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諾千鈞

    推開寨門,龍晴鬆了口氣,一路上她都在擔心血流遍地的慘景,好在只是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一眼望去,眾人就如熟睡了一般。

    她先一把將蘇曠拋了進去,又緩緩將半死不活的晶晶平放在方桌上,這才四下打量,看將鳳曦和放在什麼地方療傷。

    蘇曠人在地上,嘴裡卻不閒著,「龍姑娘你看,我們也並沒斬盡殺絕是不是?多少還有幾分討價還價的餘地。」

    龍晴不理他,手下不停,將鳳曦和斷了的肋骨接好,又包紮了頸部的傷處,但是要處理小腹的傷口,卻著實為難,那一劍刺得極深,恐怕已經傷及內臟,這並不是她就能料理的了。一念及此,龍晴已經開始猶豫著望向蘇曠。

    蘇曠好整以暇,代龍晴說出她想問的話:「晶晶要我解穴,這裡的人要我解毒,至於五爺的傷麼,似乎也只有區區在下可以治,龍姑娘沒有別的話要問,在下就要開條件來了。」

    龍晴明白他的從容是從哪裡來的了,點頭:「你說。」

    蘇曠緩緩,「鳳五爺手下一共一百三十六路大小馬匪,一月之內,退出漠南草原。」

    龍晴還來不及回復,鳳曦和已經開口:「辦不到,你死心吧。」他捂著腹部的傷口,緩緩坐起身子,轉眼又是血流如注,「蘇曠,你手裡的籌碼,不夠份量,三個時辰之內,方圓五百里自然有人增援,至於剖腹療傷,不才倒也學過幾手。」

    一直嬉皮笑臉的蘇曠竟也吃了一驚,「你說什麼?你要自己剖腹療傷?」

    鳳曦和凝視著自己的傷口,眼光中有了狠意:「我生平最討厭的就是受人脅迫。」

    龍晴臉色一片黯然,好熟悉的話語,五年前的鳳曦和也是這樣又凶狠,又平淡地對她說,「晴兒,你要真想離開我,我不攔你,只是莫要用這種話威脅我,我生平最討厭的就是受人脅迫——」她太瞭解眼前這個人,鳳曦和太驕傲,容不得和人談條件,無論是性命還是……愛情。

    蘇曠連連道:「等等,等等,俗話說的好,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龍姑娘,五爺不喜歡談條件,你談不談?」

    龍晴一愣,「我,我也要退出漠南?」

    蘇曠聲音裡多了幾分邪邪的曖mei,「那倒不必……只是,要我放晶晶不難,只要能一親姑娘芳澤麼,嘿嘿,嘿嘿……」

    「你說什麼?」龍晴已經跳了起來。

    蘇曠卻半瞇著眼睛,繼續沉醉,「至於五爺和五爺的貴部……就要煩勞姑娘你……侍寢了。」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蘇曠臉上,蘇曠也不生氣,只是口氣裡多了幾分威脅,「如果龍姑娘你也是不談條件的人,自然算我白說,只是姑娘若有意,就不要逼我再開別的價錢。」

    龍晴抬起的手僵持在半空。

    鳳曦和怒道:「龍晴,你敢!」

    龍晴的手收了回去,極嫵媚的掠了掠髮梢,回頭叱道,「什麼時候本姑娘做決定要你多事?」

    蘇曠笑了,「那,做不做?」

    龍晴眼波一轉,「這麼一本萬利的買賣,只有傻子才不做。」

    「成交。」蘇曠道,「你解開我穴道,我來救人。」

    龍晴遲疑,「你若出爾反爾呢?」

    蘇曠哈哈大笑:「鳳曦和,你看看你,好好一個姑娘,被你調教的疑神疑鬼——」鳳曦和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人比龍晴刁鑽百倍,只是他平素的鎮定似乎真的快被蘇曠擊潰,連聲音也有了顫抖,「龍晴,你……敢!」

    「龍姑娘,你心腸太軟,知道麼?」蘇曠的眼睛明亮而狡黠,「剛才方丹峰背後空門大開,你隨便什麼招式都能要他的性命,偏偏只拍了他的穴道;我對你們何其不利,你偏偏又不肯點我的重穴……何必為了一個鳳曦和,把自己扮成土匪頭兒?」他忽然拍了拍手,站起身來。

    龍晴的心沉了下去,一片冰冷。

    蘇曠走到鳳曦和身邊,隨手點了他的穴道,看著他的眼睛,「鳳五爺,你確實是人中之傑,可惜關心則亂,若沒有龍姑娘,我真不知道怎麼制住你。」

    他已完全反客為主。

    龍晴情不自禁,後退了一步,右手握住了吳鉤劍。

    蘇曠卻只是伸出一隻手,「剛才談的條件還算數,龍姑娘,成交?」

    龍晴用力咬著牙,伸出一隻手,與他一握,只覺得蘇曠掌心乾燥而鎮定,力道沉穩如山,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成交。」

    鳳曦和內室中傷藥倒是琳琅滿目,龍晴輕車熟路翻出瓶瓶罐罐無數,蘇曠不由得滿口稱讚,「這小子必然是刀頭滾大的,除了砍頭,什麼傷都能治。」他嘴裡說著話,手下卻不含糊,三下五除二已經把要用的器械備好,看著鳳曦和,「要不要麻藥?要的話,麻煩眨眨眼睛。」

    鳳曦和的眼睛已經瞪得很累了,一聽他說話偏偏瞪得更圓。

    「這是死鴨子嘴硬,噢噢,我倒是忘了,鳳五爺可比關雲長英雄多了,剛才還要自己動手來著。」蘇曠一邊說,一邊一刀劃開他的腹部。

    鳳曦和依舊瞪著眼睛,只是,他幾乎沒有看見蘇曠,沒有感到傷痛,只是盯著龍晴,那眼睛幾乎要流出血來,龍晴幾乎聽見他的靈魂在喊——你敢!龍晴!你敢!龍晴!

    龍晴只覺得臉頰一陣冰冷,這才發現已是淚流如注,她忽然哽咽,「蘇曠你不是人,你要痛死他麼?」

    「是麼?五爺?真的很痛麼?」蘇曠手裡薄薄的刀片東戳西搗,指指腹部,又指指心口,「這裡,還是這裡?」

    鳳曦和渾然不覺,只是凶狠而霸道地盯著龍晴,哪裡痛,一覽無餘。

    「嘖嘖,晴兒啊,還沒侍寢,怎麼就紅杏出牆了?」蘇曠那聲「晴兒」喊得惟妙惟肖,手下雖然麻利,但也極其粗魯,扯出斷裂的腸子縫合起來,「少在那兒眉目傳情啊,不許叫我吃醋,我手一抖,他可就沒命了……來來,瞧我忙得一頭汗,快給我擦擦。」

    龍晴慢慢走了過去,輕輕拭去蘇曠額頭汗珠,忽然低聲:「我求你,求你放過他,蘇曠,是你贏了,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然後轉頭看著鳳曦和,指了指胸口,「鳳曦和,你好嘴硬,我這兒,也疼。」

    鳳曦和目中,一片血紅。

    蘇曠終於低頭,正了顏色,將鳳曦和傷口縫好,塗上止血止痛的膏藥,歎了口氣:「你們啊,何必呢!龍晴,他剛才氣血幾乎已經凝滯,創口附近的血脈也被我強行封死,若不是靠一口怒氣,恐怕已經駕鶴歸西了。」

    又撇撇嘴,看著鳳曦和:「五爺,你至少還要靜養三天才能運功調理內息,不想死最好就聽話。」說著,一掌拍開他的穴道,捶著腰,懶懶散散走出門去。

    龍晴和鳳曦和依舊兩兩相望,誰也沒有動彈半分。

    鳳曦和吃力地要坐起身子,道,「晴兒,來……」

    龍晴連忙奔了過去,一把按住他,「你又要幹什麼?」

    鳳曦和伸手擦了擦她臉上淚水,「晴兒,五年前是我錯了,對不起。」

    五年前……鳳曦和初識龍晴,兩情相悅,帶她回紅山。其時鳳曦和年少風liu,又正是匪幫首腦,幾乎隔三差五便有下屬送上絕色美人,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龍晴上山之後,哪裡忍得了這種男人,臉色便不好看起來。再加上鳳曦和地盤越來越大,更有金雕一類下三濫的匪幫入伙,更令龍晴忍無可忍。

    鳳曦和其實尷尬之極,自從見到龍晴,他早已決心終身相愛,白頭偕老,手下獻上的女子也慢慢成了擺設。但是要他當著無數兄弟的面宣佈從一而終,卻無論如何拉不下臉來。一日照常惱怒之後,鳳曦和忍不住怒道,我堂堂鳳曦和,為了你連女人都不碰,難道留在屋裡看看你也要吃醋?龍晴卻冷眼道,你早就髒得讓我噁心,還多說什麼?鳳曦和雖然暴怒,卻還是軟語——你只當給我留三分面子,除你之外,我絕不染指別的女人就是。龍晴只顧冷笑,少說廢話,你再敢收一個女子,我這就下山,從此你姓鳳的和我姓龍的便是路人!

    鳳曦和偏偏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威脅,一怒之下,索性一口把話說絕。龍晴何等火爆脾氣?連夜便下山而去,再不回頭。

    鳳曦和只道她小女孩兒脾氣發作,過幾天哄哄就好,哪知不久就聽說龍晴佔山為王,自立曼陀行宮,且時不時下山擄掠年輕男子回山侍寢。

    從此,二人形同陌路,這口氣一賭就是五年……

    五年,鳳曦和不再是昔日輕狂的少年,龍晴也不再是一派天真的少女,只是彼此心中的鬱結憤懣卻似乎與日俱增。

    「晴兒……」鳳曦和眼角終於有淚,「我錯了……」

    五年間並非沒有相互打探,鳳曦和知道龍晴所謂侍寢不過玩笑,龍晴也知道鳳曦和當眾彈刀立誓再不許擄掠一個女子上山,只是……若非今日情形,那句話,卻是誰也說不出來。

    「終於認錯了麼?」一日裡目睹鳳曦和幾回死裡逃生,龍晴也堅持不住昔日的驕傲,「你這個死不要臉的混帳東西!」

    一把扯住龍晴的手,猛然坐起身子,重複著剛才喊過無數遍的話,鳳曦和終於顫聲道:「不許去,晴兒!」

    那一刻,天地玄黃。

    龍晴低頭一看,魂飛魄散:「蘇曠蘇曠!他傷口裂開了!」

    「好啦,你兄弟的毒解了,晶晶那丫頭一會兒就活蹦亂跳——」蘇曠拍著雙手,「喏,我說的話可是都做到了,龍晴看你的了……」他嘻嘻笑著走到一臉怒意的鳳曦和面前,伸手要看他傷口,「不要命了麼,這麼大動作?」

    鳳曦和啪地打開他的手,冷冷道:「我跟你回去。」

    蘇曠歪頭:「你這話當真?」

    鳳曦和沉聲道:「我跟你回去伏法,一路之上,我的兄弟不許攔截。」

    蘇曠忍不住:「你寧可和我回去,也不肯退出漠南?」

    鳳曦和也微微一笑:「我兄弟的身家性命都在這裡,去漠北,你要他們喝西北風麼?蘇曠,你也是公門的人,少婆婆媽媽。」

    蘇曠出了口氣,他和鳳曦和都明白,想越過千里草原,帶鳳五爺回京覆命,幾乎就是妄想,但若有了鳳曦和這句話,一切都不一樣。

    蘇曠伸出單掌,「你可想明白了?你知道你是什麼罪名?」

    龍晴一把握住鳳曦和的雙手:「你瘋了!」

    鳳曦和輕輕掙出手來,「晴兒,你還當我是男人麼?」當空一擊,清脆響亮。

    一切已成定局。

    「大人,什麼時候起身?」鳳曦和仰首,目光沉靜。

    蘇曠歎氣:「既然有你這句話,什麼時候都是一樣,過三天吧,我不想你死在路上……呵,五爺,你們聚聚吧,以你的名頭,只怕回京就是凌遲處死。」

    他似乎也開不出玩笑,伸手為鳳曦和止了血,長歎一聲,匆匆離去。

    龍晴癡癡望著鳳曦和,心碎若琉璃,忽然叫道:「我們走好不好?跟我回江南,回師父那裡,沒有人找得到我們!」

    一手扶著龍晴的肩頭,一步一步捱到窗前,推開窗,萬里蒼茫。

    鳳曦和指著天邊:「晴兒你看,這裡就是草原,草原上的男人命賤,話不賤。蘇曠他剛才隨時都能要了我的命,我要是背信棄義,恐怕被天地所不容……喂喂,你哭什麼,虧你還假冒了五年的馬匪,難道不知道做這一行,本來就是要隨時掉腦袋的麼?」

    龍晴一字字:「我沒有假冒,殺人放火的事我也做了,我陪你。」

    鳳曦和笑著順了順她的頭髮:「傻丫頭,你那點事兒算什麼?那些都擺不平,你當我這聲五爺,別人是叫著好玩的?更何況蕭茗的徒弟,鐵敖多少要給三分面子。我去了之後,你還要照顧你那群妹妹……帶她們回江南吧,這裡太冷,太空闊,不是女孩子應該在的地方。」

    原來這些年來,她恣意妄為的每一件事,他都一一為她料理了後帳。只有這一次,他也擺不平了,於是把命搭了進來。

    龍晴本以為一生一世都不會原諒那個曾經尋歡作樂的男人,只是這一刻,內心最柔弱的地方已被觸痛。

    「姐姐——」一聲震耳欲聾的尖叫,龍晴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一個身子已經撲進懷抱中,晶晶哭得肝腸寸斷,「姐姐——」

    「晶晶,他們有沒有欺負你?你有沒有受傷?」用力把橡皮糖從身上扯下來,龍晴細細檢查著晶晶的四肢。

    「沒有沒有,那個丹東本來要砍掉我的手,蘇曠救了我……姐姐,蘇曠是好人嗎?」姐姐抽抽搭搭,趁著龍晴發楞,又一次撲進她懷裡。

    鳳曦和替龍晴回答:「差不多算個好人吧。」

    晶晶這才看見一邊的鳳曦和,一愣,「五……五爺?」

    龍晴含淚笑:「喊姐夫,晶晶。」

    晶晶忍不住露出一個燦爛之極的笑容,用力搖晃鳳曦和的肩膀:「姐夫——你們和好啦?」

    鳳曦和臉色一動,渾身的傷口又一次裂開。

    晶晶嚇了一跳,龍晴拉住她,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小竹牌:「晶晶,你長大了,姐姐有件事要交代你。」

    晶晶點頭。

    龍晴把牌子塞進她懷中,「這件事很麻煩,很辛苦,你明白麼?你回山去,帶著姐妹們去江南,到太湖邊竹林裡找蕭茗,那裡有一個很和藹的伯伯,還有三個姐妹,你把牌子給他們,他們會明白的……」

    晶晶終於聽明白了,龍姐姐拐彎抹角一大通,總之是不要她們了,忍不住插嘴:「姐姐……你呢?」

    龍晴起身,拉住鳳曦和的手:「姐姐年紀大了,該嫁人了。」

    原本以為晶晶一定會大哭大叫,但她愣了許久,終於拍手笑了起來:「姐姐放心,我們也長大了,會自己照顧自己。」

    龍晴竭力忍住想哭的衝動——這群孩子這麼小,武功又不濟,萬里迢迢,怕是要吃許多苦頭吧?

    晶晶微笑著拉住龍晴的手:「姐姐,你以為我們都是小孩子麼?只是姐姐你天天那麼寂寞,我們才要逗你開心啊。現在你有姐夫了,我們也要去走我們的路,將來也俠仗義,和姐姐一樣。」

    原來這五年,並不是她在照顧這群孩子,而是這群妹妹在心疼著她。看著晶晶,龍晴終於微笑,摸了摸她的頭髮,十四歲,快要十五歲了,自己也是在這個年紀隻身離開家,去尋找自由的啊。

    「我去了姐姐,送她們到江南,我再來看你!」晶晶歡天喜地地跑了,在她,還不知道「江南」究竟是如何的距離。

    鳳曦和拉住龍晴,「我這就派人通知中原的兄弟沿途保護。」

    龍晴回頭,笑笑,「是啊,你這土匪頭兒做不了幾天啦,還有什麼善事趕快做——」說到最後,她竟然有些哽咽。

    「說得好!」鳳曦和一手拉著龍晴,向外走去,地上的兄弟們有些已經呻吟著轉醒,要拚命直起身子向他行禮,鳳曦和卻只是向著坐在一邊品茶的蘇曠道:「我帶晴兒出去一下,明天日落前回來,你若是不放心——」

    蘇曠做了個請便的手勢:「我再放心不過,鳳五爺就算能背信棄義,也受不了欠帳不還。」

    鳳曦和哈哈一笑,頗有些蒼涼。

    抱了抱拳,轉身向著遠方一線蔚藍走去。

    蘇曠、龍晴都知道他要去哪裡——

    達裡湖,天鵝飛起的地方。

《茗劍傳奇1:破陣子龍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