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京的第五天,逸之、如松和如樺三人,見識了時下從裝備和軍制堪稱國內第一的新建陸軍。
三人隨大表哥從京城乘火車出發。在天津下車後,幾位身穿新式皂色號衣的軍士,早已恭恭敬敬地等候在那裡了。一見大表哥諸人,趕忙牽著備好鞍的幾匹馬迎了上來。眾人踏上馬鐙,沿著一條土路馳馬直奔了近半個時辰。穿過一處雜樹林子,面前豁然開朗——偌大一片空地,一處高牆,大門外,齊齊整整地排著兩列荷槍實彈的士兵。
眾人挺立馬頭朝裡面望去,只見房舍重重、遙無邊際。營地綿綿延延,校場一處連一處,皆是用綠樹田地間隔。不知究竟有多遠、也不知究竟有幾層。
大表哥指著那些營房說:"自甲午淮軍潰敗之後,營房一直都空置著。大爺任新軍督辦後,把這方營地重新修葺了一番。從咱們站的這地方開始,一直延伸到海邊,都有新軍的營地和校場。"
進了大營,眾人下馬徒步而行,邊走邊瀏覽著兩旁校場正在操練的軍隊。觸目之處,皆是號衣整齊,士容精壯,旗幟獵獵,列隊井然。士兵一律簇簇新的黑色新式軍裝,遮陽硬襯的軍帽。腰束皮帶,麻布裹腿,腳登皮鞋。監操的軍官們則是高筒皮靴,腰間佩著六響左輪手槍和腰刀,肩口和袖頭上綴著明顯的紅色官階標誌。一路所過之處,各兵種營隊,處處都是號聲震天、步聲動地,實在令人興奮鼓舞!
眾人一路觀看,一路驚歎:果然精銳之師啊!
過了幾處營隊,他們發現:這座新軍營中,無論哪個兵種,都有高鼻子、藍眼睛的洋教官在指揮操練。大表哥對眾人說,他曾被大爺派到德國讀了幾年的書。這些洋教官,是他和公使一起到德國交涉聘請來的。這支新軍的編制,全部是按德國的兵種分制。士兵們所配備的槍支,是目下最新式的奧地利蒙利夏步槍。
督辦公署門外,一拉一溜十幾個荷槍實彈的兵勇直挺挺地守衛在那裡。
大表哥帶著一行人,高首闊步,長驅直入。
督辦大人親自接見了他們三人。
逸之滿心崇敬地望著面前這位朝廷三品、軍界聞名的大員——見他有四十多歲年齡。身穿天藍彩繡三品文職官員的孔雀補服。個子雖不算高,卻是一表堂堂的人才,國字臉上一雙大眼炯炯有神。從他四平八穩的坐相上,一眼可看出,那是因為常年行武練氣養成的威儀。然而,面對這一群晚輩,他的眼神中卻不時流露出安詳和慈藹的笑容。
如松和如樺哥兒倆,三年前在老家也曾見過這位親戚的。只是覺著,今日之表舅,無論氣度還是威儀,已遠非當年那個落魄憂鬱的他可比了!
三人以晚輩之禮拜見之後,依命端坐在大人對面的椅子上。大人先問了眾人路上可平安?又問起各自家中父母並老家收成。因已從大表哥那裡得知,三人皆是老家進京應選貢生和朝考的讀書人,且個個文兼武備。故而,眼神中一直都露著讚賞和喜悅。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撫著濃黑的鬍鬚點頭道:"嗯!好!好!咱河南登封可是個好地方呵!嗯,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康熙五十三年秋闈,按定額每縣中舉不足一人;那一科,登封一下子就中了五個,至今傳為科甲美談!朝廷武舉,山城也是榜榜有名!嗯,懂不懂啊?嵩山的峻極峰、山皇寨,少林寺和法王寺……嗯,都是好地方!將來,我還要再回去看看!"
當聽三人說起,這次進京已決定不再應試,願為國家強盛、救亡圖存棄筆從戎時,舅舅一面點頭,一面讚歎道:"嗯,有骨氣!有骨氣!我這兒正需要恁這些文武雙全的秀才哩。嗯,懂不懂?既然爾等意志已定,我收下恁幾個啦!下面的事,嗯,記兒,你領著恁幾個兄弟,見見恁徐伯伯再說罷!"
從大人的公署出來,三人心內都很激動:從這會兒起,真的就要開始他們縱馬疆場的軍旅生涯了麼?
他們原先抱定先從一介普通軍卒做起,從學習操練、打槍、放炮開始,然後再憑著自己的本事和實力陞遷的決心的。不想,大人竟是這般看重他們!大表哥向他們透露:大爺交待讓直接找徐伯伯安置,看樣子,這是對他們幾個要格外擢用的!徐大人原是翰林院的翰林,大爺自奉旨操練新軍後,特別把他給要了過來。下面各營隊士兵長官都是各有歸屬,因而,根本用不著他親自分派。大爺今天特意讓徐大人分派,自然是他特別看重的人!
大表哥領著三人來到參謀營務處徐大人的署衙。徐大人詢問了三人一番話後,將如樺留在他手下的營務處聽差。逸之和如松二人,則被派到了督操營務處下屬的講武堂任教官和教習,同時還兼任步兵和炮兵學堂的國語和經史講習。
徐大人交待三人,一邊教習、辦差,一邊要抓緊學習各種兵技的實際操作,迅速掌握新式兵法。又格外叮囑:"雖說你們已是有了功名的讀書人,可是對於軍武,特別是新軍軍務,眼下卻是一竅不通。派你們到講武堂和營務處當差,一是可以讓你們跟著各級軍官和學兵們一起操練,彼此也可盡快熟悉;二是於上、於下都能直接聯繫,也可乘勢盡快瞭解熟悉一些兵法兵器;再則,做為教官和營務處當值的差官,你們的身份自然已不同於一般的軍官和士兵了。這樣,一有機會即可隨時拔用。雖說按朝廷例制,生員和拔貢放缺,可直接提升為從八品和七品之職,可是這會兒直接就派任官職,一是不合軍中章程,二是下面人心不服;三也有督辦大人明顯拔舉親故之嫌。希望你們不要辜負了督辦的苦心和期望才是。"
三人連連點頭記下。
徐大人這時叫過一位佐官,令他將三人分別送到任上,並妥當安排住宿及武器配備事宜。
自到新軍營後,逸之等三人不敢有稍微鬆懈。每日裡除了各自的正常公務之外,早起晚睡,勤奮研讀最新兵法譯書,迅速掌握了射擊、列隊和各種熱兵器的操作。同時,也學會了簡單的德語。平素也能和洋教官打打招呼,相互切磋一下西式拳擊和少林拳法的優劣,西式擊劍和少林劍法的互補等。每逢閒暇,便和眾位官長們泡在一起,或是研習兵法兵技,或是爭論西式、中式兵法的孰優孰劣。
果然,這樣邊教邊學、高屋建瓴的方式,自然受益匪淺。三人原就比一般的兵勇悟性敏捷,加上又頗知尊上睦下,為人豁達,很快就在官長和士兵中有了威信。徐大人等幾位上司,多次在督辦大人面前提及"此生頗堪造就"的話。故而,在講武堂任教官三四個月,逸之便被呈報拔升為武七品官職,如松和如樺也被提任武八品官職。
這些日子,京城上自達官、下至百姓,街談巷議的全是些"變法"、"維新"、"改良"的字眼了。眾人都聽說,當年那個領著眾舉子公車上書、轟動京畿的帶頭人康有為,輾轉周折,終於把一份《上清帝第六書》送達到了光緒皇帝的手中。
此時的光緒皇帝,正滿腔雄心地要做振興大清的一代明君。這份上書正中下懷,也更增加了他欲變法圖強的決心。當即就將上書下發到總理衙門,著令眾位大臣們討論。並諭令:今後,康有為的所有條陳,任何人不得阻隔送達。
四月下旬,皇上正式發佈了《明定國是詔》,並屢次召見維新派領袖康有為。一時間,變法的呼聲呈一日千里之勢!改官制、辦學堂、興實業、開礦產……詔書一份接著一份地分發到各省督撫和各部。如火如荼的變法聲勢,迅速鋪散到遠遠近近。一些渴望國家強盛的官員和士子,也無不奔走相告,踴躍支持變法改制。
遠在小站的逸之和如樺二人,也成了變法的熱心追隨者。維新人士辦的一份風靡海內的《時務報》,他們二人一直都是最忠實的讀者,每每都會被那蕩氣迴腸的文章激勵得熱血沸騰,為其提出的"整吏治、興學校、育人才、設議院、伸民權"等驚世駭俗的新政主張所鼓舞。他們似乎看到了中國的希望,看到了中國人的希望!在教習士兵國語和經史時,不知不覺中就把一些維新思想向士兵們演說起來。
如松卻有些擔心他們兩個了。
他清楚地記得督辦大人平時對軍官和士兵們的訓話,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軍人必須記住兩個字:服從!平素,他老人家最反對的就是士兵之間拉幫結社!如今,見兩人這般熱心政治,只怕他們會犯了大人的忌,於是時不時地提醒二人一番。
逸之道:"如松!怎麼到了新軍,你反倒磨滅了少年時代的滿腔熱血了?"
如松道:"正是到了軍中,我才明白,若想好好地活這個世上,是不能太有個性的!而做為一介軍人,更不允許你太有個性!因為,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啊!"
逸之反駁道:"那也要看服從什麼!"
如松道:"不存在服從什麼的問題。軍人,本身就是長官所操縱的一門火炮、所駕駛的一艘艦船。"
逸之道:"可是,我們並不是火炮,也不是艦船。我們是人,是一群有血有肉、有愛有恨的人!如果長官命令你把炮口指向一群孩子和老人,你敢說你還會毫不猶豫地執行這項命令麼?"
"逸之,我不和你辯論這個。做為軍人,我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服從,是為了大局。所以,我執行命令時,不該承當和考慮良心和道德這些附加的責任和猶豫。"
"如松,聖人還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之說呢!古來亦有-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呢!何來絕對服從之理?就算做了軍人,也不能連我們的頭腦都一併交給長官啊!"
如松搖頭道:"逸之,你得冷靜一下,你沒發覺你的血也太熱了點麼?我是為你擔心啊。"
這年初夏,督辦大人派逸之到京城南海會館送一封信,逸之得以結識了仰慕已久的康、梁兩位先生。
康先生見逸之不僅對變法熱情支持,而且在軍制練兵方面,頗能提出一些很獨到的見解。因他們幾個讀書人,在軍事上純是門外漢,故而有心和逸之進一步深交。及至後來,見逸之不僅人品忠厚,且也滿腔熱血時,便開始以知己相待了。凡起草變法上書遇有改革軍制的疑義時,總要派人尋了來商討咨議一番。
逸之從康先生那裡獲悉——原來,袁大人是維新派強學會最早的成員之一。甲午敗辱時,朝野上下圖強思變之心一致甚切。他聯合朝中文武大臣文廷式、太原總兵聶士成、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直隸總督王文韶、恩師李鴻章等發動捐款,支助維新派辦報和活動所用。康先生說,早在公車上書時,袁大人就曾不避嫌疑、自告奮勇地代他遞達朝廷的一份萬言書。雖說"上書"當時未能遞達皇上手中,可因朝中官員大多數都傳看了這份上書,畢竟還是起到了不小的影響。
當逸之得知這些內情後,對大人更是打心底裡崇敬了!
如茵自到了京城,每日裡除了陪姑姥娘、妗子說說家常話、逛逛園子、跟妗子學學針線之外,還跟姨媽們學會了織毛衣。
眾人只見她每天又說又笑、沒心沒肺的樣子,誰知,她的心內卻是藏了一腔無可傾訴的苦情和焦慮呵!
她無法預知未來會怎樣。她不知道,憑著自己一個人,末了能否抗得住吳、劉兩家的相逼?到時候,舅舅、舅媽、姑姥娘和大表哥,若都不敢強留自己、不敢為自己做主時,自己果真就只剩下削髮為尼和拚上一死這兩條路子了麼?
可是,若人生只剩下這兩種選擇,她是多麼的不情願啊!她是多麼渴望活著,渴望熱熱烈烈地、幸幸福福地活著呵!
陽春四月,後園子裡的海棠花正開得嫣紅一片。
據說,這一大片的海棠林,是道光年間一位在此出家的王妃親手栽下的。百年風雨過去,漸漸地,法華寺的這處院落和園子,便開始有了海棠院這個美麗動人的名字。
風和日麗的日子,她攙著妗子、帶著丫頭,來到園中或是曬太陽、或是折花;或是讓妗子坐在太陽下,聽她彈琴、說話。她還會講好多的故事給妗子聽,妗子聽得都癡迷了!而所有的故事,幾乎都帶有一些愛情悲劇的意味,妗子每每都會被這些淒美的故事感動得淚流不已……
海棠花盛開的日子,海棠院成了如茵每日留戀最多的地方了。黃昏,午後,月下,清晨……一天要過來好幾番。
有時,一夜春風春雨之後,清晨醒來,從捲起的簾帷和窗口吹來了新雨之後濕泥的氣息,第一樣惦記的就是:後園的海棠林,是否已成"綠肥紅瘦?"
於是,匆匆起來,顧不得梳洗,第一樣事便是踩著泥屐,叭吱叭吱地從庭院一直跑向後園,去探問海棠是否依舊?若是見地上徑前的落紅稀稀零零時,心內便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若是見風雨吹落滿地殘紅時,便會站在那裡,禁不住淚水潸然,長長地悲悼一番……
如茵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何自小就不知愁為何物且素以琴心劍膽自居的自己,這些日子來,怎麼竟成了"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成了"為賦新詞強說愁",成了"尋尋覓覓淒淒慘慘慼慼"的一個人兒來?
海棠的紅,是胭脂和鳳仙花一般的紅。
它不似石榴那俗氣的火紅,也不像玫瑰那張揚的鮮艷。
海棠的紅,是那種幽姿逸韻、瑩瑩欲滴、令人心動的紅。一朵一朵地,被淡綠的花萼托著、捧著,花心沾著些金粉似的黃蕊。婀娜地、嬌柔地舒展著五瓣的花朵,一簇一簇地躲在濃綠油碧當中,嬌羞怯懦地兀自開放,也兀自凋零著,散著一些似有若無的、自然的清馨。
這處園子很少有人光顧。有時,如茵也會攜上丫頭,抱著七絃琴,坐在花間的一處小亭子裡,兀自撥彈一曲。
雖說天到春盡紅顏褪,可海棠更與別個花兒不同的是:它直開到敗謝時分、直到零丁成泥那時,也仍舊不會褪卻掉半點的紅色。
這時節,滿樹滿樹的海棠花,只要有稍微有些微風吹來,便會把許多的花瓣紛紛拂揚到草地上,拂揚到琴板和衣襟裡。一時間,仿如被人打碎的胭脂盒,到處都撒落著這一片一片穠穠的散紅。把這凋零的花瓣拾在掌心,放在太陽下細細打量,便會閃爍起迷人的光艷,直仿如被人剪碎的一把把紅綾子般,輕薄而透明,溫潤而無奈。
於是,如茵的琴聲裡更有了一縷深深的歎息,有了深深的憂傷和無奈。
一次,大表哥偶爾散步闖進園子,忽聽到表妹竟然彈出這般憂傷的琴韻時,不覺吃了一驚!他不動聲色地站在遠處的樹蔭下,聽了一陣琴後,便帶笑步上亭子:"茵妹子,這可真是奇怪得很!誰能料到,妹妹這般野小子似的一個人,竟也能彈出這等的傷愁之音?莫非,妹子也會有什麼難遣的憂思麼?"
如茵聽了這話,一下子紅了臉!彷彿自己深藏心底的私情被人窺破一般,憋在那兒,竟半晌答不出一言來!
大表哥原是無意的一句謔笑,卻見她竟認真地紅了臉時,心下便有些詫異起來。倒也不說透,只是對她說:"妹妹既進了京,天天悶到家裡做什麼?京城好玩的地方多呢!想到哪裡就到哪裡去看看麼!哥哥願意隨時奉陪!"
其實,進京的這些日子,大表哥和大表嫂二人,陪著如茵和妗子,倒也把個王府井、天橋、八達嶺、大柵欄和戲園子等京城各處熱鬧和好看的地方,轉悠了有一小半之多。這時,大表哥又向她一一說起京城還有哪些好看的地方、哪些好店舖、賣的什麼稀罕東西、有什麼好吃的點心等等,甚至京城有名的酥糖、烤鴨、醬肘子甚至臭豆腐、醬菜、冰糖葫蘆等等,都一樣一樣地數叨給她聽。
當大表哥問如茵還想逛哪裡?說只要妹妹說出來,就是龍潭虎穴,他都可以陪妹妹逛上一趟。如茵忽然心下一動,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記哥哥,還真有那麼一個龍潭虎穴的地方,妹妹一直都想去看看的!只不知,表哥敢不敢帶我去走一趟?"
"只要不是皇上住的紫禁城和老佛爺住的頤和園,什麼地方我都敢闖一闖!想到哪裡去?只管說罷!"
"舅舅的新軍營!我想看看,小站的新軍,到底是怎麼練兵打炮的!"
大表哥趕忙搖頭道:"那是什麼地方啊?你如何去得?去不得!去不得!"
"為什麼?"
"你是個男人倒也好辦。你一個丫頭片子,怎麼敢去那地方?你是想讓恁舅把我罵死罷!"
如茵道:"我女扮男裝,夾在人堆兒裡,跟著你,也不讓舅舅看見咱們。只在軍營裡轉一圈兒,立馬就回來,還不成嘛?"
大表哥沉吟了好一會兒:"咳,這事兒可真是有點冒險啊!你若能打扮成小子,夾在眾人當中,或許多少也能遮遮眼。不過,軍法如山啊!此事萬萬不敢讓恁舅知道!你真想去看看的話,咱試試也中!不過,咱得先打探打探,等哪天恁舅不在營中才行!"
"嗯!記哥哥!事情成了,我許你一雙我親手做的靴子!怎麼樣?"
大表哥"噗哧"一笑:"咳!得了罷我的好妹子!你別讓恁哥正走著路,靴子一下子張嘴笑了,我可就出洋相啦!"
如茵道:"你也別瞧不上眼!哼!哪天你就等著瞧罷!"
大表哥笑笑,也不跟她爭辯。幾天後的下午,他來到妗子院裡悄悄告訴她:"恁舅明兒去天津總督衙門辦事,咱可以乘機到軍營去逛一逛。不過,可得快去快回!不然,被人識破,讓恁舅得知此事,惑亂軍心,不要了我的命才怪呢!"
第二天上午十點,大表哥按約好的時間過來接如茵時,如茵從廂房自己的屋子,順抄手遊廊一直來到妗子的屋裡。進門時,大表哥的一雙眼都瞪直了:老天爺!這個表妹!只見她身穿一件湖青的杭綢袍子,下面月白套褲。腳上是白絲絨襪子和抓地虎靴,頭上一頂寬簷硬襯涼帽,低低地拉下來,蓋住半個臉,壓住了鬢髮。乍一看,果然十足一位翩翩公子!
妗子看了也禁不住笑起來:"就是生成個小子,也是個風流俏公子!記兒,你可別領著恁妹子打紫禁城門前過。讓公主撞見了,硬給招了附馬可怎麼好?"
大表哥和幾個丫頭聽了,皆笑出聲來。
大表哥和娘交待了一聲,便帶著幾個親兵,出門乘火車先到天津,爾後在天津新軍的兵馬驛站牽了幾匹軍馬,騎馬直奔小站。
如松乍一見到如茵時,不禁吃了一驚!沒想到,堂妹到了京城,還是這般龍潭虎穴都敢闖的性情!如今,竟然連軍營也敢闖進來了!舅父若是知道了還了得啊!不知該牽連多少人為她挨罵受罰!這個黃毛丫頭,可真是吃了豹子膽啦!
見了如松,如茵把兩件洋紗襯衣和毛衣分別交給大哥,說了會兒閒話。出門時,如茵裝做漫不經意地樣子問大表哥:"梁逸之梁大哥在哪個兵營?我找他還有點事兒!"
大表哥心下有些驚異:這個表妹,找梁逸之有什麼事?男女大防,有什麼事不能通過她堂兄轉達?非要親自一見?雖有些疑惑,卻依舊還是帶著她走了好遠一段路,來到講武堂逸之的寢室。爾後令親兵叫講堂的梁教官過來。
逸之匆匆地走過來,大老遠就看到了站在大表哥身邊、扮了男兒相的劉如茵。到了跟前時,一張俊武的臉兒早漲得通紅了!
精明的大表哥,一眼就看出了兩人之間的不同尋常來!進了屋,稍敘了兩句,借口有事出去一下,把逸之和如茵兩人單獨留在了屋裡。
"你,怎麼……跑來了?"逸之望著她,口齒竟有些結結巴巴地起來。
"我怎麼就不能來?趕明兒,我還要女扮男裝,到軍營來當兵呢!"
逸之一笑,也不和她爭辯。轉身給她倒了盅茶,放在她身邊的桌上。如茵先是捧著茶盅,啜了兩口又放下。一時,就見她站起來,從順手放在書案上的小包袱裡,取出兩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襯衣和一件毛衣,一樣一樣地端放在他的枕邊。爾後,又見她咬著嘴唇,垂著眼睛想了想,略猶豫了一下,又從衣袋裡掏出一封信來,當著逸之的面,塞在了那些衣服中間。
逸之忽閃著明淨的眸子,望著她,也不知說什麼才好。
如茵抬起眼來,望著身穿直挺挺皂色校尉官服、威武英俊卻是一臉漠然的逸之,兩個眸子驟然盈滿了淚水,一咬牙"咕咚"又嚥了下去。心內縱有萬千言語,見他這般冷冰冰地樣子,一句也難開口了。心內恨恨地說:"真是一砣子涼鐵!"
又沉默了一會兒,如茵咬了咬嘴唇,也不看他的臉:"我走了……"轉身時,那汪了一眶的淚又要流出來了,好容易才嚥了下去。
逸之依舊一語不發地望著她,一直望到她出得門去,身影消失在拐彎處時才返回身來。他坐在床上,呆呆地望著那幾件疊得齊齊整整的衣裳,爾後雙手慢慢地托起來,把臉伏在上面,久久地嗅著那溫馨得讓人心動的氣息……
待出了講武堂大門,等在樹蔭下的大表哥搖頭一笑,也不看她的臉,只管低聲道:"呃!你哪裡是到軍營看兵來的?明明是想看人的麼!也不說清楚,倒讓哥哥給你打燈籠!知羞不知羞!"
如茵的臉一下子紅透了:"記哥哥!此事……請哥哥莫告訴舅舅和妗子知道!"
大表哥一笑:"我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管!不過,你可是該我兩雙鞋啦!"
逸之以為,到了小站軍營,總算可以鬆口氣了——雖說他和如茵有了匪亂那晚的遭遇。可是,他不能因此而傷了同窗之誼,落下不仁不義的名聲啊!
所以,如茵兩番到營中時,他都是硬著心腸,極力用冷淡和漠然對待她。
如茵這裡呢,眼見家裡為自己定下返回的日子越來越近,而且已有信催她啟程時,心內更是焦灼起來。她連著讓人捎信給逸之:請求逸之幫自己拿個主意,如何才能了斷和吳家的親事?
逸之見她一個女兒家,竟是這般不管不顧地執意抗婚,不禁感到了深深的震撼!眼見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終於架不住也為她憂慮起來:事情到了跟前,若家裡逼得甚緊,她舅舅一家也不敢留她時,憑她那般性情,恐怕真的會走一條玉碎之路的!這般憂慮著,一時竟也心亂如麻起來!末了,情知事情實在不能再拖下去,自己也不能不做出一樣選擇了:要麼是抱定主意,硬下心腸!憑她去死、去活、或是出家,與自己何干?只是不管不問就是了!要麼,就得公然就和她站在一起!
難道,自己不也在深深地思慕著她、喜歡著她麼?
這些日子來,儘管他想努力忘記她,然而隨著心的思戀,隨著為她將要面對的困境的擔憂。一天天地,更是把她的命運和自己牽連在一起了!
他想:如果硬是硬著心腸見死不救,負了如茵的一片真情和信任事小;最終,逼得性情執著的如茵果然尋了短見或是看破紅塵,自己的良心就能夠獲得寧靜了麼?就算一時全了聖人的教誨,全了仁義禮智的虛名,也全了同窗之誼,自己又能算是真正的男人麼?與其將來在長久的痛苦和自責中、在虛偽中活著,何如這會兒勇敢地站出來,承當起一個男人應該承當的責任?
他終於拿定了主意:一面立馬回信寬慰如茵:請她好好地待在京城海棠院舅舅家中,不要糊思亂想!他是個男人,一切都讓他來了斷就是了!一面選了個適宜的時機,向如松攤明瞭事情原委。
孰知,如松一聽此事竟頓然變色:"梁逸之啊梁逸之!你、你怎麼能這麼做呵?天哪!你這樣,咳!讓我怎麼向家裡交待?怎麼見子霖兄?這麼做,咳!怎麼對得起大家的同窗之誼?"
逸之強硬地大聲反駁:"你少拿這話來嚇我!難道,強迫如茵嫁一個她不喜歡的人,就算對得起同窗之誼了麼?難道,逼得如茵最終出家、抗死!就算全了君子謙謙之道了麼?我們這一群她最信任的男人,真的就能心安了麼?你一心想的只有你自己!顧及的也只是自家的名聲!為什麼不替如茵想想?如茵她始終就不同意吳家這門親事。一家人硬是瞞著她定下了這門親,你這個當大哥的果然不知不曉?為什麼不管不問?難道,這就算君子之舉了?你難道真不清楚,憑如茵那樣性情的女子,果真會甘心屈從麼?就算沒有我的出現,她這次進京,正是為了逃婚才跑出門來的!你這個做大哥的知道麼?"
如鬆一下子被逸之的話震住了!他被咽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只管煩惱地在屋內踱來踱去。一時又有些淡淡的醋意泛了上來:怎麼?自己這個當哥哥的竟然不知,三妹這次進京竟是為了逃婚才出來的?三妹她,果然連他們這兩個當哥哥的都不信任麼?
可是,轉而自問:自己果然值得她的信任麼?三妹對自己和二弟如樺,一直都是那般地無私相助。可是,在她的親事上,自己從來想過為她說一句話麼?當初,家中上下十幾口人,只瞞著她一個人,又是謝媒、又是合八字的,自己什麼不知道?卻什麼都裝著不知!竟連一點風聲都沒有透給她。如今,突然出了這樣的事,逸之說的難道沒有道理麼?自己首先想到的,難道不是劉家的名聲、吳家的門勢和吳家叔侄的同窗之誼麼?其實,在這門親事上,自己果真顧慮過三妹的心願麼?
想到此,口氣不禁就先自軟了下來:"就算如此,你又如何去了斷此事?要知道:吳家為了這門親事,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的!豈肯輕易退婚?咱們幾個倒也好說,天高路遠的,他們也奈何不得!可是,山城那邊,不知鬧成什麼呢!咳!不是我這個當大哥的有私心!我顧及是這個呵。"
逸之道:"如松兄,此事我早已想好——我是個男人,這件事,我會親自了斷,會向子霖說明此事的。"
如松歎了一口氣:"咳!事情恐怕不那麼容易了斷!只怕,吳家不僅不同意退親,反倒會逼著我三叔和我父親他們,只向他們要人!三叔他們若真是來到京城找到舅舅,硬要三妹回家,舅舅又敢強留她麼?那時,怕就不大好辦了。"
逸之道:"所以,到時候請大哥給家中寫一封信,把一切都推到我這裡就是了。我想,這麼一千多里的路途,他們總不成會動用衙皂捕快,再把如茵給搶回去吧?"
如松哼了一聲:"這倒不必擔心!天子腳下,又有你、我和如樺在,憑他吳家的衙門勢力,怕他還沒有這個膽量!"
逸之鬆了口氣:"如松兄,在京城,我也就只有你和如樺兩個靠得住的朋友了。如茵自然更需要你們這兩個保鏢。只要有了你們的支持,我和如茵什麼都不怕了。我想和如松兄商量的就是:真若不行的話,我想在天津或是京城先租下一處房子。哪天請上幾個朋友,盡我的能力先把事情辦了。雖說委屈了如茵,但應急之措,也只能先這樣了。那時,他們見木已成舟、鬧也無趣時,自會息事寧人的。"
如松思忖了好一番後,才點頭道:"我看,也只有這樣定了。"
有如松這句承諾,逸之便放下了心來。這才叫來如樺,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知道。如樺一聽事情竟是這樣的,由不得拍案喝采起來:"嘿!三妹真是好眼光!我頭一個贊同!我若是個女人,當然也會選擇逸之做夫婿的!"
如松道:"說正事呢,你別添亂了!哦!我這會兒才明白了:是不是你們三個一起合計好的?事情單只瞞著我一個啊?還有,大表哥那裡,我這會兒也想起來了,如茵兩次來軍營,都是他帶著來的!哦!弄了半天,只有我一個人成了金山寺的老法海了!"
大家坐在那裡,遂把事情慎重地重新商議了一番。然後,派如樺和逸之一齊進京一趟——告訴如茵,令她眼下也不要太著急,只管在京城府中陪伴姑姥娘和妗子,只管一味地哄兩位老人開心就是!
如茵突然見到逸之的回信,直以為是在夢中!捧著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淚水把信紙都浸透,爾後一人撲在棉被上痛痛快快、淋漓恣肆地哭了個夠!
她再沒有想到:這麼長日子以來,一直冷面鐵心似的梁逸之,關緊時候,竟是這般情深意厚的一個人!
後來,二哥如樺和逸之一齊回海棠院了一趟,密囑了自己一番,如茵更是放寬了心。依三人的計策:眼下在府中,她只管陪伴舅母和姑姥娘左右,哄兩位老人開心。每日裡,或是乘轎上街遊玩、採買,或是到各寺廟上香拜佛問卦。老人煩悶時,給老人講笑話、講故事,生法子逗老人開心!舊日裡,兩位老人多少有些不大和睦。如今,如茵不時從中調和,兩位老人也一天天地親密起來,心下越發地依賴她,也越發地離不開她了!
這樣,日子過了芒種到夏至。這期間,要麼是姑姥娘,要麼就是舅媽,令大表哥一次又一次地給如茵的爹娘去信說:"身子不大好,要留閨女在京城多住些時日,幫助照顧照顧。家裡不要急催著她回去。"
直到後來的一天,如茵和舅媽兩人,同時收到了山城老家的來信:催如茵即日啟程,趕回山城準備完婚!
事情瞞不下去了。
妗子和姑姥娘二人聽完了信,這才流著淚,提起該如何打點如茵上路的話來。誰知老人話一出口,如茵這裡竟雙膝一屈,撲通跪在姑姥娘和妗子二人面前!一邊淚如雨下,一邊哽咽道:"姑姥娘!妗子!您們兩位老人,是真疼我還是假疼我?"
姑姥娘和妗子兩人聽了此話,一下子愣在那裡了!連聲叫著:"快起來閨女,這是怎麼說的?"
如茵哭道:"姑姥娘!妗子!我心裡清楚,恁倆老人家是真心疼我,妗子當我是親閨女,姑姥娘當我是親孫女。所以,今兒如茵才敢把心裡話告訴兩位老人家:山城吳家那頭兒親事,原是他家憑著勢力硬逼我爹允下的。往日我也曾見過吳家公子,心下實在不情願做他的媳婦!兩位老人家,若是真疼我呢,就讓我大表哥給我爹和我娘回一封信,退了那頭親。閨女情願在京城一輩子,黑天白日地侍候姑姥娘和妗子!若是兩位老人家做不了這個主,不敢留我,我只好一把剪子剪了頭髮、立馬就到城外當尼姑去!真不成,還有一條死路在那裡呢!反正,我是寧死也不回老家、不嫁吳家!"
姑姥娘和妗子聽了這話,竟然驚呆啦!自打這個外甥女來到京城,轉眼已好幾個月了。娘兒仨可說是無話不談!卻從未聽這孩子說起過自己的婚姻事。好幾次,姑姥娘和妗子都問她:"定下人家沒有?若是沒有定下人家,乾脆讓你舅在京裡為你尋定一個合適的人家得了。"她聽了都是吱吱唔唔。那時眾人都以為她是害羞,誰知事情竟是這樣的?
雖說婆媳倆都有心留她在京城,可是,說到底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論真起來,誰也不敢真當這個家啊!所以,一時也不敢答應她所求的話。只令丫頭先扶她起來坐下好好說話兒。一面細細地追問起吳家的情形來。
如茵只把那吳家三番兩次地托人求親不成,最後竟依仗權勢,讓知縣老爺出面強聘、父親最後才不得已允下這門婚事的話說了一番,卻單單沒有把梁逸之的事說出來!
姑姥娘和妗子兩人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沒有說話。最後,還是妗子有主見,安慰如茵莫急,讓丫頭領著先下去洗一洗臉,等她和如茵的姑姥娘、大表哥三個人商量商量再說。
如茵去後,妗子對婆婆說:"娘,雖說茵兒不是我的親閨女,可是,我清楚這閨女的性子,從小就倔。若再逼她,恐怕她真會出家、會尋絕路啊!娘,咱總不能看著她當了尼姑、總不能見死不救罷?"
婆婆點點頭,交待說:"記他娘,這事兒,你和記兒看著辦罷!只要別讓恁干閨女出什麼好歹,我就放心了!這事兒,最好先和她舅商量商量,看他能不能拿個什麼法子?可不能把俺外孫女給逼死!"
妗子得了婆婆的意思,心下更有了仗恃,立馬兒著人去找如茵的大表哥過來相商。
大表哥看了姑媽的信,不禁吃了一大驚!雖說心下已清楚如茵和逸之二人的事,可並不知道,這當中還夾著吳家的事在內!此時,才知道事情決非那麼簡單了!母子倆悄悄商議了一番後,令丫頭去叫表小姐過來。
一臉是淚的如茵被丫頭叫來後,大表哥勸她道:"表妹,你先別作急,這事兒咱得從長計議。吳家在當地也是頗有勢力的人家,雖說你可以拖著不回去,可老家那邊,吳家卻會逼著姑父和姑媽,讓他們來逼你回去啊!若論真起來,就連恁舅也得聽俺姑父和俺姑的。"
如茵一聽,淚珠兒更如斷線的珠子了。大表哥見了忙道:"表妹,你先別急,聽我說,這事兒也不是一定扳不過來的。可咱得想一個十分穩妥的法子才是。這樣吧,待明兒我先去小站一趟,先跟恁舅商議一下再說。"
如茵擦了擦了淚,站起身來,向大表哥深深地揖了一恭:"大表哥,我自小就沒有哥哥!雖有一個弟弟,尚在幼年,凡事也不能為我做主,更不能幫我拿主意。我們雖不是一個娘生的,我卻是打小就把哥哥當成親哥哥待的。吳家那頭,小妹不妨對哥哥說明了:我是斷斷不會從的。也許,小妹最終爭他不過。可是,除了削髮為尼,畢竟還有一條死路可以任人去走呢!所以,連小妹的一條性命,也都繫在大哥這裡了!大哥一定要救小妹呵!"說完,竟然"撲通"一下,給大表哥跪下了。
大表哥一見如此,趕忙慌不迭地扶起了如茵:"妹妹!你別這樣,大哥一定設法幫你就是了!"
妗子從衣襟裡拽出手帕來,不停地拭著眼淚,大表哥的眼圈兒一時也紅了起來。
大表哥一點也不敢怠慢,第二天便乘火車先到天津,爾後趕到小站營中。在沒有見父親之前,先找到了如松、如樺哥倆,詳細問了一下原由。
大表哥原以為,有關表妹的婚事上,因父親這一段日子事務繁忙,加上朝廷裡兩宮有隙,百官做事都很小心。自己若能辦好此事,能不告知父親先不告知他也行。可聽如松、如樺說了吳家的事情,才知道吳家不僅在當地是頗有勢力的人家,而且京城和省城裡也有諸多的親戚時,便知此事非同小可了。看來,還非先稟報父親不可了!再則,就算是吳家迫於情勢,不得不退了親;可是,姑媽和姑父那裡,另外會不會同意家境清寒的梁家,恐怕還是一樁麻煩事呢!
他也清楚父親,父親平時對自己和一群弟弟妹妹並姨娘們的管理、家教,一向都是十分嚴厲的。不知表妹私訂終身這事兒,會不會惹得父親大發雷霆?若真發火起來,下面又該怎麼著,他心中還真是沒底兒呢!可是娘已經發下了話,要他盡力辦好此事,決不能讓妹妹受到什麼委屈,而且又反覆囑托:"別看恁妹子對我和恁奶孝敬體貼,又溫柔又細心地。其實和她娘一樣,也是個性子剛烈的閨女!你可得上心去辦此事,莫等出了什麼事就晚了。"而且,自己打小也沒有一個一奶同胞的姐妹,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雖也不少,哪有這個妹子對自己是真心實意親近的?而且,自己打小就喜歡這個妹子、自小都當成親妹妹待的。因而,暗暗咬牙:不管事情如何棘手,也要想法子了斷才是!得保這個妹子好好兒地活下去才是。
大表哥和如松、如樺二人商議了好半晌,把稟報父親的話該怎麼說,及至父親一旦生氣時如何挽回等等,統做了一番的應備,這才小心翼翼地來到父親屋內。
孰知,當大表哥把此事原原本本地稟報父親時,父親不僅不以為然,反倒說:"這些日子,我看逸之那孩子很懂得刻苦上進,不愧武將之後!文韜武略也遠在劉氏兄弟之上!是可造之材!嗯!恁妹子還是很有眼力的嘛!"發下了話:"什麼大不了的事麼!犯得著尋死覓活的?你替我給恁姑父寫封信,嗯!就說我說的,嫁文官不如嫁武官的好!恁妹子實在不願嫁吳家,家裡就別再逼她了。逼緊了,連閨女都沒了!嗯,你就說,我在京城另給她說了一門兒親。吳家那頭兒的事,你對逸之說,也別讓他自己去做什麼了斷,鄉里鄉親的,省得再另生是非!嗯,你就用我的名義,先給河南府去封信,就說俺閨女不同意吳家的親事,勞他跟保媒的胡知縣說一聲,俺要退親哩!著吳家另聘他家女子罷了!就這樣。嗯!懂不懂啊?"
又說:"嗯,逸之那孩子實在不錯!有才華、又肯用功。家境清寒一些算什麼?大丈夫何患無錢?你給逸之和恁妹子說:他倆的親事,我和恁娘包了。只是,這會兒也先別急著成家——眼下朝廷動盪。等過了年,天下太平一些時,我和恁娘做主,在京城把他倆的親事給熱熱鬧鬧地辦了!"
大表哥得了這話,一時竟喜得眉開眼笑起來!出了門,喜滋滋地直接來到營中,把此事告知了逸之、如松和如樺三人知道。
逸之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了!他眼裡噙著淚,再沒有料到:這件事上,大人不僅不加責怪,反倒如此著意地成全自己!
大表哥見事情辦得利索,當即就返回京城,把結果向娘和奶奶做了稟報。
如茵再不料事情竟是這般轉機的!先鄭重地拜了大表哥兩拜;接著,兩眼淚汪汪地,雙腿一屈,跪著跟妗子連磕了好幾個頭!被妗子拉起來時,也不叫妗子,也不叫乾娘,竟直呼起"娘"來!
這下,真把個妗子喜得連嘴都合不攏了。一把拉著,喜不自禁地叫著:"噯!老天爺!真是想不到:我這個老太婆子,老了老了,還會有這般的福氣!添了個閨女不說,又添了個英眉俊眼、七品拔貢的好女婿!噯!以後,恁表哥就是不在家,我也不怕沒人陪了。反正,將來恁男人和恁舅也是一樣的,都是在家的少、在外的多。所以,你就是成親,也不要住外面!咱家閒房子多得是!讓管家騰出個小院子來,恁小倆口依舊還住家裡,權當我招了個養老女婿,你也不冷落了,我也有說話兒的伴兒了,豈不兩下都好?"
如茵更是喜不自禁起來,趕忙蹲下去,抱著妗子的腿又脆生生地連著叫了好幾聲的"娘"!
大表哥站在一旁,只管抿著嘴兒偷笑!見如茵抬頭看他時,以食指刮著自己的臉,羞她。又伸出指頭,比了個"三"字。
如茵笑道:"娘,你看俺哥!非要我給他做三雙鞋不可!"
妗子摟著如茵樂呵呵地笑道:"你想累死恁妹子啊?茵兒,我給你出個點子:明兒你讓管家到鞋鋪子裡掂三雙鞋回來,哄恁哥說自己做的不中嘛?"
大表哥和如茵都笑了起來。
大表哥依照父親的旨意,當下就給河南巡撫劉大人寫了一封信,請他給山城知縣一個便函:解鈴還須繫鈴人,請山城知縣幫助了結此事!同時給姑父和姑媽也寫信稟明了此事。只沒有說明逸之和如茵二人之事。
河南巡撫見了信,把此事交由河南知府。河南知府也不敢怠慢,立即派屬下到山城縣署衙門走了一趟:命山城胡知縣找到吳家,迅速了斷此事。
劉家直到這時才知曉:原來,三小姐進京竟是設了一出逃婚之計!因從信上得知,如茵的舅舅要為如茵另選一門京城的親事,也無可如何了。又見此事竟是河南府同知親自來了斷的,又代河南知府來到家中拜會,一家子真是又驚又喜!急忙在家中大擺宴席,招待同知老爺。
山城胡知縣一臉沮喪地將此事通知了吳家,說是巡撫大人發下的話,軟磨硬纏地直到要走了婚書才算作罷。一邊又悄悄著人,趕快打點奉送同知老爺並知府老爺的山城土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