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臘月中旬,大年的氣息便逼近了山城的角角落落。
吳家乃山城首富,年貨之類,當然是一早就置辦齊畢了。
此時,家人都聚在前庭的院子裡忙著查點年貨。打扮得停停噹噹的吳子霖從中庭過來,看了看青磚地坪上的一堆年貨,隨便詢問著一些兒瑣事兒。吳子霈抬頭打量了二弟一番:見他今兒穿了件銅色團花銀鼠裡子的緞袍,外罩一件縐綢琵琶襟的大毛坎肩,頭戴一頂狐皮暖帽,腳登一雙厚底深腰的皮靴子,戴著一副棉手套,分明像是出門會客的樣子。看上去,臉色竟有些紅暈,興致也是出奇地好——一時也猜不透是怎麼回事兒。
「你大病剛好,這麼冷的天,這是預備要去哪裡啊?」大哥盯著他的臉問。
「城裡有個朋友,今兒約我談點兒事。」
吳子霈見他不想明說,也不好再問。又見他掏出懷表看了看,只管吩咐管家備一匹馬來。
「你的身子才見輕,真要出門,不如坐小轎去罷。」大哥又交待。
「不用!哪兒那麼嬌貴呵!」子霖笑道。
子霈更是驚詫地看了看他。待管家把馬牽到門外,子霈眼看著他走出門去,接過韁繩、利利索索地一躍上馬後,還是實在放心不下,忙交待管事的:也不要讓二爺發覺,只騎著馬,遠遠地跟在二爺後面。
管事答應了一聲,忙也牽過一匹馬,一路追趕二爺去了。
吳子霖一路從吳家坪打馬來到崇福宮時,看了看懷表,才剛剛兩點!他把馬拴在門外的一棵楓楊樹上,一路上坡來到廟院。
偌大一片山野,白雪茫茫地不見一個人影。廟院外面的大平台上兩旁,樓台佇立,一棵千年古槐樹兀自佇立在雪野中,與後面的太室山主峰遙遙相向。後山山坡,雖已值三九季節了,一些松柏和長青類樹木看上去依舊郁乎蒼蒼的。
子霖站在樹下,古樹的滿枝空柯上掛著一些殘雪。每一陣風吹過來,總會落下一些細碎的雪粉。腳下的雪踩上去又厚又新鮮,沒有人也沒有動物走過的痕跡。遠遠地望回去,一溜慢坡的路上,只有自己來時留下的一串馬蹄的印窩兒。他信步踏上高高的大平台,瀏覽了一番白雪茫茫的皓野世界,一時覺著心內透透澈澈地清爽!
殿堂裡,鐘磬聲聲、香煙裊裊。
子霖來在神座前,虔誠上了一柱香。他掏出幾塊碎銀,也不下跪,只是站在那裡闔目屏息地默默祈禱了一番。爾後掏出懷表看了看,趕忙下了台階,重新來到廟外的平台上等著。
一時,一顆心禁不住又咚咚地劇跳起來。
他無法預見:這位日思夜夢的劉家小姐,今兒對自己會是怎麼樣的態度?又擔心那變幻莫測的劉小姐,會不會突然變卦不來赴約了?或者根本就是戲弄自己一場?
如此,心裡直似如翻江倒海一般。正躊躇間,抬眼往下面遠處的坡上一瞅,臉色立時剎白起來:那不是……不是劉小姐麼!?
遠遠地,獨自一人,依舊男裝著扮,一件天青色的綿袍,棗兒紅的撒花坎肩。騎了一匹菊青馬,勒了馬韁,正在遠處朝這邊兒張望呢!
子霖怔在那裡,眼睛驀地酸脹難忍起來!就那麼癡癡地、定定地,一直望到劉小姐策馬緩緩來在自己身邊……
廟院的牆外,凜烈的西北風裡,子霖怔怔地望著面前的如茵,發覺她真是太憔悴了!一雙碧水似的眸子裡,藏不住深深的憂傷和無奈。
她沒有拿刀佩劍,神色更不像是要尋自己算賬的樣子。
可是,子霖仍舊覺得全身都在發抖!
他不得不轉過身去,咬著嘴唇,好容易令自己鎮定了一些。爾後轉過臉來,嘴唇顫抖地叫了一聲「劉小姐……」,便哽咽住了。一時,眼睛酸痛起來,淚眼迷濛地再不知說什麼好了。
如茵定定地望著面前的吳子霖。只一瞬間,憑女人的感覺,她便覺出了,吳子霖果然很在意自己!
面前的他,和自己當初在書院見時,竟不大像是一個人了。今天的吳公子,瘦削而憔悴,神情也恁地無奈而憂傷。
她站在那裡,猶豫沉吟了許久。雖說在家中早已想好了要說的話,但見吳子霖竟比自己更是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原來備下的那番冷冰冰的話語,竟不忍出口了。
她在心內斟酌著:該怎麼說話,才不致太深地傷了他、又不致自己羞辱難當,還要能透出話裡的含意?醞釀了半晌,依舊還是無法開口。最後,因難以啟齒,未待言語,竟已是滿臉的淚水漣漣起來。
子霖見如茵滿面滾淚,頓時更惶亂起來:「劉小姐,我,我……逸之的事,我真的不知是怎麼回事……」
因說不清自己想說的話,又怕劉小姐更誤會了自己,一個大老爺兒們,竟然也哽在那裡,淚水漣漣起來。
北風更凜烈了,挾著幾點碎雪朝兩人撲過來。吳子霖透過一雙淚眼,見如茵一張臉兒竟被冷風凍得發紫,趕忙站在如茵的北面,想為她遮擋一些來自太室山的寒風。如茵感覺出了他的關愛。她兀自流了一會兒淚,雖說話難出口,可還必得要說明白才是啊!她不想用娘告訴自己的法子走進吳家,更不想對子霖隱瞞真相。她要的是他能夠心甘情願地接受眼下情形的自己:「吳公子,我……約你出來,實在,實在是有一事相求的……」剛說了這麼一句,因不好明說,竟自捂著淚眼,無聲地抽咽起來。
吳子霖望著她淚流滿臉、聲咽喉塞的模樣,覺得又是痛又是憐的!自己一個大男人,眼看著自己思慕得心疼的女子,在這樣凜烈的風中流著淚,只會陪著流淚卻不知如何勸說,豈不是太窩囊了麼?
想到此,子霖稍稍恢復了一些元氣。他強令自己鎮定下來,兩眼凝望著如茵:「劉小姐,你有什麼事,儘管吩咐罷!子霖願為小姐赴湯蹈火。」
如茵聽了這話,心內立時就有些暖意湧了上來,卻依舊沉吟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流淚道:「吳公子,梁公子他……我……」
吳子霖一聽見她口中吐出了「梁公子」三個字,便覺得心內又是酸又是痛地:「劉小姐,梁公子之死確與子霖無關!我雖思慕小姐甚切,卻斷不會削足適履,反令小姐轉恨於我!」
如茵攔住他的話:「吳公子……如茵今日冒昧約見公子,要和公子相商的……根本就是另外一件事……」如茵頓住了。因實在不好說出想要說的話,為難之下,淚水更如斷線的珠子般流個不盡了。
子霖此時方知,劉家小姐約見自己,果然另有隱情!是要自己答應推辭婚期之事麼?不會!若單單只是為了推遲婚事,憑劉小姐的性情,梁公子剛剛暴斃,吳家或是劉家,誰又敢勉強於她?她又何須把自己約到這荒天雪地來求自己?而昨日的信中,又有什麼話不能明說呢?
她決不會是為了這件事來求自己的!
因見她哭得哽咽難禁的樣子,子霖心內憐惜得發痛。想要為她拭淚安慰一番,卻又怕造次了。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深深地望著面前這位自己日思夜夢卻又流淚不已的女子,思量著她這般地猶豫躊躇、這般地難以啟齒,究竟為了何事?
心下雖著急,卻也不敢冒昧催問。
終於,如茵定了定神,抬起眼來,望著吳子霖道:「吳公子,我……我今天找你,只是,只是想求公子一事:若是……若是公子不嫌棄的話,我,我……願意到吳家……」
子霖頓時驚喜難抑:「子霖疑是夢中!小姐……你,你果然願意到吳家來麼?」
劉如茵道:「吳公子……可是,可是……如茵今天另還有一件事情,不想隱瞞公子,更不想不明不白地走進公子的家門。所以,約公子出來,是要告知公子一件實情……那時,公子允不允婚事,再答應如茵也不為遲。公子聞知真相後,若有憎嫌忌諱之意,不願吳家蒙羞,公子也不必勉強。只是,如茵還請公子退親時,千萬要為如茵保全聲名,莫令如茵死無葬身之地……」
此時,如茵早已悲咽得不成聲了。下面的話,她實在無法更明白地說出來了。
話雖只點到此處,那心內明鏡似的吳子霖,卻是什麼都明明白白的了——這就是為什麼劉小姐她今兒竟肯屈尊大駕、約見自己的原故!
其實,早在昨兒一天一夜裡,他把各種可能都思慮了一遍:劉小姐會為何會私傳書信約見自己?見了自己,又會說些什麼?
其實,所有的一切,皆已盡在他的料定之中!
這時,他急忙攔住如茵的話頭:「劉小姐,你什麼都不用再說下去了,子霖心下明白!子霖只想對小姐說一句——不管什麼事,子霖都心志依然,決無嫌棄忌諱之理!不管子霖有意無意,畢竟小姐身陷如此困厄,有子霖的一份原故和罪過。子霖深感愧悔!且子霖今日竟以小姐之不幸,而成子霖之大幸,終遂平生之願,感激上蒼垂顧尚且不及,何來嫌忌之理?只是,只是……既然小姐肯屈就子霖,子霖也有一事相求,不知小姐可否相允:子霖想請小姐見憐子霖思盼仰慕之苦,能否仍舊趕在原定的臘月二十八,就請過來吳家如何?」
如茵淚眼迷濛地望著面前的吳子霖,她再料想不到:原來,面前的這位吳公子,竟是這般善解人意、這般寬厚深情的一個人兒!
如茵流著淚,好一會兒才說:「如茵逢此急難,蒙吳公子如此不嫌不棄,不使如茵蒙羞披辱,無顏苟活於世。如茵安有不允之理……」
雖說離搬親的日子只剩七八天,置辦一應所需趕得十分緊迫。可是,在山城人的記憶中,從七品州官、吳家坪進士之後吳二爺娶親的場面,實在是多年難遇的隆重和熱鬧呵!
臘月二十八上午,接親的儀仗隊伍從吳家坪到山城的二十多里地,一路鼓樂齊鳴、鑼銃俱響。鼓樂前領,接著是十幾個著了公服的衙役,分別打著書有「七品正堂」、「肅靜」、「迴避」等斗方大字的儀牌。圍觀者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山城城關一時竟萬人空巷,熱鬧得像趕廟會和看賽花燈似的。
待迎親的隊伍趕到城裡劉家時,早有劉家的眾位親朋在一街兩旁擺了十多張的賀桌迎候著。賀桌上擺滿了各色的果點、花炮和撒放的禮錢。劉家請的兩班子送親的鼓樂震耳欲聾地吹奏著《百鳥朝鳳》、《喜慶曲》,與吳家迎親的兩班鼓樂此起彼伏地響成一片。
返回的路上,官儀後面是兩家的引禮、官轎、馬車和馱著陪嫁箱籠的馬隊,直拉有半條街長。除了鼓樂鞭炮依舊喧天作響之外,五六個引禮的人,不時向一街兩旁撒些簇簇新、明晃晃的大小銅錢,引得娃娃們競相撿拾。
新郎倌吳子霖,今兒一身簇簇新的四爪五龍的彩繡蟒袍,外面是文七品繡鸂鶒的補服。漳絨暖帽的頂戴上,綴著核桃大小一顆明閃閃實心的金頂珠子。身上斜挎著海碗大的紅緞花,騎在一匹雕鞍佩飾的棗紅馬上。隊伍中間是一頂四人抬的藍呢官轎——這就是新人所乘的暖轎。
圍觀的眾人隔著那纏滿了大紅緞花和金黃色流蘇的暖轎周圍,猜測著裡面坐的新人,不知該是怎樣的一副天仙模樣?
到了吳家,早有眾親友迎上前去接著新人——邁大門過二門,跳火盆,灑喜花,拜天地,最後才被扶入洞房。
山城前來喝喜酒的客人當中,上至子霖的同僚,子霖在省城衙門裡做官的姐夫,證婚人山城知縣,主婚人付老爺並山城豪富縉紳人等,下有近朋遠親,加上女眷和娃娃,約有二三百還要多!
如茵因這段日子身心俱傷,又從天不亮到這會兒,一直地被眾人折騰著,透過紅綃蓋頭,隱隱可見滿眼晃動的都是花蔟蔟的人群,昏昏可聞滿耳皆是鬧哄哄的喧響,自始至終都是被動地受人擺佈著。直到被人扶進新房,耳畔才覺得略清靜了些。
誰知一鬆勁,竟覺得氣喘心虛起來,一時竟昏軟了過去。服侍的丫頭和家人一見,俱都嚇得手足失措,卻也不敢太聲張,趕忙悄悄叫了大奶奶和子霖兩人過來。
子霖疾走過來,正好賓客中有一位郎中,被家人叫到了新房外面,問二爺要不要為二奶奶瞧一瞧?
子霖急忙攔住:「不用!她只是太累的緣故。稍稍歇一會兒,看看再說罷。」一邊令家人帶郎中依舊先到外面吃酒去,又令大嫂等人也去照顧眾位女賓。一邊交待站在跟前的兩個丫頭:「去灶房做一碗銀耳湯來,再舀一茶盅米酒——記住,要加得滾熱才行。」
見丫頭們都出門去了,子霖趕忙親手為如茵卸掉了一頭繁重的金珠鳳鈿和身上那件組繡麗水的七品補服和八團蟒袍的婚禮大裝,露出裡面一件大紅團繡的絲棉敞衣來。輕輕托她到床上,脫掉腳上一雙高底深腰的紅緞平金繡鞋,拉開一床棉被為她蓋好了,又在她背後掖了一床緞被靠著。看了看火盆燃得正旺,便坐在床邊輕輕為她撫起了胸背。
如茵漸漸地有些緩復時,就要掙扎著起身。子霖令她依舊躺好,低聲附耳道:「你別管外面多鬧,也別去盡那些虛套的俗禮!只聽我的,靜心在屋裡歇著好了。我交待下人守著門,誰也不許過來擾你就是了。」說著,身子只管伏在那裡,靜靜地望著如茵,一雙清碧的眼裡,滿是柔情和疼惜。
如茵一時竟心慌起來……
這時,只聽外面的簾鉤兒玎鐺了幾聲。子霖趕忙站起身子,見丫頭走進來時,自己接過溫熱的酒盅,扶起如茵,令她半躺半起地坐著,親自用湯匙餵了她半盅米酒。如茵一時就覺著身上有些暖熱起來。
如茵聽見前面這時正吆五喝六地喊得熱鬧,便催促子霖:「我這會兒好多了。你快去關照那邊兒的客人吧!」
子霖不聽,直到丫頭又端來了銀耳蓮子羹,又親持湯匙,一勺一勺地餵了小半碗後,這才站起身來,叮囑丫頭:「莫讓二奶奶再起來了!若有外客過來,能擋的就擋在外面;不能擋著,就說我交待下的:二奶奶剛累昏了,要歇一陣子才能見客的。」
丫頭答應了,子霖卻仍舊站在那裡,依依不捨地又望著如茵好一會兒,這才轉身出門待客去了。
婚後,如茵直在床上躺了兩天,才能下床做事。這時,吳家的親友裡就有人私下議論:「怎麼二爺娶回來的這位奶奶,模樣倒也生得好看!只可惜是一個病西施!」
子霖因如茵在病中,故而,每晚都是一邊親自守著服侍,一邊秉燭夜讀。困了,便抱一床被褥,躺在一旁的榻上胡亂瞇一下眼睛。夜裡,不時過來問湯掖被,或是查看炭盆該不該加火?氣窗留得大了還是小了?
子霖心下情知,梁逸之亡故不久,自己說話行事必得穩之再穩,稍有造次恐怕就會遭致如茵的嫌忌。故而,他天天夜裡讀書到很晚才睡,而且每晚都是獨自睡在一旁的臥榻上。
如此,新婚十多天,夫妻兩個雖是相敬如賓,彼此體貼,卻並沒有通常的那種夫妻暱近。
匆匆嫁到吳家的這些時日,如茵心內畢竟覺得對逸之有一種疚歉。因而,對子霖的溫柔一直都是神態淡淡的。因見子霖對自己始終若捧了一件珍貴異常卻又易碎的寶貝一般,雖不動心,倒也感激……
過了初五,子霖便開始和如茵商量:他已經在家養病幾月,署衙一直由知州大人護理。如今身子清爽了,想盡快趕到任上去。可是,他最怕的就是一人到任。每天回到後衙,冷冷清清的實在難耐,所以想請夫人和自己一起到任。雖說外面不如家裡,可畢竟兩人能廝守一起,遇事也隨時有人商量著辦。
如茵卻猶豫不決:逸之新亡不久,她豈能這時就跟子霖去享男女恩愛?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身子過不了兩個月就會明顯時,她實在又怕又愁:若是獨自留在吳家,她真的不知該如何面對吳家眾人疑惑的目光?況且,自己也是打小無拘無束慣了的,舉止言語,保不定就會遭來婆母和家人的猜忌和嫌棄。如此,倒還不如跟子霖出門的好!而且,在山城處處觸景生情,只怕對孩子也不大好。再則,若自己不答應和子霖一起到任,憑自己的感覺,外表溫柔隨和、其實內裡卻異常執拗的子霖,肯定會一直拖延在家裡,等著自己最終答應他!
子霖沒有料到:如茵倒是答應下了,可母親那裡竟遇上了阻撓——當他興沖沖地剛一向娘露出,自己想要帶著媳婦一起到任的話時,竟被娘一口頂了回來:「你也別跟我在這裡膩歪!我從沒聽說過,有哪家剛過門幾天的媳婦兒,家裡還有個婆婆沒有伸腿呢,媳婦連一天孝道都沒盡,就想跟著丈夫出去享福?吳家祖上到這會兒,有過這個先例麼?這首先就犯了七出之一的不事父母這條了!」
子霖趕忙道:「娘!想讓媳婦出門是我自己的主意。哪有個您老還沒有同意,兒子就敢先跟媳婦商量的理兒?她根本不知道我有這個打算!」
娘冷冷一笑:「你呀!一個大老爺兒們,真是沒出息!你也別做這個美夢了!實話告訴你罷:我得留她在身邊好好使喚幾年呢!」
子霖一聽暗暗叫苦起來:看來,因了往日舊事,憋了一肚子氣的娘,拿定了主意要和媳婦較較真勁兒呢!因心疼如茵,又不敢違拗娘,子霖由不得心下著急起來!為了此事,他每天從早到晚地泡在娘的屋子裡。或是陪娘說話,或是給娘逗趣兒,陪娘打麻將,設法逗老太太心裡高興。只要一見著娘的臉色好看了,拐彎磨角就重提及求娘恩准,讓媳婦跟自己上任的話來。
然而,每提及此事,老夫人一張笑呵呵的臉立馬就沉了下去,始終一副不容商量的架勢:「這個劉家小姐的心性太野了!為了她,生生把個吳家折騰得雞犬不寧!一家老少不知脫了幾層的皮!你也別癡心妄想,也別沒有出息!我已經打定了主意:一定得把她留在身邊,好生教導教導她,讓她學學做人行事的規矩!」
子霖一聽這話,心下更是急得冒火起來!這不是要如茵的命麼?連他自己也記不清,究竟和娘商議了多少次?說了多少的好話?
日子眨眼就到了正月十五燈節,眼見離出門的日子越來越近,但娘依舊沒有答應自己。這天晚上,子霖扶著娘看了燈,又打了幾圈兒的麻將。待眾人離去時,子霖竟至給娘跪了下來:「娘,兒子生來身子骨就弱。你若真疼兒子,就答應了兒子罷!我一人出門在外,風風雨雨的,衣食住行就算有下人服侍,怎能比得媳婦兒知冷知熱?而且,我已是二十出頭的人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嘛!媳婦跟著,一是能給娘添個大胖孫子,豈不是好?其二,媳婦出門還能替娘照料照料兒子,平時的應酬鋪排上,可以有個隨時商量的人,也可幫助兒子從中周旋周旋,兒子也能少操了不少的心不是?兒子的身子骨鐵實了,仕途官場應酬順當了,大胖孫子恁老早早地抱上了,娘不也少些牽掛、多些快活麼?你若不答應此事,兒子長這麼大,還沒有孝敬過娘呢,今晚兒子就跪在這裡一夜,侍奉娘倒茶喝水一夜罷!」
見兒子的話直說到這個份兒上,老太太一是心疼兒子,二也有心早一天抱上孫子,總算勉強應下了兒子的請求。
子霖終於鬆了一口氣!
正月十六,在老太太的吩咐下,吳家上下便開始忙和起來:幫助二爺二奶奶收拾行裝、車馬及一應當用的東西,挑選跟著出門的下人,準備二爺二奶奶後天啟程。
正月十八一早,吃了飯,子霖攜如茵一起,先來到娘的房中,拜別並聆聽了娘的訓誨。如茵和老夫人說話時,見那老夫人的神態依舊懶懶地、愛搭不理的樣子,如茵不由地記起逸之曾說過他娘「別說罵人了,就連沉沉臉也從沒有過的事」話,心下禁不住就有些酸楚起來。子霖娘倒也不會罵人,可是,那種輕蔑,那種透入骨髓的冷意和輕蔑,從過門起,如茵便已感覺到了。
她因而常常感到一種如履薄冰的心驚膽戰。雖說因了子霖的緣故,大面子上婆婆倒也能跟自己過得去。可是,一俟轉過臉去和兒子說話時,她的眼神裡立馬就露出了和藹之至的慈母相來,言語也格外輕柔溫和起來。
這情形的確令人難堪!可是,如茵仍舊能夠做到十分的順從而謹恭來。
其實,自己未進吳家之前,所有的這一切,甚至遠比這還要無法忍受的輕蔑,全都是她預料之中的。在拿定主意進吳家的那天開始,她便準備好了:為了肚裡的孩子,無論發生什麼事,自己都要咬牙忍受,學會順從!
山城離子霖所任地光州直隸州,中間遠隔幾百里,如茵和子霖一起到任,一去竟是幾年,此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