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趙大人見獨孤信竟派了他兩個兒子親自趕來送信時,當時便預感到事情有變了!
他匆匆展開信,見信上卻只有寥寥數字:「楚公,再再叩拜:請楚公為江山社稷而計,萬勿輕率!珍重!珍重!」
趙貴一眼便讀懂了字裡行間深藏著的險惡情勢!
前思後想,不覺驚出了一身的冷汗!直到此時,方感到因一時躁動和義氣用事,事情確實做的有失周密了。
於是,急忙把已經擬好、正要派人送達京朝,請宇文護並陛下校閱兵馬的奏章毀掉……
宇文盛連夜趕回京城後,連水也未及喝一口水,便攜兒子宇文述一早趕到天官府。待獲准進見時,命兒子等在外面,自己一人入殿,將趙貴秘謀之事和密信一併稟報大司馬宇文護知曉。
宇文護大驚!
他匆匆結束了早朝,卻留下於謹、李弼、賀蘭祥等人,眾人一起布下了將計就計之計——單等趙貴邀發巡閱的書信送來,謀反的人證物證俱悉獲拿後,立即捉拿趙貴諸人……
宇文護這裡已布下了天羅地網,單等著趙貴邀請大周皇帝陛下和太師宇文護校閱的奏書呢!
孰知,等來等去,直到密信中所預定的日子過了兩天了,仍舊沒有什麼動靜,也不見有請求自己和陛下前往巡閱兵事的奏章送到京中,宇文護便開始焦慮起來。知道趙貴可能有所警覺,又擔心夜長夢多,生怕趙貴再生出新的圖謀,自己猝不及防之中再致異禍。於是即刻詔命京畿附近諸州刺史總管回京,稟奏各地宿防諸事。
為防止趙貴生疑,宇文護在給趙貴的詔書中,專門另附了一封意懇詞切的私信:「……遙想世叔楚公當年,領率諸公一齊擁戴太祖匡扶前朝,眾公協力齊心,以一州之地而踞三分且一之天下,且終成革魏興周之大業……世叔楚公數十載如一日,以忠勇善戰而著名遐邇。護系太祖親侄,受太祖教導,世叔楚公於大周功績,護始終未敢有忘!今輔佐嗣帝,獨木難撐,護再再懇請世叔楚公和諸位世叔和舟共濟,同心共助,合力扶持幼主……
趙貴正為事不機密,幾天來心神不寧,處處驚疑時,忽見詔書和宇文護的私信,心下頓時鬆了一口氣。心想,宇文護原本無名之輩,如今立足未穩,而新建大周國則是四面強敵,風雨飄搖。他滿心以為,看來,眼下宇文護還是離不開他們這些百戰武勳的,所以才如此攏絡自己。
於是,竟毫無疑惑地趕回京城了。
待進京之後,又命屬將到別的官吏府上探聽虛實,因見京畿附近諸州的官員果然都已接詔回京,越發放下心來入宮參見。
孰料,一俟他解劍脫履,剛一踏進乾安殿,就見左右突然擁上一群禁衛,將他一把按倒,不由分說便當眾縛下!
虎入牢籠,縱然趙貴陣前殺敵武藝絕倫、威猛過人,此時也無可如何了。
宇文護命左右當場以陛下的名義宣詔:
昔太祖率眾,匡扶先朝。諸公齊心,共治天下。自始及終,二十三載,今仗群公,協力一致,革魏興周,擁朕大位。朕雖不德,然於群公情如親胞。太傅趙貴,竟與萬俟幾通、叱奴興、王龍仁、長孫僧衍等陰謀勾結,圖危社稷,陰謀害朕,喪心病狂、十惡不赦!
詔:立即誅除罪人趙貴、萬俟幾通、叱奴興、王龍仁……
又:太保獨孤信雖犯知情不舉罪,然念其功偉名高,除官免死!
父親獨孤信有驚無險,終於躲得一劫。
伽羅在大姐府上得知:此番,陛下為父親之事,幾乎與宇文護公然翻臉。
按宇文護的意思,是執意要父親性命的。不想,擬詔之時,陛下爭辯道:「太師,當下國基未穩,四鄰強悍,江山社稷正值用人之際,獨孤信一向信義為本,德勳過人,素有文治之才。趙貴之亂,獨孤大人為了朝國大局,社稷安定,已事先勸戒趙貴,故而,才使趙貴知錯而止。雖說知情未舉,亦屬本性使然。太師不如以除官免爵論處妥當。若一併誅殺,與理不通。朕以寬懷事朝,不想即位不久便落下濫誅功臣的名聲。」
宇文護說:「什麼信義為本?趙貴犯上謀亂,為大不赦罪,他身為重臣,知情不舉,按律當斬!」
陛下憤然作色:「你分明是公報私仇,若執意要殺他,那就別借用朕的名義發詔,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當初,獨孤信曾力主立長為嗣,宇文護以為,陛下一定會忌嫌此事,視獨孤信為政敵。今見陛下竟如此袒護獨孤信,實在出乎意外。
因獨孤信為人一向寬厚忠義,於謹、賀蘭祥也多與他交好。見此情狀,也紛紛為獨孤信求情,請念其平素德望,免其一死……
宇文護見狀,勉強同意了獨孤信免死。詔敕:坐罪除官,罷其爵號邑封……
新婚的這段日子,伽羅竟是在膽戰心驚中熬過來的——
當初,幸好公爹在宇文泰葬儀結束後便匆匆返回穰州任上,因而,雖與趙貴和父親私交甚篤,卻因任地遙遠,謀逆一事才幸而未被牽連其中。
公爹若在京中或京畿附近任職,此番,娘家和夫家必然共同牽累其中。
那樣,孤楊兩家只怕永無出頭之日了……
伽羅回到獨孤府時,見僥倖躲過一死的父親,驟然蒼老了許多!
伽羅清知,父親雖說承蒙陛下和於謹、賀蘭祥等幾位大人的協力保全,僥倖未能丟命,然而,從今往後,恐怕很難再有復出的機會了。
可憐父親一生雄心勃勃,一向把功位勳爵看得比性命還重要,如今被除官在家,頹喪鬱悶之中,恐怕遲早會憋出病來。
伽羅想,若讓父親真正忘卻煩惱,除非引導父親修信佛法。這些日子,伽羅回到家中,在父親面前,有意無意談禪說佛,見父親頗感興致,便覺有些希望了。
伽羅在夫君楊堅陪伴下,前往河東嵩山少林寺拜訪少林大禪師。
嵩山乃佛教禪宗的發祥之地。夫君楊堅初誕之時,曾被嵩山少林尼師撫育多年,直到楊堅年及開蒙才飄然而去。伽羅也早就聞知嵩山少林大禪師修行高遠,能窺破前世來生。故而,希望大禪師能到京城的伽藍寺講經說法,使父親能超脫煩惱。
大禪師一俟看見獨孤伽羅和楊堅夫婦,即刻便有一種曾似相識的感覺——他屏神斂息,開啟慧目,欲勘破這對夫婦與佛門的前世緣源,不想,面前的二人竟被一種奇異的光暈護罩,使智慧極高的大禪師也不得識破天機!
大禪師心頭一驚!清知二人來歷非同尋常,且必與佛門有著深厚的因緣。可惜,因幾十年前的那場戰事釀成的孽力至今尚未償盡,故而,以自己目下修行,仍不能得識二位的前生來世真身……
當伽羅告訴大禪師自家父親的名字時,起初,少林寺大禪師無動於衷。當得知獨孤信原名叫獨孤如願時,任是出家人,大禪師也一時神色激動起來:原來,大禪師與父親竟有同袍之誼,是多年前並肩作戰的生死至交!
伽羅這才得知:面前這位少林寺獨臂大禪師,出俗之前原和父親一樣,皆是大魏國的百戰功勳。在二十多年前一次有名的大捷之後,不知何故,毅然摒棄凡俗,自斷左臂而遁入空門……
大禪師雖識不透獨孤伽羅的前生,因知伽羅和楊堅與佛門的夙緣,也有意結納。故而,得知獨孤信眼下正在紅塵苦海中顛宕,便有意引渡他超脫苦海,廓清迷惑,放下執著,得大自在。
大禪師與獨孤信故友重逢,仿如隔世。大禪師在獨孤府駐錫幾日,每天講經說法,親領慈航,有意要超度這位老友勘破幻相,使之及早脫離功枷名鎖,了卻對死生輪迴的驚怖之心……
獨孤信因一時還未悟破幻相,故而在大禪師辭行之際,便以自己未來的吉凶禍福而求教大禪師。
大禪師沉吟了一番說,「請獨孤公隨便寫一字上來。」
獨孤信持筆蘸墨,信筆寫下了一個大大的「獨」字。
大禪師一看,頓生悲憫:蟒梟入廟坐旺,鯤鵬逢煞落陷!
唉!獨孤公啊獨孤公,你怎麼偏偏就寫下這個「獨」字哪!
獨孤信滿懷期望地仔細端詳著大禪師的神色,想從上面先看出一些答案來。
大禪師未作一語,用剩下的一隻右臂,卻拿起獨孤信剛才用過的筆,在「獨」字下面,奮筆書下四句解來。
獨孤信拿起紙,發現上面原是四句偈語:
梟蟒際會,
蛟鵬馭風。
水涸滸塘,
舟覆水中。
獨孤信反覆端詳著偈語,終是不解,一臉的迷惘相問:「老兄,可否再詳細些?」
大禪師道:「獨孤,你我原為故交,曾共生死。老納清知獨孤公與佛門原有夙緣。故而臨行之時,才破例將此偈語留下,獨孤若能潛心省悟,悟破個中玄機之時,便得圓滿自在之日。不獨可把前生今世的功位榮辱,生死悲喜一一勘破,即令來生後世諸多因緣,也可一併識透……然而,天機玄奧,各有因緣。即使悟破,也不可將所悟結果示與他人。否則,不僅與事無補,你我也將同時俱墜地獄沸鼎,且永無超生之望……」
獨孤信一面點頭,一面品咂大禪師話中深意。
大禪師飄然而去之後,獨孤信每日跏趺禪坐,諸事不問,就大禪師的四句偈語,早晚禪悟,希望終能證得根本,求得圓覺……
伽羅見父親果然放棄掛礙,淡卻名位,一心隱修,漸入佳境,不覺暗暗舒了一口氣……
自除掉趙貴諸人後,宇文護剛剛鬆了一口氣,萬沒料到,被自己親手扶上大位未足三月的大周陛下宇文覺,竟也開始秘密聯絡左右腹臣,也要謀取自家性命了!
宇文護再也無法容忍了!
想自己為了輔佐這個嗣主入篡大位,四下奔波,聯絡大臣,革魏興周,日理萬機。終於了卻了叔父的臨終心願。為了社稷安穩,又連著誅殺和削除了一大幫子異圖不端和不肯歸屬的重臣,為此,結下了許多的仇人不算,自己百年之後,恐怕還要替他人擔當廢君弒主的千古罵名。更不說自己是如何為著朝廷社稷廢寢忘食的操心勞神,通宵達旦的署理繁務了。
為了他宇文覺的江山帝位,自己剛過四十歲之人,短短幾個月下來,望望鏡中容顏,竟是滿臉憔悴、兩鬢花白。
如今,小小嗣帝根基未穩,羽翼未豐,便要誅殺替他革魏興周的第一功勳了!
宇文護整整思量了數日之後,終於咬牙決定:廢了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
如或不然,等到他羽翼豐滿之日,定然是自家滅門之時。
其實,他自己一人身死名滅倒也沒什麼可怕的。沙場征戰,出生入死,他早已不懼生死了。可是,人不能這麼個窩囊的死法,更不能讓自己的仇人得意稱快。
當得知當今陛下與孫貴、李植等左右近臣欲聯手誅殺宇文護的實情後,賀蘭祥、尉遲迥、達奚武等人無不感到了心驚肉跳——眼下,他們與宇文護已成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之勢,宇文護一旦失勢,接下來,首當其衝的便輪到他們幾個陪葬了。
因而,當宇文護廢除宇文覺的提議一出,眾人異口同聲擁贊立即廢掉這個「荒淫無度,暱近群小,疏忌骨肉,謀誅賢臣」的昏君,另立明達寬仁之君!
然而,在思量廢掉宇文覺、另立何人為新帝一事上,宇文護卻犯了大愁:一旦廢掉宇文覺,按朝廷無嫡立長的規矩,便當擁立叔父的長子、自己的堂弟宇文毓為帝了。
若扶立叔父其它年幼諸子為帝,不僅與理不公,與情不符,就連朝中幾位心腹諸臣,也會疑惑自己有取代之心。
眼下大周,帝祚初定,四患未平,國基未穩,鄰敵驕強,他還真不敢說,離了朝廷中叔父多年扶持起來的諸多文武舊臣、社稷棟樑時,自己還能否把得住大局?
看來,只要廢掉宇文覺,就必得遵奉「立嗣以嫡不以長,立嗣以長不以賢」的規矩,必得扶立叔父的長子宇文毓為新君。這不僅因為在宇文毓背後,頗有幾位有力的支持者,更因為,這幾位支持者恰恰也正是他宇文護所倚重的心腹要臣。
而這幾人,偏偏皆與宇文毓有姻親往來:賀蘭祥之子,尉遲綱之子,娶的都是宇文毓的女兒。於謹的次子於翼,李弼的次子李耀,娶的皆是世宗的胞姐。
然而,他實在不情願立宇文毓為帝!
這裡有兩個原委:其一,宇文毓眼下已是二十多歲的成年人,背後又有諸多重臣姻親的支撐,一旦扶他為帝,自己恐怕很快就得還政於他。而一年半載中就把軍國大權歸還宇文毓,他宇文護是決計放心不下的!他既擔心宇文毓親政之後不肯再聽命於自己,也擔心他果然如叔父所說,「溫弱有餘,剛毅不足」,難負萬機之重。
其二,也是令他最忌諱的一點,宇文毓的岳父,正是剛剛被自己免除一死、削官去職的獨孤信!
雖說獨孤信眼下已無半點職權,然而,對他,自己是不敢掉以輕心的。這個獨孤信是蜇伏於灌木叢中的一隻猛虎,一旦扶立宇文毓為帝,只要他親政的那一天,必然會重新啟用他的岳父獨孤信的!
思來想去,他雖十分不情願扶立宇文毓為帝,卻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最後,他決定:若要扶立宇文毓為帝,必須得除掉後父獨孤信以絕後患。這不僅自己所擔心的事,也正是叔父當初之所以不敢立長為嗣的真正顧忌!
如此,雖說賀蘭祥、於謹與獨孤信私交頗好,他們決不會為了保全獨孤信,寧可放棄扶立與他們唇齒相依的姻親宇文毓為帝的。
利害倏關,如何取捨,讓他們自己決定吧。
果然,當宇文護提出只有先誅除獨孤信,才能議立宇文毓為帝時,賀蘭祥、於謹、李弼等人,竟點頭默認了……
這天清晨,神清氣爽的獨孤信再次跏趺禪坐,繼續勘悟少林大禪師留下的那四句偈語:
梟蟒際會,
蛟鵬馭風。
水涸滸塘,
舟覆水中。
慧光明滅之間,獨孤信忽地驟然開悟:天哪!原來,我獨孤郎竟有如此造化——紅塵輪迴,三朝興衰,俱與我獨孤的後人有如此重大干係。即使今日輪迴,往生極樂,亦算識破三世,超渡五苦。而千秋風流,更無他人,獨孤郎又何憾有之?一面微笑,一面拈髯兀兀默自吟誦:
一脈香吐三世花,
興衰枯榮堪嗟訝。
鳳銜紫氣九重劫,
千秋風流獨一家……
吟罷,哈哈大笑一串,急命左右服侍自己沐浴更衣……
當噩耗飛報府上之時,伽羅驟然驚呆了!
她哪料到:原本已被下詔除官免死的父親,這才幾天日子?怎麼會突然又被朝廷重新下詔賜死啊?
魂飛魄散、神膽俱裂的伽羅奔至獨孤府門前時,遠遠地便看見許多的兵馬已將獨孤府團團圍定了。
大街兩行,擠滿了圍觀的百姓商販……
伽羅披頭散髮、跌跌撞撞地闖進府門後,見幾位前來宣詔並傳賜毒酒的內史和太監們,個個面無表情,單等著獨孤信辭別家小後,飲鴆受死。
闔府早已是哀聲動天了。
伽羅瘋似的徑直闖往父親的禪房時,見屋裡屋外到處跪著一群悲聲哀哭的兄長和家人,而父親獨孤信此時卻兀自闔目趺坐在一張大大的蒲團之上,闔目誦經、一臉恬靜!
伽羅撥開衛兵,一頭闖進屋來、撲在父親膝下,失聲悲道:「父親!父親!你原已與世無爭,只差未入佛門!他人為何還會緊追不捨,非要父親一死?」
神情安詳的獨孤信闔目而語:「伽羅!何謂生?何謂死?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異毀為喜,寂滅即樂!父親這是證得圓滿,往生極樂去了!」
伽羅呆住了!
獨孤信舒了一口氣,緩緩而道:「伽羅,父親未肯就往,正為有幾句話托付:父親雖已悟破了大禪師的禪讖天機,卻不能夠洩露於你。父親今將禪讖留傳與你,若你自己能夠潛心得悟幾分玄機,也算你的造化了。」
父親說著,將一張紙遞過來。
伽羅見上面一個大大的「獨」字是父親的手跡,下面,是少林大禪師所留的四句偈語:
梟蟒際會,
蛟鵬馭風。
水涸滸塘,
舟覆水中。
伽羅一看,不覺又駭又驚!雖知個中大有深意,卻不知從何論起?正欲將問個明白之時,突然外面又傳來一陣吵嚷之聲……
父親滿面微笑,闔目默誦:「……種種功德,種種莊嚴,志心歸依,頂禮供養。是人臨終,不驚不怖,不顛不倒,即得往生,彼佛國土……」
當伽羅親眼目睹在內史宮監的催促下,父親端起毒酒一飲而盡那時,伽羅因恨極痛極,竟驟然昏死了過去……
父親幸得少林寺大禪師親領慈航,超度苦海,悟破輪迴,臨終之時竟然不驚不怖,不痛不悲,這或多或少使痛不欲生的伽羅的心底多了幾分安慰……
父親既死,伽羅的幾個兄長遵父所囑,匆匆攜母親妻兒悄悄離京遠去了。曾經輝煌富麗的大司馬、衛國公府第,人去屋空,滿地狼籍……
伽羅遵從父親遺囑,為避人嫌疑,僅和幾個姐姐一起將父親草草下葬。
大姐夫宇文毓,四姐夫李昺,和她們姐妹一樣,皆是一身的素服。
當五姐毗羅和五姐夫宇文述一身素服的進了門後,竟被四姐連推帶罵地轟出門去……
五姐不肯走,跪在門外,直哭得昏死過去……
她已經隱約得知:父親是因公爹宇文盛密告趙貴一事受到牽連……
五姐何辜?
伽羅一面悲嚥著,一面流淚勸說四姐。大姐和伽羅一起,流著淚,把昏倒在地的五妹扶入靈堂……
五姐夫宇文述原也不知那天父親連夜匆匆回府並帶他到太師宇文護的天官府所為何事,事後得知,也已於事無補。他直挺挺在跪在岳父的靈前,雙淚長流,整整一天一夜,任誰去拉,都一動不動,最後,也昏倒在靈前……
父親的生前好友,甚至兒女親家們,也不過悄悄派人過來問候一下,竟沒有一個人敢公開過來弔唁撫恤一番的。
父親的諸多屬僚中,只有父子兩代一直追隨父親麾下的高熲和鄭譯兩人在場。
伽羅沒料到:偏午時分,宇文泰的四公子宇文邕,五公子宇文憲兄弟二人,竟然公開過府弔唁來了。
伽羅知道,宇文邕過來,是因為他和大姐夫的關係一向交好的原故。宇文憲平素和獨孤家並無太深交往,此時竟也不避嫌疑地過來弔唁,危困之際,眾人避之猶恐不及,他竟能如此,實在令伽羅既意外又感動。
二人一身素服,令屬下奉上喪儀後,在伽羅幾位姐夫的引導下,來在獨孤信靈前深深地拜了三拜,親自換了一柱香,再次拜過後,才轉身來到伽羅的大姐夫和大姐跟前慰問安撫。
宇文憲轉過臉來,深碧的眸子望了望正在靈前低頭垂淚、滿臉憔悴的伽羅,目光中滿是憐惜和關切,卻是欲言又止……
宇文憲、宇文邕、高熲、鄭譯等人,和大姐夫,楊堅,五姐夫李昺等人低聲說了一番話,當眾人告辭離開時,伽羅看見宇文憲把父親的佐僚高熲拉在一旁,不知交待些什麼事。
高熲、鄭譯兩人,和府中父親別的親腹佐僚一樣,因父親之死,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牽連。高熲因京中並無存身立命之處,所以,父親的葬儀過後,都要各奔東西去了。
高熲要舉家搬回渤海老家去,鄭譯閒賦在家。當初父親被削職之後,伽羅便想把高熲和鄭譯引見到楊堅幕府的。父親當時就阻止了她,說獨孤府上的佐僚如高熲、鄭譯、劉昉等人,私下怎麼接濟都行,為避嫌之故,千萬不能直接引薦他們到楊家幕府和大姐夫兩家幕府。又說,幾人俱為才高八斗之士,因緣際會,自然各有前程。
話雖這般說,伽羅還是放心不下他們,在父親的葬禮上,也曾對大姐和大姐夫商議過如何接濟他們的話題。
見宇文邕兄弟二人告辭去後,伽羅對高熲說:「玄昭*,我已為你備下兩輛車輅和馬匹,叔母和內眷們乘坐倒也寬綽,恕伽羅不能相送了,路上請多保重。」
雖說高熲自在為獨孤府幕賓,伽羅與他交談,和別的諸多王公大臣一樣,都是直稱高熲的字。
高熲道:「謝謝七小姐記掛。車馬,只怕眼下已用不著了。」
伽羅望著高熲:「怎麼?」
高熲說,「剛才,五公子安城公邀請我到他的幕府做記室。鄭譯和劉昉兩人也被四公子輔城公請到他的幕府做事了。」
伽羅聞聽,又悲又喜。悲的是父親一死,樹倒猢猻散,往日親朋好友屬僚故近都各奔生路去了。喜的是,宇文憲竟不避嫌疑,納高熲入幕府,畢竟有了歸屬,高母妻兒不再千里迢迢受奔波顛簸之苦了。
眾人散盡後,伽羅獨自望著空蕩蕩的大司馬府,望著被風吹得四處飄零殘碎的輓聯悼幡,驀然記得父親臨終之前留給自己的大禪師四句禪讖:
梟蟒際會,
蛟鵬馭風。
水涸滸塘,
舟覆水中。
這四句偈語裡,究竟隱藏著什麼禪機?
父親圓寂前,到底悟破了什麼?
伽羅兀自趺坐在父親用過的那方蒲團之上,闔目屏息,努力入靜,一時間,只覺得面前明明滅滅,正要有所得悟之際,突然,因連日來的悲憤、驚懼與操勞,只覺得面前突然一片天昏地暗……
*水、滸、塘、舟四字,暗寓隋、許、唐、週四國,而四國主的生母或皇后,俱為獨孤信的女兒。許,指宇文化及大業末弒其表弟楊廣,曾一度稱帝並建立許國。
*玄昭,高熲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