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義僕忠風

    只見江邊瑞氣千重,「松紋古劍」青色的光芒,吹拂晨曦,幻成萬道銀霞,把三大護法盡皆裹在一片劍幕之中,酣鬥迄今,旭日已出於東廂邊上。

    另三場拚鬥也已入緊要關頭,仙主夫人的「天佛掌」與慧果老人的「大挪移法」均屬佛門上乘武學,施展開合,莊嚴肅穆,始終是不慍不火,一片詳和,從表面看來是甚是難洞察優劣之勢,事實上兩人的功夫亦在伯仲之間,難分軒輊。

    「龍形八掌」與明旭王子的步法,均走剛猛的路子,他輕敵之意一除,立心把這叫化子折服,因之絕招迭出,兇猛無倫。

    他是神乞生平對敵所遇上的最難纏的人物,范幫主施展「游龍八卦步」,游鬥過一會,已被對方混雄的掌風牽制得左右掣肘,情勢不得不轉攻為守,漸趨下風。

    另一場的情勢卻恰恰相反,雙方兵刃相見,更見慘烈壯觀,只見一片如牆棒影,罩住一個高大的身形,是以另一場是天外神叟穩穩控制局面。

    真武子見「三才陣」的情勢,不禁長眉一皺,心道:「今日若被尹、苑二人逃逸脫去,『武林評審庭』從此威嚴掃地,況且欲查出偷令之人非把她留下不可。而最主要的是師門遺失多年的『玄天圖』,若能找回,不啻對師門立下一次大功。」

    思潮電轉,忽然沉聲喝道:「貧道立『人』,黃旗護法立『天』,紅旗護法立『地』,加入『三才意形陣』。」

    話落口,人影憧憧,三人同時閃進一片劍幕之中。

    天尊者搶入戊己士方位,與地尊者聯手居中策應。

    千手菩提身受微傷,功力減低,但儘管如此,「三才陣」的威力,已經增加一倍以上。

    只見庭主長劍挽起三朵劍花,星光流轉,奇正相生,用的是「奇門八卦劍法」中最厲害的「生門小三式」。

    月真人只剩半截劍,震腕向真武子劍上點去,三朵劍花忽然變成五朵,落英繽紛,光華奪目。

    秦啟隆劍發如雷,從旁夾攻,千手菩提袖劍已失,只好用袖揮霍,他功蓋當今,受傷之下,這一揮之力依然非同小可,「天」路攻勢立時雲湧浪翻,風雷大作。

    天,地尊者臂勾著臂,足下落地生根凝立不動,「天,人」兩路就像他的兩條臂,用於攻敵致勝。

    這一招叫「人謀天算」是「三才意形陣」最俱威力的陣法之一。

    忽聽一聲大喝,宛如初春雷鳴,劃破寂靜長空,尹靖「松紋古劍」,射出一道青虹,穿入「人」路攻來的五朵劍花之中。

    雙劍相觸,那五朵劍花突然向空中綻開,「松紋古劍」的青虹倏忽一分為二,一面抵住「天」路攻勢,一面襲向「地」路兩尊者。

    旁觀眾人齊聲喊道:「好劍法!」

    呼好之聲未落,尹靖身形一個踉蹌,挽著宛蘭公主退齊三步。

    連續不停的鏖戰,使她內傷更重,她這時臉色鐵青,鬢髮散亂,嬌軀不住地發抖,全仗尹靖導氣之力支持不倒。

    只聽她不住喘氣,顫危危道:「尹公子……你自個兒走吧!我……不行了……」

    尹靖毅然道:「不,我不走。」

    「不走也好,你剛才那劍叫什麼名堂?」

    「那是『太乙分光劍法』的最後一式,叫『天地分光』。」

    「是我生平見過的最好劍法,……可惜我現在不行,不然憑你劍法,加上我的『勝邪劍』……必可擊敗『武林評審庭』的『三才陣法』。」雖然大敵當前,他們卻談論自若,毫無懼色。

    千手菩提緩緩接道:「公主縱然功力恢復,也不見得能破此陣。」

    原來剛才「三才陣」被尹靖那招「天地分光」,分得幾乎天散地拆人亡。

    若不是庭主與諸護法功力奇高,又是兩陣合壁,那陣容勢將瓦解無疑,他們固然驚佩尹靖劍法,但若論尹、苑二人合力能破「三才陣」卻未必見得。

    千手菩提邊說,陣勢又漸漸圍攏逼近。

    真武子道:「二位若肯放棄干戈,本庭以禮相待,不以逮捕要犯手段相加,如若再持強頑抗,後悔莫及。」

    苑蘭公主平時縱橫東夷何等威風,今日虎落平陽任人奚落,實在忍無可忍,只氣得銀牙砌砌做響,嗔道:「士可殺而不可辱,我縱然血戰而死,也不棄械投降,哼,何況你們不見得能奈何了我。」

    尹靖臉有凜然之色,持劍而立英氣凜凜不可侵犯。

    真武子臉泛虎威,沉聲道:「本庭好話說盡,二位既是執迷不悟,勿怪貧道等放肆。」

    長劍一領,六人立時發動攻勢,蜂擁攻上。

    五湖怪客破口大罵,道:「毛道士,臭和尚,六個打二,丟臉!丟臉!打死你們。」

    一面罵,一面舉起拳頭飛奔過來。

    摩雲生哼了一聲,道:「蠻野老狗,也不怕罵歪了嘴。」手臂一抬,閃電般拔出長劍,一招「計都入冥」攔截過去。

    天南「七星劍法」以快字訣見稱,只見劍鋒翔勁,眨眼間已砍、刺、劈、戮了六、七劍之多。

    這一手快劍,竟把五湖怪客纏住,一時無法脫身,衝入「三才意形陣」相助。

    五湖怪客張口大罵,把他十八代祖宗一個個搬了出來,將所有最惡劣刁鑽的話都說盡,只聽什麼男盜、女娼、婊子、狗子、猴孫……

    摩雲生氣得七竊生煙,吼道:「老匹夫,同你拚了!」

    「哈哈,臭婊子的孫子,拚吧!」

    雙手猶如懷中抱嬰,用右肱肘撞向對方長劍,左掌倏忽從右肘下穿出,拍向他腰肋。

    這種招術看起來甚是奇特古怪,柳夢龍突然臉色大變,急聲叫道:「摩兄小心,風塵狂生的『星宿十二掌』。」

    摩雲生見他招術怪異,正不知奧妙何在?忽聽柳夢龍呼喝,不由得怵然而驚。

    原來當年「風塵狂生」挾技遍會萬教十三要員,在天南二戰中,摩雲生的父親摩成仗著祖傳「七星劍」與他較量,終於敗在他「浮世七絕劍」下,柳家堡的「小天星掌」也敗在「星宿十二掌」下,當時柳夢龍在一旁觀戰,是以一眼就認出當年「風塵狂生」正是以這式怪招,打敗先父。

    一朝被蛇咬,十載怕草繩,浮月莊主這時既驚又怒,心神更加慌亂,忽切間收招回救,但已然遲了一步。

    只聽五湖怪客嚷道:「孫子,去你的!」

    摩雲生只覺手臂一麻,長劍已被撞落在地,身子迎著劈來掌風,凌空翻起,以稱絕武林的空中絕妙身法「凌雲十八式」,避開腰肋被擊之危。

    只見他身如巨鷹翻身,在空中連翻三個觔斗,斜斜飛開了二丈以外,落地後,跌退一步才站穩。

    定眼望去,只見五湖怪客揀取地上長劍,大聲吼叫,往「三才意形陣」衝去。

    天外神叟的「齊眉棒」,正以排山倒海的威勢,向梁姑進攻,她的功力本遜黃宮一籌,此刻正處於雨打浮萍,風拋柳絮的危機下,眼看就要落敗矣。

    哪知天外神叟一聽「風塵狂生」,心靈一震,棒勢不覺緩了下來。

    梁姑趁機挑開「齊眉棒」,「權天強測」當胸戮去。

    黃宮提氣輕身,肩不晃,膝不屈,疾然飄退六尺。

    梁姑見他無緣無故,驟然湧退,只道其中有乍,不敢追擊,只是瞪眼怒視。

    只聽天外神叟急聲道:「柳兄你說什麼?」

    柳夢龍指著五湖怪客的背影,道:「這人剛才打了一記『星宿十二掌』。」

    黃宮大叫道:「辛師兄!辛師兄!」

    五湖怪客辛凡正揮劍向真武子背脊砍落,那裡還會理會。

    這時「三才陣」正以一式「人定勝天」,合力來攻。

    真武子猛覺背後勁氣破空之聲,已知有人來襲,回身之際,長劍「龍隱青潭」,橫劃半個圓圈。

    這一招正是「玄天圖」上的絕技,「回龍三劍」的第二式,既攻尹靖,復擋背後五湖怪客來襲劍勢。

    忽聽苑蘭公主叫道:「後退無路。」

    尹靖霍然吐氣開聲,一道青虹,繞著二人週身一匝。

    「三才陣」諸護法,均感劍氣咄咄逼人,招術奇幻,難以破解,不由得豁出十二成功力對拚。

    頓時滿天劍影如海湖急雨,怒湧而到。

    本來「人定勝天」的陣勢威勢凌厲,嚴密無隙,只因真武子猝然間回身與五湖怪客拼了一劍,致使「人」路漏了破綻。

    青芒閃處,接著一聲慘呼,月真人連劍帶腕,齊齊被削斷。

    「天、地」兩路壓力,全撞在「松紋古劍」上,力道如山,綿綿不絕,尹苑二人禁不住攜手湧身倒躍。

    梁姑發出一聲驚呼,尖銳刺耳。

    尹靖腳下踩了個空,直向江中墜落。

    江畔離水面是尋丈深的峭壁危崖,江水洶湧,滔滔東流。

    尹靖迅速把「松紋古劍」銜在口中,左手運足全身勁力,猛然大喝一聲,揮掌劈下。

    江面發出「轟隆!轟隆!」的雷鳴聲,水浪四濺,蕩起數尺之高,尹靖藉著反震之力,右腳踏著左腳背,一式「梯雲縱」,向上躍起。

    但他忘了苑蘭公主身受重傷,無法提氣輕身上躍,二人只升起三尺來高,立被公主嬌軀重量帶得下墜。

    這一升一落,重力加速驟增,尹靖此刻若想脫離危境,唯一辦法就是鬆開公主粉臂。

    只聽他又是一聲大喝,對江面連劈兩掌。

    苑蘭公主情知劈也枉然,左手一掙,想脫開尹靖掌握,讓他一人從容躍上江畔。

    誰知尹靖手指如鋼爪鐵鉗,哪裡掙脫得開,二人又迅速下墜。

    這時岸上拚鬥眾人,早巳停歇圍攏過來,他們聽到江底傳來第三聲暴喝。

    神乞歎了一口氣,道:「一而振,再而衰,三而竭,唉!尹小俠與苑蘭公主葬身江底矣。」

    江水浩浩,二人捲入浪中,就未見再浮起。

    東夷眾人眼看公主與駙馬爺在江面起落,卻無能伸手救援,個個傷心得柔腸寸斷。

    小蘭與梁姑「啊唷」一聲,淚如雨下,仙主夫人眼淚亦簌簌掉下。

    千手菩提望著茫茫江水,低聲歎道:「這位尹施主的劍法太過猛辣,老朽等若不出全力,只怕要盡數傷亡在他劍下。」

    這時地尊者正以少林外傷聖藥「碎骨黎峒丹」,替月真人包紮斷腕。

    只見地上血跡斑斑,月真人臉色灰青,閉目而坐,他右手掌腕齊斷,往後只能用左手持劍。

    梁姑哭了一陣,收拾起淚水,悲慼道:「奴婢無力護主,羞見故國臣民,無顏再回東夷,願做鬼神永隨公主,服侍左右,只是此仇此恨,不能不報,請明旭殿下回報皇上,來雪今日血仇。」說完話對明旭王子盈盈下拜。

    抬起頭來,卻見他眼望江水,苑如白癡般地喃喃自語,起先不知說些什麼,好像是一連串的自問自答,後來聲音越說越高,清晰可辨,只聽他說道:「……公主懷珠抱玉,才蓋東夷,難道就此永與河流同化?不,不可能!嘿嘿天妒英才,天妒英才……」發出淒涼的笑聲。

    群雄大多是飽經風霜,人情練達之士,聽出這笑聲是在發洩積鬱胸中的悲忿。

    明旭王子笑過一陣,卸下身上染滿血污的錦衣,把它細細包折妥當,好似稀世奇珍似的,抱在懷中,說道:「公主音容永逝人間,無片言隻字留與後人憑弔,此衣嚦嘔公主心血,小王永世珍藏,並以此招來東夷六國十三邦高人,將中原武林踏成平地,殺他個雞犬不留,以祭慰公主及神弓駙馬英靈。」

    天外神叟冷哂道:「他二人違觸萬教戒律,抗拒護法逮捕,自取滅亡,怪不得誰來,閣下若想慫恿東夷故老來犯,管教你們來得去不得。」

    明旭王子似是悲痛過度,無心同他鬥嘴,提著血衣,轉身徑去。但他不諳中原地理情形,這一去周折迂迴,暫且不提。

    梁姑與小蘭跪著對江邊拜了三拜,仙主夫人含淚道:「梁姑且等,奴家是東夷常勝將軍後裔,今日也當為故主殉難……」

    說到此歎了一口氣,向五湖怪客深深萬福,說道:「婉兒年幼無人照料,但請前輩看在『神弓駙馬』份上,收容孤雛……」

    又轉向「仙源十八景」三總管及二位小婢,說道:「你們今後已不是『萬景仙蹤窟』的人,自求發展,好自為之。」

    三老與二婢齊齊跪地,垂淚道:「老奴等蒙主人伉儷恩遇,山高海深,願輔助幼主重振『萬景仙蹤窟』家風。」

    仙主夫人道:「難得你們一片忠心,那就好好跟著幼主。」

    蓮步姍姍走去。緊靠著梁姑身邊跪落,也對江中拜了三拜。

    五湖怪客眉頭一皺,高聲問道:「你們三個要下水游泳嗎?」

    仙主夫人搖頭道:「奴家等是要為故主殉難。所以請老前輩照顧小女。」

    五湖怪客「哦」了一聲,道:「我知道了,你們是要跳水自殺。」

    仙主夫人等輕輕點了點頭。臉上毫無疑難畏縮之色。

    五湖怪客叫道:「那好極!好極!」

    眾人大奇,心道:怎麼好極了?死人還什麼好?若說是讚揚他們義僕忠風,不事二主,卻也不是這樣贊法。

    婉兒哭著嚷道:「媽媽不要跳水。婉兒要媽。」飛奔過去。

    抱住仙主夫人。撲在她懷裡,不住地哭嚷。

    仙主夫人神癡目呆,淚跡縱橫。

    人生最痛苦事,莫過於生離死別,東夷屬人為主殉難,群雄均覺正義凜然,油然生出敬佩之感。

    但眼看這對母女要活生生的拆散,任你鐵打心腸,也不由得回氣纏綿,黯然神傷。

    神乞歎道:「尹小俠與苑蘭公主跌落江中,已是天大的不幸,幾位忠義愛主,卻也不定要為他們殉難。」

    梁姑大怒,道:「你們逼死公主與駙馬,還來侮辱我們,真是欺人太甚!」言下大意,大有是可忍,孰不可忍之概。

    原來東夷習俗,僕殉主難,被譽為一種至高的榮耀,誰也不可阻止其事,除非有人認為生前仆役對主人不夠忠義,才可仗言阻撓,但這是一種極大的侮辱,因此梁姑等聞神乞之言,均臉呈忿色。

    神乞不知就裡,還道他們誤認為自己故意出言諷刺,遂正色道:「叫化子是不忍看你們白白犧牲,句句肺腑之言。」

    梁姑等更怒,厲叱一聲,「權天強測」揮起一片黑幕,向神乞罩落。

    真武子健臂掄動,劍起雲湧,代接了一招,他武功高於梁姑,頓時把她震退,莊肅道:

    「本庭執法一向無私,今日之事,若有可歸咎於本庭之差錯,水落石出之日,貧道當重臨採石磯江畔,焚香謝罪。」

    梁姑冷哂道:「誰要你們假作惺惺。」

    五湖怪客接口道:「是呀!你們要跳水就快吧,婉兒過來,公公帶你去吃猴子屁。」

    梁姑聽他說得不倫不類,心中甚是煩躁,氣道:「公主曾經救你一命,你該不該報答?」

    五湖怪客正色道:「老夫一生恩怨分明,來此就是報活命大德。」

    梁姑點了點頭道:「公主隨波逐去,你要報恩,就同我們一道投江。」

    五湖怪客一怔,直眨著眼,道:「乖乖,江水這等洶湧,跳下去那還有命在?」

    粱姑道:「當然沒命,有命還殉什麼難?」

    五湖怪客道:「騙人,騙人。」

    仙主夫人不解,奇道:「什麼騙人?」

    五湖怪客一本正經,道:「他二人是長命相,功夫又好,在水裡準死不了;可是咱們都是短命鬼,跳下去準被龍王爺招了下去,那時他二人活著,咱們賠了命,誰來殉難?」

    梁姑接口道:「公主曾經潛入東海十數天,以她一身水陸功夫的造詣這區區江水本是不妨事,但目下身受重傷自當別論。」

    天外神叟朗朗一笑,道:「辛師兄他們縱然做了水鬼,也不干你事,犯不著為他們操心。」

    五湖怪客翻起白眼,瞪他一下,冷冷道:「你還記著我這個師兄嗎?我被臭和尚關了十年,你怎不來救?若不是那二個娃娃,我哪能再見天日?」

    天外神叟吃了一驚,道:「什麼人吃了豹子膽,敢欺負師兄,小弟不知,要不然早就趕去救援了。」

    五湖怪客嘻嘻一笑,道:「很好,很好,你還惦記著我……」

    突然笑容一斂,冷漠道:「就是臭和尚欺負我,把他臭揍一頓。」伸手一指。

    天外神叟轉目望去,見他指的正是身旁的邛崍掌門玉印大師。

    原來玉印大師清瘦小,與「寒山寺」前任方丈淨空大師身材頗像。

    黃宮哈哈笑道:「大師一代奇僧,名震武林,豈會欺負師兄?」他知師兄性情異怪,取笑無常,定是信口胡扯,不過已猜到八成吃過和尚的虧。

    五湖怪客啐了一口,道:「哼,你還是幫著外人……」說著大踏步往江邊走去,邊走邊道:「你們別哭,那兩個娃娃死不了,我往水裡,你們從陸面,趕緊找去。」

    話落口,雙足一縱,生似箭燕戲水,頭下腿上,飛落尋丈危崖,「通」的一聲,潛入水中。

    眾人大驚,急疾圍擾過來,俯身細看。

    只聽「嘩啦」一聲,五湖怪客又冒出水面,雙手一撥,身子直挺挺地聳起,直浮到肚臍,看起來江水好像就只有二尺許那麼深。

    他雙手一撥一拍,呵呵大笑向下游泅去。

    去勢奇快,眨眼已消失在煙波之中,笑聲也漸漸遙杳不聞。

    群雄看得甚為驚奇,真武子道:「黃教主,這位可就是風塵怪傑,人稱五湖怪客的辛凡?」

    黃宮笑道:「正是敝師兄。」

    神乞頷首讚道:「令師兄湖海為生,難怪水上功夫如此了得。」

    柳夢龍陰陰一笑,道:「黃教主敢情是風塵狂生的高足,無怪一身武藝睥睨江湖,但不知對『星宿十二掌』及『浮世七絕劍』的造詣如何?」

    天外神叟闖蕩江湖數十年,手中「齊眉棒」打遍綠林未逢敵手,但一直無人知他師承來歷。原因是「風塵狂生」以掌劍稱雄武林,棒法還是後期才參悟出來。

    黃宮因慮及師當年會遍萬教十三要員.結下不少恩怨,在自己勢力還沒有成長之前,不願顯露身份以免招來強敵糾纏,如今他已雄霸綠林,在「萬教聯盟」中站立了一席地,身價大非昔比。

    他情知浮月山莊與柳家堡曾先後敗在乃師「掌劍」之下,他與摩、柳二人互有合作默契,不欲反目,故而淡淡一笑,道:「兄弟天資魯愚,對先師掌劍絕藝,一無所成,唯傳得幾招難登大雅之堂的猴子棒法。」

    柳夢龍聽他口氣讓步,見好即收,嘿嘿笑道:「黃兄,好說,好說。」

    這時東夷三人已改變殉難的主意,存著一線希望,駕駛「藍綾香車」沿江尋去。

    「萬教庭主」心想:「乾坤日月令」已然收回,偷令之人雖成懸案,但已是不幸之大幸,遂令天、地尊者,尾隨東夷之人,以打聽尹靖與苑蘭公主的生死,自己則領著其餘護法及「七星劍陣」諸同門。馳往恆山,尋覓師門秘籍。

    萬教要員亦懷著不同的心情離開「採石磯」,各奔前程,表面看來是分道揚鑣,其實都是抄著捷徑,盡快趕往北嶽,於是這一場風聞海內外的盛會,就此雲消霧散。

    旭日漸越晌午,垂楊披拂水面,涼風習習,飄起地上落葉,使採石江畔益增秋意蕭瑟的味道。

    忽見坡下有一白衣人正向江邊奔來,霎時已到江畔。

    只見他緩步走近危崖邊緣,將手中一束自路旁採摘來的鮮花,向江中拋落,黃蠟的臉上,木訥而無表情,星眸中閃耀著瑩瑩淚光,淚水正沿著兩頰滑落。

    他癡癡望著水面飄花,喃喃吟道:「君已隨波去,何忍把妾遺?江流無歲月,但聞杜娟啼,千竺拂流水,難傳纏綿意,妾心似落花,伴與到靈虛。」

    聲聲衰艷,句句纏綿,聞者不禁淒然淚下。

    忽聽背後傳來一聲長歎,道:「是林琪姑娘?我道何人來祭尹兄英靈?」

    白衣人聞聲已知來人是誰,頭也不回,幽幽道:「人生何處遇知音,金筆書生你我倒是同病相憐。」

    「林姑娘是中原武林道上,唯一足與苑蘭公主爭艷之人,剛才若不是聽你聲音,幾乎無法認出你本來面目。」

    林琪淡然道:「自從洛東花圃尹公子不告而別,我就掩去本來面目,如今他已永逝人間,縱然留得羞花貌,寂寞孤芳為誰容?」

    蘇慧中道:「那也不然,就區區所知呂江武對你也是一片真情摯意。」

    「咱們不談我的事,該談談你的,是來追尋大公主嗎?」

    蘇慧中輕輕「嗯」了一聲,表示回答。

    林琪道:「你想替她報仇嗎?」

    蘇慧中搖了搖頭,說道:「我現在心如枯井,對一切都看得很淡,再說縱然替公主報仇,也不能使她復生,何況敞堡在武林中微具薄名,為著先人著想,我總不能公然叛變萬教。」

    林琪冷冷道:「就想報仇,只怕也無此能力。」

    蘇慧中歎道:「林姑娘說得是,我只是想在江邊結一所茅廬,風晨日夕,也好使公主羈魂有伴,免她孤零寂寞。」他對林琪的嘲笑毫不在意,顯見心中甚是消極。

    林琪一怔,道:「這個方法倒是不錯,也虧你想得出,不過……有一事令我覺得懷疑,假如是你投落江中,大公主會不會也在江邊結廬伴你?」

    蘇慧中想不到她有此一問,訥訥道:「這個我倒沒有想過。」

    林琪哼了一聲,道:「你不用想就該知道,她不會替你守孝。」她的話甚是酸辣,似是有意要刺傷他的心。

    蘇慧中不以為懺,淡然道:「公主待我如何都無足輕重,我雖是作繭自縛也甘心情願。」

    林琪輕輕歎道:「我剛才是故意拿話刺你,想不到你卻這樣死心踏地,其實你也不用在此守孝。」

    蘇慧中毅然說道:「林姑娘你走吧,在下心意已定。」

    「如果苑蘭公主沒死,你也要一輩子守在此地不走?」

    「江面一望無際,怒浪洶湧,人落江中哪有生還之理?」

    「我在『海天別墅』住過一段期間,曾經見大公主潛入東海棲息十日之久,浮沉於碧波綠海之間,更是司空見慣事,尹公子身負蓋代神功,『混元坪』的『地夷明火』,尚且無法焚傷其金剛不壞之身,區區江水何足為患?」

    蘇慧中眼中閃動著希望的,說道:「林姑娘這話當真?」

    林琪很有自信地說道:「我對他們生死比你更關心,豈會自欺欺人?」

    「那咱們趕緊沿江尋去。」

    林琪道:「我正有此意,但最好別與東夷三人照面,你就喊我叫林立青,別漏了底子。」

    蘇慧中心思靈敏,一想立青為靖,林琪對尹靖這等鍾情,尹兄真是艷福非淺。

    林琪催促道:「咱們快尋去,別耽誤時間。」二人聯袂往下游奔去。

    看看日已偏西,彩霞橫空,江中的舟楫大都靠了岸,二人邊行邊打聽,問了一個老漁夫。

    那老漁夫咄咄稱怪道:「哥兒倆可是來拜水神?」

    林琪奇道:「什麼水神?」

    老漁夫道:「小哥有所不知,今午有一個神顯身,長髮披肩,踏波而行。」

    「去多遠了?」

    「水神法力無邊,來去如風,只怕已回大海去了。」

    二人告辭老漁夫,繼續前行,但依然杳無音息,也未追上東夷三人,不禁心急如焚。

    又行一陣,天已人黑,月亮被烏雲遮住,兩岸顯得分外冥暗。

    正行間忽聽前面傳來呵呵笑聲,二人放緩腳步,悄悄潛進。

    笑聲是從一土丘發出,他們遠遠躲在土丘下,屏氣噤聲,潛伏細聽,凝目望去。

    但見前面有一輛馬車,圍著數人在高聲闊談,只聽一人哈哈笑後,說道:「我說他們死不了你們不信,這一件是那女娃兒羅衣,那一件是那男娃青衫,看看老夫騙人沒有?」聲音突梯滑稽,正是五湖怪客辛凡。

    另一個大嗓子的女子嚷道:「公主與駙馬爺在哪兒快說?」

    是梁姑的聲音。

    五湖怪客道:「這個我怎會知道。」

    「不知道你這衣服從哪兒來的?」

    「是對岸江邊揀來的。」

    沉默了一陣,另一清嫩嗓子的女人問道:「老前輩這二件衣服離江邊多遠?」正是仙主夫人。

    五湖怪客嘻嘻笑道:「我見對岸沙灘上有足印,找去才見到的。」

    梁姑急迫:「為什麼不繼續去看個究竟?」

    「我知道準是那兩個娃兒,所以才不追呀!」

    梁姑道:「為什麼?」微帶怒意。

    「那女娃兒凶得緊,一不高興就要我回去坐牢,嘿嘿,我才不去上當。」

    仙主夫人道:「老前輩,足印往何方?」

    「朝北!」

    梁姑迫不及待,道:「咱們趕緊渡過河去。」

    五湖怪客道:「你們渡吧,我要找一家酒肆消受去了。」轉身就走。

    梁姑把他喊住,道:「別忙『藍綾香車』有的是佳餚美酒,山珍奇果,渡過河去,包你享受不盡。」

    五湖怪客大喜道:「好好。大夥兒走呀!」率先奔入水中。

    梁姑道:「我們可沒有水面行走的本領,找擺渡的。」

    這時江邊早巳擺渡無人,灘上停著四隻小船,他們解纜推入水中,那「著藍綾香車」甚大,無法拉進船中,解下馬匹,每匹拉上一船,梁姑雙手鉗住車輪,喝聲「起!」把馬車高舉過頂,躍落船中,居然穩如山嶽,神力確實大的驚人。

    幾人相繼上船。撥槳前進。此處江平面闊,航行甚快。

    林,蘇二人等船已遠。才從土丘轉出,林琪頓腳道:「只見四條船,都被他們劃去了,你會游泳嗎?」

    蘇慧中搖頭道:「我是早鴨,水裡可不行。」

    林琪道:「他們劃往西北面,咱們快回頭找船隻去。」

    走了好一程,才找到一條船,等他們劃過對岸,早已人去船空,不見梁姑等人。

    二人目力精銳,沙灘上還依稀可辨出輪痕足印,到了荒野長草沒徑,已不復見痕跡。只好循路而行。

    行行復行行。前面燈火照耀,是個市集,入得市面。只見燈紅酒綠,頗見繁華。一問之下,才知是屬揚州府邊境的一個小莊集張家莊。

    他們問了幾家客店,均無梁姑等人下落。林琪道:「咱們還是飽餐一頓,再行打聽不遲。」

    蘇慧中欣然同意,二人找了一家精緻館子,要了幾樣菜。

    金筆書生已知苑蘭公主脫離險境,心中如釋重負,斟滿一杯琥珀酒,仰首一飲而盡。林琪不善喝酒,淺嘗則止。

    二人飲食之際,突然店外人聲嘈雜,有五六個莊丁擁著一位頭匝英雄巾,身穿黑緞馬褂,雄氣糾糾的大漢,大踏步走進店中。

    跑堂掌櫃的,立時堆滿笑容,打拱作揖,口中作稱:「張三爺!」

    店中左邊臨窗席上,有三個勁裝漢子,離座迎了上去,三人齊一抱拳,由中間那人發話道:「張大哥從金陵回來,小弟等不知遠迎,多多得罪。」這時店中酒客大半站立起來,表示歡迎張三爺來臨。

    張三爺目光一轉,見二個陌生人端坐不動,自斟自飲,始終沒有抬頭望來,哈哈一笑,向那三位勁裝漢子道:「是丁氏三昆仲,好說,好說。」逕自走到中間席上坐落,丁氏三昆仲看來身份也不輕,陪著張三爺坐在中間正席上。

    跑堂的頓時來往如梭,遞送佳餚美酒,狀至慇勤,幾人開懷暢飲。

    酒過三巡,菜遞五道,丁氏老大道:「大哥金陵之行想必暢意,兄弟等黔驢薄技,無緣參與盛會,可否請將盛會見聞,說與小弟聽聽,也好增長見識。」

    張三爺哈哈一笑,道:「當然,當然,我到金陵首先去拜會侯夫子。」

    丁老二道:「大哥說的可是金陵儒俠侯仲庸大爺。」

    張三爺點了點頭,道:「侯夫子是頂講義氣的人,很瞧得起咱們江湖兄弟,特大擺宴席,接風洗塵。」

    丁老三奉承幾句道:「咱們張大哥揚州府面第一好漢,江湖朋友哪一個不敬讓三分。」

    張三爺甚是得意,道:「這次『採石磯』盛會可真熱鬧,單就侯夫子府上宴請的貴客,像天台四傑,婁山三煞,神刀鎮關西……哪一個不是江湖上響噹噹的豪傑。」

    丁氏兄弟連連稱是,老大又道:「小弟聽說東夷的公主是人間第一美女,就不知怎個美法?」

    張三爺道:「真美真美,不但長得挺俏,而且手硬得很,萬教庭主令『黃旌護法』雪山『千手菩提』杜翰平,與她打了三千多招,兀自不分勝負。」

    丁氏三兄弟齊聲道:「這等厲害?」

    「後來我看杜翰平賣了一個破綻,使出一記絕招,一掌當胸擊去……」說到此,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這時滿座賓客都豎耳傾聽下文。

    「那公主究竟年輕,對敵經驗不夠,被一掌打落江怒浪之中。」

    眾人聽得連叫「可惜!可惜!」

    「這下激起東夷之人拚命了,名震江湖的蒙面劍客傳人原來正是東夷公主的夫婿,他當時大怒,拔來『松紋古劍』只一揮手。」

    「怎樣?」

    「青光一閃,把千手菩提剃光了頭,聽說這人的功夫比苑蘭公主更了得,這下庭主大怒,命六大擴法布成『三才陣』要把他捉拿,那駙馬雙掌難敵四手,麾戰二十回合,也被打落水中。」

    林琪心想這個人真會吹牛,杜翰平頭頂本來就光禿禿還剃什麼光頭?

    突然步履聲響,有一人闖進店中,把一大酒壺往櫃檯上一擺,叫道:「買酒。」

    掌櫃正全神聽張三爺吹牛,聞聲嚇了一跳,轉目望去,只見那人長髮披散,鬍鬚滿腮,鳩衣百結,髒得不能再髒。分明是個要飯的,哪會有銀子買酒,眉頭一皺,淡淡道:「沒酒。」

    那怪人道:「沒酒你店裡客人都喝尿嗎?」

    金筆書生一觀那化子是五湖怪客,心中大喜,就要上前與他搭訕。盤問尹靖與苑蘭公主下落。

    林琪輕輕一整他衣角,低聲道:「別忙,說不定梁姑他們就在附近,咱們待會兒悄悄盯住他。」

    只聽掌櫃氣呼呼地罵道:「臭要飯的,咱們張家莊美酒如泉。你胡說什麼?」

    「哈哈,那就替你爺爺裝酒一壺。」

    掌櫃看那酒壺甚大,裝滿怕不下十斤重,手一伸,冷漠道:「銀子呢?」

    五湖怪客道:「哪一酒客喝酒是先把銀子擺在桌上的?」

    掌櫃一聽也有道理,心想:憑你這糟老頭,要了酒還怕你賴不成?當下揮手示意跑堂提壺裝酒去。

    霎時只見他雙手環抱酒壺走了回來,步法甚是沉重,看來酒壺容量竟是不小,他道:

    「二十二斤半。」

    五湖怪客抱起壺,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點頭讚道:「好酒,好酒,不過比我媳婦那馬車裡出產的還是差些。」

    那跑堂從未聽過什麼馬車出產的名酒,很是不服氣,說道:「放屁!咱們張家莊『沉泉琥珀酒』聞名遠近,你吹什麼牛皮!」

    五湖怪客舉袖拭嘴角淡淡說道:「爺爺隨便放個屁,也比你們說話香,要吹牛皮麼……

    就得找這位張大牛。」手指張三爺。

    酒客們齊齊一驚,心道:你這老頭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張三爺那還有命在!

    誰知轉目看三爺時,只見他低頭挾菜,斟酒自飲裝著不聞不問。

    原來他確實去過「採石磯。」並認出這怪人正是當著天下群雄之面,展露一手一指功的那老頭,這時見他突然在此出現,哪裡還敢吭氣——

《玄天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