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馬獨孤信府上,幾天來,全家上上下下俱忙得不亦樂乎。伽羅與楊堅的婚事趕得緊,從議定到婚嫁,攏共只有三五天的日子。大司馬府上燈火晝夜通明,光為伽羅趕製嫁衣嫁妝的繡女縫娘一項,就達近百人。
獨孤信為愛女準備的陪嫁之物,不算車馬奴婢,如金珠寶物、衣物錦被、錦羅緗綺、首飾鞋襪、各種典籍、毛皮器皿等等,就整整擺了三間屋子和幾張床桌。
出嫁的前夜,獨孤信將伽羅叫到自己的書房。語重心長地說:「伽羅,父親一生雖以德信著稱,並被太師、大塚宰賜名為『信』,終有一樣憾恨之事,那便是為父雖有文治之才,然打仗武略上,卻並非父之所長。能有今天,也不過是以識人之才和德信仁義取勝。然,今日之天下,三國鼎立,外強伺逼,欲建大功業者,非武略軍功不足以彰顯聲望,威服他人。這次兵事,父親看出來了,楊堅那孩子,果如你說,確係可造之材。
「然而,女兒可知,為何楊堅立下大功,父親在軍中卻反而對他處以重責的原故麼?」
伽羅望著父親,搖了搖頭。
「伽羅,楊堅雖說舉止成穩,城府雄厚,且韜略超人。然而,畢竟少年之人,性情仍有操切之嫌!其實,無論是攻城還是破敵,也無論世間萬物,都不是只有一種勝敵之法的。父親率大軍攻襲敵城,心中是有足夠的把握攻破城池的。父親不願一舉而破,甚至有意久攻不下,是因為太師宇文泰之故,原本是有韜晦之策暗藏箇中的。一個人,要想成就大事,決不能只憑威勇和武略。楊堅雖說有謀略,卻沒有悟透此番戰事我為何如此佈置。故而,仍需一番磨砥之後方可成就大器。」
伽羅聞聽父親此言,頓如醍醐灌頂!
這時,父親從書閣後面的一個暗龕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鑲金銀扣的紅漆匣子來,徐徐打開——
伽羅突然預感到:恐怕,這就是自己打小就聽說,卻至今無緣一見的獨孤家祖傳鎮宅寶物,父親向不示人的《兵家秘笈》!
果然!
父親從盒中取出《兵家秘笈》,萬分珍愛地撫了撫封面說:「女兒,以你的睿智機敏,與楊堅的宏達沉蘊和雄武果決聯手,前程未可估量!所以,我將咱們祖上傳下來的這部《兵家秘笈》送與你們,望你們能珍惜光陰,悉心研讀,終能弘揚光大兩家門楣。」
伽羅聽父親此言,已是淚咽喉堵,泣不成聲了。
她似乎剛剛發現,一向英俊灑脫的父親,不知何時,已是兩鬢華發了。因想到,以後自己再不能晨昏問候,親聆慈教時,一時哀痛難禁地跪在父親膝前哽咽道:「父親,女兒以後不能常常奉守在父親身邊了,父親自己更要多多保重……」
獨孤信撫著伽羅的頭髮:「伽羅不要傷心,你的幾個兄長雖沒有靖匡之材,卻也算孝順敦睦。倒是你,到了楊家之後,不比在父母跟前,要懂得凡事含蓄。雖說你公婆皆是有名的忠厚之人,可是家中還有許多的姑嫂妯娌,為人處事,不比在父母兄姊跟前隨意。你一定要記得,孝敬公婆,睦愛叔姑,舉止言行三思而後行。」
伽羅垂淚點頭,謹遵父命……
五公子宇文憲驟然聞聽獨孤伽羅與楊堅訂婚的消息,登時便覺得自己的腦袋「轟」地一下炸了!半晌,還呆呆地怔在那裡,一時鬧不明白,事情是怎麼回事?
這才幾天日子?他奉朝廷之命,率軍前往攻城破敵,第一次建下大功凱旋歸來,本欲求父親托媒到大司馬府上,風風光光、隆隆重重地替自己求聘獨孤伽羅的。只因二哥宇文震在不久前的江陵之戰中陣亡,父親老來失子,自己一時還不好向父親提及婚聘二字。
哪裡料到,突然之間獨孤伽羅突然竟被聘為楊堅之妻了!
而且,一併連嫁娶的日子都匆匆定下了!
宇文憲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脹出血了!
宇文憲又恨又悔!既怪自己當初拜見獨孤大人之時,竟沒有把話挑明,又恨自己當時沒能將此事稟報父親。否則,哪裡會有今日之痛?
如今倒好,自己心儀的女孩子,竟讓楊堅那小子捷足先登了!
他心下實在難以服氣!
楊堅何德何能?有何過人之處?論長相,身材上長下短,一個大額頭稜稜角角的,哪裡及得自己英武過人?論文采,不如四哥宇文邕和堂兄宇文孝伯;論武略,漫說比自己了,就連王軌等人也是不及的!論出身,楊堅之父楊忠既不是三公大臣,又不在六柱國之列,僅僅六柱國下面的十二大都督大將軍之一罷了!
他一時真想尋到楊堅,與他決一雌雄!
鬱怒萬分,實在無可喧洩,一時奮而拔出腰間的寶劍,對著一片樹叢狠狠斬劈起來!
劍氣犀利逼人,劍光迸射!末了,身邊一棵茶碗粗細的楊樹,竟被他一劍下去,攔腰折斷!
宇文憲望著斷樹,咬牙切齒地發誓:「楊堅!此生此世,宇文憲決與你勢不兩立!」
伽羅出嫁的這幾天,宇文憲悶在府中,一步也不肯邁出家門。
然而,他卻顯得處處坐立不安,一會兒看幾眼書,突然又將書狠狠地摔在案上。一會兒忽地站起身來,在中庭踱來踱去,或是咚咚地大口大口喝茶。
佐僚裴文舉見他煩躁不安,便和他在廳堂對弈閒話,說些輕鬆的話題。宇文憲面無表情,也不接他的話茬。
這時,宇文憲的佐僚劉休徵從外面歸來,進了門,眉飛色舞地張口便說起剛才路過大司馬、河內公獨孤信的府前時,正好遇見新婚回門的獨孤伽羅省親的盛況。
他說,往日曾聽說過獨孤伽羅是個才女,怎麼竟沒注意她還是一位天姿國色的美人兒啊?又詳細敘述獨孤伽羅今天的打扮:頭戴七鈿金步搖,身披孔雀金霞帔,真是天人臨凡啊;俄爾又說楊堅,金章銀綬、紫羅繡袍,實在氣韻不凡……
聽劉休徵滔滔不絕地說著,宇文憲低頭看著棋盤,漸漸地,捏棋子的手開始發抖起來。
裴文舉見狀,趕忙給劉休徵使眼色。誰知劉休徵正說的得意,哪裡顧得看裴文舉的神色?說著說著,突聽宇文憲順手將手中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打雷似的怒喝一聲:「住口!」
劉休徵嘎然而止,怔怔地望著宇文憲,不知他突然發火卻為哪般?
裴文舉做為宇文憲的侍讀,常隨宇文憲入太學聽學。宇文憲私下也常對他談獨孤伽羅的事。傻子也能看出,五公子迷戀上獨孤伽羅了。
他自然清知公子這幾天煩躁發怒的原委是什麼!於是急忙給劉休徵使了個眼色。
劉休徵雖不知個中隱情,人卻格外機智,趕緊轉了話題。
屋內氣氛正在不尷不尬之際,突聽外面報說朝廷有急詔發來!
詔書讀到一半時,怒氣未消的宇文憲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這竟是一份訃詔——正在西涼巡閱兵事的父親宇文泰突然駕崩於軍中!
宇文憲直覺得一個驚天劈雷在頭頂突然炸響!
……太師、大塚宰宇文泰,崩於雲陽宮,扶還長安正式發喪,詔命中山公宇文護受遺輔嗣子署理萬機,詔天子以下文武百官、宇文氏子孫赴喪舉哀……
直到詔書宣讀完畢,宇文憲才驀地爆出一聲野狼似的悲號……
原來,宇文泰在討齊大軍歸來後,又親自率部於平涼一帶駐兵校武,以懾邊敵。正要拔營回京的前夜,忽然一顆巨星從天而降,伴著巨雷似的轟響,逕直墜落在帥營前面!
一時,大火驟然熊熊燃起,漆黑四野映如白晝!
正當人馬驚悚萬狀之時,突然又聞惡報:中軍帥旗突然無故斷折!
平白生發如此大凶之兆,宇文泰心內忌惡異常,加上二子宇文震又新近陣亡,一直都鬱悶在心內。如今兩下夾擊,越想越覺諸兆不祥!於是,當晚便覺得胸悶氣喘,到了三更時分,便已四肢漸沉、針藥不醫了。
宇文泰清知天命當盡,只是放心不下,自己去後,嗣子尚幼,江山社稷,萬機之重,如何安頓?
若托命於諸位大臣,幾大柱國將軍眼下各自擁兵,一旦生奪重之心,天下便傾覆於旦夕之間了!那時,不獨自己經營多年即將在望的大業毀於一旦,宇文氏一族也將血濺滿門……
思量來去,覺得諸多外姓權臣當中,竟無一個敢輔付大任者。
末了,覺得只有侄子宇文護還算可靠。
這個侄子,早年喪父,自幼追隨自己入關。自己在外領兵打仗,家中諸事盡托付於他掌管。閤家老少近百人,侄子竟能把內外諸務治理得不嚴而肅。身後之事托付於他,應該比外姓權臣可靠。
如此,不僅可保朝國大權不旁落外姓,也可避免宇文家族的不意之災……
主意已定,即令屬下飛馬入京、急召宇文護速速來見。
宇文護趕到時,宇文泰已經命繫一線,他拚命支撐著,努力向侄子交待後事:「護兒……我諸子幼弱,難負重荷。時下,四方未定,外寇正強,而諸公大臣,各擁府兵,勳重位高,內憂不測。今將天下大事托付於你,望你勉力成就我志,勿使我宇文氏大業功敗垂成……」
又密囑道:「革魏興周,及早定奪……可以大司徒李弼為太師,趙貴為太傅、大塚宰,大司馬獨孤信為太保、大宗伯,如此,外示崇重,實奪兵馬。再以寧都公宇文毓、達奚武、豆盧寧、李遠、賀蘭祥、尉遲迥等一併晉為柱國,分別接任三人舊日府兵……
宇文護垂淚應命,宇文泰命內史並左右輔將進帳,當眾正式頒詔:奉嫡子宇文覺嗣位太師、大塚宰,晉遷開府將軍、中山公宇文護為柱國將軍、大司馬,輔佐嗣子,統領署理軍國萬機。
宇文護強抑悲咽,遵從叔父遺囑:暫且秘不發喪,直待靈至長安城外,再詔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