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裡的老輩人經常說一些荒謬奇怪但聽起來又很有道理的話。
譬如王嘴子村的老人們都說,大雪天打雷,必有妖孽。
王嘴子村在巢湖以南,長江以北,是個三面環山一水東流的風水寶地,冬天連雪都下得很少,更不要說雪天打雷這樣奇怪的事情了。
但是今年一切都亂了套。才剛剛立冬,天就冷得邪乎;離小雪還有三日,一場狂風就挾著暴雪肆虐開來。一時間,護柴火攏牲口關門閉戶,本來就寧靜的村莊幾乎聽不見人語,看不見人影,只有北風呼嘯,呼呼的聲音令人心驚。
村子最西頭,孤零零地立著一間小屋。湖邊地潮,再加上連日風雪,屋外早是一片爛泥地,薄薄的土牆也差不多濕透了。
這樣的地方,竟然也有燈光。
「阿媽,我冷。」黑夜中,有小女孩的聲音怯怯地道。
一聲長歎,做母親的放下手裡的活計那是已經破爛成網的一床被子,被裡被踢開一道口子,露出灰色的棉絮來她將身上的裌襖裹在女兒身上。
但是似乎不頂什麼用,潮濕把寒冷放大到極點,女孩子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阿媽,等阿大收了冬麻錢,我們去村裡住吧,冷。」
女人怔了怔:「二毛,咱不等哥哥啦?」
小女孩縮得更緊,這一小會兒的工夫,她小小的腦袋裡已經轉過了無數念頭,終於還是點頭:「等。」
女人眼角的淚落了下來:「好孩子,和你哥一樣,都是懂事的孩子。」
「阿媽,阿媽!」小女孩急慌慌的,知道自己一不留神又勾出了母親的眼淚。五年了,每每遇見這樣的風雪夜,阿媽的心裡就全是那個早就不見了的大哥。
「咳,咳……」裡屋的簾子撩開了,一個老者佝僂著走了出來。他滿頭銀髮,眼角的皺紋深而且直,但一雙眼睛卻遠不似村裡老人般混濁。他手裡小心翼翼地捧著個破碗,「阿秀姐,讓二毛把這個喝了。今年冬天濕氣大,孩子別生病了。」老人忽然猛喘起來,混濁的氣息在胸腔裡齁齁直響。
女人忙下床接過碗來,努力將一口本地土話說得字正腔圓:「先生怎麼起來了?二毛快,把這端去喝了。」她不知道碗裡是什麼,但是知道這位老爺子拿出來的,必定是好東西。
老人寬慰地笑笑:「阿秀姐,又想你們家福寶啦?放心,他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啊!」
女人搖頭:「先生,你不知道,福寶丟的那晚,也是這樣的天哪……」她抑制不住地抽泣起來,「也不知他過得好不好……這麼冷的天,有沒有襖子穿,有沒有一口熱飯吃……先生,我家福寶孝順哪,要不是他非要回來陪我,怎麼會……」女人扭過頭,抱著女兒哭了起來,懷裡的二毛也跟著號啕大哭。
老人搖了搖頭。這段故事他已經不知聽了多少遍,阿秀過門四年才懷上,生孩子的時候又差點兒難產死掉,好不容易才有了個大胖兒子福寶。福寶從小就聰明懂事,七歲時縣城的親戚捎話,說自己兒子要讀私塾了,不如讓福寶跟著唸書,將來也好有點兒出息。阿秀本來還捨不得,但福寶的爹卻一口應下來,親自把兒子送進城去。福寶果然是讀書的料,城裡的先生對他讚不絕口,說他將來說不定能考上秀才。阿秀一下子就在村裡揚眉吐氣,人人誇讚她有福氣,日後定能享著兒子的福。福寶也懂事,沒事就往家跑,省得母親惦記。
五年前的冬天也是猛地就冷下去,阿秀心疼兒子,連夜做了件新襖子逼著男人送進城,自己卻病倒了。哪知福寶一聽阿媽病了,書也不念就跟著父親往家趕。就在快到村子的山邊上時,男人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醒來之後,兒子就再也沒見著。
誰也說不上男人得了啥病,他背後有一個黑漆漆的巴掌印子,老人說是鬼摸的,喝了兩年藥也不見好,到廟裡請了符水喝也不見有用,身子一日差過一日,眼見就不行了。
就在這時候,施先生到了王嘴子村,也不知怎麼的,就把王光澤的病給治好了。聽說他一個孤老頭子無依無靠,兩口子當時就跪下說要把他當親爹養老送終,於是施先生也就在王嘴子村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三年。
三年來,阿秀日日夜夜地想著福寶,尤其是這樣的風雪天。這些年長江水漲,村裡人一起往北挪了三里地,只有阿秀死活不肯搬家,說福寶回來找不著家怎麼辦,看不見阿媽,又走了怎麼辦她固執地把所有東西都留在原處,無論兒子什麼時候回來,家都還是原先的樣子。
阿秀撩起衣襟擦著眼角:「福寶要是回來啊,得和他阿大一樣高了……先生,我夜夜想著,福寶沒準兒哪天就這麼把門一撞,跑進來喊阿媽我餓了」
她話音未落,身後的大門霍然洞開,抵門的木桌辟啪向後一倒,狂風夾著飛舞的雪片一股腦兒湧進屋來,一應家什都捲得滿屋亂滾。
黑洞洞的門外,什麼也沒有。
「福……」阿秀一把抓著自己胸口的衣裳,強迫似的搖搖頭,「不會的,福寶不會有事的。」
卡嚓一響,整個天地,整個荒原,那漆黑的波濤亂卷的湖岸,就在雪亮的電光裡乍現人間。遠遠一道雪白的閃電,開天闢地般在天邊劃開道裂痕,片刻又消失不見。
轟隆隆轟隆隆滾炮般的炸雷鋪天蓋地般響起,阿秀和孩子都傻了這樣的天氣,她們從來沒有見過。
「先生我來」阿秀反應過來,見老者雙手掌著門扇,似乎要關門,但兩扇門板間又留了半尺距離,呼呼漏風。
「你看那是什麼?」老者混濁的眸子裡有精光一閃,示意遠處的湖畔。
阿秀搖著頭:「黑咕隆咚的,哪裡有什麼。」
老者明白過來,他是在問一個不會武功的農婦。他整了整衣襟,大步向外走去。
阿秀一驚:「先生你不能出去」
老者回頭,替她帶上房門,沉穩的聲音從風雪中傳來:「阿秀姐,你在家待著,我去去就回那好像是個孩子。」
不聽「孩子」還好,一聽「孩子」,阿秀立即甩頭衝進了風雪裡。她摸不清這個老人家,他身體明明是極差的,日日夜夜咳血,偏偏走起路來又像風一樣,一眨眼就走過了爛泥圩堤。女人氣喘吁吁,深一腳淺一腳地追上去,忽然愣住了江畔的雪地上,有個什麼小小的東西在爬。
那是個穿著紅衣紅襖的孩子,離她十幾丈遠的地方扔著個竹籃,密密麻麻地貼了許多層桑皮紙,看起來竟然是沿著江邊飄過來的。走近兩步端詳,這小東西三四歲,雪捏的一樣白嫩,眼睛裡卻有著小野狼一樣的狠意。老者才一伸手,那孩子就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喉嚨裡嗚嗚作響。
阿秀倒退一步,扯了扯老頭:「這這……這附近沒有村子啊,先生,這孩子有點兒……唉,話說回來,誰家當媽的這麼狠心哪。」
這樣大的雪夜,老人和女人衣衫盡濕,裹在身上一陣陣冰冷,但這孩子卻好像渾然不覺。老人家知道村裡人對這樣的小孩子的忌諱,點頭道:「阿秀姐,你回去照看二毛,我去趟東頭的石窩棚。」
女人遲鈍的眼裡閃過驚慌,搓著衣角:「先生使不得……石瘋子是會殺人的呀。先生,他萬一回來了可怎麼辦?先」
老者把孩子抱在懷裡,邁開大步,向遠處一間小小石屋走去。
又一道閃電,映出漫天扯絮般的大雪,橫裡豎裡地亂飛。
女人的臉色白起來,她急得團團轉,但還是猛搓了搓臉,跟著老人一溜小跑過去
不管怎麼說,那是個小孩子,總是女人照顧的好些。
窩棚不大,是用足有一尺厚的亂石壘起來的,細細地糊了牛糞黃泥,反而比尋常百姓的破屋更擋風。
阿秀姐忙上忙下地燒了一鍋熱水,又搜羅了些壁上的臘肉白米,煮了熱粥。她手腳不停,臉上帶著惶恐的神色這個石瘋子可不能回來啊,村裡頭的男人們都說,他是萬萬惹不起的。一旦瘋性發作,他就要上山殺狼,殺豹子,有一次沒有猛獸可殺,竟把村長家的大牯牛一拳打死了。
老人抱著小孩兒,試了試粥的熱度,向她嘴裡送去。
肉糜香氣撲鼻,那小孩兒掀鼻子狠狠嗅了兩下,又一口咬在老頭手腕上,上下牙磨一磨,覺得口感不佳,又吐開。老人也不惱,換了只手,接過調羹,繼續向小孩兒嘴邊送。孩子畢竟是孩子,兀自瞪著眼睛,一動不動地任憑老者將肉粥送進嘴裡,半晌,一口噴了出來,冰涼。
那老者大驚,忙放下碗,按住孩子的脈搏。
門外的風雪呼嘯中傳來一聲冷笑:「現在才看出毛病?看來你真是老了。」
阿秀慌了神色,急急地去扯老者的袖子:「先生,施先生!我們走吧,石瘋子回來了,他會殺人的。」
老者渾然不懼:「欺侮老弱婦孺,算什麼本事不成?」
破板門被一腳踹開,亂雪之中,一個黑鐵塔般的身影紋絲不動地矗立著。一件單布衫濕濕地貼在他的胸膛上,虯發龍鬚張狂,眼睛像是豹子般閃著光。
他低一低頭,走進屋來,頭髮上鬍鬚上都沾著雪子兒,被熱氣一熏化為雪水,顯出鬚髮根處的花白。此人怕是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但性子依舊凶悍老辣,冷乜著眼:「婦孺我不知道,像你這樣的老弱,欺侮欺侮倒也有些意思……嘿嘿,姓鐵的,別人不認得你,難道我也不認得?」
老者回頭:「阿秀姐,你先回家,我和這位石兄弟有話說。」
他顫巍巍地起身送女人出門,來不及回頭,就扶著門板開始咳嗽,好像有沙石摩擦著肺部,連石瘋子都聞到了血腥氣:「咦?你內力被人廢了?這倒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不知哪位大俠有這樣的手段?」
施先生一邊喘氣,一邊回擊:「你……咳咳,你又能好到哪裡去?咳咳……奇經逆行,陽氣攻,咳咳,攻心……這日子,呵呵咳……彼此彼此。」
石瘋子大怒,但很快又笑:「鐵敖老鷹犬,你日子不是風光得很?究竟是怎麼落得如此淒慘的?」
施先生果然就是昔年的天下第一名捕鐵敖,他悠悠地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借刀堂有些內訌,老夫不才,便是那個『前浪』。」
石瘋子來了興趣:「你我莫不是栽在同一人手底下?」
鐵敖皺眉:「我當年就教訓過你,『關東五雄』『長白七怪』這種名號,十個有九個要出事。老惡棍,你又是怎麼一回事?」
石瘋子向後一仰:「兩年前蘇曠蘇大俠途經山海關,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狠狠咬牙,「他娘的,老子就是那個『不平』。」
「前浪」和「不平」你看我我看你,石瘋子眼睛發紅,鐵敖倒是笑得前仰後合。這窮鄉僻壤裡,兩個落拓江湖客居然能撞上,實在是有意思的事情。
石瘋子怒道:「笑!你笑夠了沒有?你可知道那狗娘養的逼我發了誓,要退隱江湖,此生不再濫殺無辜。娘的,當時我問他,啥叫無辜啊?那狗娘養的說,你要是弄不清楚無辜不無辜,不如索性不要動手,不要殺人。那狗娘養的點了我的穴道又不解開,害我氣息逆轉,險些走火入魔姓鐵的,我殺你可不算濫殺無辜吧?若不是你當年將我們兄弟趕出關外,老六怎麼會死?老六若是不死,我又怎麼會『濫殺無辜』!怎麼會撞上那王八蛋!怎麼會……退出江湖啊……」他越說越怒,一把扼住鐵敖的喉嚨,「日他娘,誰要退隱江湖啊!退隱他的鳥!我躲在深山裡,我想見人哪,想和人說話,於是我就跑到這兒。他們跟我說什麼?他們說種田,說鄰村有個老寡婦給我做媳婦!你說,你不難過麼?你難道不想回去?哪怕被人一刀劈了,也比這天天起床燒火做飯的鳥日子強。」
「想活……不容易……想死……難道還不容易……」鐵敖被他搖得頭昏腦漲,「你有種就自行了斷,背後罵人算什麼好漢!」
石瘋子頹然放手:「是啊,還是不想死……可我不是貪生怕死,就是不想這麼窩囊。我……我甚至給昔日仇家放出話去,可是沒人來找我。好不容易你來了吧,又比個娘們兒還廢物。」
鐵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他幾眼,用盡渾身力氣罵道:「放你娘的狗屁!」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極為暢快多少日子了,再沒有這麼舒服地罵過這六個字。
石瘋子倒是沒有發火:「既然你那寶貝徒兒還孝順得很,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鐵敖搖搖頭:「我已經認栽了。在這裡的日子很好,我一輩子都沒這麼舒坦過。我現在啊,就想多教幾個孩子,還一還當年的殺孽。」
石瘋子像看怪物一樣看他:「你……你真是鐵敖?」他看看那個孩子,又看看鐵敖,下定了決心,「我幫你救這小東西,你告訴我打通經脈的法子,如何?」
鐵敖伸出手去:「一言為定。」
石瘋子揮掌一擊:「定了!」
那一夜風雪太大,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
小窩棚裡有混濁的酒香,有老人的低訴,有粗聲粗氣的大罵,有笑聲與風聲唱和。
第二天一早,施先生就把鋪蓋搬到了石瘋子的窩棚裡。
不大的窩棚裡瀰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唯一一張破板床早就被鮮血浸透,一頭碩大的白狼四腳被固定在床上,嘴被封死,開了肚膛,那小孩兒就被赤裸裸地塞進狼肚子裡,只留下個腦袋,熱騰騰地冒著白氣。
白狼掙扎著,鮮血在地上蜿蜒成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一邊的石瘋子站起身:「成了。」
他將小孩兒拎了出來,扔進預備好的大鍋熱水裡。
那狼肚子裡的鮮血內臟,竟然已經結成了厚厚的冰坨,但喉嚨裡還兀自嗚嗚哼著。施先生皺皺眉,走過去,拎起一根筷子插進白狼的咽喉,結果了它的性命。
他走過去細細為那小孩兒洗刷血污:「石瘋子,要打多少狼才能治好她?」
石瘋子一邊洗剝狼肉,一邊道:「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這女娃兒中的是三屍剎帝血毒,最是陰寒不過,這山裡又沒有虎豹熊羆之類的猛獸,只能拿狼血慢慢吊著驅寒可惜四周山上的野狼都被我發瘋時殺了,這一頭還是走了老遠才尋著的孤狼。就這麼治下去,三五年大概可以痊癒,留不留病根呢,就看她的運氣了除非有活人願意給她換血,而且最好還是至親上哪兒找去?」
鐵敖聞言,回頭望了他一眼,見他足上一雙草鞋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看來打著這頭狼當真費了不少力氣,心想這老瘋子其實心眼兒也不壞。他將女娃兒包在被褥中:「石老弟,據你說這三屍血毒乃是藏中奇毒,我自命淵博卻是聞所未聞,不知你從何處得知?」
石瘋子沉默了許久,終於道:「咳,這個,陳年舊事……說來倒是話長了。」
兩個老人,漫漫冬夜,有多少故事說不完呢?
「那年我才不過二十五歲,學藝初成,諸事倒也如意,只有一樣我使的兵刃是狼牙棒你笑什麼笑!我比不得你們這些人,天賦不好,又求不到名師,再找不著一樣趁手的傢伙,還不一早被人砍了?行行,說正事兒我找了大半年,可馬上兵器本來用的人就少,更不要說如意的。尋常武行的棒子不合手,若是渾鐵打就的,又嫌太重。後來一次喝酒的時候,有人告訴我,藏中冰川裡有一柄昔年吐蕃國師留下的伏魔狼牙棍。大家都是習武之人,我當時就動了心。誰知問了許多商隊,無人敢去。我一時氣憤,就預備孤身上路。不怕你笑話,那時節功夫雖然不好,可是血氣方剛,只覺得天下人死絕了也輪不到老子頭上。」
火舌畢剝地舔著鍋底,石瘋子的眼睛開始發紅,血液裡的某種東西似乎也隨著陳訴慢慢燃燒起來
「我記得那是十月。我帶了一個嚮導,一個馬伕,一個通譯,總共四個人五條狗,朝大雪山裡走。當時那個老嚮導說有兩條路,一條繞過山腰,從峽谷插進雪山背後,那條路保險,但是要走一個月;另一條是沿著封了凍的河,沿著雪舌頭向上走,這路最險,狼也多,但是僥倖的話,七天就能到。你想我一個練家子,難不成被那些土人比下去?自然選了第二條。慢慢地開始下雪了,我也沒留意,聽他們說什麼下雪天再往前走就是自尋死路,可是說歸說,誰也沒有先回去,畢竟我開出來的價錢夠他們吃喝一輩子。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大概就是這樣吧。
「雪下得不大,但是一下就是四天。路越來越滑,石頭凍土上都結著冰,眼看再這樣下去馬就走不了了,忽然就在那個晚上,雪停了。馬伕和通譯都很高興,說是金剛菩薩保佑,只有老嚮導神色不對。我死問活問,他想了一會兒才說,這條路險歸險,但是他三十年裡也走了十七八遍了,每次多少都會遇到點兒事情,但這趟走得太順利了。我一聽這話,繃了半天的弦就鬆了這不是沒事找事麼你說?好好的非要鬧出點兒事來才高興?老嚮導見我不當一回事,又說,就說野獸吧,一路上別說什麼狼群山羊羚羊猞猁了,就是連個活物都沒見到。他這麼一說,我們也覺出不對來。我雖然魯莽,但也不是渾人,心想這附近別是有什麼怪物大獸之類的,不好對付。後來我們商量了半宿,他們嗚裡哇啦地亂吵我也聽不懂,就一個人出去坐著。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說的,就覺得四周黑糊糊的山盡往我們這塊兒擠,我心裡忽然空落落的,一陣陣發冷。就在這時候,見五隻狗都衝著我們來的方向昂脖子叫,好像風裡有什麼東西似的,而且還有些害怕的意思你知道藏地的獒犬,敢和獅虎搏鬥,能讓它們怕,那不知是個什麼東西呢。我們拿了傢伙,等了大半宿,啥玩意兒也沒等著,累得不輕便回去睡覺。
「到了白天,狗不叫了,天氣也好了,我心裡忽然癢癢,說要露一手冰下捕魚的本領讓他們看看。我家鄉那邊一年也有大半年冰封雪凍的,比藏地還冷。再說天下河都差不多,就看哪條河的魚好吃結果扒開河面上的積雪一看,嘖嘖,那水真是清啊,都瞧得見浮冰下面的石頭。我正準備開砸,忽然瞧見血糊糊一大團不知什麼玩意兒從我腳底下流過去了。我急忙喊了他們三個過來看,隔著冰層看不清,我就掄棒子把冰砸開結果我們四個都是一頭一臉的血水,嚮導那老爺子媽的名字繞得很,我到現在也記不清反正他趴下去仔細瞅了又瞅,說是牛羊的內臟。當時可把我們嚇得不輕!這得多少牛羊才能弄出這麼一大片血不啦唧的東西來?結果老爺子臉色更難看,哼哼唧唧唱著什麼。通譯說是河上游有喇嘛在做法事驅鬼,而且多半是厲鬼。他正在我耳朵邊上嘀咕,狗又慘叫起來,嚇了我們一跳。唉,那時候天上又開始落雪,四周都是陰沉沉的,腳底下是一團一團的血水,老頭子又唱又跳,狗叫得也瘆人……我長這麼大,第一次開始發抖,覺得攥著狼牙棒的手一層一層出汗,那感覺現在還忘不了。
「我們所有人都朝著狗叫的方向看,都覺得有什麼要過來了,結果還真有東西過來了,你猜是什麼?」
石瘋子的頭湊了過來,聲音變得空蕩蕩的,有絲害怕,還有絲甜蜜:「就是一個小孩子,你知道麼,一個十歲的孩子,就這麼沿著冰封的河面,爬過來了。」
施先生心裡咯登一下,低頭去看抱著的小女孩,只見她皮膚粉嫩白皙,兩隻眼睛黑得通透清澈,可愛得讓人不想放開。
石瘋子好像看透了他在想什麼:「爬過來的那個孩子也是這麼漂亮,白嫩得緊,但她要是咬你一口,只怕你立即就要斃命老施,你怕不怕?」
施先生笑笑:「我一個六十歲的孤老頭子傷成這樣,又能有幾天活頭?死前若還能做件善事,也算是心裡有個著落石兄弟,後來呢?」
「……當時那個小姑娘就這麼順著冰凍的河面爬過來,遠遠地也看不清她的臉,只是覺得渾身一陣一陣發冷。你知道活人在冰上爬,那皮肉是會粘在冰上的,可她小胳膊小腿白嫩嫩的,還衝我們傻笑。當時他們都在大喊大叫,我心裡倒是想,這孩子這麼點兒大看在眼裡都挖不出來了,那要是長大了,得是什麼樣的美人啊。遠處喇嘛的唸經聲越來越大,眼看那個小女孩已經離我們不過二十丈遠近了,忽然喀喇一響,跌進一塊冰窟窿裡頭去了。她這一頭跌進去,兩隻腳還露在外面掙扎,我遠遠一看,見她兩隻小腳上還扣著金鈴,不知怎麼心就軟了,便向前走,想要拉她一把。
「那老嚮導一把扯住我,唧唧咕咕不知說些什麼。我想那女孩兒怕是要死了,便甩開他繼續向前走。通譯在我身後頭叫,說什麼那女孩定是妖怪,好不容易佛爺爺顯靈,快快回來……咱們跑江湖的刀頭上過日子,哪裡相信世上有妖魔鬼怪!我便不理他,跑過去一把扯住女孩的腳就向上提。哪知河面根本沒有凍實在,腳下一使力,冰面居然又塌裂了一塊,左腿立即就滑進了水裡,也不知怎麼了,就麻得動都不能動。想我也是走冰道的老手了,從來也沒遇見過這種事,心裡不由害怕,想莫不真是那些喇嘛唸經的結果?那三個人只遠遠看著我,說什麼也不肯走近一步。
「我心裡正涼,腳上猛地就是一疼,好像被什麼紮了一下,然後左腿就能動了。我自己費了老大勁跑回岸上,看我左腿上好像是被那女孩子咬了一口,牙印兒圓圓的……有這麼圓。」
石瘋子隨手比畫著,怔怔地望著自己食指拇指相對之處,粗獷的面龐上顯出一絲奇怪的微笑,好像想起了心底什麼甜蜜至極的事,過了良久,才「啊」了一聲,接著道:「我又冷,又疼,喇嘛唸經的聲音炸雷一樣,好像就在我耳朵邊上,我頭一昏就栽倒了,手裡還死死地攥著那個小丫頭的腳……我醒來才發覺自己被扔在馬背上,手足都被鐵鐐銬了,也不知暈了多久,又酸又麻,動彈不得。那時我只道幾個蠻子要搶我財物,好不惱怒。我四下一看,見兩個長相怪異的喇嘛站在不遠的火堆邊,嚮導三人似乎對他們極是尊崇;再一看,那個女孩兒被捆在另一匹馬上,手腳也用鐵鐐銬著,正看著我流眼淚,一見我醒過來,又傻笑起來。我當時就炸了一群大老爺們兒,欺侮個小孩子,算什麼本事?那通譯一看見我就跑過來,跟我說不要著急,我撞了邪了,那小孩是妖怪,兩個尼波羅喇嘛給我驅驅邪就好了。
「一個尼波羅喇嘛拿著鐵棒在那小孩腿上比來比去,然後很不滿意,和另外一個嘀咕了半天,忽然吩咐馬伕把狗拴上。那馬伕立刻就不高興了藏地的牧民把自家獒犬看得極重,哪肯讓人殺?年紀小的喇嘛就生氣了,拿鐵棒子打他的肩膀。年紀大的那個走過來,我們還以為他要勸架,沒想到他們倆竟一起撲上去,拽出一根鐵鏈子,把馬伕結結實實地綁起來扔到了一邊。然後不知道他們拿什麼在狗頭前面晃了晃,狗就倒了……他們把狗肚子剖開,在小姑娘後腦勺後背前胸手腳處各劃了個十字口子,硬塞進狗肚膛裡,然後啊啊呀呀地唸經。我看見那隻大狗一直在掙扎,流出來的血都成了冰,但小姑娘……小姑娘……你知道麼,我眼睜睜地看著她長大了一點點。老嚮導本來還半信半疑,一看見這一幕,立刻全信了。可我就是覺得那個姑娘不是鬼,就算是鬼,也是個傻鬼。
「後來的十幾天裡,我們一直往大雪山深處走,他們一直捆著我不肯放開。好在鐵銬有點兒縫隙,我的手腳沒有被捆壞。帶去的狗一隻一隻殺完了,小女孩一天天長大,看起來有個十三四歲。那個馬伕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心疼他的狗,一直哭,叫得嗓子都啞了。但是喇嘛們還是不滿意,忽然決定要殺馬這下嚮導和通譯也不幹了。這大雪山裡,沒了馬,怎麼出去呢?那兩個喇嘛也不堅持,點頭同意了。我當時覺得不對,我也算江湖中人,對別的事情不懂,但有人想要殺人還是怎麼都能感覺出來的我就用漢話沖通譯喊,讓他小心,結果他剛一愣神,就被一個喇嘛一棒子打暈了。剩下的老嚮導哪是他們的對手,也給牢牢捆起來了。我們五個人就這麼被他們一個一個捉了,這下幾個人才懷疑他們根本不是喇嘛,而是冒充的壞人。那個年紀大的說了一句什麼話,他們三個立刻嚇傻了。通譯後來告訴我說,他們說的是……血妖要是塞在人肚子裡,長得會更快些。我們都不敢動彈,看著那個深眼窩子的尼波羅人看來看去,最後盯上了馬伕。好在這時候忽然下起雪來,他們商量了一下,準備等到了前面一個峽谷的石窩子裡再慢慢動手。
「我們都被捉了,他們說話也沒什麼顧忌,一路上慢慢知道,他們是要用那個丫頭的腿做人骨笛子。中了血毒的人終年在地上爬,骨頭最是陰寒,是上好的法器材料。他們養了十幾個女孩子都死了,只有這個小時候跑出去的活了下來我們就這樣在馬背上走了十幾天,後來的路越來越難走,道兩邊的雪堆得老高,好像喊一嗓子就能雪崩了,最窄的地方只容一匹馬進出。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大喊大叫,死在一起算了。就在這時候,我們到了一塊空曠的雪窩子裡面,那深眼窩子的喇嘛敲了敲馬鞍,意思是……到了。」
石瘋子好像回到了當年,嗓音越來越低沉,令人毛骨悚然。
鐵敖渾身一顫,彷彿聞到了當年風雪裡的血腥氣。
但石瘋子不肯再說下去:「唉,總之是後來出了些事情,我總算命大,離了那鬼地方,這一輩子,再也不想回去了。」
鐵敖揉了揉眼不知是不是錯覺,懷裡的孩子好像真的長大了那麼一點點。他沉吟道:「其他人呢?都死了?」
石瘋子翻了翻眼睛:「都死了。」這三個字當真是沉鬱蒼涼,一想可知,後面不知有多少故事。
鐵敖一歎:「難怪你要住在這村裡。」
石瘋子閉上眼,又疲憊地睜開:「我是怕死。你想,人死了若是灰飛煙滅也就罷了,若是偏偏還有魂,孤零零地躺在地下,看著頭頂上那些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殺人放火罵娘,好不寂寞。」
鐵敖心裡一陣酸楚。
這些年來,昔日的知交好友漸漸撒手人寰,調教的幾個弟子死的死走的走,最後只剩下蘇曠一人。雄圖霸業早就不在心上,只盼著有幾個能把酒話當年的人在身旁:「我平生沒有兒女,也不知是不是上天責我殺伐太重的緣故。曠兒宅心仁厚,只盼他能早早成家,最好是娶個好人家的姑娘,退出江湖,我就算閉眼了。」
石瘋子嘲諷道:「做夢去吧!好人家的姑娘哪裡肯嫁江湖客?就是有人嫁了,蘇曠那孩子敢娶麼?退出江湖那是屁話,見過血肉的那就是野獸,回不了家當不成狗!」他忽然大笑起來,笑得鐵敖莫名其妙不知不覺,居然張口就是「那孩子」,看來倒真是老了。
鐵敖抱過小女孩輕輕拍著,哄道:「小東西,你這天天泡在血窩裡的,還能不能回去做小狗啊?石瘋子,你看我代曠兒收個義女,認這丫頭做孫女兒如何?」
石瘋子呸道:「就是蘇曠認了個乾女兒,也輪不到你抱孫子。這孩子總不能跟你姓鐵。」
誰知那小姑娘用非常清晰的口吻道:「我跟爺爺姓鐵。」
「你聽見沒有?你聽見沒有?」鐵敖立時老淚縱橫,「石瘋子,她是我孫女兒!你要好好治她的病!天可憐見,天可憐見,鐵某人半生孤苦,到了最後,居然給我個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