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
——曹植-《白馬篇》
隋文帝開皇十八年戊午。
洛陽。
秋。
初秋的陽光的熱力火辣辣地刺入地表,黃土鋪的街道已經嵌滿了車轍和龜裂的干紋。
長街的盡頭,是扇半開的大門,櫃檯高可過人,似乎蠻橫地阻隔著富貴和貧賤,冷冷地蔑視著滿街衣不蔽體的人們。
「河洛銀莊」。
「放開!放開!那是官人給我的。」一個因驚恐而變得尖利的少年的聲音撕開長街的寧靜。
「滾開!」中年男子的聲音粗暴而不耐煩,「臭叫化子也敢來換錢,那是假的,人家耍你個小東西知道不?」
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叫化,赤裸的上身肋骨根根分明,正使出渾身的力氣從掌櫃的夥計手裡搶著什麼東西。
那夥計身高馬大,哪裡將他放在眼裡?一甩手,小叫化已經跌了出去,腰間的破碗匡啷啷滾出老遠,摔成碎片。
他當即急紅了眼睛,一骨碌爬起來,踮起腳去拍那比自己還高的櫃檯,大叫起來:「你搶我錢!河洛銀莊搶錢哪!」
週遭已漸漸圍攏了看熱鬧的人群,嘖嘖議論了開來。
夥計面上有些掛不住,用力一拍案板,叫道:「小東西,金子明明就是你偷來的!有種去告官吧,大爺等著你。」
金子!週遭的人群一片嘩然,這要飯的孩子竟然拿的出金子,這樣的亂世,實在令人眼紅。
小叫化一低頭,從左側的空隙爬了進去,一把抱住那夥計的腿,大哭:「大哥,大爺!你還我金子啊!你……你還我一半成不?我兩天沒吃東西了!」
任那夥計踢打,他死也不肯鬆手——一出了這門去,還不知下頓著落在哪裡。
人群最外面,站著個二十七八的年輕人,一襲月白的長袍,身材極是魁偉,眉宇之間,籠著層淡淡的英氣。他的拳頭緩緩握緊,左手慢慢移向腰間的長劍。
爭吵聲終於驚動了裡面的老掌櫃,他扯開嗓子叫道:「錢福,你怎麼把這種東西放進來了?趕走趕走,再不走就送到官府去!」
那夥計一聽主子撐腰,頓時有了精神,一腳踢開小叫化,跟著拿起一旁的拂塵,沒頭沒腦地打了下去,口中罵罵咧咧:「滾!賊東西!偷人家的金子還敢拿出來換!」
小叫化本來就極是虛弱,一跤跌倒,只能護著頭縮在地上,依舊喃喃道:「不是偷的!是剛才兩位公子賞我的!」
夥計罵道:「做你娘的白日夢!什麼公子給你這麼大的金子?還敢嘴硬!還公子呢?你喊出來給大爺瞧瞧!」
他眼前一晃,面前已多了條高頎的人影,一個極英俊的年輕人正冷冷地瞧著他,雙目狹長,開合之間露著寒光,那夥計顫聲道:「你,你……」
年輕人道:「金子是我賞的。怎麼,有假嗎?」
夥計忙道:「沒,沒有……」
年輕人正欲發難,裡面老掌櫃已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躬身道:「公子,公子莫要動氣,有話好說。」
那年輕人冷冷一笑:「掌櫃的,我手頭不方便,也想換點銀子。」
掌櫃忙道:「好說,好說,不知公子要換多少?」
年輕人道:「一千兩!全要散碎銀子,拿去餵那些只認錢不認人的狗!」
掌櫃臉色一變,隨即又堆上笑道:「公子拿什麼換?」
「噹」的一聲,年輕人手中的劍已拍在櫃面上。
那掌櫃面上再也擱不住,沉聲道:「這位公子是來鬧事的?」
年輕人並不答腔,只隨手又將寶劍帶了起來——黑漆的櫃面上竟留下了一把寶劍的輪廓,連劍穗也清清楚楚,竟像是木工精心雕刻出來的一般。
周圍的人群已是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密密麻麻,看到這情景,頓時齊齊喝了聲好。
掌櫃的面上有些掛不住,眼角挑了挑,勉強笑道:「公子,這一千兩銀子蔽行倒有,只是散碎銀子倉猝間不能湊齊,還是請公子到裡面用茶,容我們片刻。」隨即側身一讓。
年輕人存心找事,絲毫不懼,冷哼一聲,闊步走了進去。那小叫化想了想,撓撓頭,也跟了進去。面紅耳赤的夥計連忙隨手掩上大門,外面看熱鬧的人頓時大感遺憾,卻也只有陸續散去。
銀莊的廳堂倒是頗為寬闊,下人獻上茶來,那年輕人大馬金刀地在主位上一坐,那小叫化不知如何是好,便搓著手站在他身後。
年輕人呷了口茶,道:「你們究竟好了沒有?」
掌櫃忙道:「公子,再等等,再等等!」
年輕人神色忽然一凜:「等什麼?等你這下三濫的麻藥不成?掌櫃的,給我換兩千兩——」
那掌櫃見事已暴露,再也忍不住,手一揮,十餘個夥計舉著刀劍,火鉗,木棍衝了上來。
年輕人右手將小叫化一拉,左手劈手奪過一個夥計手裡的火鉗,一圈一點,噹噹噹幾聲響,刀槍棍棒掉了一地。他微微一晃,火鉗已穩穩停在掌櫃的眼前,冷冷道:「三千兩!」
忽然,一陣異味傳了過來,那年輕人回頭一看,只見小叫化胯下已濕了一片,一股細細的水流順著髒兮兮的小腿流了下來。小叫化哭道:「公子……銀,銀子我不要了……公子……咱們走吧。」
那年輕人只得無奈地搖了搖頭,走過拍了拍他的肩膀:「莫怕,小兄弟,有我在沒事的——」
小叫化似乎極是害怕,一把扯住他衣襟,依舊哭個不停。年輕人只好柔聲安慰,輕輕拍著他抖動的背脊,道:「你是個小男子漢,膽子應——」
忽地,他腰間一陣劇痛,小叫化手上已多了根三寸長的極細銀針,刺入他腰間京門穴中。那掌櫃的出手如風,已封住他週身七八道大穴。年輕人連吃驚也不及,身子一晃,重重地倒在地下。
那十餘個夥計一齊輕笑起來,一個「夥計」走上前,道;「王大哥,廢了他的功夫吧,免得再有麻煩。」
掌櫃的搖了搖頭:「這李靖,當真是條好漢。我們用這等計謀拿住他,於心也有些不安,帶他回去罷!」
當即便有兩人走向李靖,要把他身子抬起來。
只聽一聲長笑:「慢來,慢來——好戲還沒開場,各位這就想走人麼?」
緊閉的大門訇然大開,又一個年輕人踱步進來。李靖身材已頗為雄偉,他個頭竟比李靖還高了些,一雙大眼,黑漆點亮,兩道濃眉斜飛。雖不如李靖英俊瀟灑,神采飛揚,猶有過之。
他一個團身,抱拳道:「太平道的各位爺台,這位李爺也是我們風雲盟的客人。請各位抬個手,容我把他帶走。」
那「王大哥」也拱手道:「原來是風雲盟的兄弟,既然你我雙方都要這人,自然是先下手為強了。」
那年輕人笑容更加燦爛:「王大哥這便叫我為難了,小弟已在盟主面前誇下海口,帶不回人,小弟提頭去見。各位不會如此為難小弟吧!」
那王姓男子道:「我等也在軍師面前立下軍令狀。兄台既然要他,一路同行而來,為何不下手?」
年輕人奇道:「一路同行?」他目光一轉,看見那小叫化,已知其中端倪。朗聲道:「我若要拿他,自然會光明正大,還不至於暗中下手,小兄弟,你說是不是?」
王姓男子手一揮:「閣下無須多言,你我手底下見真章吧!」
年輕人一怔,道:「這,風雲盟與太平道素來交好,倘若傷了各位倒是小弟的不是……好!在下便空手領教一下諸位英雄的高招。」
王姓男子見他如此托大,冷笑一聲,從腰間抽出柄軟劍,迎風一抖,已是筆直。他手一揮,軟劍已直沒入地,絲毫不肯佔他便宜,雙臂一上一下,直取那年輕人。
那年輕人微微一笑——他哪裡是禮讓?只不過是沒帶兵刃罷了。
雙拳到處,只見他不閃不讓,微微挺起胸膛,那王姓男子不由一怔,拳頭無論如何也打不下去。
電光石火之間,那年輕人已閃電般出手,刁手扣住他脈門,向懷中一帶,錯步間,右掌已搭在他背心命門大穴。
他緩緩鬆手,道:「得罪了!」
這一仗,那王姓男子輸得可謂難看之極,對方抬手之間將他制住,他不禁又驚又怒,又不能說對方使詐,憤然道:「兄弟軍令在身,說不得以眾凌寡了。」
他話音剛落,身邊十餘名「夥計」已將那年輕人團團圍住,各亮拳腳兵刃,開闔之間,法度森嚴,哪裡還有半分潑皮無賴相?
那年輕人看上去頗有些忌憚,群毆之下,竟是不敢傷人,轉眼已是十餘招,無一式重手,招招點到即止,也居然不落下風。
「兄台接劍!」
那本來伏在地上的李靖忽然一躍而起,手中寶劍已當空飛去,半空中劍刃脫鞘而出,激射入人群之中。
那年輕人劈手接過寶劍,朗聲清笑道:「好一把『日衝劍』,藥師,你既然無恙,何必要我出手?」
他說話間,手腕一圈一點,日衝劍上白光大盛,當當兩聲,已將面前兩把劍攪得粉碎。他驟得神兵,如虎添翼,身形頓時騰挪開來,倚仗劍銳氣盛,出手愈來愈快,若非手下留情,只怕當場就有人要命赴黃泉。圍攻諸人久攻不下,心中惱怒。忽地,那領頭之人一聲忽哨,飛鏢弩箭一起向那年輕人下盤招呼過去,那年輕人猝不及防,只得硬生生凌空躍起,不待他勢盡,諸般兵器又一起向他招呼過去。
在旁觀戰的李靖早已按捺不住,他左足斜挑,地上的劍鞘已在手中,李靖輕輕一按劍尾,一柄墨黑的軟劍彈了出來。他帶劍輕撩,一個反手,竟已將那王姓之人的左手斬了下來。
「啊」的一聲慘叫,那名男子左手跌在地上,鮮血頓時灑得滿地都是。
那年輕男子一下怔住,他吶吶道:「這位王爺,李兄是救人心切……」
那男子也不答腔,冷哼一聲,就向外走,身後眾人默不作聲地跟上,頓時那十餘條漢子走得乾乾淨淨。
年輕男子頓足道:「糟了。」
李靖忍不住道:「這些人功夫不過平平,程兄為何如此忌怕他們?」
那年輕人道:「李兄……唉!你有所不知,我哪裡是風雲盟的人?這下,朵爾丹娜麻煩大了……」
李靖皺眉道:「人是我傷的,太平道若有什麼動作,衝我來便是。」不知不覺的,他的臉龐上一絲黑氣隱隱一閃,倒也無人發覺。
那年輕人搖頭道:「李兄,太平道和風雲盟一向互相忌憚,近日風雲盟老盟主忽然辭世,太平道得了這個藉口,必然會向朵爾丹娜發難。」
李靖奇道:「這朵爾丹娜,又是什麼人?」
那年輕人道:「她就是風雲盟新任的盟主,也是向老盟主的獨生女兒,你們漢人都稱她為『向燕雲』。」
「你們漢人?」李靖不由得向那年輕人多看了幾眼:。
那年輕人哈哈一笑:「在下突厥咄苾。」
他雙手奉上那把日衝劍,微微一笑:「李兄不會責怪小弟一路以假名相欺吧?」
李靖接過劍,緊緊握住他的手:「我交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你的姓名。」
兩雙年輕而有力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歷史上並沒有記載這一握,卻留下了兩個令風雲變色的名字,留下了一段改寫了青史的傳奇。
窗外,日已落。
(二)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篷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侯騎,都護在燕然。
——唐-王維
黃河古道上。
一駕雙轅馬車正絕塵而馳。趕車的是個年輕人,一雙極亮的眼睛深深陷入眼眶,顯得很是堅毅和深邃。車是好車,馬是良馬,車馬的速度已達到極限。
無論誰都看得出,這一人一馬都已極是疲倦。
長河盡頭,落日正圓。
這已是第三個日落,已替換下來了四駕車馬。而這個年輕人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夕陽將血一般的悲壯染在他年輕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種帝王般的威嚴。
轉眼間,黃河已被甩在了身後。
金烏西逝,天幕上漸漸顯露的黑色中不屈地燃燒著一抹血紅。
驛馬一聲長嘶,驟然停下,古道一側靜靜的站著兩個華服異族胡人。他們見到這年輕人,立即跪下,單手撫胸,行著族內最尊貴的大禮。
他們身後,一架雙轅馬車已等候良久,兩匹漆黑珵亮的龍駒正不安的咬著嚼子,每一塊躍動的肌肉都顯示著他們蓬勃的生命力。
那年輕人跳下車,撩開身後的簾子,馬車裡躺著一個英俊魁秀的年輕男子,雙目緊閉,嘴唇已是紫黑。
那年輕人輕聲叫道:「李兄……李靖,你一定要堅持!」
李靖的嘴唇嗡動了一下,彷彿是在輕喚:「咄苾!」
咄苾不再遲疑,他匆匆將李靖抱上另一輛大車,沉聲道:「酒!」
跪侍在一旁的隨從立即從腰間解下一個大皮囊,恭敬的遞過頭頂,雖然滿臉的猶豫,但主子的命令絕不會有絲毫的拖沓。
咄苾不禁露出了一絲驕傲的笑容——這才是草原上的雄鷹,是真正的戰士。
咄苾連飲三大口烈酒,精神也為之一振,他翻身上馬,那個隨從若不住喊道:「特勤,就讓屬下……」
咄苾手一揚,烏黑的鞭鞘在空中炸響,駿馬飛馳而去。
夕陽已沒,只天邊依稀浮著一抹若隱若現的微紅。
當太陽又一次升起,馬車已奔馳在一望無垠的千里沃野上,北首山脈連綿,陰山已在望。
咄苾搖了搖皮囊,裡面已是空空如也。
咄苾雲遊中原,結識李靖,對他經世濟國的才略極是佩服,二人一路惺惺相惜,直到進了洛陽這才分手。河洛銀莊裡李靖遭伏,咄苾毫不猶豫地出手,只是沒想到太平道眾剛剛退走,李靖便忽然倒下,似乎是中了劇毒——咄苾左思右想,也不知李靖何時遭了暗算,人命關天,他也只有攜他出塞,只希望她……可以救他的性命。
綿延的綠色捲向天邊,這裡已是草原,久違的親切感令咄苾神情為之一振。
咄苾放眼遙望天邊,撮唇,發出了一聲尖利的長嘯。
「走——」他大喝一聲,揚鞭打下,這個年輕的男人血液中到底流淌著多少生命,多少酒和火?
第五個日落的時候,咄苾終於趕到了陰山腳下。
陰山,惡陽嶺。
千里一片青青。
咄苾把不省人事的李靖放在馬上,一刀砍斷了車轅,縱馬上山。懷裡的李靖黑氣已經蔓延到額頭,咄苾不禁大為著急,黑氣若是過頂,只怕大羅金仙亦難施救。
胯下的駿馬雖然神俊,但此刻已是疲態盡顯。忽地一跌,將李靖和咄苾重重摔了出去。
以咄苾的身手本可躍開,但他的體力實在已到了極限,只來得及將李靖往外一托,下身已被馬牢牢壓住。他試著抽了抽腿,但雙腿一陣刺骨的疼痛,竟是斷了。
「朵爾丹娜——」他長吼。
群山跟著響應:「朵爾丹娜——」
「朵爾丹娜——」
「朵爾丹娜——」
咄苾的目光在崇山峻嶺間搜尋,只見一襲白衣在鋒巔上飄揚!
咄苾扭頭道:「李靖!李靖!我們總算……來得及!」
當朵爾丹娜出現在咄苾的視線裡時,他的眼睛竟還是睜著的。
「朵爾丹娜,先救李靖!」他微笑而堅定。
「李靖?」白衣的女子看了看地上的軀體。
「是的,李靖。他似乎不行了,你快一點。」咄苾補充道:「他是我的……朋友。」
他終於暈了過去。
「朵爾丹娜」在突厥語中是「白色的鷹」的意思。
她確實很像一頭鷹,桀驁不馴,明亮的大眼睛中總是忽閃著驕傲與堅定。
李靖看見她的時候,忍不住皺了皺眉——她的眼睛那麼大,那麼亮,一萬顆星星之中也找不出這麼亮的一顆來,明銳地似乎能看穿人的一切。
朵爾丹娜穿著一身雪白的箭袍,她還那麼小,身形遠遠沒有發育成熟,但一舉一動已有了千軍萬馬之統帥的風範。
李靖微笑:「你穿白色的衣服很美。」
朵爾丹娜淡淡道:「我爹爹,媽媽都死了。」
李靖的笑容凝結在臉上,他歉然道:「抱歉……我……」
朵爾丹娜依然淡淡:「你沒什麼可抱歉的,他們本來就死了。」
說完,她便走了出去,腰挺得筆直。
李靖喃喃道:「這個……孩子!」
「咄苾」,朵爾丹娜皺眉道:「你給我惹了大麻煩了!」
咄苾正倚在一副枴杖上,眉毛輕輕佻了挑:「對不起!我沒有選擇!」
這個三年前還坐在他馬前,脆脆地喊著「咄苾哥哥」的小女孩,一下子就那麼陌生,令他無法適從。
咄苾努了努嘴,小心試探:「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朵爾丹娜又皺眉:「你們遇到的那小叫化,應該就是太平道上極有名的用毒高手穆籐。我聽說他極擅長把兩種普通的迷藥合成一種厲害的毒藥。李靖一時自逞,喝了那碗混有普通蒙汗藥的茶水,但那裡面還有一味『蝮蛇涎』。這也罷了,聽你說穆籐情急之下居然尿了褲子,依我看,那裡面可能有鬼。能以氣味與蝮蛇涎混合產生劇毒的,只有無端崖上的阿修羅花。那穆籐,還真是好本事!」
咄苾不禁暗自傾服,朵爾丹娜的推測有理有據。他怒道:「我不會放過他們。」
朵爾丹娜冷笑:「他們也不會放過你的。太平道徐軍師已遞過了問罪的書函,他們要……哼哼!討個說法。」
咄苾揚頭道:「朵爾丹娜!我去!」
朵爾丹娜迎視著他的目光,道:「他們指名道姓,找的是風雲盟向燕雲!」
咄苾急道:「我做的事情,自會一力承當!」
朵爾丹娜轉身,目光自上而下,冷冷一掃,重重道:「你?還是等腿傷好了再說罷!」
她施施而行,聲音縹緲得像天山上吹來的雪風:「我已與他們約鬥雁門關,他們若輸了,必須交出李靖的解藥,不得再越過太行山半步。」
咄苾大喊:「你若輸了呢?」
朵爾丹娜回頭:「我沒有敗,只有死。我若戰死……風雲盟歸降太平道。」
這一年,朵爾丹娜十三歲,去年九月,她剛剛接掌風雲盟。
十二歲的少女,接掌這個有三萬子弟的門派,難免不能服眾,自從她接掌風雲盟的那一日起,質疑之聲便不絕於耳。咄苾並不知道,自己的行動竟已將朵爾丹娜逼上了絕境。風盟四路使者,雲盟八方旗主,以及五行道令主一干舊部,幾乎全部反對朵爾丹娜收留李靖的舉動。
篡權的聲浪漸高,種種行動已在暗自運行。
這一戰,已是朵爾丹娜的背水決鬥。
昔年,江北的勢力,風雲盟與太平道平分秋色。自從向老盟主忽然撒手塵寰,風雲盟漸漸式微。其時太平道高手如雲,五位當家的都是名動一時的豪傑,尤其是二爺秦穹,五爺駱寒,數年來縱橫河北,天下豪傑無人一攖其鋒。
朵爾丹娜竟決意孤身出戰!
風雲盟人心離散,咄苾有傷在身,她即便要找個幫手,天下之大,卻也再沒有一個人,有這般的膽量,這般的武藝,這般的承當。
倘若真的戰死呢?也無妨,只當作休息吧,爹爹,媽媽,還在地下等著她呢。
雁門關。
太行,五台夾峙,臨繁峙,遙望北國,實在是天下重塞。
群山,一天蒼茫。
秋風,黃葉裹著風沙呼嘯。
一襲,白衣,如雪。
向燕雲!
朵爾丹娜告誡自己,此時,她只是向燕雲。
跨下的馬,正是她父親留下的「金烏」;掌中的槍,正是當年向北天橫挑河朔諸道的「巨靈槍」。
「金烏駹」高八尺,而她身高不過五尺有餘;「巨靈槍」九十九斤重,而她也大約只有七十斤。這一槍一馬,映得她極是纖瘦單薄。
她的嘴唇抿得只剩一條線,嘴角處,是足以與天地抗衡的堅決。
仲秋的山峰,藏綠的連綿已蓋不住極目的枯黃。兩種顏色不分彼此的糾纏在一起,一股肅殺之氣冷冷的襲遍四方。
隱隱的,地面一陣陣的震動,像是地下忽起了萬鈞雷霆。那震動愈來愈近,漸成合圍之勢。
向燕雲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秋天的涼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四下望去,只見一線黑影伴著雷霆一般的震動出現在遠處的山峰,腳下的山坡上。
黑影漸漸清晰,人馬刀槍的輪廓也漸次出現。鋪天蓋野,一時也不知道有多少。
山下,一面錦織銀線的大旗飄起,帥字旗上,一個斗大的「駱」字迎風招展。
山後,有一面烏織朱染的帥字旗高昇,旗上方方正正,正是個「秦」字。
白旗下,銀盔銀甲銀槍,密密麻麻鋪於山嶺之間,眾星捧月般迎出一位白衣白袍的小將軍。
黑旗下,黑衣黑甲黑刀,鋪天蓋地佔了大片山嶺,當中天神臨風般站著個黑袍的英雄。
雁門關內外,竟被兵馬圍了個滴水不漏。刀出鞘,弓上弦,著實是一支久經沙場的隊伍。
秦穹!
駱寒!
如果當年的父親也有這樣一支人馬,又如何會落到今天的地步!
向燕雲的手心忽然滿是冷汗,「來吧!既然我已經到了,也不會在乎有多少,」
大軍如風捲蓬蒿,轉眼已至跟前。
大隋建國雖然不久,但是此時已有頹勢,天下群英爭鋒,而太平道便是其中極厲害的一支。他們介於江湖與軍隊之間,可合可散,可近可退。
駱寒不過十六歲,也是一臉稚氣。出兵之時,太平道大當家盧別風還打算傾巢而出,他僅僅點了五千兵馬,自以為年少氣盛,已是孤軍而入,但求一戰成名。
沒想到面前,竟是個嬌嬌怯怯,尚未長大成人的小丫頭。
——這對他不僅是諷刺,甚至是侮辱!
駱寒不由得懷疑這是不是風雲盟羞辱太平道的計策。
但凡年少成名的人,往往容不得有人年更少,氣更盛。
駱寒大笑:「丫頭,你快快走開,我們在等人。」
向燕雲凜然道:「等什麼人?」
駱寒道:「我們等的,是風雲盟的盟主,可不是個槍都端不起來的小女娃兒。」
向燕雲無語,縱身,手中槍已游龍般飛出,正沒入左側石壁,她人已輕輕掠起,在長槍上一點,又斜斜飛起,借一彈之力,離地已是二十餘丈。她一手扣住石壁,一手已將一幅紅綾縛在石上。
她燕子般掠下,拔槍,挪身,端端正正坐在馬背上。此時那幅捲起的紅綾才轟然展開,那紅綾既輕且軟,此時約有七八丈方圓,旗上飄著金絲繡成的三個大字——
風雲盟。
向燕雲橫槍,拱手:「請!」
這手功夫一露,駱寒再也不敢小覷了她。
他向北一望,只見二哥秦穹,負手而立,顯然不願和女流之輩交手,辱沒了他的英名。
駱寒拍馬而上,向燕雲舉槍而迎。
這對少年男女,加起來也未滿三十歲。
秦穹不禁微笑,眼前的兩個人的弱點都是一樣,他們的臨敵經驗實在太少。
約戰風雲盟之時,二哥的意思,本是由他領兵,帶著五弟見見世面。風雲盟昔年四使八旗五行道,扎手的角色實在不少,當真血拼,太平道眾未必佔得了便宜去。
但是現在,果然一切如二哥所料,沒有什麼人願意為年輕的盟主賣命。但是,二哥並沒有料到——這年輕的盟主竟然驕傲如斯,孤身而來。
五弟或許太年輕,但那個少女,卻更年輕,更生澀。
單對單,槍對搶,傳揚出去,也不至於辱沒了太平道的名頭。
駱寒大槍一抖,撲朔一聲直刺向燕雲的心窩。
向燕雲暗喝一聲「來得好」,人已自鞍上飛起,腳上頭下,雙手端槍,連槍帶人一百多斤的份量已壓在駱寒的銀搶上,平平向前一推。
她很是明白自己人小力弱的不足,是以招招用了巧勁,只盼奇襲可以成功。
駱寒刷地一翻,槍尖已斜壓在「巨靈槍」上,向燕雲已是借力打力,駱寒這招,又是借力。秦穹不禁大喝道:「五弟好槍法!」
他一聲喝采未畢,向燕雲已撒手扔槍,整個人向駱寒懷裡撲去,駱寒尚未及防,她左手已多了把一尺餘長的短劍,斜抵駱寒地心窩。
——這哪裡是行軍打仗,簡直如同小孩子的雜耍。
駱寒惱道:「你這算哪門子的功夫?要殺就殺,少爺豈是容你羞辱的?」
向燕雲的手也在微微發抖,高聲道:「秦二爺,過來說話。」
秦穹見五弟被制,不敢怠慢,策馬而上。
向燕雲呼吸了幾口,神態漸漸放鬆,「秦二爺,不知這一仗,是你勝,還是我勝?」
秦穹咬牙道:「向盟主自然是勝了,還請……放舍弟一馬。」
向燕雲斜目道:「放他不難,只須秦二爺答應我兩個條件。」
秦穹苦笑:「你說。」
向燕雲道:「第一,給我李靖的解藥,穆三爺的手段,我佩服的很。」
秦穹揮手拋出一個青玉小瓶。向燕雲看也不看,便塞入懷中。
秦穹咬牙道:「從今日起,我太平道……」
向燕雲打斷道:「慢著。我還有第二個條件,是你二人齊上,與我比試一場。」
這句話實在說得三軍辟易。她制住駱寒已屬萬幸,居然還要以一對二,重新打過。
連駱寒也忍不住叫道:「你活得不耐煩了嗎?」
向燕雲道:「向燕雲雖不是什麼人物,卻也不致投機取巧,折損風雲盟的威名。我只問你們,打是不打?你們說不打,我就殺了他。」
秦穹的臉色漸漸凝重,沉聲道:「請!」
向燕雲刀尖一緊:「你呢?」
駱寒冷笑:「你找死!」
向燕雲一個翻身,足尖抄起大槍,人已躍回馬上,大喝道:「來吧!」
巨靈槍捲起一陣風,直舞過去。
即便是找死,她也勢必要火拚了這一仗。
三個人戰在一處,著實是可令風雲變色。
昔年向北天的百斤長槍,揮舞起來是何等氣勢!向燕雲用力極巧,借那長槍舞動自行之力左支右擋,將一條槍使得神出鬼沒,虎虎生風,一時半刻,竟毫不弱於眼前兩個成名的豪傑。
太平道盧秦徐穆駱五傑亂世橫行,也不知令多少英雄聞風喪膽?此時久攻不下,駱寒暗暗著急,手上已使了十成十的力道,殺著不窮。
二馬錯鐙之間,秦穹低聲道:「三而竭。」
駱寒當即明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向燕雲縱然天生奇材,也不過是個女子,只有十二三歲的體力,如何與他們持久?
一念至此,他頓時轉守為攻,槍法法度精嚴,唯求不敗。
向燕雲攻駱寒,秦穹揮鑭擋過;她若攻秦穹,駱寒又持槍挑開。二人已成車輪之勢,只等她精疲力竭,再一擊而成。
天外一聲鷹嘯,似也被殺氣所驚,淒厲已極。
向燕雲暗自咬牙,覬准駱寒一槍刺出,擦身之際,反手一槍刺出,秦穹一刀擋過。向燕雲頓時變招,反手拿住槍尖,將槍尾向駱寒直刺過去,以槍變杵,極是巧妙。
秦穹向她當臉打過,喝道:「住!」
向燕雲腰一擰,秦穹的刀背已順她的左肩劃下。秦穹是何樣神力,這下雖未正中,她的肋骨也是喀喇喇斷了幾根。
她那一杵也正中駱寒後心,駱寒一口黑血噴出,直挺挺摔下馬去。
向燕雲一口鮮血湧到喉頭,她「嘓」的一下竟又嚥了回去。那支槍她再也拿不動,隨手一擲,自馬鞍上抽出了一柄彎刀,斜指秦穹。她滿臉是汗,幾縷頭髮濕漉漉沾在額頭上,臉龐在陽光下幾乎透明,看上去體力已經透支。
秦二當家身經何止百戰,卻從未見過如此硬氣之人。不由動了惻隱之心,若是平日與道上朋友動手,只怕他就此歇手,一切過節扔下不提。而這一戰關係到太平道成敗榮辱,又豈容他手下留情。
當!當!當!三聲金鐵交鳴之聲。向燕雲一口鮮血嚥下又湧出,但猛然一嗆,竟從她鼻孔中湧了出來。
她一嗆之下,連連咳嗽,頓時滿口紫血噴出,將衣襟,馬頭都染得鮮紅。
秦穹咬牙,刀尾攪起一道氣浪,刀鋒半壁裡輪轉直下,這「破雲斬」,正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功夫。
向燕雲,彎刀斜起,掠起無數個刀圈,借陰柔之力,接下這兩下硬招。
她右手頓時鮮血橫流。秦穹天生神力,她虎口已是震裂。
向燕雲刀交左手,身形已是搖搖欲墜。
秦穹大聲道:「丫頭,認輸吧!」他心中甚是焦急,幾乎就想替向燕雲喊出一聲「我敗了」。
向燕雲慘笑一聲,人又離鞍而起,彎刀立劈而下。
這一刀速度和力量已臻化境,實在是她破釜沉舟的一擊。
秦穹不禁大喝一聲:「好功夫!」
以硬打硬,他又有何懼?刀鋒一轉,鋒芒在半空相交,錚錚地打起一溜火花。
這一刀實在太快太重,雙刀甫交,二人手上都是一鬆,兵器匡啷啷摔在地上。
向燕雲下撲之勢不減,一把抱住秦穹,已將他撲下馬去。
秦穹一驚,伸手扯住她頭髮,用力後拉。
向燕雲奮力擺頭,一頭青絲喀喇斷了一把,她眼睛已經開始發紅,竟一口咬在秦穹喉上。
秦穹吃痛,雙拳打出,向燕雲的肋骨又斷了幾根,兀自不鬆口,只一口口鮮血順牙齒流了下來。
秦穹無奈,伸手扼住她的咽喉,他何等力道,這一扼之下,向燕雲不由鬆手。
秦穹雙手施力,眼見向燕雲喉骨就被扭斷,只是就在此刻,他胸口已是一涼。
秦穹一點點鬆開手,低頭看下,一柄五寸餘長的匕首正刺入他胸口,再略入半分,便是心臟。
向燕雲喘息著笑道:「你——輸——了——」
血污中的眸子,頓時亮了起來。
秦穹道:「不錯,我輸了。自今日起,太行山北盡之處,便是太平道兄弟止步之地。」
太行山山勢走東西,北盡之處,便是他們身下的雁門重地。
向燕雲緩緩收刀,秦穹站了起來,道:「走——」。
一旁的駱寒早被人抬走,秦穹一撤,漫山人馬頓時追去,只留下向燕雲伏在山巔。
「金烏」走到她身邊,將頭俯身下來,緩緩舔了舔她滿是血污的臉。
向燕雲扯住馬鬃,奮力爬上去。她頭髮凌亂,滿臉血污,但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笑容。
——無論多麼艱苦,多麼狼狽,她還是勝了。
忽地,她的笑容僵在臉上——那兩隊人馬並未離去,只遠遠停在百十丈開外。
左側山崖上,百餘名士兵手裡舉著大石,漫說她孤身一人,便是大軍在此,也是插翅難飛。
一個尖細聲音高聲道:「傳當家的號令,踏平這妖女!」遙遙望去,山崖上二人一人穿著灰色長袍,雖然看不清眉目,依稀也能看出淡定自若,另一人卻是身材宛如孩童,遠隔了百丈,向燕雲幾乎能感覺到陰冷的目光刺破肌膚,刺穿了五臟。
那是太平道的三當家和四當家,今天,她向燕雲何其有幸?太平道五位當家的,竟有四位來了這裡。
環顧那巨石林立,向燕雲慘笑起來,太平道竟以攻城之勢對付她孤身一人,只為殺人滅口,掩飾今日敗績。
「轟轟」幾聲,幾塊巨石以劈天之勢砸了下來。那「金烏」亦是千里寶馬,連閃帶跳躲過七八根。
崖上那人又下令:「放!」
崖上的士兵齊齊動手,上百的巨石一起砸下來,連山崖也被震地顫抖起來,那「金烏駹」一下斜躍,馬頭一低,將向燕雲甩到山壁下死角。順時,一根巨木砸在馬背上,它一聲長嘶,又是幾根滾木橫砸,頓時筋骨寸斷,血肉橫飛,那聲長嘶,竟是戛然而止。
向燕雲被這一撞,再無力氣,忍不住痛喊:「小烏鴉——」
她眼中沒有一滴淚。
江湖的險惡,似乎還不是她所能把握的。
那矮小如孩童的身影緩緩走到她的面前,無論向燕雲怎麼打量,眼前也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罷了。
向燕雲極微弱地翕動著嘴唇,發出兩個細微又清晰的音節:「穆籐。」
她口中一下湧出了幾個血泡,不用別人動手,也是危在頃刻。
那穆籐駐顏有術,一直保持著童子之軀,一開口竟也是少年清澈尖細的聲音:「向盟主果然威風八面,今日一死,也不算委屈。只可惜……我太平道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你活著出去。」
向燕雲已說不出話,只掙扎坐起,挺了挺胸膛。
穆籐歎到:「二哥和五弟都不肯再對你下手,好!我小人做到底,送你一程!」
他手一揮,一排弓箭手伺立身後。
向燕雲閉了閉眼,復又睜開。兩軍對陣,又哪有公平可言?其實今天的結局,她也早就料到,不過就是一死吧,早早去了,也未嘗不是幸運。
咄苾哥哥呢?他一定會來找她的,他或許會傷心的吧?
眼前這些人會怎麼對她的屍首呢——燒了?埋了?還是砍下她的頭顱高挑在旗桿上。
僅僅彈指的功夫,卻漫長得如一生一世。
穆籐退到一旁,手已揚起,
向燕雲抬起眼,看了看風雲盟的大旗,紅旗金字在秋風中招展,又威風又神氣,獵獵作響。
這面旗,是她昨夜親手繡的,這繡花的手藝,還是阿媽教的呢。她吃力的笑了笑,這風雲盟,她本來就力不從心,一了百了,沒有復仇的折磨,也沒有闖蕩的痛苦。好像回到小時候那樣,在白雲下無憂無慮的奔跑……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她的耳邊響起了一首很遠很遠的歌: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穆籐忍不住歎了口氣——這些年來,他的心腸早就鍛煉的硬了,卻從來沒有如此刻這般為難過。這個孩子看上去是那麼純潔,那麼無辜,猶自帶著蒼白的笑容,小小的嘴一開一合,不知喃喃些什麼。他不忍再看,舉起來的手重重劈下。
耳邊是弓弦繃緊的吱呀聲——
只是,就在此刻,一條窺視已久的黑影飛掠下來。箭雨過處,竟然不見了向燕雲的蹤影。
穆籐回過頭,和幾位兄弟面面相覷——這究竟是人,還是鬼?怎麼這世上會有如此的功夫?
(三)
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唐-高適
向燕雲驚奇地睜開眼。
她居然,活了下來!
她只記得一個黑影掠下來,她的最後一個動作,是將那個用命換來的藥瓶緊緊攥在手中。
眼前是一叢蓬蓬的大鬍子,明亮溫暖的眼光在打量著她。
「醒了?」大鬍子笑嘻嘻地問。
向燕雲低頭,發現自己衣衫已除,身上已被一層層包紮起來,不由一驚。
十三歲,已經不小了。十三歲的女子,也已待字閨中。
向燕雲急道:「你——是你脫了我的衣裳!」
大鬍子搖搖頭道:「怎麼,原來你也不過是個俗人,小丫頭,你是要命,還是要那些臭規矩?」
向燕雲一怔,面色鄭重道:「不錯,燕雲失言,多謝大俠救命之恩。」
大鬍子哈哈大笑:「好,好,孺子可教,小丫頭有點意思。」
他從一旁桌上端過藥盞,遞到向燕雲嘴邊,笑道:「小丫頭,為了救你,我這些年搜求的奇藥異草,可是用的一乾二淨。你怎麼報答?」
向燕雲又是一怔,道:「大恩不言謝,我——我——」
大鬍子看著她把藥喝完:「好了好了!誰希罕你報答,不過小丫頭,你的功夫真俊。我像你這樣大的時候……嘿嘿,可比你差遠了。」
向燕雲心思一動,勉強翻身下床:「還請恩公指點!」
大鬍子點了點她的額頭:「聰明!聰明!」
他又正色道:「你的肋骨剛接好,以後不要亂動,免得落下終身殘疾。嗯,我教你一套密宗運氣的法門,與你向家原先心法正好相反,你若能練成,將來武功必然不可限量,也不用抱著人家又撕又咬。」
向燕雲臉一紅:「慚愧。」
大鬍子搖頭道:「慚愧什麼?高手相爭,講的就是隨機應變,以己之長,攻人之短。你小小年紀擊敗兩大高手,驕傲還來不及,何愧之有?」
向燕雲點頭:「晚輩受教!」
大鬍子又搖頭:「什麼前輩晚輩,聽著煩死人了!我的年紀足以做你大哥大叔了,你隨意叫一聲吧!」
向燕雲心思一轉,當即拜倒:「燕雲父母雙亡,今日遇到大哥,實在萬千之喜。哥哥在上,受妹子一拜!」
大鬍子扶起她來:「鬼丫頭,被你兩聲大哥一喊,不把壓箱底的玩意教給你都不成了——燕雲,你好自為之,將來風雲盟必然在你手裡發揚光大,到時候咱們兄妹聯手,還有什麼拿不到的?呵呵,哈哈。」
向燕雲目光一顫,似乎要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吞了下去。
這大鬍子實在是個異人,數年之功,在太行山中築起一座行宮。外表雖是平平,內裡金壁輝煌,比皇宮還要富麗三分,向燕雲漫步其中,宛如步入仙境寶殿,處處奇珍異玩,令她嘖嘖稱奇不已。那大鬍子也極少提及自己來歷,只說是姓張,江湖人稱「虯髯客」,二人兄妹相稱,在兄長照料之下,向燕雲的身子漸漸好轉起來。
不過半個月,向燕雲已痊癒了七八分,筋骨強健,更勝於昔。她是天生的武癡,心法入門之快,令虯髯客也稱讚不已,隨著內力回復,丹田中一股極寒的氣息,也漸漸成了氣候。
一日,兄長將她喚到正殿。
殿上粗如兒臂的鐵籠內關著匹雪白的馬駒,正怒氣沖沖的踢騰,數百斤的鐵籠,竟被它頂得一搖一晃。
向燕雲想起那慘死的金烏,心中不由一痛,沙場上她極是硬朗,此刻卻眼圈兒一紅,險些垂下淚來。
大鬍子指道:「燕雲你看,這是匹龍種神駒,剛剛斷奶才一個多月,便神力驚人,已有個隨從被它踢死。哥哥今天有心送你樣禮物,卻不知你收得下,收不下。」
他打開籠門,牽出小白馬,翻身跳上馬背,人大馬小,看上去甚是滑稽。
小白馬狂性大發,又跳又咬,大鬍子使力一捺,白馬吃痛,咆哮一聲,卻也知道不吃眼前虧的道理,停在了當下。
大鬍子小心翼翼下馬,道:「燕雲,小心!來試試!」
向燕雲童心大起,一下躍上馬背,連連催促「大哥鬆手」。
大鬍子鬆開手,小馬駒背上一鬆,忽地踏了踏蹄子,直竄出去。
它迅如閃電,又有誰擋得住?
那小白馬實非凡物,上山躍澗,如履平地。時而騰躍,時而低頭,向燕雲只伏在背上,任它馳騁。
跑了好大一圈,那個小馬駒兒才停了下來,晃了晃脖子,兩粒淚珠竟從眼中落了下來。
向燕雲不忍,翻身跳了下來,柔聲道:「小傢伙,你不喜歡我?算了算了,你去吧,沒出息的哭什麼呀?」
那小馬趁機用力一頂,向燕雲措手不及,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小馬頑皮地甩了甩尾巴,不停地用頭拱她的臉。
向燕雲忍不住笑了:「你還是願意和我在一起,是不是?」
小白馬依然蹭來蹭去,弄得她臉上癢癢的。
向燕雲大喜,爬起來,重新上馬:「好!我們走!」
這回小馬很是聽話,乖乖跑回去。
大鬍子含笑而立,見到她,微笑道:「恭喜妹子!看來你們卻是有緣,我制住它幾次,這小東西都不肯服我!」
小白馬重重打了個響鼻,忍得周圍人都笑了起來。
向燕雲燦然道:「多謝大哥,有了這小傢伙,我回去也快了許多——」她忽然停了下來,這些日子,她日日夜夜念著風雲盟,竟是一不留神便說露了嘴。
大鬍子拍了拍她的肩膀:「燕雲,你有所不知,自你走後風雲盟群龍無首,風、雲二盟又有再度分裂之勢,而且——」
向燕雲的臉已沉了下來。
大鬍子接道:「我聽說,太平道已星夜趕往陰山摩天峰,只怕——」
向燕雲不等聽完,急道:「大哥,夜長夢多,小妹就此告辭。」
「我不留你」,大鬍子點點頭,「燕雲,只是做哥哥的實在是為你擔心——」
向燕雲粲然笑道:「大哥放心,回去之後,若能平安渡過這場劫難,我自然會好生練功——」
大鬍子搖搖頭:「燕雲,我不是說這個,只是,此去之後,你牢牢記住,江湖險惡,我救得了你一時,救不了你一世……你明白麼?」
「是。」向燕雲點頭:「這樣強出頭的事情,我再不會做第二次,大哥,你放心。」
看著這死裡逃生的女孩兒忽然又煥發出異樣的神采,虯髯客心中暗自一歎,卻不再勸說她:「走吧,我送你。」
塞北的風,乾燥而爽利,潑辣辣直指人心。
向燕雲飛身上馬,親暱地拍了拍新夥伴的腦門,回頭道:「大哥,後會有期,你說的話,妹子記下了。」
說吧,竟不等虯髯客開口,雙腿一踢,白馬絕塵而去,漸漸消失在遠山中,似乎要飛離大地。
「真的記下了麼?」虯髯客忽然搖了搖頭。
「王駕千歲」,一直未敢打擾的侍從上前一步,躬身道:「風雲盟和太平道似乎已經水火不容,是我們動手的時候了麼?」
「時機未到。」虯髯客搖了搖頭。
「難道……千歲您真的認為那個丫頭還掀得起什麼風浪不成?」侍衛奇道。
「你看那裡。」虯髯客的手緩緩抬起,指向天邊——遠山料峭如刀,晚霞之中金光萬道,似乎有什麼要噴薄而出。
侍衛低了頭,在主上面前,並沒有他枉自猜度的餘地。
「那裡,多好的天地,不知有多少人等著主宰沉浮,有人喜歡等待天時,有人喜歡憑借地利,我——」他靜靜地說,聲音被山風送的很遠,「我喜歡押注,在人身上押注——」
「可是,萬一——」
「沒有可是和萬一,這世上每天死去的人成千上萬,掙不過命的,不值得憐惜。」遠天,一人一馬已經化作小小的白點,漸漸消失在目力所及的範圍內,「我是,她也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