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就在吳家上下滿門都在喜滋滋地準備要好好做一回皇親國戚、排排場場地掛一回「郡馬府」金字大匾的同時,吳家坪後山的梁逸之卻準備離開山城了——一直都在軍中做事的杜鴻飛,這時悄悄潛回了山城:上司派他來尋找梁逸之,命他即刻重返南方,討袁北伐!

    月升太室時分,杜鴻飛尋到了寄住在玄中廟的逸之。

    兩人在玄中廟西跨院的客房秉燭長談。說起老袁眼下在京城大造輿論,企圖毀掉共和,恢復帝制的種種預謀,眼下,南方各地正在秘密聯絡各方力量,備兵籌餉,醞釀舉義,誓與國賊決一雌雄!

    逸之因這段日子一直待在廟裡,竟不知天下還有這等變故!當即決定:立即和鴻飛一起動身南下,護國討袁,保障共和,投入北伐義軍行列!

    說起動身的時間,逸之說自己眼前還有一樣事沒有安頓好——他得闖一趟吳府,探聽一下如茵母子的情形究竟怎麼了?然後才能動身啟程。

    鴻飛大惑不解:「逸之,你回山城這麼久了,怎麼到這會兒還沒把嫂子和侄子接走?反倒在這玄中廟裡安營紮寨起來?我若是這次不回來,你莫非真要出家當道士了麼?」

    逸之一臉苦笑:「我這樣的人,果然能做道士麼?我不過是借此催促如茵盡快做出了斷罷!你不知道,她怕自己和兒子一旦離開吳家,會成會不仁不義之人。我也不好太過強迫她。故而暫時住在這裡,總算離她們母子近了些。穿道袍也是權宜和藏形之計。因她一直猶豫定,所以才耽擱了下來了。」

    鴻飛搖頭歎道:「逸之!歲月的磨砥實在嚇人!這個劉小姐,當年是何其的英豪氣概?文章氣量,不讓鬚眉!舉止言談,運幬帷幄,怎麼說變就變成了這麼一個瞻前顧後、猶豫不決的小腳女人脾性了?當今之民國天下,民主、平權深入人心;按她當年的性情,本當毅然決然地衝破舊俗,和你久別團聚、比翼雙飛的。怎麼,如今竟然情願做起舊禮教的殉道者了?」

    逸之歎歎氣:「唉!這事也不可簡單地一言蓋之。也難怪啊!這些年,她帶著我的孩子,在吳家那樣一個大家族裡,每天面對一大群的姑嫂叔婆,處處小心、時時慎防地過日子、做人,如何能不扭曲她的性情、壓抑她的心志?更何況,在那樣的處境中,吳子霖竟對她們母子是十二分的情分。加上,當年如茵生巖兒的時候,身子受損,從此再沒有生育。她曾多次勸吳子霖納妾,吳子霖一直不聽,一心一意地厚待她們母子,直到臨終都放心不下。子霖因不知我還活著的真相,故而,臨終前的一樣要求就是:如茵去留自便,只要把宗巖留在吳家,為他添墳上香就一生無憾了。如茵顧慮的,正是如何報答吳家的這份情義,如何不負子霖的願望!所以,一旦她帶著兒子離開吳家,不僅吳家從此會為外人非議和恥笑,她自己也無法承當對子霖的違諾和負罪感……」

    鴻飛歎道:「噯!若是這般,也真是太難為她了!好罷!今時你闖吳家大院,我和你一同前往。」

    逸之道:「不用!我一個人就行!」

    鴻飛道:「吳家庭院重重,人多勢眾。你在裡面一旦有個什麼好歹閃失,豈不誤了大事?我跟你一起去,多少也可有些照應麼!」

    逸之見說得有理,也就不再堅辭了。

    當晚半夜時分,逸之和鴻飛兩人潛入了吳家的深深庭院。

    這些天,越來越弱的如茵突然有了一種預感:莫非大哥大嫂對自己瞞了病情?莫非自己無藥可救了麼?那天大哥來探看自己時,說話間為何眼中有淚、神情間也藏著一種深深的憂慮?

    也許自己真的快死了?

    死對自己倒也不可怕。可是,此時的她突然發覺,如果真的要死了,自己最後一個未了心願就是:再見上逸之一面!哪怕只看他一眼也好啊!哪怕只看他一眼,自己也能無憾無悔地離開這個世界了。

    這晚她腹痛了大半夜,剛剛闔眼便又做了一個可怕的惡夢。她喘著氣自己把一身的冷汗擦乾後,望著窗外那半邊殘月不甚分明的輝光斜灑在窗欞上,想了會兒心思,閉上眼睛躺在那裡一會兒,接著又進入了似睡非睡的狀態。

    這時,她覺著似乎有人在叫自己。她微微睜開眼,似夢非夢之中,好像是逸之來到了自己的身邊、正在輕聲地搖喚著自己。

    她驀然驚醒時,卻仍舊疑是在夢裡。她強令自己清醒了一會兒,萬沒有想到,真的是逸之來到自己身邊了!

    天哪!她一下子又驚出了滿身的冷汗來!

    他可真是吃了豹子膽了!竟敢闖入這前庭後院都有家人守護的吳府大院來見自己!

    她強撐起身子來,一邊喘著氣,一邊握緊逸之伸過來的手兒嗚咽道:「天哪!逸之……是你?真的是你麼?你是如何飛進來的?我以為……我以為,從此再也見不著你了呢……」

    就著月光,逸之待看見懷裡的如茵竟然虛弱羸瘦得這般嚇人時,不禁大吃一驚——怎麼突然就病成了這樣:「你怎麼了如茵?怎麼會突然病成這樣?為什麼不讓人給我捎個信兒過去?是什麼病,請了大夫沒有?」

    逸之一連串的追問著,如茵微微地喘道:「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想,許是心病太重的緣故罷。我想再過兩天,清爽一些兒時就過去見你的。我真擔心,你在那邊會為我操心,原想托人給你捎個信兒,又怕捎來捎去的,一旦落入他人之手,從此更不得見你了。再想不到,今夜你竟會來看我!我見了你,這身上的病,興許三兩天就該好利索了罷!」

    如茵流著淚,清楚自己時已不久,卻不得不用這般的言語哄逸之。

    逸之握著如茵的手猶豫起來:一時竟不忍告訴她,自己最遲明後天就要動身遠行的事兒。他把如茵抱在懷裡,一張臉兒緊貼著她的頭髮,撫著她瘦削的手腕,神情猶豫著,真不知該如何張口說明此事了!

    如茵閉著眼睛,沉浸於幸福的團聚裡。她靜靜地,依偎著逸之那寬厚溫暖之懷,嗅著他身上那令人心醉的氣息,享受著片刻的心靈歸宿的安寧。

    這是那種久違的、寧靜的幸福啊!只有和逸之待在一起的時光,她的心靈才是真正自由的、奔放的、寧靜的。這是一種沒有交易的、平等的相愛,是自己心動神搖夢寐多少年的愛啊……

    如茵到底感覺出來了:逸之今晚突然闖來,一定另有什麼更重要的事要告訴自己的。她把自己的頭更舒適地靠在逸之的懷裡:「逸之,你在想什麼?」

    逸之撫著她的手臂,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嗯,如茵……今晚我趕來,還另有一件重大的事情,要告訴你知道的……

    如茵仍舊一動不動地,靜靜地偎著他:「我知道……你又要走了麼?」

    逸之歎了口氣道:「今晚我來,正是想要告訴你此事的。看來,我一時不能接你們母子走了……有人要毀掉共和,重新稱帝,鴻飛前天從南邊回來了,我的舊日朋友給我帶來了討袁檄文和任命。最遲後天一大早,我就要離開山城,投入義軍的行列去了……還得再委屈你們母子一段日子……」

    如茵一語不發,只是將頭靠在逸之那溫暖寬厚的懷裡,細細享受逸之的愛撫。

    不覺之中,已見窗子外面的一方天空,開始由漆黑變得幽藍起來。逸之緊緊地擁著如茵,準備告辭離去。一時間,兩人真是柔腸寸斷!逸之見如茵突然病成這樣,自己又因身繫舉義大計,必得趕到南方,實在難以兩全,一顆心一時如被刀刃戳著般痛楚難忍!

    真到該分手時,如茵反倒抓救命稻草一般緊緊地抓住逸之的手不肯鬆開了!心裡一痛,一時便是滿身的虛汗,一件青綾子小裌襖早已被汗水和淚水濡得透濕。逸之忍了好久的淚水,竟也迸濺而出。

    兩人清楚:疆場廝殺,九死一生。此一去吉凶禍福實難逆料!無法預知,此一別是否還有無再見的一天?

    如茵既為逸之此去的安危擔心,也為老舅擔心。一旦義旗高舉,八方響應,內憂外困的老舅哪裡還有退身之路呵!到了那時,只怕牆倒眾人推,連一條性命都難以保全了呵!逸之看出了如茵的心思:「你放心!雖說眼下我和舅舅是不共戴天的敵人,可他畢竟是你的舅舅,當然也是我的長輩!他若肯還共和與國民,那時,不管他多麼落魄失意、顛沛流離,我都會設法盡我一個晚輩的情份,盡力照應他的。」

    如茵將一張淚臉緊緊地貼在逸之的手上。

    逸之道:「你好好養病,等那邊安置好,我馬上派人來接你們母子過去!」

    如茵明知他這是一句無法實現的、安慰自己的話罷了。哪有個嘶馬疆場還顧得上帶家小的理?然而,她忽有一種預感:自己將會不久於人世!逸之此一去,也可說吉凶難卜!所以,她得給逸之一個希望才是!她一邊流著淚、一邊微笑道:「你不要牽掛我,我的病我自己最清楚——統不過是前段日子太猶豫的緣故。這一場病,可真是讓我想通了:我這會兒就答應下你——你什麼時候來接我們母子,我和兒子立馬就一齊跟你離開。我再也不欠吳家什麼,再也不掛牽什麼了!」

    說著,她從枕下抽出幾張銀票來:「逸之,這幾張銀票你帶著,共有兩三千兩。到了軍中,替我捐了上去,為南方的將士們買些御寒的棉衣或是充飢的米糧權且算是我替舅舅贖了一份罪過吧!」

    逸之急道:「他的罪過又於你何干?你這話是從哪裡說起的?」

    如茵一時急得淚水漣漣地:「你也別忌諱——這些是當初我娘和我大哥陪送我的私房錢。我一兩都沒有動!你一定不要,分明是不想讓我心安啦!」

    逸之一聽此說,立時禁不住眼熱喉咽起來:如茵啊如茵!你究竟是怎樣的一位女子啊?成日竟是這樣活日子的!無論對誰都左顧右盼,卻又每每顧了此、失了彼!生怕負了這個的情、卻又恐傷了另一個的心!遠的、近的、死的、活的,無論是誰,最終都讓你牽腸掛肚、割捨不下!人若是年年歲歲,時時刻刻都懷這般沉重的心思和心病,沉溺在這樣的日子裡,顛宕在這般的愁海裡,又怎麼能不心碎、又如何能不招病啊?

《月冷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