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臘月下旬,子霖被署了個本省最南部光州直隸州佐官從七品州判實缺的消息一經傳出,從臘月二十幾一直到眼下,吳家府上從早到晚幾乎沒有斷過客流——上至縣署衙門的官吏,下至山城的士紳大戶,更有吳家的親友故交、鄰里親朋等接踵而至。吳家大門二門,從早到晚地洞開著,車水馬流實在熱鬧!
初三上午,吳家大爺和二爺便分別派人趕到各處,發送初六請吃酒席的貼子。初三一大早,山城劉舉人家中,先後接到了吳家送來的兩份描金的大紅貼子。吳家大爺著人送到劉家的貼子,邀請劉家三位世叔一同過府賀飲。二爺派人送來的貼子,卻是以子霖自己的名義發來的,邀如松和如樺二位好友過府小聚。
其實,早在年前,如松就聽人傳聞,說吳子霖這小子年前不聲不響地就捐了一個從七品的官,並放了個實缺下來!還有人說,吳家為了二爺的捐納和署缺,至少花有上萬兩的銀子!說年前有人看見,吳家大爺一次就從城裡的慶豐銀號打了六千兩的銀票!
朝裡有人好做官。如松心下清楚,若是單單憑著銀子,漫說是五千六千了,就是一萬兩萬,事情也根本不可能辦得這般利索!短短的兩個月裡,不僅辦了捐而且還能放了實缺下來!
如松清知,這次聚會,外表緩穩、內裡甚慧的吳子霖,不會拉下任何一個能夠請得到的同窗。同學大家的,倒可乘此機會再聚上一聚、熱鬧一番了。而且,昨日同窗,今日已成魚龍之別。錦上添花之事,何樂而不為?如此,雖說心內有些酸溜溜的,卻也早早地精心備好了一份賀禮。初六這天一大早,便囑咐家人套車,哥兒倆略用了些熱湯,便一路碾著冰雪泥濘地往吳家坪趕。
吳家坪座落在城東二十多里的嵩山南麓,是山城數一數二的大鎮子。吳家大宅位居鎮子的最西頭,黑漆大門,黃銅獸頭。門前磚坪上,有一方百年前建的大青石進士旗桿底座。
吳家大宅的氣派,在全山城也是數一數二的。除了前庭格外寬大、遍種各種花草樹木之外,進了垂花門,裡面還有南北三進、東西兩進的大院子。宅院後面另有一座不大的花園子,園子裡還有一處七八級台階的小亭子。坐在小亭裡,越過園牆,不僅可俯瞰園外的山野景致和小河綠樹,更是乘涼看月、下棋品茗的好去處。
吳家這處大宅,是子霈、子霖那位得中了進士的高祖蓋下的。一百多年來,這位高祖一直都是吳家高貴和驕傲的象徵。他先是入翰林,後來才放了下來,連著升任知州、知府和提督學政等職。老輩人傳說,吳家原來也不過就是鎮子裡捨不得吃油的土財主罷了。也就是從他老老太爺做官那會兒,才開始發達起來的。
今日的吳家,熱鬧比前幾天更是不同了——天還未亮,吳家全家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俱都開始忙和起來。到了日頭近午時,前來吃喜慶酒的客人便陸續來到了門上。
子霖的同窗梁逸之、杜鴻飛、如松、如樺哥倆是最早趕到的一幫子客人。其他幾位同窗,被處事細心的子霖專門派了輛帶篷馬車和靠得住的管家,一家一家地去接。當下人報說眾同學趕到時,子霖等一齊趕到門前去接。這幫子人被迎進大門、來到子霖的院子時,這處小院更是熱鬧了起來!眾人此時皆擠在子霖的書房裡,因是同窗好友,根本就不拘什麼禮數,又是說又是笑地,整座大院,就數子霖這裡笑聲最響、最鬧。門廊前的那株紅梅,此時也開得正艷,在冰雪中,靜靜地、一團紅錦似的簇在那裡,很是耀眼,很是增了幾分喜慶的色彩!
另幾撥男客,也有坐在吳子霈書房的,也有坐在客堂的,分別由子霈和子霖的姑父、姐夫們坐陪。女眷們當中,有輩份高、年長的,都坐在子霖娘的院子裡。年輕的,也有坐大奶奶院裡的,也有坐在後面小花園子裡幾間廂房裡的。
園子裡的幾間廂房裡,今兒專門升了大火盆子,擺著鋪了棉墊的椅子。這裡是子霖的姐姐和姑姑們陪著。因今兒這後園子是專為女客和孩子們開放的,故而門前有專人把守,閒雜人等男客皆不准入內。一併連酒席果點、瓜子核桃地全都擺在那裡,還請了兩位說大鼓書、玩雜耍的女先兒湊熱鬧。鼓聲咚咚,檀板玎玎,和著女客和孩子的笑聲,不時從後園傳向前庭來。
城裡的劉家老弟兄三人,均被安排在了上席。七品官職的劉舉人,和山城知縣胡老爺坐一席,由吳子霈親自坐陪。坐這個首席的,還有城裡付舉人付老爺、從七品學官杜鴻達杜老爺、山城大財主郜老爺和書院的兩位山長。子霖的兩個姐夫也在這席作陪。
子霖因要接待一群布衣同窗,不便著公服,事先就在貼子上交待了"家宴小聚,蠲免一應繁文縟節"的話。所以,今兒身上幾位有公職的官人和夫人,都沒有穿官蟒補服,一色明綢閃緞的便服。故而,在這紅火熱鬧之中,又多了一番的鄉間親情和隨意。
午時開宴以後,子霖先在同窗這堆兒裡應酬了一番,接著便來到兩桌首席上,輪流給各位大人和長輩們敬酒。
子霖敬酒時,劉舉人格外留心觀察了一番子霖的行事和做派——只見這位二十歲出頭兒便成為七品州官的吳家二公子,今兒穿著一件八成新的紫緞團花綿袍,九成新的黑緞坎肩,一副敦敦厚厚的書生面相。雖說少年得意,神色顧盼之間卻並無半點的得意和張揚,且舉止沉穩緩綿,談吐也訒訥不俗的。劉舉人便暗暗讚歎:面前這位年輕的富家公子,絕非一介庸才呵!他原以為,像吳家這樣的豪門大富,子弟們或多或少總要沾染一些紈褲流浮之氣的。孰知,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只不知,女兒私下聽人說了什麼話?從未見過人家,為何竟執意不從這門親事?
酒過三巡之後,見眾人正在各自勸酒說笑,與劉舉人相鄰而坐的山城知縣胡老爺,對劉舉人附耳道:"劉大人!酒宴過後,本縣還有一事相求。請劉大人和本縣同乘一車,直接到敝衙小坐片刻如何?"
劉舉人微微點頭道:"有什麼事,大人儘管吩咐,劉某理當盡力效勞。"
胡知縣點頭一笑:"好!先喝酒!先喝酒!"
酒宴結束之後,除了子霖的一幫子同窗不拘禮數,仍舊留在子霖的書房天南海北地繼續說笑之外,其它的客人已紛紛相繼告辭而去了。
劉舉人和眾位客人一起告辭離座時,胡知縣走過來,一手攙著劉舉人的胳膊,指著自己的車馬笑道:"劉大人!來來,請和下官同乘一車。"
劉舉人見胡老爺讓得如此實在,謙讓了一會兒,便請大哥二哥乘車先回。說自己隨胡老爺到縣衙小敘一番。爾後一併上了胡老爺的車,逕直來到嵩陽樓胡知縣後衙的小客廳裡坐下。
衙皂上過茶後,兩人在屋內閒敘了稍頃,胡知縣便笑嘻嘻道:"劉大人,今天將大人邀進敝衙,原是受人之托。請問:大人膝下的女公子可曾定下親否?"
劉舉人微微一笑:"小女愚頑,待字閨中十八年,至今尚未定下人家。"
胡知縣笑了笑:"噯!這倒正好!本縣這裡有一門好親事,願為令嬡做個紅媒。不知劉大人意下如何?"
"呵呵。承情!承情!只不知大人為小女保的是哪家公子?"劉舉人端起茶盅啜了一口,放下茶盅微微一笑地問道。
胡知縣笑道:"本縣早聽人說:劉大人膝下的女公子,琴棋書畫、詩詞文章不讓鬚眉,山城遠近慕名求親者接踵而至。今天提的這門親麼,劉大人剛剛見過他本人了!"
"哦?是哪家公子?"劉舉人故作不知地問。
胡知縣撫了撫鬍子道:"年前,吳家坪的吳大爺來到下官衙中,專意委託本縣,想為他的二弟保個媒。欲聘劉大人膝下的劉如茵小姐,與他家二弟吳子霖結為秦晉之好。今天,大人也見到吳家二爺本人了。據下官看來,倒也舉止大方穩重,為人不卑不亢。加上又是秀才功名,京城裡又有人提攜,雖說眼下只是個七品官職,以本官看,後生可畏,前程未可限量呵!劉大人以為,這吳家二爺的人品風格、家世門第如何?"
劉舉人沉吟了一會兒:吳家這已經是第三次托人保媒了。如今,剛剛放了實缺,竟又托到胡知縣這裡來再次求親。看來,吳家也確是一片誠心呵!心下思量,雖覺得吳家托胡知縣說媒,未免有些勢力之恃,可畢竟心切意篤啊!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又端起茶盅啜了一口,抬頭對胡知縣道:"胡大人如此厚愛小女,實令下官感動之至!若說吳家二爺那裡,據你我今日共同親眼目歷,舉止為人果如大人所言。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其實,過去吳家也曾兩次托人提過此事。皆因小女那裡不肯吐口,故而才兩番擱下了。今日,雖是你我親眼所見,胡大人面前我也不妨直說——我本人是決無挑剔之處的;更兼人家眼下又是有了功名官階的,今日重議親事,可說是劉家的高攀了。只是,不瞞大人,因劉某早年膝下無子,只有這麼一個小女。所以,自小便格外溺愛了一些,故而平素頗有些倔傲脾性。吳家乃書香世家,闔府儒雅清華,只怕小女性情頑愚,舉止粗憨,加之又不諳女紅,會令吳家失望的。因而,此事還煩請大人再向吳家說明實情才是。再有,下官還得與內人和兩位兄長再作商量權衡之後,才能回復胡大人的話。"
胡知縣點頭道:"吳家如此執著,總因思慕小姐懿範之故。故而,再不會計較女工針線之事。至於婚姻大事,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正理。加之,你又是親見過的人,總不會有差錯的。"
說起胡知縣應允做這個紅媒,還是年前臘月間。頗知規矩的胡老爺,當得知吳子霖被朝廷放了個七官實職後,攜了自己的七品儀仗,全副蟒袍頂戴地從山城一路趕到吳家坪前來祝賀。在酒桌上,吳家大爺乘機向胡知縣提出,想拜託縣太爺到劉家求親之事。胡知縣把吳、劉兩家放在一起,權衡了一番,覺得自己去做這個媒,勝算的把握還是有的,便一口應承了下來。
因胡知縣原在吳家面前打下保票的,故而提出此事時,見劉大人神色還有些猶豫,便道:"劉大人,我這個人素來喜歡熱鬧,所以十二分樂意能玉成你們兩家的親事。還有,因吳家二爺正月二十就要到任的,看意思,吳家似乎還等著下官的回話。劉大人哪天能給下官個准信,能否這會兒就定下來?"
見胡知縣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劉舉人也不便再推辭,沉思了一會兒答道:"大後天如何?"
胡知縣滿臉是笑地點頭道:"好!好!大後天是初九,長長久久,倒是個好日子!一言為定!到時候本官親過劉府聽信罷!此事若能促成,本官不僅在山城的老少爺們面前光耀了一回,日後,也有借口向你們兩家討酒吃啦。"
兩人又閒話了一會兒,劉舉人便起身告辭。
出了縣衙,雖說劉府離嵩陽樓也就幾百步的樣子,胡知縣依舊要派衙門裡的小官轎相送。見劉大人執意不用,這才作罷。
劉舉人出了縣衙大門,一邊走,一邊在心內思量著:子霖那孩子,看上去倒也誠穩可靠。夫人這裡大約不會有太大問題的。只是,如何才能說服女兒允下這門親事呢?如今,看那胡老爺,竟是一片格外的熱心,若是沒有什麼充足的理由,硬駁了他的面子,也怕以後會有什麼不便之處。
待到晚上,劉舉人把白日之事告知了夫人。誰知夫人聽了,竟也是十二分地樂意!當劉舉人還顧慮女兒時,夫人反倒正言道:"胡知縣的話有道理,婚姻大事,向來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既然吳家公子的家財門第、舉止品貌,老爺都是親見了的,又有胡老爺做媒成全,老爺還猶豫什麼?總不成,也讓女兒學那戲文裡說的,在劉家過街樓上,高結綵樓,讓她繡球招婿不成?"
劉舉人想想,夫人的話確也有理。而且,這件事的確也沒有什麼可挑剔之處。雖說吳子霖只是秀才功名,以後日子長著吶!自己還不是年近三十才中的舉?斟酌了一番,到底認定:女兒的終身托付於這位穩成的吳公子,無論如何也是靠得住的,遂與夫人拿定了主意。如此,竟也不再和女兒商議。初九這天,胡知縣到了劉家,得知劉家已經允親,一點兒也不耽擱。中午在劉家喝了第一場的謝媒酒,當天下午就乘了官車,歡天喜地趕到吳家來報喜!
及至後來,兩家又是換貼、又是過禮,以至謝媒、訂親等儀式下來,攏共才用了五六天的時間,便全部操辦齊畢了。
等前庭那裡什麼都木已成舟、和姐妹們一起住在後院的如茵知道事情真相時,早已為時晚矣!
如茵自打在書院見到吳子霖之後,雖覺得吳子霖並非那等紈褲浮滑之輩,可也決非自己的夢中之人!而且,吳家過去來劉家提親時,劉家兩番都不答應。這會兒,人家剛一捐了個官兒,劉家立馬爽快地就允了親!這不明擺著讓人當成攀附勢利之流麼?
如此,雖說還沒有出正月,卻又是哭、又是鬧地,竟比往日更惱怒了!後來,也不吃、也不喝。結果,又是爹又是娘,又是大伯、二伯和伯母、姑媽的,一大群人輪番過來勸慰,誇說吳家的好處、吳子霖的長處。最後,竟弄得如茵連氣惱的力氣都沒了。
如茵有心不從,因知自己勢單力薄,不能抗得過去。待靜下心來,突發奇想,竟然生出了一個自以為十分巧妙的抗對之計來!
爹娘又來勸慰時,如茵抽抽咽咽地,順勢提出了一個條件:既然如此,也只好這樣了。只是,開春兩位堂兄進京應考時,自己要和他們一起進京逛逛!否則,就不答應吳家的婚事!進京的緣故,一是想趁這會兒還未被人拘謹,出去見見世面、看看京城的姑姥娘和舅舅、舅母;二也可以替兩位哥哥引薦一番,也免得兩位哥哥再白走這一趟。
這個想法,原先她也曾向爹娘提過的,爹娘當時沒有答應她。這時,爹娘見女兒又重提了出來,雖擔心路途遙遠,怕一路之上會有什麼閃失差錯,可後來思忖著:女兒對吳家那門親事不如意。在家裡雖說諸事嬌慣,可到了婆家,卻不知怎樣受拘束呢!趁勢再放她出門散散心也好!而且,既有她兩位堂兄跟著,有幾個家人護送,又是去辦正經事,同時,也可探望一番京城的姑姥娘和妗子,理由倒也很說得過去。
兩口子商量了一番,便來到上房和如茵的伯父、伯母商議此事。如茵的伯伯、伯母那裡,原想著京城雖有一門親戚,畢竟只是三弟媳的一位娘家表哥,而且又是人托人、臉托臉的事,人家願不願幫這個忙,心裡根本就沒有底兒。如今突然聽說侄女願意陪著兩位哥哥一起進京,親自引領,求她舅舅幫忙提攜自家兒子,豈有不允之理?
最後,一家人坐在那裡,反反覆覆地交待兩位當哥的:如今,你妹妹已不比往日,是人家未過門的媳婦了。所以,出門在外,處處都要穩妥小心,莫鬧出什麼亂子才是!另外,此事最好悄悄的動身,切不要弄得張張揚揚地!
諸事商定好之後,眾人少不得開始準備兄妹三人進京的盤纏、禮儀和行李起來。
誰知,這時吳家竟又托人來到劉家,提出想要早早辦理親事的話。又說最好能趕在今年端午節辦。
劉家這裡正在準備如茵和兩位哥哥一起進京的事,哪裡肯允?回話說:"女兒還小,她娘一時捨不得她,等過了年再辦罷。"
吳家不死心,再次托人來,說吳家老太太等著抱孫子呢!所以,最遲趕在今年中秋節迎娶新人!
劉家幾位老爺和太太們在一起算了算日子,他們兄妹進京一趟,就算各處都看看逛逛,再加上來來回回的路途,雖說趕到秋裡辦事稍稍緊了些,可趕在年下日子倒也從容。於是給吳家回了話:中秋節正趕上她爺爺去世的週年,就定下臘月二十八的好兒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