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母親

    還是那條小河,面對著這條河的時候,希亞常常會有錯覺,認為這是一條「我們的河」。

    就好像現在的時刻,希亞已經完全長大了,幼年身軀的半透明早已消失,在陽光下舒展開的,是一具青春美麗的女性胴體,淡褐色的肌膚,腰身線條流暢,四肢修長而有力,左臂的肘窩恰到好處地聚起一渦小小的清泉,不時地有珍珠般的細細水流躍進躍出。她雖然只是懶洋洋地躺著,但好像隨時就要跳起來消失在密密的叢林中一樣。尤為矚目的一雙眸子是明澈的黑色,如果對視一段時間可能會產生一種幻覺——好像樹梢上火焰般燃燒的賽波花似的。

    希亞含笑看著對面樹梢的籐條,索利芒斯順著籐條悠然自得地悠蕩,這個可憐的傢伙,只有在無人的地方,才敢顯露樹族精靈的本性來。

    在這一對精靈身上,絲毫瞧不出靜謐的美,他們即使坐著不動,渾身上下也是生動而活潑的。

    「下來索利芒斯,我們有正經事要談。」希亞喊。

    索利芒斯的身形剎那間在樹梢間消失,轉眼又出現在希亞身邊,彎腰給了她一個誇張的親吻。

    「你在咕弄些什麼?」希亞剛剛皺起眉頭,立即發現自己的面頰上盛開了一朵潔白的百合花,脖子裡還順便長出一片綠葉子配合。

    索利芒斯擠眉弄眼:「喂喂,不許碰啊,亞馬遜人可不許傷害生靈的,讓它開著吧,多美。」——無論多美的花,開在臉上可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天殺的!」希亞怒氣沖沖地跺腳,索利芒斯渾身上下一起湧起了細細的噴泉,看上去活像一個剛剛刺穿的大皮球。

    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這樣的遊戲顯然讓他們想起了幼年的諸多愉快經歷。

    「希亞,什麼事?」索利芒斯決定打破這美好的氣氛:「我那裡還有許多麻煩,最近部落周圍多了些奇怪的人。」

    「是他們?」

    「嗯,應該是。」

    幻術凝結的噴泉和花朵驟然消散了,希亞拉起索利芒斯的手:「邊走邊談,帶我去看看。」

    拜疆所在的阿瑟部落經過這些年,已經成為一個五萬人的大部落,散落居住在亞馬遜河中下游叢林的空地上。拜疆所在的村落三方被闊葉喬木和灌木林包圍,只有南方是一大片蕨類植物,這些植物枝蔓交錯極難越過,即使穿過那片植物王國,南方也是一大片由無數小沼澤連起的沼澤區。

    「第一次發現有外人潛入部落是大約兩個月前,那是個北邊過來的傢伙,不知哪個部落的,但肯定不是那些白人。我們發現他的時候已經死了,是被巨紅蟻咬死的,看來他的同伴拋棄了他。不過我檢查過蟻穴邊的腳印和痕跡,他們大約是二十多個人一起過來的。」索利芒斯介紹:「很快就有了第二次,部落的男人們出去狩獵,你知道那種時候我總是躲得遠遠的——但是一小股人闖進村子並且擄走了一個女人,我們找了很久才在北邊一個廢棄營地裡找到她,那些人顯然拷問過她,但是可能是語言問題他們什麼也沒問到,然後姦污了她。但是……那個女人當時已經懷孕七個月,部落裡的人都說孩子肯定保不住了,可是孩子偏偏沒什麼事情。然後那個女人就被丟在那兒,她的丈夫不肯帶她回來。」

    希亞憤怒了:「為什麼?」

    索利芒斯無奈:「按照阿瑟部落的說法,一個女人在懷孕之後如果又和其他男人做了那種事情……肚子裡的嬰兒就會變得不純粹,男人們誰願意和別人分享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呢?」

    希亞吃驚:「這是真的嗎?」

    索利芒斯搖搖腦袋:「我怎麼會知道?可能是吧,人類的事兒總是亂七八糟的,如果不是,應該不會每個人都那麼說。」

    「那個女人死了嗎?」

    「沒有,她的母親每天去照看她,我去找你的時候她正瘋了似的往那邊跑,估計是快要生了或者已經生了吧。」索利芒斯對這類問題實在不感興趣。

    可是希亞非常感興趣:「索利芒斯,帶我去看看那個女人。」

    「你瘋了!你不是有正經事?」

    「求你啦,我想看看人類的生育。」希亞用力搖著索利芒斯的胳膊。

    「好吧,公主殿下。」

    希亞來到白人廢棄的營地外時,被一陣尖叫聲嚇了一跳。索利芒斯說什麼也不肯進去,希亞只好自己走進那間破帳篷裡。

    那是一張扭曲地詭異的臉,極度地痛苦使得地上的女人失去了全部的力氣。她雙腿以一種極其難看的姿勢張開,平日黝黑的神秘洞穴幾乎被撕裂,鮮血和污水流了滿地,吸引著大群螞蟻爬來爬去傳遞信息。

    希亞幾乎不敢看下去,她默默想,塞壬將來……也會這個樣子嗎?

    產婦的母親在小聲祈禱,哭一樣地哀求,在這個部落裡,每年都有婦人死於難產。

    「啊,出來了。」希亞仔細辨認發現出來的好像是一條小小的腿,她高興地說:「我來幫她!」說著就要拉著孩子的小腿把他拽到這個世界上來。

    索利芒斯在外面大聲叫:「希亞別動!」希亞嚇得手一縮,不敢動彈。

    那母親伸手,將孩子的小腿塞了回去,希亞看著她奇怪的動作,不知自己能做什麼,只走到那女人身邊,抱住她的頭,輕輕說:「可憐的人啊。」

    力量從希亞手裡流進孕婦體內,母親簡單的接生技巧奏效,而更強烈的痛苦讓那位臨產的母親幾乎痙攣。那段時刻說不清很短還是很長,希亞望著女人的臉,幾乎驚呆——女人的臉上呈現出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神色,極度的痛楚,極度的卑污,又極度的……聖潔。

    孩子終於離開了母親的身體,那女人的臉僵硬地仰著,無力地張著被咬爛的嘴唇,瞳孔幾乎渙散,但又依稀散發著喜悅之極的光芒。

    那一刻,希亞完全顛覆了以往的觀念,在亞馬遜,新生和死亡不過是維繫數目平衡而已,像所有的亞馬遜人一樣,希亞也覺得,免除了死亡的痛苦和生產的痛苦是何其優越何其幸福的事情,但是此刻,她卻隱隱覺得,這種幸福似乎缺失了一些什麼——而那個「什麼」,完完全全寫在眼前這個女人的臉上——這個母親是這世上最無力的也是最有力的,最痛苦的也是最幸福的。

    而無數母親匯聚在一起,便產生了一種力量。

    那那那,那是什麼力量呢?

    這樣的思索實在超越了希亞的經驗範圍之外,她走了出去,身後新生的嬰兒發出了第一聲啼哭。

    門外百無聊賴的索利芒斯笑嘻嘻問:「喂,見識過啦?有什麼感想?」

    希亞疲憊地說:「不知道,只是覺得,人類比我想像中……可怕。」

    「咦?」不遠處的叢林裡,有一個壓低的聲音傳了過來:「隊長,那邊好像有人!」

    希亞與索利芒斯對望一眼,眼神傳遞著同一個信號——終於來了。

    不遠處的密林裡是刷刷的輕響,在一個普通人聽來,那是利劍斬斷籐條和草木的聲音;在希亞聽來,是戰鬥的號角;但是在索利芒斯聽來,卻是無數草莖哀嚎、呻吟,然後死亡的聲音。

    希亞剛想伸手拉住他,索利芒斯已經衝了出去。

    他過分矯健的身手顯然嚇了入侵者一跳,腳步聲停止了,片刻判斷之後,樹叢中的人說道:「是個土著,殺死他。」

    「等一等」,另一個聲音更加冷峻,帶著銳器劃過瓷器的尾音:「他好像是阿瑟部落的酋長——抓住他。」

    兩枝帶著倒鉤和細鎖鏈的短矛從樹林裡激射出來,索利芒斯大步向右一條,避開左邊那枝,右邊那枝卻鉤住了小腿。

    「啊嘿,倒下。」一個手裡握著短弩,有著黑色皮膚的年輕小伙子從樹後繞了出來,用力一拉。

    那枝明明嵌入血肉之軀的短矛又回到了他的手中,索利芒斯毫髮無傷,眼裡閃著怒火,大手握住他的肩頭,微微一猶豫——判斷著是不是要收拾掉這個可惡的入侵者。

    「咦?」那個有著尖銳尾音的男人奇怪道,「等一等,和他說等一等。」

    「等等,拜疆酋長。」樹叢中鑽出兩個人來,左邊的那個是個紅皮膚的高胖印第安人,右邊的男人臉和眼睛都一樣的狹長,讓人想起屍首旁的禿鷲。

    「我並不是來和你們打仗的,酋長,我對你們的獵物和女人毫無興趣,相信我。」那個男人微笑著示意翻譯:「你們需要什麼,黃金?武器?我們或許可以做個交易。」

    索利芒斯冷冷說:「我們不和毒蛇做交易,先生,請你們離開這片叢林。」

    那個男人對索利芒斯的回答並不吃驚,他微微瞇起眼睛,打量著眼前的對手,在一瞬間他的肌肉繃緊,但是很快在下一個瞬間他又放鬆了:「拜疆酋長,您對我們是誤會了,我們僅僅是一群探險者和商人——或許您不明白商人——」

    索利芒斯打斷:「我明白,我們不需要商人,只需要戰鬥。」

    那男人諑磨著索利芒斯的語氣,又一次微笑起來:「那麼……好吧……拜疆酋長,您是個可尊敬的領袖,我喜歡和您這樣的人打交道。或許您需要知道那些屠夫的情況?他們的武器?他們的人手?喔,我想再沒有比我更合適的人了。」

    索利芒斯微微猶豫了一下。

    男人趁熱打鐵:「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可以送您一樣小小的禮物表示誠意。」他伸手從腰間摘下一把火槍,倒轉過槍柄,遞到索利芒斯面前。

    這並不是一個可以忽略的誘惑,這片土地上無數部落都對這種神奇的武器心存懼意,它輕巧,靈活,長矛和弓箭在它面前毫無用武之地。索利芒斯一直想弄把槍研究一番,看看這個木頭和鐵做成的小小怪物究竟藏著如何的力量。

    而他只是搖頭:「說你想從我這裡得到的。」

    男人微笑,牙齒雪白:「我只想和你交個朋友。」

    索利芒斯嘲諷地搖搖頭:「哼哼。」

    「好吧,我投降——年輕的王者。」男人的語速變快了不少,左邊的翻譯幾乎跟不上他的速度:「告訴我一些無關緊要的秘密,我可以給你們想要的一切。」

    索利芒斯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你要知道什麼?」

    男人近前了一步,推開翻譯,自己用部落中通行的語言問道:「我想打聽的是……你們知道有關亞馬遜王國的傳說嗎?」

    躲在遠處一直沒有站出來的希亞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倒霉蹩腳的傢伙,居然向索利芒斯打聽亞馬遜王國。

    索利芒斯也笑了:「當然,是不是我告訴你,你就把槍送給我?」

    男人手遞得更向前,幾乎是塞進索利芒斯手裡,低聲說:「還有彈藥,燒酒,你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索利芒斯眨眨眼睛:「先拿來。」

    那男人揮手,身後有人送上一小桶火yao,男人熟練地把火yao填進槍膛,然後舉手便要向一顆樹試射——索利芒斯一把捏住他的手,輕輕取下槍,「夠了,我看得懂。」

    男人聳聳肩,「那麼……亞馬遜王國呢?」

    索利芒斯學他壓低聲音:「傳說,亞馬遜王國在亞馬遜河以下,冥河以上……」

    男人急切地問:「真的有亞馬遜王國?是不是真的有遍地黃金?」

    索利芒斯笑:「當然。」

    男人更急切:「怎麼才能進去。」

    索利芒斯指指亞馬遜河:「第一種方法是你跳下去,然後從河底向下挖,挖上幾十年自然就到了。」

    「第二種呢?」

    「第二種簡單些,你先去冥河,,然後爬上來就可以。」

    「怎麼、怎麼去冥河?」

    索利芒斯按捺住笑意,極其嚴肅地回答:「先生,這把槍屬於我了,您可以再找一把槍,然後對準腦袋,扣動扳機——等你睜眼的時候,自然就到了。」

    他哈哈大笑,轉身就走。

    身後幾個人惱羞成怒,一起拔出長刀或者佩劍,索利芒斯停住腳步,但並不轉身:「嘿,要動手了是嗎?」

    那個男人卻也哈哈笑了起來:「酋長大人,我向您道歉,我低估了您的智慧——這把槍就當作小小的見面禮吧。有幸同您結識。」

    索利芒斯要重估一下對手了,他回頭,再次冷冷打量那個人,那個人……渾身都是邪惡陰險的樣子,但是偏偏帶著種無恥的坦誠。索利芒斯收回嘲諷:「先生,帶著你的部下離開這片土地,這個叢林不是你你們的,亞馬遜王國更不是你們的,回去吧。」

    「您誤會了。」男人致意:「今天我們來是對貴部一位母親負責的。酋長大人,我的這位部下,滾出來——對,就是這小子,對您族裡一個女人做了些不光彩的事情……先生,您千萬不要動怒,我們並不知道這是如此嚴重的事情,我聽說那個女人被丈夫拋棄了,我想,如果她願意的話,我的這個手下會照料她一輩子,您意下如何呢?」

    索利芒斯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的族人我會照顧。」

    「好的,打擾了……可是酋長大人,我知道按照貴部的規矩,那個女人的孩子已經有了我手下的血統,如果那位母親同意,我們是不是可以去看望孩子呢?」

    印第安翻譯尤其大聲地、幾乎是嚷嚷出這句——索利芒斯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剛才生產的女子已經走了出來,扶著樹,向這邊看著,使勁揪著自己的頭髮,不知是痛恨還是渴望什麼。

    不等索利芒斯回答,那男人已經鞠躬:「您不用立即回答我,或許您需要和那個姑娘或者他的丈夫談談,如果貴部需要任何補償,我們會立即奉上,走!」

    幾十個手下一起轉身,那男人一拍腦袋,連忙笑起來:「喔,對了,酋長大人,我還忘了自我介紹,我是……您可以稱呼我,達馬。」

    說完,一群人立即離去了,走得比來得時候更快。

    索利芒斯不解地搖搖頭,走到希亞身邊:「希亞,你瞧,我弄了把槍,我們可以研究一下這個東西。」

    希亞臉色卻變得很難看:「索利芒斯……你覺不覺得有點不對勁?」

    索利芒斯:「什麼?」

    希亞用力甩甩頭髮:「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那些人,比我們想像的好像複雜很多。」

    索利芒斯笑了起來:「希亞你想太多了,這些只是惟利是圖的商人而已……我得趕快帶她們母子回去,在這兒他們會出問題的,來吧,搭把手。」

    索利芒斯走上前,拍了拍那個母親的肩膀,抱起她向村落走去,希亞雖然想要說些什麼,但是終究沒說,只是抱了那個孩子,跟著索利芒斯走了回去。

《亞馬遜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