舌是他活命之本,也是六國動亂的導火線。智性的才能在只顧及自身利害時,往往會造成更大的傷害。只是,兩千多年後的我們,常常會忘記了那些口沫橫飛帶給世人的痛楚,僅讚歎雄辯家們滔滔不絕言辭,蓋有才智的印章。

    (六)

    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於害,害生於恩。

    白起之勇招致六國血流飄杵,卻也帶來了自己的殺身之禍。他是秦的大功臣,也是大罪人。由他打下了最堅實的基礎,他的功績,成就了秦國一統中國。纍纍白骨,方鋪成這古往今來最輝煌的一刻。

    可是,白起有怨言。秦昭襄王輕描淡寫地對眾臣說。叫他代王陵去打邯鄲,他推三推四,最後更託言稱病。結果秦軍大敗。他又冷嘲熱諷,說沒聽他勸告。再讓他出兵,還是不應。如此逆臣,只能流放了事。

    可赫赫有名如武安君者,到哪裡都是君王心中的刺。不能用,唯有殺。

    秦昭襄王淡然地說,白起不服啊。昭襄王緊緊地握住手中的爵,酒呈血紅色,想起了白起嘲笑的神情。他縱有翻雲覆雨手,亦要被無情捏死。

    君叫臣死。

    於是,白起捧著秦王賜下的劍,尋找自盡的理由。他不怕死,來來去去,沒有人比他看得更透徹。可即便是他,也不曾從這死亡的郁重氣氛中解脫。需要一個必死的理由,坦然赴死。

    他還記得,蘇秦之弟蘇厲講的養由基的故事。楚國的射箭能手養由基可百步射穿楊柳樹葉,可一個路人還是說,不善於休息的人,疲倦時只要射失一箭,就會前功盡棄。那時,他聽從蘇厲的勸戒,不再攻打魏國,心底裡他不願毀了全勝的威名。

    可到臨死這一刻,他明白前功盡棄,腦海裡昔日的輝煌,演變成奪命的沙場:

    伊闕之戰,斬殺韓魏聯軍二十四萬。

    攻楚三次,破楚都,燒祖廟,殲楚軍三十五萬。

《陰符經·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