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迪納不是一個喜歡隱藏自己實力的人,他渴望為自己愛的人打造天堂。更要命的是,他有這個能力。
生命是一件常常令人驚歎,但又最簡單不過的事情。
太陽升起,太陽落下,無數生命走過它的歷程,靜靜地隕滅,從天上的星辰,到微不足道的小小一粒塵埃,說不清誰在視線之內,誰又在思想之外。對於生命的悲哀來說,最無奈的,莫過於強求;但並沒有任何一種生與死,可以順其自然。
倫理,感情,正義,這些太奢侈。一隻美洲虎吞下一隻卷尾猴,誰又能分得清,哪邊是母親,哪邊是兄弟?
這是一個本能的、慾望尚且無法得到滿足的時代,這是一個擴張渴望的時代。有人渴求每日的食物,有人試圖凌駕於自然之上,也有人仰望蒼穹,試圖主宰這個世界。但是,他們也不過只是掠食者或食物。
無論怎樣的強者,總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才霍然頓悟——他從未有一刻,超越過那冥冥中的規則之外。
對於另外一個星球上的冥思者來說,這裡發生的一切故事,並不能超越恆星的一明、一滅——更何況,這顆星本就是黑暗的、寂寞的、蒼涼的。
一個青年遠遠望著村落裡的炊煙,盤膝坐了下來。
他的長髮遮住了臉龐,但即便是背影,也清秀挺拔,如同神話中的美少年。當然,他離少年已經有一段距離了,但眼角的滄桑恰如其分地襯托出一個男人應有的英俊。
他伸出手,看著自己的指尖——那是人類的指尖,透明的指甲覆蓋在粉紅的指面上,不夠有力,但生機勃勃。他歎了一口氣:「唉。」
那是很安逸的歎息,從胸腔,自得地流出,流進風裡,帶起一絲微不足道的尾音。
他扶起七絃琴,輪指,撥出一個動聽的、如同露珠滴在岩石上的清音。
很久沒有彈這個曲子了——那是月桂樹下的愛情,是少男少女還不知生活的愁苦的歲月。琴聲歡快,修長的手指撥弄著縱情的節奏,似是在肆意放縱著青春、歡謔和淺淡的悲哀;琴聲舒緩,那是在清泉畔,在雪白的花朵中,在靜美的器皿和高貴的服飾裡,高貴的女郎和青年在享樂、歌唱、舞蹈、甜美地睡眠。
不遠處的岩石邊僵硬地躺著一具白骨,十指蓋在深黑的眼眶上,好像要阻擋白日的陽光——他的食指指骨被細心地鑽上了幾個小洞,風吹過,發出好聽的高山風笛一樣的低音。如果細細觀察,會發現這具白骨在名震一時的骷髏軍團裡有極高的銜位,但現在,它已經盡可能舒適地躺下——好像在鋪滿鮮花的公墓裡那樣——青年不曾回頭,但是他知道,這音樂,白骨是「聽」得見的。
曲子彈完了,但青年還是保持著持琴的姿勢,呆呆地、木然地望著遠處——
骷髏卡嚓卡嚓地站起來,走到青年身邊:「你還在等那個歌者?」
青年回過頭,金髮下露出一張精緻絕美的臉龐。他緩緩微笑,笑容裡有著令人迷醉的力量:「我只希望她能夠聽見——我已經不期待她能走出來和我合唱了,但是卡卡,我還是希望她能夠聽見——歌者塞壬。」
只可惜無論他有怎樣的渴望,這五年來都不敢越雷池半步。
遠遠地,村落的入口處,靈力混雜著磷光拼寫出幾個大字,在所有的冥靈和白骨看來觸目驚心:
非人類不得入內!
——梅迪納
骷髏卡卡搖了搖他的大腦袋:「西德,你還是不肯回去嗎?」
青年正是西德,他笑著搖搖頭:「再不回去,永不回去。」
他聲線柔和,嗓音清澈,卻有著難以言述的堅定和厭惡。
這五年,他終於由吸血鬼西德變成了琴師西德。他在雨林間遊蕩,在大河谷遊蕩,在村落和部族之間穿梭,靜靜地聆聽著異域的聲音,然後把一切融化在琴弦上。如有可能,他希望永生永世不再看見那個非人類聚居的魔鬼之城——那並非他的所居。
「伊芮亞大嬸,您確定?」山坡有對話傳來。
西德的臉色忽然變了。
一個慈祥蒼老的聲音傳來:「姑娘,你放心,那個小伙子時常來這兒彈琴,我怎麼會認錯呢?我們村裡的人都說,他的琴聲,連精靈都能被蠱惑呢。」
西德轉身要走,卡卡卻伸出手臂攔住了他:「西德,見見她。」
一切已經來不及了,紅髮的女郎站到了西德身後。西德雖然看不見她,卻感覺到了她呼吸中濃重的血腥氣。
「你就是為了那個女人才離開我?」薇婭的聲音有些顫抖。
西德不肯轉過身——那個他用生命愛過的女子啊……他低聲說:「放我走,薇婭。」
薇婭只是大聲喊叫:「我要你看著我的眼睛!你親口告訴我,那個女人有什麼好?好吧,即使她比我美貌,那又怎麼樣?你敢從梅迪納手裡搶過她嗎?」
西德搖搖頭:「不是你想的那樣,薇婭,我以為你明白我對音樂的熱愛。」
薇婭伸手抓住西德的肩頭,長長的指甲抓破了他的皮膚,陷入肉裡:「哈,你拿這個來敷衍我?西德!你如果有良心,請你看看我——我是為了誰才來到這裡,變成這個樣子!」
西德轉過身子,他毫不退避——他看著薇婭,看著她血紅的瞳仁,青色的皮膚,鮮艷的嘴唇。他的目光中有憐愛,但也有厭惡——不是厭惡薇婭,而是厭惡曾經的自己。他說:「薇婭,如果你要我用死亡表達我的歉意,你可以立刻殺死我,我不在乎。但是,我不能回去,我不願意再過那種像狗一樣的生活,我不願意殺人、吸血、面孔猥瑣……我不能再被迭戈控制。你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從那種生活中掙脫出來?沒有人能再讓我回去,你也不行,這和其他女人無關。」
他彎腰,將七絃琴放在地上,緩緩地站了起來:「殺死我吧,這很容易,不是嗎?」
薇婭的呼吸急促起來。這世上沒有那麼偉大的愛情,她始終認定自己為了西德才陷入如此悲慘的境地,但當西德獨自掙脫出去的時候,居然可以那麼堅決地對自己說不——不行薇婭,要麼和我一起出來,要麼殺死我,要麼獨自沉淪,但我決不回去,決不!
薇婭幾乎在嗚咽:「西德,吸血鬼的身份就那麼讓你厭惡嗎?你不要忘了,這裡每一個吸血鬼都是因為你的血才會變成這樣,只有你是純血之子——想想斐迪南,他那麼恨你,如果沒有我的兩個哥哥,他一定會……」
「夠了!」西德的臉色變得猙獰,「不要提那件事!薇婭,迭戈沒有力量對抗斐迪南,而梅迪納根本不會幫我。如果斐迪南五年前沒有殺我,今天一樣不會……而且我們最好立即結束對話,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那是個陰謀——我們兩不虧欠!」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伊芮亞大嬸慌慌張張地道:「行了,別吵,當心這兒的禁令。」
西德冷冷地看了這個大嬸一眼:「伊芮亞大嬸,最近生意還好?」
那個看上去溫柔又慈祥的亞格馬馬族老婦人……居然是近年來魔鬼城引路人的創始人和佼佼者。她致力於遊說對生活絕望的土著居民和外來客放棄肉體加入魔鬼城,從中提取一定的分成——誰也不知道她得到的分成究竟是什麼。
「哪裡會好?」伊芮亞大嬸攤開兩手開始抱怨,「冥王陛下就在這裡,禁令的範疇越來越大,只要吵到他的小公主,一概格殺毋論,連靈魂都會被撕掉,唉。」她眼球一輪,枯樹皮一樣的臉上露出了詭異的微笑,「可是,西德,你為什麼也不敢去看看呢?你現在既不是吸血鬼也不是亡靈,你有資格走進去。塞壬就在那裡,你看看就走,說不定就想回來和薇婭姑娘團聚了。」
西德開始猶豫——和塞壬合奏一曲,這是他這些年來最大的願望。
即使是梅迪納……應該也不會太過難為他吧?
他不再理會薇婭的連聲叫喊,拿起琴向山坡的另一側走去。
薇婭握緊拳頭,盯著伊芮亞大嬸:「你——我會殺了你!」
伊芮亞攤開手,無奈地道:「姑娘,我只是個生意人而已。」
但是不管是伊芮亞還是薇婭或者卡卡,都對梅迪納的家庭生活抱有極大的好奇——梅迪納近年來行蹤越來越神秘,除了少數幾個人,根本沒有人能看見他。
當年梅迪納一手建起的白骨之城,如今已經變成了規模浩大的魔鬼城。
五年間,斐迪南和梅迪納並肩打了幾場冥界的大戰,幾乎將亡靈力量橫掃一空。因為五年前和亞馬遜女王希亞的盟約,真正的統一戰爭始終沒有到來。可是,即使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梅迪納的計劃與野心。他以地下王國為核心,安插了無數據點。
當然,這些據點不可能離亞馬遜王國太近。三年前,一個膽大妄為的軍團在亞馬遜王國之上駐紮,幾乎片刻間就神秘莫測地消失了,那樣的戰鬥力,即使是梅迪納親至也無法做到。
一夜之間,希亞女王鐵腕治軍的名聲傳播開來,所有人都在議論,那是一個如何可怕的、冷血的、殘酷的女人——如果魔鬼城沒有動作,希亞也沒有動作,但是魔鬼城一旦有風吹草動,亞馬遜方面就會立即出動,一擊致命——整個情報系統,對於亞馬遜這一塊,是空白的。
與此同時,也有一大批精靈致力於和平的促成,他們理所當然地把重點放在梅迪納的好朋友、魔鬼城的另一位執政者——斐迪南身上。
顯而易見,這些年來由於斐迪南的存在,虐殺和侵略行為得到極大的改善。在兩位首領之間有過幾次大規模的衝突,但也多半以梅迪納的退讓告終。
梅迪納懂得退讓和妥協……這實在令不少和平主義者大為高興,誰說沒有可能把傳說裡的十年和平期限延長呢?
西德作為一個吸血鬼軍團的叛逃者,也得到不少和平精靈的支援。他們把西德當做一個改邪歸正的好教材,試圖吸引他加入組織,利用自己過去的關係和影響力為和平做一些努力,但西德拒絕得非常乾脆。他全部的心力,幾乎都投入到手裡的七絃琴上了。
西德沿著山坡向下走。
這裡無疑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村落——賽波花如火綻放,青籐間掛著各式各樣珠寶般的果實。炊煙從淡藍色的石塊間升起,孩子們的笑聲此起彼伏。幾件簡單的衣裳平鋪在草坪上,晚間收回,就有了太陽的芬芳。
「讓開呀——」一個黑影躥了上來,一頭撞在西德懷裡,像個勁力十足的小肉團。小肉團一骨碌爬起來,繼續拔腿飛奔。
另一個人影追了過來,經過西德的時候,僅僅一頓,又追了上去。
小肉團舉起小手拍在樹上,回頭咯咯笑起來:「爸爸,我贏了!」
西德詫異,那個人是梅迪納嗎?明明長得和梅迪納一樣,但霸氣全無,臉上帶著村民常見的憨厚。小肉團努力鉤著他的脖子:「爸爸,我贏了呢。」
那是個美麗的小姑娘,潔白乾淨的臉龐,在陽光的照射下幾乎透明。肉乎乎的小胳膊死死鉤在爸爸的脖子上,腦袋一會兒扭到左邊,一會兒又扭到右邊,嘴巴在爸爸的脖子兩邊拱來拱去:「嘻嘻,我贏了,爸爸跑得真慢……」
她似乎又想起什麼,用力拍拍父親的腦袋:「停——放我下來。」
小姑娘跑到西德身邊,微笑著點頭:「你好,媽媽說撞到別人要道歉,我……」
她又一次被拎了起來。梅迪納伸手把女兒扛上肩頭,盯著西德,壓低聲音道:「你?」
小姑娘很是不滿被老爸強行轉到後面,努力爬啊爬,從另一側伸出腦袋。
西德忍不住笑起來。這是兩道多麼不同的目光,一邊是天真的探詢和問候,另一邊卻是——威脅和警告。
梅迪納拍了拍女兒:「回去找媽媽要獎勵,寶貝兒。」
小姑娘扭著身子:「不要……這個哥哥長得好看,我要他陪我玩。」
梅迪納蹲下來,賠著笑臉說:「一會兒再和哥哥玩好不好?啊呀,爸爸腳疼,你叫媽媽來接爸爸,行不行呀?」
小姑娘點點頭,衝著西德甜甜地笑了:「我一會兒就來。」
她蹦蹦跳跳地跑遠了,速度遠遠超過普通的五歲孩子。
西德不知怎麼開口:「嘿……你女兒?真可愛。」
梅迪納的臉色一瞬間沉了下來:「滾出去。」
他的眼睛一直追著女兒的背影,聲音卻毫不留情:「我不想知道你來幹什麼——出去,馬上!不然我會教你怎麼出去。」
西德歎了口氣,他沒有奢望能和梅迪納對話,這個傢伙有了女兒,性子還是那麼陰冷。
但是跑到遠處的小女孩撲通一下摔在了地上,尖聲叫了起來:「爸爸呀——」
梅迪納輕輕動了下肩膀,已經到了女兒身邊,一邊揉著她的膝蓋,一邊哄著她。西德微笑起來,嗯,他見過梅迪納少年時的樣子,那個時候,他好像也是這麼對待薇婭的。這個人,始終找不到幾個可以全心全意呵護的對象,一旦找到,難免有點兒溺愛。
更何況,這是他的女兒,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是他肉體泯滅之後,留在世界上的唯一血脈。
可是,一股強大的力量立即包裹住西德,有著致命的殺傷力,似乎立即就要把他燃燒殆盡。西德終於知道那些人為什麼死也不敢走進山谷半步了——梅迪納對這裡的保護幾乎是病態的,只要有可能擾亂他女兒寧靜生活的,一概殺無赦。
可是小天使不安分的腦袋又一次扭過來:「哥哥,你會彈琴呀?」
梅迪納用目光警告西德,但西德已經明白過來,這個小傢伙的喜好是自己活命的唯一理由,他立即微笑道:「是啊,哥哥彈琴可好聽呢。」
小傢伙拉了拉爸爸的胳膊:「爸爸,我要聽哥哥彈琴,我不要回家找媽媽——爸爸,我要嘛……」
梅迪納轉過頭,幾乎是惱怒地說:「彈琴!」
西德的琴聲立即響了起來。這是一曲關於天鵝和清澈湖泊的歌謠,高音如同微風下的浪花一樣歡笑,這是很討孩子們喜歡的音樂。
小姑娘一邊聽一邊努力扯著爸爸的耳朵:「爸爸,你不認真聽……」
「認真認真。」梅迪納努力擺出正襟危坐的樣子,眼角冷厲的光從西德臉上閃過。
他已經動了殺機,他痛恨這些在他面前玩小把戲的人。好吧,這曲子聽完了,西德,你生命的終點也就到了。
「西德?」遠處,一個驚詫的聲音響了起來。
塞壬,是塞壬。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梅迪納居然一臉癡迷狀在聽西德彈琴!
但她立即就明白過來。
她大步走了過來,挽起梅迪納的胳膊:「梅迪納,晚飯做好了,我們回家吧。」
西德感激地望了她一眼,但梅迪納抽出胳膊,說:「你來得正好,抱希阿拉回去,我馬上就到。」
塞壬回看了西德一眼:「可是……」
梅迪納冷冷地道:「沒有可是。」
他的聲音不容反駁,塞壬低了低頭。好吧,是西德自尋死路……更何況,在內心深處,她也不喜歡這些人的造訪。她抱起女兒,向一邊走去。
小姑娘卻不幹了,蹬著腿:「我不回去,我說了不回去!我要彈琴,彈琴彈琴!」
塞壬微笑著:「可是寶貝,爸爸他……」
小姑娘瞪起了眼睛:「沒有可是。」
塞壬生氣了——這孩子真不愧是梅迪納的女兒。
「爸爸……」小姑娘不滿,「爸爸……我要哥哥跟我們回家嘛。」
梅迪納無語。
小姑娘繼續哭——
「我要哥哥跟我們回家……」
「我要哥哥陪我玩……」
「我要哥哥彈琴……」
「我要要要要要……」
梅迪納投降了。唔,算了,這孩子一直沒人陪她玩,怪寂寞的。西德就西德吧,諒他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來。
梅迪納回頭冷冷地道:「起來——回家陪我女兒玩。」他順便摸了摸自己的臉——嗯,是不是變化得老了一點兒?西德那小子憑什麼就「哥哥」起來了?
小姑娘立刻不哭了。西德看著她的眼睛,明澈,湖水般湛藍,有一絲微微的狡黠和得意。
孩子的眼睛太乾淨了,她看得出父親對這個人的敵意,而且她朦朦朧朧地知道,如果不大哭大叫,這個好看的哥哥很快就會像以前的一些忽然出現的客人一樣消失掉,再也不回來。
她滿足地笑。多麼幸福,只要大聲說「我要」,哪怕是想摘下天上的星星,她的父親都會為她辦到呢。
西德跟著梅迪納一家三口向前走去,他不確定梅迪納是不是真的會放過自己——雖然他千真萬確只是想和塞壬切磋一下音樂上的技巧,但是你看,這個世界往往不相信一個人的本心。
忽然,一隻小手拉住了他的腳——西德低頭看,一個灰頭土臉的小男孩從土裡鑽出來,小聲說:「喂喂,你瘋了?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西德繼續向前走,小男孩似乎打定主意跟著他,也在土裡鑽了一段:「他會吃人呢,你趁早走吧。」
西德不理他。吃人……別說吃人了,梅迪納連神都照吃不誤。那時候,這小傢伙還沒出生呢。
小男孩特別熱心:「你是不是走不了啦?我來救你吧。」
西德忍不住低頭:「我的事不用你管。」
小男孩來興趣了:「我不管誰管?」口氣挺大。
梅迪納想裝看不見都不行了,他回頭,嚴厲地道:「小傢伙,你父親沒有告訴你,不要到這裡來?」
小男孩眨眨眼:「我沒有父親。」
哦,忘記了,樹族精靈是不講血親的。梅迪納道:「索利芒斯總教過你。」
小男孩得意地大笑道:「大人都說,聽話是人類的劣根性。嘿嘿,我不怕你。」
希阿拉從爸爸肩膀上跳下來。
太好玩了,她一跳一跳地想要從土裡抓住小男孩,但小男孩速度太快。兩個孩子你追我趕,圍著三個大人轉起了圈子。
「夠了。」梅迪納決定重塑一下自己在下一代心目中的地位,他低頭道,「小伙子,回去跟你父親——不,跟索利芒斯說,看在你母親的面子上我放過你一次,但不要再讓我看見你。」他揮了揮手,泥土頓時變得像鐵一樣堅硬。讓那個小孩子哭著找路回家吧,他不該這麼愛管閒事。
西德無語歎息,他已經從梅迪納的話鋒裡隱隱聽出了這個孩子的身份。這位冥王實在不是好人,小男孩回家之後,有索利芒斯頭疼的——西德敢發誓,索利芒斯絕對沒有告訴這個孩子有關他母親的事……
「到家了。」塞壬微笑起來。
梅迪納和塞壬的眼睛裡,都起了一種無比細微的變化,那是一種溫暖,一種放鬆,也是一種默契。
這是每一個孩子夢裡的房子,很大,雜亂無章。石頭的大廳,巨木的閣樓,吊在樹枝上的童話小屋,房間裡的帳篷和噴泉——幾乎可以想像,那個小女孩咿咿呀呀地說:「爸爸我要……」然後,她的夢想就立即實現了。
梅迪納不是一個喜歡隱藏自己實力的人,他渴望為自己愛的人打造天堂。更要命的是,他有這個能力。
塞壬抓不住他驕傲的心,但這個孩子顯然做到了。
梅迪納言簡意賅:「你想彈琴就趕快彈,彈完趕快走,西德·曼圖亞先生。」
冰冷的回憶連同曼圖亞這個詞一起湧進西德的腦海。啊,那個月桂樹下的家族,那段歲月。
他扶起琴:「歌者塞壬,我只想完成自己的承諾。」
然後琴聲就響起來了。
那是每個人夢裡聽過的天籟之音,那麼自然,似乎分不出低音與高音,聽不出技法和停頓,只有淡淡的憂傷,安靜流淌。
亞馬遜女兒
你失去了永生的希望坐下來哭泣
你把長矛當成你的風笛
你穿過長髮
看著你所愛的人走近
亞馬遜女兒
你讚美他蘇鐵一樣虯健的身形
你說我們闊別了無數世紀
你拾起長矛微笑相迎
吐出火熱的芬芳的話語
擁抱吧,我愛的人
用你即將殺死我的手臂
……
塞壬的高音和琴聲一起反覆迴旋,那是種令人驚訝的默契。他們瞭解彼此的情感,第一次合作就天衣無縫地融為一體,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吟遊詩人,將絕望的愛情和失落的信仰反覆吟唱,彼此致以最高的敬意。
「喂!」粗野的男孩的聲音打斷了這段合鳴,「快上來,我帶你出去!」
沒等西德反應過來,剛才那個小男孩已經一把抓住了他的頭髮,把他拖離地面。小男孩駕著一輛綠色的雲霧之車,風馳電掣地從他們頭上閃過。
塞壬驚叫一聲,衝上去拉住了梅迪納的手臂:「放過他們,看在希阿拉的分上……」她太瞭解她的丈夫了,梅迪納不可能容許一個人在他面前玩這樣的花招,那孩子膽子太大了。
梅迪納沒有動手,目光冰冷地注視著雲車——雲車在半空中停頓了,西德的頭髮痛得要死,眼淚都流了下來。那孩子一手駕駛著飛車,一手努力把他向上提,但是手忙腳亂,幾乎把車子弄翻。
「希阿拉,爸爸陪你玩個遊戲好不好?」梅迪納柔聲對女兒說。
小女孩拚命點頭,啊,太有趣了。
梅迪納繼續看著雲車,一道閃電在車子四周劃過——雲凝聚的車子居然慢慢下起雨來。男孩大聲叫著,很快他的腳就露在了半空,然後是腰。
梅迪納的目光中露出一絲狠意——哼,不要仗著年紀小就冒犯強者。
「爸爸,他們要摔下來了,會痛的!」希阿拉拽了拽梅迪納的胳膊。
梅迪納歎了口氣,收住了即將要迸發的一道閃電——小男孩和西德一起摔在地上,小男孩眼裡含著淚水,但是堅決不肯落下:「你弄壞了我的車子……」
這種雲車是森林之王特有的精靈族寶物,想必耗費了索利芒斯若干心血吧。
「呸呸!」小男孩跺著腳吐著口水,「你這渾蛋。」
梅迪納笑了,呵,他沒有辦法和這個年齡的男孩交流。他揮揮手:「帶著你的大朋友回去,問候你的父親,說梅迪納問他好。」
小男孩叉著腰:「你也回去問候你的父親吧——就說蘭波兒問他好!」
梅迪納厭煩起來。索利芒斯教出的這是什麼樣的孩子啊……他不能保證繼續說下去,會不會不小心弄死這小東西——梅迪納揮了揮手,剩下的一小半雲車被風捲起,挾著小男孩和西德向遠處飛去。
匡啷一聲,西德的七絃琴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嗯?」梅迪納伸手從琴盒裡撿起一塊小小的黑色水晶。
塞壬跟了過來,「這是?」
梅迪納坐下,回頭摟過女兒:「希阿拉,爸爸出去幾天,好好聽媽媽的話。」
希阿拉不滿:「蘭波兒說,聽話是人類的劣根性。」
梅迪納哈哈笑了起來。孩子總是自己的親,那小鬼胡扯的時候只想扇他個耳光,怎麼從自己女兒嘴裡說出來,就變得這麼可愛了呢?
他親了女兒一下,回頭道:「塞壬,我必須用點兒手段把這裡封印起來。你看見了,來這兒的人越來越多。」
塞壬堅決搖頭:「不行。」
梅迪納皺眉:「為什麼你這麼固執?你不是問我要希阿拉快樂的童年嗎?」
塞壬還是搖頭:「梅迪納,我不想我的女兒重蹈我們的覆轍。藏起來是沒有用的,到了真相揭開的那一天,她會受不了的。她的單純和快樂會被恥笑——不要在她身上濫用你的靈力,如果你死了,她怎麼辦?」
梅迪納淡淡冷笑。
塞壬說:「哦,抱歉。」
梅迪納摸摸塞壬的面頰:「沒什麼可抱歉的。塞壬,你和我一樣,只是愛自己的孩子而已……希阿拉是我女兒,我該給她的,一樣都不會缺。」
希阿拉正沮喪而奇怪地盯著他。
梅迪納這才發現,小傢伙不知什麼時候抽走了他屁股下的小木墩,但很顯然遊戲效果不大令她滿意。
梅迪納連忙跌在地上,「啊喲啊喲」地喊了起來。
希阿拉抱著木墩氣鼓鼓地走回房間:「一點兒也不好玩。」
塞壬看著梅迪納:「你看,你不能給她一個有血有肉的父親。梅迪納,她長大了終會明白一切。求你,不要讓她發現你是個嗜血的暴君。」
梅迪納站了起來:「她不會發現的——那些多嘴生事的人全部消失,她自然不會發現。」
他大步走了出去。
塞壬絕望地跺腳:「亡靈就是亡靈,果然是聽不懂人話的啊!」
啊,梅迪納,你是個多麼遲鈍的男人啊……
而與此同時,梅迪納捏著黑水晶,一路按捺著自己想要殺戮的慾望……塞壬不認識這個東西,他可是認識的。
這是亡靈術裡很邪惡的一種,用活人眼裡的精血煉製成水晶,到水晶變色的時候,就可以在千里之外看見水晶周圍的一切,幾乎任何高明的法力都無法察覺。一對眼睛只能煉出粉紅的水晶來,而這款的成色已經紫得發黑,也不知耗費了多少人的眼睛。
梅迪納不在乎別人的死活,但他在乎自己的女兒——每每想到有人在偷看他的希阿拉、他的塞壬,梅迪納就忍不住憤怒到發狂。
如果……我給你和平,你不珍惜,那我們不妨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