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立嗣之事已平,獨孤信卻發覺:黑獺那一雙幽碧無底的眼睛,自立嗣之後越發顯得深邃游弋了……
立嗣之爭,暴露了自己在朝廷中一呼百應的實力,天性狡黠多疑的黑獺,哪裡就會輕易放鬆了對自己的監視?
一切只是剛剛開始罷了。
而此時朝廷中的形勢也越發微妙了——黑獺常常會因一些瑣碎之事,便與當今年輕的大魏皇帝元廓公然翻臉。
黑獺以往從未公然如此,這裡面大有含義……
今天早朝,太師為了一件小事,竟與陛下當眾爭吵起來。陛下剛分辯了兩句,宇文泰便驟然變色,丟下滿朝文武,獨自拂袖而去了。
獨孤信站在那裡,面無表情地思量:這位匡靖國輔的脾氣,如今真是越來越大了。
眾位大臣見太師憤然離去,一時也默默相隨而去。
御座之上冕旒袞服的陛下顯得孤零零的。
當人成了傀儡,御座和袞冕決不會給人增添多少威儀的。相反,倒成了一種累贅。
望著接踵離去的眾位大臣,臉色蒼白的大魏皇帝兀自坐在冷冷清清的朝堂上,又是歎氣,又是垂淚。
獨孤信和趙貴二人見眾人紛紛離去,相顧一盼,也欲起身告辭。
陛下望著獨孤信和趙貴,可憐巴巴地問:「二位愛卿,你們,你們,也要離朕而去嗎?」
陛下雖歷朝事未久,畢竟皇室子孫,本能感到面前的這兩位臣僚,還是與眾有別的。
獨孤信的眼睛一熱,臉上卻沒有絲毫動容:「陛下有事儘管吩咐微臣。」
陛下想了想,歎了歎口氣,又搖了搖頭,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他心裡明白,其實,打從二十年前自家祖父孝武帝率眾從北齊一路倉皇出逃,自從投奔到宇文泰的領地那一天起,他們元氏帝祚的國運,早已呈現日落運衰的氣數了。而且,往年,父皇和兄長們在位時,他們這些皇子皇孫私下聚議,什麼事不明白?不過俱是敢怒不敢言罷了。
如今,遍視朝中文武百官,各柱國、都督、開府,乃至各州郡縣,哪一個總管,哪一位剌史不是宇文泰一手晉拔起來的同僚和屬下?
從父皇文帝時,大魏皇帝便沒有調遣一兵一馬、一刀一劍的權力了。雖說,黑獺已將他兩個女兒分別嫁給自己的兩位兄長,自己的兩位姐姐也分別嫁了黑獺的兩個兒子,宇文氏與元氏宗室可謂親上加親,彼此扭結。可是,從祖叔到父親,又從皇兄到自己,連著幾任大魏皇帝,哪一個的皇位和性命不是他老人家一句話的事?
甚至連他老人家自己的女婿、自己的兄長魏廢帝,不過只是怨言洩露,便被廢了皇位、沒了性命?
年輕的大魏陛下一面唉歎,一面垂淚道:「二位愛卿,今日之事,原是朕的不是。朕,朕請二位愛卿在太師面前,為朕開釋一番……」
獨孤信和趙貴忙道:「陛下勿憂,太師近日操勞過度,性情一時急躁罷了,臣一定向太師傳詢陛下旨意。」
陛下眼巴巴地望著趙貴和獨孤信兩人,欲再說什麼時,又搖了搖頭,長歎一聲作罷。
獨孤信覺得心內酸酸澀澀的不是滋味,卻也無奈。
好歹有這個傀儡皇帝坐在上面,自己雖有憂患,宇文泰諸事畢竟得有顧忌。一旦沒了這位傀儡,吉凶便是旦夕之間的事了。
二人出了帝宮,趙貴對獨孤信道:「我看,黑獺那小子是有些急不可耐了。」
他們兩人也越來越感到:黑獺一旦興代成功,他們這些開國功勳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獨孤信搖了搖頭道:「黑獺做事一向穩練,以我看,一時半會兒還不會。」
趙貴問:「哦?以你之見,會到何時?」
獨孤信沉吟道:「廢魏而代之前,恐怕,他還會連續發起幾次大的戰役。至少,北齊不平,突厥騷擾,他不會輕易就行替代。」
趙貴道:「已成定局,不過早晚罷了。」
兩人的神情一時俱都黯然下來:他們不像黑獺手下的那幫侄甥子弟,急不可耐地等著改朝換代,是為了藉機晉爵加級、封妻蔭子。
北魏六大柱國,他們兩位柱國,加上李虎、李弼、於謹,雖尊黑獺為長,彼此一向卻是平起平坐的。黑獺一旦廢魏而代,轉眼之眼,彼此便成尊卑之別。生殺寵辱,就是黑獺的一句話了……
當黑獺氣咻咻地離開帝宮,剛剛踏上太師府的台階,他的左右腹心甥侄也已接踵而至。
因見今天在朝堂之上魏帝竟對太師出言不恭,太師的幾位甥侄甚為太師憤憤不平,再次提請太師廢魏而代,開闢新朝。
太師的侄子、中山公宇文護道:「太師以一州之地,歷盡險阻,出生入死,方有今日與北齊高氏並雄中夏的局勢。東魏早已興代,西魏氣數也已殆盡,太師功高蓋世,根本沒有理由再受他人之氣了!」
賀蘭祥說:「中山公所言甚是。魏室王業衰盡,太師王氣已成。如今治政理朝,還要處處受制於人。束手束腳,如何定天下?」
宇文泰歎道:「唉!如今,中夏天下三分鼎立,稍有動變,恐怕就會遭致覆巢之禍!眼下,還得先為天下大局所慮啊!」
尉遲迥道:「太師匡扶魏室二十載,英謀電發,神旆風馳,南清江漢,西舉巴蜀,北控沙漠,東拒偽齊。功業若此,人臣當終,皇天當歸!」
宇文泰的女婿於翼道:「太師,齊國廢東魏而自立迄今已四五年,西魏能有今日,全仗了太師與將士浴血奮戰,如今,連一點賞賜都如此吝嗇,這等昏昧之主,何堪人君?」
宇文泰依舊默然不語。
這裡原有一段隱情在內——大魏文皇帝在世,冊嫡子元欽為太子,並納宇文泰之女為太子妃。文皇帝駕崩後,繼位不久的元欽便與心腹大臣、叔父元烈圖謀親政。
叔父元烈因事洩被誅後,元欽便怨恨在心,每日在兄弟諸王面前詛咒宇文泰,朝堂之上也不時與宇文泰為難。
宇文泰無法容忍,與左右議定:即刻廢除元欽的帝位,改立元欽之弟元廓為帝。
元廓的登基大典上,北魏大臣柳虯突然執簡當眾而奏:「文皇帝嗣子廢帝七歲之時,文皇帝曾托付於安定公說,『此子成才,在於公,不成才,亦在於公,請公勉力輔之。』太師既受重托,又居元輔之任,並將女納為廢帝皇后,卻不能訓誨有成,致令廢黜,有負文皇帝之托,廢帝之事,太師首當其咎,應自請處分。」
在內外使臣、文武百官面前,此事弄得他十分難堪,令他至今心存顧慮。
遙想當年,自迎孝武帝入關以來,他率領子弟屬下,以一州之地匡扶魏室,二十年來北拒突厥,南征梁陳,東扼偽齊,西制吐渾,刀劍叢中,大小數百戰,子弟僚屬死傷無計其數,終使大魏帝祚苟延至今。
天下輔弼之任,既要令陛下滿意,又能使文武歸服,實在難以兩全:今日朝堂之上,他奏請陛下重獎東征有功將士和陣亡家屬,以鼓士氣而撫人心。不想,陛下竟猶豫再三。六軍將士以鮮血性命維護著他的皇位,他卻如此吝嗇錢財賞賜,怎麼不令他勃然而怒?
然而,眼下一時,四方未平,東西猶梗,加上廢帝未久,新帝乍立,為了大局和人言,他只能暫且隱忍而已。
自從上次在大姐夫府上與宇文邕、宇文憲兄弟見遇,眼下在太學讀書,清知伽羅女兒真相的幾位同窗,每人似乎都在有意無意地掩護著伽羅。
伽羅心下自然感動。也感覺到他們幾人在自己面前,或是含蓄,或是直白,或多或少都流露過對自己的喜悅之情。
可恨的是,獨獨那個大額頭的楊堅,平素看見自己,要麼是高首闊步,要麼是目不斜視。
清明節前後,太學院給學生們放了幾天的春假。
幾天前,伽羅探到清明那天四哥楊堅他們幾個相攜出城狩獵的消息。一大早,伽羅見四哥和高熲兩人前腳一出府門,便騎上一匹早已備好鞍韁的馬,匆匆跟在後面。
四哥獨孤藏見七妹跟了出來,因怕父親知道後責罵自己,不管伽羅怎麼說,始終不肯帶她同去。
伽羅無奈,只得從馬背上解開一個小包裹,打開一層又一層,最後抖出一件鑲了貂毛、紫綺繡花的裲襠*來,雙手捧著,笑嘻嘻地說:「四哥,你看,這是我親手給你做的裲襠,四哥試試,合不合身?」
望著專意給自己縫做的裲襠,四哥對高熲搖頭歎道:「唉!實在難得!好吧,你可以跟著我們,只是,出了門,你就別再逞能了,更不能給我闖禍。父親一旦知道此事,你也別說是我帶你出門的。」
伽羅喜得連連點頭:「謝四哥!」
三人打馬趕到普陀寺時,楊堅、鄭譯等早已等在那裡了。眾人會齊後,直往西山方向縱馬而馳。
眾位少年今兒是一色的寬褲窄袖的胡服。
雖說自從魏文帝率王公大臣遷都洛陽之後,為了迅速融入中原,詔命王公貴族從此說漢話,娶漢妻,著漢服。可是,寬大的漢服雖說俊美飄逸,卻是極不適宜騎射遊獵的。因而,人們便習慣外面披一件寬大的漢族袍服或是披風,內裡仍舊是一套胡服。讀書宴飲時是漢袍,騎馬獵射時,甩掉寬袍,短襦寬褲上陣。
伽羅今兒顯得很是開心。她一面有意與楊堅並轡而行,一面調皮地問:「那羅延哥,你該怎麼謝我啊?」
楊堅望著伽羅那忽閃忽閃的大眸子,不覺有些醉意眩眩的感覺,卻故作不解地反問:「為何謝你?」
伽羅哼了一聲:「原來是個得魚忘筌的傢伙!」
楊堅一笑:「你說怎麼謝?今天聽你的!」
鄭譯對高熲道:「哈!今天咱們要跟著七妹沾光了。好酒好肉是斷斷少不了!」
伽羅道:「什麼酒啊肉的,我才不希罕哪。我要那羅延哥教我那曲《大風操》,怎樣?」
楊堅不敢再看她那雙灼灼逼人的眸子,眼睛望著遠處說:「這有何難!改天教你便是。」
鄭譯對高熲和獨孤藏二人歎氣道:「咳!若是策論兵略,我也自歎弗如那楊那羅延!可我不信,我的《垓上歌》,真的就不如那羅延的那曲《大風操》抑揚悲壯,律韻清奇嗎?」
伽羅反駁:「你的《垓上歌》固然琴藝高超,宮商清越,可惜左不過還是敗亡之音罷!那羅延哥的《大風操》卻是雄渾高亢的凱旋之律!可惜,素以絲竹絃歌、詩詞經賦聞名於中外的鄭公子,竟不知凱旋之律和敗亡之音的天壤之別!痛哉惜哉!」
鄭譯搖頭一笑,對獨孤藏道:「四哥,瞧瞧你家七妹那副靈牙利齒!將來不知會被哪個倒霉蛋兒娶去當老婆,那才真有氣受呢!」
眾人大笑起來,伽羅的臉卻一下子脹紅了。
鄭譯對楊堅道:「唉!我料定了,這個七妹,將來一定要終老家中無人問津的!」
楊堅微微一笑沒有言語。
高熲望著伽羅笑道:「咱們七妹已經有了心上人了。鄭公子是不是狐狸吃不到葡萄,才說葡萄酸呢。」
伽羅羞得滿臉通紅,急忙打馬逃開眾人的哂笑。
不料,此時從前面灌木叢中斜刺裡竄出兩隻馴鹿來,伽羅愣了愣,不及設防,座下的馬兒驟然驚奔而去!
馬在生滿半膝深的亂草叢中帶著伽羅滿地狂奔。伽羅一時勒不住驚馬,不禁在狂奔的馬背上驚叫不已起來。
草叢中生著一些野槐野棗之流的灌木叢,伽羅幾次想跳又不敢跳,若繼續跑下去,馬若再往旁邊跑一陣,便會奔入涇河。
眾人驟然驚惶起來,高熲望著遠處大叫:「帶韁,用力帶韁!」
獨孤藏一面上馬,一面高叫:「七妹,跳馬吧!草厚!沒事兒!」
伽羅的坐騎繼續在草叢狂奔著。眾人俱在後面緊追不捨。此時,見楊堅一匹黑龍馬早已躍過眾人,漸漸接近了伽羅和驚馬。
伽羅仍舊驚叫不已著,楊堅見她在馬背上又是帶韁、又是望著兩邊草地,躍躍欲跳,只見他疾馳到伽羅身邊,斜刺裡飛身一把抓住伽羅手中的馬韁、一面順勢翻下自己馬背跳到地上,雙手死死拽緊伽羅的馬韁向後死命拽緊,雙腳同時在地上狠命踏死,一聲巨喝:「吁——!」
馬兒長嘶一聲,前蹄騰空揚起,終於站定了!
鄭譯的臉早已驚得死白,半晌才叫道:「好險!」
伽羅的四哥緩過神來,一面抱怨道:「女孩子家的,就是惹事兒!噯?這匹我怎麼沒見過?是不是下人所騎的弩馬啊?怪不得屁大一點兒動靜就熊成這樣了!唉!這種馬怎麼能打獵?」
那羅延見說,怕待會兒打獵追蹤時,伽羅的坐騎再出什麼意外,於是,默然無語地將自家的坐騎換給了伽羅。
伽羅接過楊堅的馬韁,抱著馬脖子,撫了撫馬鬃,突然伏在馬背上,兀自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眾人不知她為何發笑,都疑惑的望著她,以為剛才那一驚,驚得她神智不清了?
眾人見她如此,都望她笑道:「七妹今兒真是瘋了!」
高熲略一思索,搖頭一笑,也不說破:伽羅一向御射過人,剛才那場驚險,不定又是小機靈鬼給楊堅設的什麼把戲!
鄭譯也看出了些蹊蹺來,他望著伽羅笑道:「鬼丫頭!今天原本要那羅延請客的,這一場馬驚鬧得,反倒你欠了那羅延一場救命恩情了!不行,今天的客,該你來請。」
突然,獨孤藏對著楊堅驚呼一聲:「啊?那羅延,你的手怎麼流血了?」
眾人忙回頭去瞅,見楊堅的手臂上早已是紅浸浸的一片了。
伽羅臉色蒼白的一把扒開眾人、拉開楊堅的箭袖:只見他的手臂上血糊淋啦的一片,肯定是剛才救自己時,被亂叢樹刺劃破的!
伽羅的臉一時蒼白起來,兩手托著他的手臂望著望著,突然,「哇」地一聲失聲哭了起來!
眾人又是勸伽羅,又是忙著給楊堅包傷口,伽羅卻哭道:「都怪我,都怪我,剛才,剛才,我是故意逗你們玩的,沒想到,害得那羅延哥流血受傷……」
四哥獨孤藏氣得抱怨伽羅:「有你這樣拿人命玩的嗎?」
楊堅一笑,忙攔住獨孤藏的話頭:「不過劃了一點皮!」
鄭譯笑道:「七妹也別哭了,這樣吧,今天原本該那羅延做東的,今兒人家那羅延救你受了傷,應該你作東了。我看這樣吧,就讓店家多來幾盤牛肉驢肉的,給那羅延補補血。」
伽羅正在愧怍,聽他一說,不禁破啼為笑,又說「這有何難,待收獵之後,我來下廚,親手給你們做幾個下酒菜就是了!」
鄭譯笑道:「你會做菜?哼,打死我也不信。」
高熲道:「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可是品嚐過七妹的手藝。實在難得!」
鄭譯眼望著楊堅,作怪似地長長「唉」了一聲:「看來,七妹真不愁嫁了啊。只不知,將來會便宜哪家公子?」
*裲襠,即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