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回稟了我們舵主,你安心等消息吧。」孫雲平向沸騰的大鍋裡加了一缽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滿屋子都是酸臭氣,回頭卻很是好客,「一起來點兒?」
這裡是洛陽城北一處廢棄的大宅,院牆廳牆門牆……總之所有隔斷都已經拆除,有房頂處便是睡覺的地方。蘇曠打量了一番,這裡足足有一百多號人,大清早跑去行俠仗義的那批人盡在其中。
「唔……謝了。小金小金,我們吃晚飯嘍。」
孫雲平只看得氣不打一處來蘇曠摸出一包酥肉點心和兩個洗得乾乾淨淨的白玉瓜,一聲喊,一條金光燦爛的小蟲就從他左手裡跳了出來,嘁嘁喳喳,啃得不亦樂乎。而他自己則掏出兩個夾肉燒餅,正準備低頭咬下去。
「你不知道我們兄弟們還吃不上飯,竟拿這些喂蟲子?」孫雲平聲音裡已經有了一絲不快。
蘇曠訥訥地解釋:「小金它,它挑食得緊,它素來又不喝水,只能……」一時間眾人矚目。蘇曠有如芒刺在背,歎了口氣,走到那口大鍋邊,看著裡面亂七八糟的稀飯爛菜葉豆腐渣子上下翻滾,狠心把手裡的燒餅扔了下去,「咱們……一起?」
這還差不多。
群丐放鬆下來。世上事不患貧而患不均,打成一片的就是好朋友。
孫雲平立即又變得豪爽起來:「你是客人,我的碗借給你,你先吃。」
蘇曠瞪著那黑溜溜的破碗,爛竹枝的筷子,第一個反應就是把這玩意兒遠遠扔出去,連忙搖頭:「不用不用孫兄請。」
孫雲平撓撓腦袋:「呃……那你用老道的好了。」
蘇曠趕緊攔著:「不必不必,怎敢搶了老道兄的飯碗?」
孫雲平拍拍他:「咳,沒事,老道前幾天剛抬出去,碗筷還閒擱著呢。」
蘇曠背後一陣發冷,劈手搶過孫雲平的破碗來這些年足跡踏遍大漠江南,海內中原,處處為家也處處做客。做客是很有趣的事情,跟著主人家總能吃到點兒意想不到的美味。可是丐幫……唉,丐幫。
眼看著大傢伙兒各自摸碗,也不用盛,直接在鍋裡那麼一舀,紅湯黑水淋漓地滴回鍋去。蘇曠鼓足勇氣,跳過去也舀了一碗……嗯,好像還看見了燒餅的殘骸。
悠悠蒼天,來丐幫做客實在是件可怕的事,他暗自發誓,下回挑釁也要找個大內高手挑釁。
「蘇曠?」孫雲平擠眉弄眼地看著他的碗,「怎麼了?吃不下?」
男子漢大丈夫,腦袋掉了碗大的疤,怕什麼!蘇曠眼一閉心一橫,幾乎是把這頓晚飯倒下了肚子,大義凜然地遞過碗去:「飽了。」
週遭一陣嘲笑和起哄聲。
只有孫雲平的眼裡流出善意來:「你和我擠擠睡吧。蘇曠,我們這樣的末流弟子,有的一輩子也見不到幫主,這一層層地傳上去,恐怕要好幾天。」
「沒關係,十年都等了,不在乎幾天……你的鋪在哪裡?」
蘇曠懶洋洋地躺下,望著屋頂。大大小小的蜘蛛蜈蚣壁虎蜣螂……正在火急火燎拖家帶口地爬出去,大逃亡似的天下第一靈蠱在此,蟲豸勿近。
丁桀啊丁桀,你們劫的什麼富濟的什麼貧?什麼數百年來仁義為先,不過是說給外人聽聽,你們瞧不見自己的弟子過的是什麼日子?
「哎,」孫雲平也吃完了,抹抹嘴坐到蘇曠身邊,「我看你不像壞人。」
蘇曠笑:「謝了。」
「那你為什麼要幫那個狗官?」不只是孫雲平,許多目光漸漸移了過來,不少人都是一肚子火氣。
「口口聲聲喊人家狗官,他姓什麼?」蘇曠想了想,「別的也不提,就說那兩個女人吧,讀書人家講究節義,你們今天這麼一搜,她們回去自尋了斷了,你們不在乎?」
「呵,哪有那麼金貴?」孫雲平搖頭,「摸摸就死了?」
「是是是,死不了!拖到這兒來,兄弟們一起上了,也未必就死了。就算死了又有什麼關係?人生在世不就圖個痛快?放開了殺,一個夠本兩個賺了!你們撮土為香,拜個把子挑旗子明搶豈不更好?祝各位大哥早早威震洛陽城,小弟我日後拜山頭的時候莫要忘了我!得罪,我先睡了。」蘇曠索性閉上了眼睛。他越想越生氣,惡狠狠地發誓,明天偏要吃獨食,誰敢管就揍誰一頓。
沒人出聲。
這一夜他沒有睡好,他知道,孫雲平也沒有睡好。
梆梆梆梆梆……由於這塊地方沒遮沒攔,打更的聲音就像是在耳邊炸起。
「快起快起,練功嘍練功嘍!」
「別睡了懶鬼!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來來」
百十號人呼呼啦啦地爬起來,這聲勢著實不小。蘇曠嚇了一跳,看一堆人掄刀的拿槍的,找水喝的,拉褲子解手的……
轉眼間,眾人火急火燎地集合完畢。
「吼」孫雲平帶著大家,開始拉開架勢,練拳熱身。
蘇曠一個人躺在地上怪不好意思的,孫雲平不斷看過來,那意思是大家一起切磋切磋。他本來也覺得挺好,但是,這院子裡未免也太難聞了一點兒昨晚剩下的鍋底子被火烤乾的酸味兒,一屋子邋遢男人的汗味,還有角落裡的小便……他決定出去走一走,透透氣,至少吃飽了再回來。
「蘇曠,你不要亂走!」孫雲平一把拉住他,「走錯地方就不好了。」
「嗯?」
「出門說話。」孫雲平回頭看了一眼,壓低聲音,勾著他的肩膀走出「門」去,「洛陽大著呢,咱們兄弟一般就在這條街上混。這條街叫做落花街,咱們堂就叫落花堂。成義堂在那條街上,富貴堂在那條街上……」
蘇曠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那你們舵主是?」
「我們是城北分舵的。」孫雲平氣壯山河地指點,「東西南北中五個分舵,各自有舵主,加在一起有一萬多人呢。」
「然後,舵主上面就是幫主?」蘇曠虛心請教。
「哪裡!五個舵主都歸陳長老管,陳長老歸戴副幫主管,副幫主才能直接見幫主。」孫雲平連比畫帶解說,好半天下來,蘇曠才大致明白了丐幫的狀況。
丐幫逐年分化為幾個派別。有一派講究行乞為生,這一派裡又分為最古老的沿街乞討和時不時替天行道兩個路數;有一派開始向正經武林門派轉化,或有餘財,或有產業,結交江湖豪客,以洛陽城為家;有一派居無定所,雲遊天下,子弟入幫都要獻出財產,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還有一派漸漸內斂到總舵,專心習武,不問外事。
這四大派彼此不合,派中有系,各系的長老又彼此不合,長老下的各分舵分舵下的各堂,依舊彼此不合……最後大致成為戴行雲和周野兩個副幫主水火不容諸多長老各有所恃的局面。之所以迄今為止還是一家人,全仗著數百年的傳統以及丁桀的蓋世威名。
近年來周野招徠少年才俊,在江湖中四下行走,結交各門各派的臉面人物,漸漸有了處於丁桀一人之下丐幫萬人之上的聲勢。為了對抗周野,戴行雲廣納弟子,於是這洛陽城裡貧寒無依的仰慕俠客風範的稍稍有點練武潛質的少年基本都入了他的門下。丐幫號稱十萬子弟,戴行雲一派大約就有六七萬人。
天長日久,丐幫的勢力在洛陽極度膨脹,不少原在洛陽的豪傑紛紛舉家遷徙,避讓鋒芒,留在洛陽的,也全都依附了丐幫的勢力。
五年前,洛陽王因謀逆罪被皇帝處死之後,洛陽城長期空閒,只有少數軍力。歷代縣令只求無過不求有功,只要丐幫無意謀反,隨他們鬧去。而江湖中人,多半被丁桀的鋒芒名氣吸引,即便來拜訪,也是直奔總舵求見丁幫主,不問其餘。這些年來,丐幫在江湖上的活動越來越少,又兼只要出了洛陽,丐幫子弟素來嚴謹自持,恪守幫規,諸事中規中矩……久而久之,洛陽城竟變成了丐幫一家獨大派系亂鬥,而外人鮮少知道的局面。
蘇曠若非遇到孫雲平一行,必定也是直奔總舵而去,絕不會在城中多問人家的門派閒事。
「你從這條大道拐過去,洛陽王的舊王府現在是咱們的總舵。」孫雲平指完路,一拱手道,「後會有期吧。」
蘇曠猛回頭,他明白了孫雲平的意思我們不是一類人,不是一起吃頓飯睡一覺就能合同為一家的。你走你的路吧,我們過我們的日子。
「怎麼……不招待我了?」蘇曠微笑。
「以後我們出去……嗯,行俠仗義的時候,會多想想的。」孫雲平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蘇曠吸了口氣。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但他還是拍拍腰間的錢袋:「等一等,各位盡了地主之誼,我怎麼也要回請一頓才過意得去……最近的米鋪子在哪裡?」
「米鋪子?」孫雲平一愣,「在那邊……」
蘇曠拉著孫雲平走過去,將囊中余銀向櫃檯上一倒:「米,全要米。」
巨鍋,猛火,新米……白米飯特有的甜香飄在廢宅裡,不時傳來咕嘟咕嘟嚥口水的聲音。
蘇曠低頭照料火堆。他請朋友喝過無數次酒,請人家空口吃白飯這還是第一次。
鍋畢竟只有那麼大,一鍋煮完是第二鍋……
今天,至少管飽。
「敞開吃敞開吃!」蘇曠張羅著,「這米大概還夠大家吃上兩頓,以後……孫兄,你們就要自己想想法子了。」
孫雲平陪著蘇曠等到最後一鍋:「有什麼法子好想,我們這些人……」
難以名狀的白米飯香……蘇曠第一次覺得米飯這麼好吃,吃得腸胃熨帖。他抬頭問:「你們怎麼了?至少身強體壯四肢俱全,難不成貴幫還有規矩不許你們掙飯吃?」
「這倒是沒有……」只是從前從未想過還可以自食其力。孫雲平不是不心動的,沒有人喜歡天天撿了泔水剩飯煮來果腹。「只是,我們不少人之前就是乞丐,大家都沒讀過什麼書,也不知道做什麼才好。」
「天無絕人之路。」蘇曠放下飯碗,一擰,把左手摘了下來。
孫雲平一驚這麼久了,他居然從未發現這個年輕人只有一隻手。
他有一隻修長靈活的右手,左臂也盡可能動用了所有的肌肉,甚至比很多四肢俱全的人看起來還要靈便些。
孫雲平忽然站了起來:「蘇曠,走!我吃不下一個殘廢的飯,我們送到另外一個地方去。」
本來還其樂融融的,大家的臉色忽然都難看起來。有人叫:「堂主……那裡……我們不能去的……」
「送頓飯而已。」孫雲平撇撇嘴,「蘇曠,我們走。」
蘇曠略有些為難。他並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所在,難道會有人比這些人過得更艱難?按理說,他本不該有什麼推托,可是剛才他已經知道丐幫形勢極其複雜,稍有不慎衝撞了禁地,恐怕以後會有麻煩。
「哪位是蘇大俠?」一個灰袍男子站在門口,並沒有進來。
一眾弟子一起拜倒:「舵主!」
蘇曠心頭一喜,迎了過去:「在下蘇曠。」
那男子也不客氣:「我們幫主說了,不記得有這麼個人。」
蘇曠的笑容凝在了臉上。
那男子眼裡露出一絲鄙視來:「敝幫幫主公務繁忙,日理萬機,恐怕近日是不方便接待蘇大俠了。幫主說,請蘇大俠見諒,他日山高水長,江湖再見。」
蘇曠默默點頭,良久才道:「我明白了。」
那男子一聲冷笑:「再有就是,我們陳長老的意思,丐幫弟子雖然不成器,還輪不到蘇大俠路見不平出來指教。洛陽城小,蘇大俠,你請便吧!兄弟們脾氣都不好,萬一再有什麼地方惹了蘇大俠不高興,翻起臉來大家都沒面子孫雲平,想見我們幫主的多了去了,以後遇到不必回稟!哼。」
他拱拱手,揚長而去。
蘇曠昂起頭天空遼闊,藍得空靈靜謐,一片黃葉盤旋著飄向遠處。
一葉知秋,果然有了絲絲寒意。
他站著,許久不動。這些年冷眼倒也遇過不少,但是這一次,多少是有點兒難過的千里奔波,自取其辱。
孫雲平一骨碌爬起來,推了他一把:「蘇曠,沒事吧?」
蘇曠搖搖頭。
「真沒事?」孫雲平左右打量,「喂,說句話?」
「總不至於丁桀不見我,我就哭一場。」蘇曠被他逗樂了,「我在想,那身衣服還能不能退了。」
孫雲平看他笑得雲淡風輕,不知怎麼就有點兒難過。他眼珠子一轉:「喂,剛才那個提議怎麼樣,你去不去?」
「去!幹嗎不去。」蘇曠賭氣道。洛陽城又不是丐幫的,人家下一聲逐客令自己就立即滾出城,也太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