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我怎能吹得滅這淡藍的眼睛
像滅一枝蠟燭,
它閃爍在我孤獨的心裡;
我不能安靜地度過一個夜晚
即使
我披上這墳墓漆黑的陰影。
「迭戈,你先出去。」瓦爾德茲老伯爵指了指橡木鑲金的大門,向小兒子示意。他已經老了,稀疏灰白的頭髮遮不住頭頂,幾道又深又長的皺紋讓他的臉看上去像個夾裂了的胡桃。
「等等爸爸,迭戈快要二十歲了,我想有些事情……他不妨聽聽。」梅迪納拍了拍兄弟的肩膀,逕自走過去,關上起居室的門。又慢慢踱回來,把幾份文件扔在老伯爵面前的桌面上。
「好吧。」老伯爵和兒子對望一眼:「你要說什麼?梅迪納?」
梅迪納目光中夾了絲戲謔:「爸爸,你這筆生意做得不夠好,曼圖亞家族的田莊賬目全在這裡,你可以看看他們虧空成什麼樣子——爸爸,我想知道的是,他們盯著我們家的金庫,你盯著他們什麼?」
「你膽敢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老伯爵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由於起來得太猛一個旋暈,梅迪納趁勢上前攙扶——隨手輕輕一按:「請坐下,爸爸,您教導過我們,在瓦爾德茲家族,口吻不是最重要的東西,我們說實際的?」
老伯爵沒好氣的轉過臉:「薇婭的婚事不用你操心。」
「那好極了。」梅迪納看上去一派輕鬆:「那麼我想順便做一點葡萄園的生意,想必父親大人也不會反對吧?」
「你說什麼?」老伯爵憤怒了,臉上的褶皺更加清晰——除了祖輩相傳的領地,曼圖亞家族最為重要的產業就是那片一望無際的葡萄園,而其家族核心,曼圖亞城堡就在葡萄園的中心。
梅迪納伸手拾起一份文件:「爸爸,別激動,如果——你看我說的是如果——曼圖亞葡萄園這一季欠收的話,那麼他們連年所欠的債務就肯定再也還不上,按照文書的約定,曼圖亞家族的地產將全部用來抵債。而就我個人的觀感而言,今年天氣和雨水都太差,沒有天災也一定有人禍,葡萄園想必會欠收的。」他微微笑了起來,身後的迭戈不寒而慄,他這位兄長雖然沒有左右天氣的能力,但是說到製造人禍的本領,實在是不做第二人想。
老伯爵用力敲著桌子,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為什麼,梅迪納?勞瑞是你妹妹未來的丈夫,他並沒有招惹過你!」
「是的,沒有招惹,只有瞧不起而已。」梅迪納輕聲回答,他千里迢迢趕回來,本來要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照顧家事,但是,他忽然發現,那些本應由他照應庇護的人們忽然默契起來,不知不覺地達成一致,偷偷架空了他,私下完成了交易——那麼好吧,如果有人把他當作空氣忽視,那麼他不介意讓那些人嘗嘗缺乏空氣的滋味。
當然,還有勞瑞那個傲慢無禮的老派貴族,他竟然敢瞧不起自己!梅迪納不舒服了,勞瑞也不抬頭看看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在這個黃金就是力量的世紀裡,掌握了羅盤和火炮的人就掌握了未來的命運,而那些守著祖先遺產的土包子膽敢笑話他!
梅迪納於是回答:「爸爸,我素來就是這樣的暴發戶嘴臉,我有錢又樂得揮霍,既然勞瑞不願意和我說話,那我就親自去古堡看看,所謂曼圖亞家族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他聲量忽然提高:「爸爸,薇婭究竟要嫁給什麼人?勞瑞那個廢物,還是西德,那個傳說中不敢見光的吸血鬼?」
「你小聲點!」老伯爵和迭戈同時叫了起來。
只是老伯爵很快就無力地垂下頭,儘管他年輕時也是叱吒一時的人物,但是今天畢竟已經力不從心,他放棄了和兒子的對抗,試圖拉攏這個瓦爾德茲家族年輕的繼承人,他咳嗽了一聲,輕聲開口:「梅迪納,正如你所說,曼圖亞是一個帶有吸血鬼血統的家族,但是人丁稀薄,到了勞瑞這一輩,純血的吸血鬼只有西德一個人,而他不知是為什麼,不肯出來見人,也不肯結婚,寧可一個人在半夜彈琴……勞瑞急得發瘋,所以他發現西德竟然愛上薇婭,欣喜若狂,很快就來找我提出求婚,可惜西德怎麼也不願意公開舉行婚禮,所以只好……呃,勞瑞代替。」
梅迪納饒有興趣看著父親繼續。
老伯爵看了大兒子一眼,又看了看小兒子,目光由防備變得慈愛:「我本來不想答應,但是薇婭死心塌地地喜歡那個西德……而勞瑞又提出……如果西德和薇婭順利結婚,他會推薦迭戈在羅馬教廷擔任教職。」
「哈!」梅迪納怪笑一聲:「吸血鬼推薦迭戈做上帝的僕人?」
老伯爵搖搖頭:「你不知道,曼圖亞家族常年都有人在羅馬任職,只有這樣他們才不會引起宗教裁判所的注意。本來應該勞瑞自己去羅馬的,但是這邊他走不開,所以找信得過的人替代……」
梅迪納吹了聲口哨:「迭戈,看來他們信得過你,嘿嘿。」
伯爵臉色一下子慘白:「梅迪納,迭戈是你親弟弟!你讓他回來吧,我不能讓兩個兒子都在海上發瘋!他聰明,能幹,這麼年輕就可以跟隨教皇做事多好呵……梅迪納,不要破壞你弟弟和妹妹的幸福,我求你。」
梅迪納繼續笑笑:「您真是瞧得起我。」
他回頭厲聲喊:「迭戈!」
迭戈一愣:「是的哥哥。」
梅迪納吩咐:「去,告訴勞瑞,如果是他的弟弟要娶薇婭,給我把他喊來,親自向我求婚,如果他弟弟不肯就算了,我梅迪納的妹妹,不能這麼不明不白亂七八糟地嫁人!」
迭戈囁嚅:「哥哥……這樣好嗎?薇婭不是已經同意了?」
梅迪納冷冷一笑:「小傢伙,去吧,真的這麼喜歡做紅衣主教?我勸你打消念頭,那樣的人生可是少了許多樂趣。」
身後,瓦爾德茲伯爵顫巍巍站起來:「梅迪納,不要算計你弟弟!」
梅迪納沒有回頭,金色的長髮貼在高豎的立領上,顯得身材更加挺拔,他的聲音頗帶了三分諷刺:「爸爸,我就算要算計,也要找個差不多的人算計,是不是?你太抬舉這個一嘴絨毛的小傢伙了!」
說著,他打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梅迪納並不擔心那個叫做西德的少爺又耍什麼驕傲,他捏著莊園文契和薇婭,幾乎等同於踩住曼圖亞家族的半條生命線。
看著勞瑞憤恨地離去時,梅迪納幾乎要笑出聲來——他不在乎別人的憎恨,他喜歡那略帶懼怕的敵意。
不出所料,很快僕人們帶來音訊,西德果然從塞維裡亞動身了。
多麼有趣的事情——把烏龜從龜殼裡扒出來,看著它慢吞吞地蠕動。梅迪納興致高昂,談笑風生,白天指揮僕人們把亮閃閃的銀器擺地到處都是,存心要讓他的吸血鬼妹夫寸步難行;晚上則帶著不同的妞兒通宵快活,女人的哭叫聲,笑罵聲,呻吟聲幾乎沒有一夜斷絕,很快,年輕貴族們的談論焦點就從誰上過梅迪納的床變成了誰還沒上過梅迪納的床,而那些名媛貴婦們也總是帶著洋洋自得的口吻說道:「哪個梅迪納?瓦爾德茲家的那個?唔……他很久之前就追求過我,不過我可不是那些浪蕩輕浮的女人……是的是的,那個惡魔,可不是每一次都能得逞的……」
「惡魔就應該像惡魔的樣子。」梅迪納很是滿意外界的評論,看著誠惶誠恐的兄弟,幾乎要嘲笑出聲來:「迭戈,你們都怕我,是不是?你和薇婭,我親愛的弟弟和妹妹,都恨不得我去死,是不是?說!」
「不,哥哥。」迭戈平靜地回答:「瓦爾德茲家族的人,是不會害怕的。」
迭戈迎著兄長的目光,那一瞬間他看見了梅迪納眼裡的錯愕,迭戈微微鞠躬:「哥哥,西德他們明天到里斯本,我們還需要準備些什麼?」
梅迪納稍一思索:「沒什麼了,記住,不許任何人走漏風聲讓斐帝南知道,聽明白沒有?」
迭戈點頭:「聽得再明白不過了。」他把「聽」那個詞咬得很重。
勞瑞和西德將在第二天黃昏趕到,一來是為了躲避陽光,二來也是為了掩人耳目。
薇婭天還沒亮就起床了,匆匆換上一身最華貴的衣飾,銀光閃閃的胸衣撲滿香粉,面紗和軟帽上點綴著東方的碧玉,大把珠寶毫不吝惜地被用來裝飾髮梢與衣角。她指使婢女和僕役,把梅迪納惡作劇般擺上的銀器收回儲藏間,然後一遍又一遍反覆打掃整個莊園。
梅迪納笑而不語,他知道妹妹是在無聲地抗議,女人喜歡用一些奇怪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情緒,類似穿最繁複的衣服或者索性邋遢,大力打掃房間或者乾脆置之不理——她們熱衷於托物言志的象徵手法,堅決不肯明白流暢的表達,好像那些影響她們心情的奇怪小巫術也一樣會影響到男人們似的。
梅迪納最大限度地任由薇婭發瘋,他忍不住懷念起那個不穿衣服的,眼睛像水晶一樣透明的奇怪女人來。
正在此時,僕人們上前通報,曼圖亞家的馬車,到了。
終於來了!梅迪納霍然起身,嘴角露出一絲自信得意的笑容,大踏步向門外邁去——忽然,他略一遲疑,終於還是返身回到臥室,悄悄把一個銀質十字架貼身藏在了內衣裡。
如果說西德是一個剝了殼的烏龜,那根本就是污蔑,因為這個世界上絕對沒有如此優雅,高貴,絕美的烏龜。西德更像一隻從繭裡被剛剛扯出來的蝴蝶,他坐在馬車裡,安靜的抿著唇,淡金色的長發配著雪白的皮膚,輕柔的衣料看上去潔白無瑕。夕陽照在他身上,如輕煙薄霧,好像真的有無形的透明薄翼攏在身體上,美得令人流淚。
可惜梅迪納從來沒有憐香惜玉的情懷,尤其是對於一些病態柔美的男人。他遠遠看著西德扶著僕人的手走下馬車,滿臉憂鬱哀傷沉思安靜,不像求婚反而像是奔喪,唯一的衝動就是暴打他一頓。
妹妹的眼光真是值得商榷啊……這種男人,真應該釘上兩個釘子送進博物館陳列才對。梅迪納一邊表示蔑視,一邊保險起見,捏緊了懷裡的十字架,迎了過去——突然間,他的目光凝頓了。
遠處一隊快馬踏地而來,一色的黑緞金絲斗篷,帶著皇家衛隊的徽章。為首的騎士英氣勃勃,腰間的長劍發出刺目的白光,似乎要掙脫劍鞘跳出來一樣。
「天殺的!」梅迪納回頭吼了起來:「誰給斐帝南報信的?」
熾天使之劍感受到強烈的吸血鬼氣息,錚地直飛沖天,幾乎與此同時,斐帝南勒馬,落地,接劍在手,右手一揮,劍鋒直指梅迪納:「梅迪納,你這個冷血的禽獸!」
梅迪納無奈地走上前:「斐帝南,你下次見我能不能換一種比較溫和的問候呢?」
「少說廢話!」斐帝南徑直走向西德:「梅迪納,走開,別逼我揍你。」
梅迪納也終於嘗到了強權威懾的滋味,斐帝南那個傢伙,說揍他可不是鬧著玩的。但是無論如何,他總不能看著西德在自己家門口有什麼不測,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勞瑞和僕人們剛想動,斐帝南手下已經策馬圍成一個不大不小的圈子,齊刷刷拔出佩劍,喊道:「大人!」
那意思無論是人是鬼都看得清清楚楚——膽敢上前者,格殺無論。
梅迪納陪笑:「斐帝南,給我個面子,這是我們家。」
斐帝南手腕一抖,一劍直刺心窩,梅迪納連忙用力閃過,斐帝南順勢勾手一拳,砸在他左肋上,梅迪納疼得幾乎閉過氣,大喊運氣不好,今天出門非要拿十字架——早知道這個魔王來,就算不穿全副盔甲,至少應該拿把劍來才對。
「梅迪納,我還以為你真的愛護薇婭——你居然把她出賣給吸血鬼!」斐帝南掃了他一眼:「我再說一遍,給我滾,你再走過來一步,我就宰了你。」
梅迪納知道,這一拳挨上,恐怕旁觀者中許多人都在暗中叫好的,斐帝南不是在威脅,更不是恫嚇,他在忍耐,他真的有宰了自己的衝動。
但是,梅迪納還是搖搖晃晃地擋在斐帝南和西德之間:「不行,斐帝南,你可以宰了我,但你不能動他——他是我的客人。」
「哦?吸血鬼客人。」
「是的,吸血鬼客人。」
這一場變故,圈子外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但是瓦爾德茲莊園的人沒有得到命令,不敢輕舉妄動,而曼圖亞家的人也的確被斐帝南的聲勢鎮住,勞瑞本來想要衝進去,但是熾天使之劍的光芒令他的心臟隱隱作痛,一時也被嚇住,不敢上前,只盼望梅迪納能強硬到底,護住西德。
西德輕輕走過來,微笑:「閣下,您是在和我說話?」
梅迪納和斐帝南一起怔住了——這是何等大無畏的行為,簡直完美地詮釋了「找死」的真實含義。
梅迪納很想知道,是不是曼圖亞家族忘記給西德上這一課了,以至於他忘記了熾天使之劍究竟是什麼。在傳說中,天主耶和華擊敗了撒旦,天使長加百利就是手持熾天使之劍追擊撒旦及其部下,將他們逐入地獄的,所以,這把劍代表著聖戰的力量,無論何時何地消滅魔鬼都被視為天經地義,而像西德這樣、並無多少法力的吸血鬼……即使一擊不斃命,對斐帝南來說也已經是莫大的恥辱。
可是,現在,西德堅定地抬頭微笑:「閣下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斐帝南也啞口無言了,人家那麼溫文爾雅笑容可掬地問——您找我有什麼事情嗎?他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回答,總不能說我是來替天行道的吧!
偏偏西德異常體貼:「如果您是要執行熾天使之劍的職責,那麼,閣下,您可以動手了。請吧。」
斐帝南徹底無語,嗯,這個吸血鬼,和他想像中的有一點點不同,他哪裡有一點嗜血凶殘的樣子?斐帝南甚至懷疑西德看見血會不會暈過去。
西德的笑容漸漸收斂,直視斐帝南:「可是,如果閣下是為了我和薇婭的婚事而來,那麼,您就錯了。是的,我是吸血鬼,但是我從來沒有隱瞞過什麼,我和薇婭真心相愛,我也曾發誓給她幸福,這些誓言至今還刻在花園的月桂樹上。因為我身份的關係,我和薇婭幾次試圖分開,但是嘗試的結果僅僅證明我們無法離開彼此而已——梅迪納,我很抱歉家兄想出的辦法,因為您知道,我見不得陽光,甚至我本以為我無法離開城堡半步——應您的命令,我來了,到這裡向您求婚,希望您可以把薇婭嫁給我,做曼圖亞城堡的女主人,我發誓,會盡力讓她得到一個妻子和母親所能得到的一切快樂。」
因為激動,他蒼白的面頰上浮起兩片紅暈,說到最後,西德的目光穿過人群,盯著斐帝南的身後——
那裡,一雙美麗的眼睛正與他對視,淚水滿溢。
所有阻隔在他們之間的人,忽然間都有了多餘的自覺。
薇婭一步步走了過來,淚水滴落在衣襟上,她啜泣著說:「哥哥,你真令我失望,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是那個寵愛我保護我的哥哥嗎?」
梅迪納搖搖頭,真晦氣!
薇婭轉向斐帝南:「斐帝南,那天……抱歉,我只是想讓你離開我們,怕你傷害到西德而已,對不起,我必須背叛我的承諾——如果你有怒火,儘管朝我來吧,放過他,求你。」
梅迪納看著斐帝南發青的臉色幾乎要哈哈大笑,薇婭實在不愧是他妹妹,幾句話就掐住了斐帝南的要害。只不過他已經做了斐帝南的兩次出氣筒,實在不想做第三回,於是他悄悄退出圈子,拍了拍一邊緊張無比的勞瑞,順便遞過去一卷羊皮紙:「我認輸,拿著吧,權當是薇婭的嫁妝。」
勞瑞急匆匆打開看了一眼,懷疑地望著梅迪納,想不通這臭名昭著的惡棍會輕輕鬆鬆替他還清了債務,遲疑說:「你……沒有其他花樣?」
梅迪納冷笑:「這個,說不準。」
他話音剛落,遠處,又有一隊人衝了過來,這一回人數更多,氣勢更大,看上去似乎是要開戰一樣。
梅迪納一眼看見了士兵盾牌上的神聖十字標誌,這下,一股冷氣順著脊樑直衝進大腦裡,他忍不住一哆嗦:「完了……這下麻煩真的大了!」
勞瑞幾乎要癱倒,他一把抓住梅迪納的前襟:「梅迪納,你這混蛋,你通知了羅馬教廷!」
梅迪納一肚子火往上衝,反手抓住勞瑞一甩,也不知罵誰:「婊子養的混蛋!」
「不——」薇婭一把抱住了西德。
斐帝南咬緊牙,似乎在做著極難的抉擇。
不知何時,夜幕已經降臨,遠道而來的聖教戰士們高舉火把,肅穆莊嚴。
梅迪納望向斐帝南,恰好這時斐帝南也在望著他,他們幾乎在剎那恢復了昔日的默契,梅迪納悄悄退後,隱沒在夜幕的濃黑裡,斐帝南深吸了口氣,按著劍,迎了上去——
「怎麼會是您?紅衣主教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