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茵終於明白自己這場病的起因了——
也許是因為那晚見過了逸之,這幾天裡,如茵倒覺得自己身子有些輕鬆了。只是,整個胸腹還會突如其來的痛上一陣巨痛。每次發作之後,總是通身的大汗淋漓,半天都喘不過氣來……
不知逸之他這會兒怎樣了?自己還能不能等到他回來的那一天啊?
這天,城裡奶娘的男人王管事帶著車馬來了。言說是如茵的老爹身子不爽,如茵娘想把閨女接回城裡住兩天,幫助照看照看。
如茵心想,自己也不知究竟得了什麼病?大哥找人開的藥方子,天天熬、天天吃的,身子雖不見重卻不見輕鬆。看樣子,也是熬日子的份兒了。倒不如乘這會兒還能動彈動彈,回城裡住上幾天,和娘最後說說話的好。
吳家大哥勸了好一番,說是弟妹身子這般虛弱,怎麼耽得住再受車馬顛宕之苦?因見如茵執意要回,而且奶娘和王管事說老爺和太太想閨女了,立等在那裡,執意要接小姐回城去。吳子霈只得令管家匆匆打點了一些帶給親家老爺和太太的禮物,一直送到大門外。
一待如茵回到娘家,娘和爹見她下了馬車,扶著奶娘的肩膀走路,虛得竟是又喘又汗的,俱都吃了一驚——天哪!才幾天不見?女兒怎麼一下子成了這個樣兒?
爹娘也不及說其它,張口便打聽女兒:這段日子過得怎麼樣?身子到底哪裡不舒適?是不是在吳家受了大姑子、小姑子的氣?誰欺負你們孤兒寡母了不成?平素吃的什麼藥?請了哪裡的先生等等。
雖說如茵一一都回答過了,娘卻依舊不放心。
這天下午,正好城西關有名的杜郎中來家裡給爹號脈開藥,娘便囑杜郎中先為老爺診治之後,然後再到後面來,順帶給如茵也把把脈,看看究竟得了什麼病?人怎麼會這麼虛弱、這般消瘦?
說起這位杜郎中,他正是杜鴻飛的侄孫杜鳳音。按輩份,這位郎中該叫如茵一聲姑的。杜郎中從如茵父親屋裡出來,為如茵把了一會兒脈,兩個眉頭漸漸地皺在了一起。他又看了看如茵的舌頭和牙齒,臉上一時竟露出不小的惶恐來:「奇怪!看這脈象,怎麼三姑這病,倒有點像是積毒侵脈之象?」
一邊把脈,一邊繼續詢問起如茵平時吃誰的方子?配的什麼藥?身子有哪些不舒服等等。
如茵說:「藥方子也不大注意。平時都是家裡的郎中開了藥,家人照著方子去抓的。倒也沒太大的疼痛,不過總是腿軟心慌,不能走路和久立,眼睛發蒙,不記得事情。夜裡老做惡夢。」
杜郎中聽了,臉上更顯得吃驚起來:「三姑,你這症候……這症候,怎麼像是……像是時常吃什麼相剋的食物,或者毒性過大的藥方了?你平時吃藥方子裡,你能記得一兩樣藥名麼?」
如茵回憶著:「也不大記得,郎中只說是畏寒畏冷,宿食不化,用的什麼甘草、莨菪、乳香、茯苓和附子等十幾樣子的草藥。我這陣子,正事尚且記不得,這些草啊子的,更難記住了。」
杜郎中道:「若說三姑月子落下的畏寒病,倒也可以用些附子、莨菪之類,只不知,是不是藥量大了些?這幾樣,用藥略大一些兒,就會傷及血脈的!還有,吃這樣的藥,郎中交待沒有什麼禁忌?」
如茵道:「好像也沒有特別交待什麼。」
「你們家吃不吃豆豉之類?」
如茵道:「這倒是常吃。炸醬麵、豆豉肉,我平時倒喜歡吃。」
杜郎中失口道:「這如何能成?附子的大忌正是豆豉!」
如茵笑道:「鳳音!你是個念過書的,又是個郎中,那些土方流言以訛傳訛的據多!如何信得?哪裡個有吃炸醬麵就吃出禁忌的道理來?你說的那是本草上的禁忌罷?若以本草,連懶婆娘的裹腳布、棺材裡的蟲子都能入藥呢!我卻從來不信這些邪!」
嘴裡這樣說著,一邊卻給杜郎中使了個眼色,阻止他說下去。
其實,如茵是何等機敏之人?她早就從杜郎中那分外詫異的表情並反覆不停的詢問中,覺出什麼反常來了!一邊就轉過臉去,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娘說:「娘,原有過一個土方子,我記得是夾在康熙字典裡了。你過去看一看,還能不能幫我找來?你看著,別讓那些下人亂翻我的東西!找出來,讓鳳音看看,那個方子能不能用?我記得我當閨女時,有一段日子,和這會兒的症候一樣,也是身虛心慌、渾身酸痛的。後來,在中岳廟裡,求道士給了個方子,攏共吃了三五付,就好利索了。你記不記得?」
娘搖遙頭:「多少年了!誰知還在不在?」一邊說著,一邊起身到如茵舊日住的西廂房去找。
如茵見娘去後,又望著身邊的丫頭說:「你去交待灶房給我燒一碗甜湯來。」
那丫頭見說,一時也離開屋子去灶房了。
如茵一時覺得冷從心底生:打從逸之回來的日子,許是自己做事忘了忌諱?那吳子霈偶爾也曾有疑惑的神情和冷熱之言流露。莫非……?她不敢往下想了!待緩過神來,細想想時,反倒覺得,這樣的結果,畢竟也算是一種解脫了!
於是,一時反倒有了一種輕輕鬆鬆、透透澈澈的感覺!
如茵拿定了一個主意:「鳳音,乘這會兒沒人,你告訴我,我還有多久的日子?」
風音紅著眼圈、抖著嘴唇,什麼也說不出來。
如茵明白了。她沉吟了一會兒說:「鳳音,我只囑托你一句話,我這病的實情,你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二人知道……」
「這、這是為何?」鳳音不解地問。
如茵攔住他的話:「鳳音!事已至此,我只想對你說明一點,這些年裡,自你姑父死後,吳家上下對我是再好不過了,其它人更沒有要害我的理由。我把你留下,就是專一向你交待此事的!今兒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到此為止!過一會兒,你爺和你奶或是其他家人問起來,你隨便說個什麼病症都行,只不要對人說出真情就是了!」
鳳音兩眼含淚道:「三姑,這,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呵!」
如茵厲聲道:「你兄弟宗巖才多大一點兒?話說錯了,禍事就更大了!這裡面有著天大的干係!全是因我自己所起。你得記住了,禍從口出啊!」
鳳音見說,淚汪汪地說:「……咳!事已至此,我按姑吩咐的去做就是了!」
這時,如茵娘恰好走了過來,嘴裡說著:「什麼方子?究竟放在哪裡?怎麼兩三個人在屋裡找了半晌,也沒有找到?」
如茵笑道:「找到找不到,又有什麼打緊?這裡現成的又有郎中!」
如茵娘聽了,有些疑惑地看了如茵一眼,那裡張口又問鳳音:「你姑的病,究竟要不要緊?吃錯什麼藥了?有什麼好方子沒有?」
鳳音看了看如茵的臉,口齒有些打倔地說:「……三奶,你、你也不用操心。其實,三姑這病……不過是月、月子裡落的病,加上,肝陰不舒……再加上,平時用的方子熱性大了些,吃的東西又少了些。我……我這裡先給她開個方子,著人照著抓幾副,先吃吃看罷!」
如茵娘聽了,忙令丫頭磨墨。
如茵想,實在是太為難杜郎中了!一張方子,竟不知如何寫才是了。見他握筆的一隻手和扶紙的另一隻手,竟有些發顫!斟酌沉吟了好一番,剛要下筆時,一不留神,竟把一灘子濃墨滴到了方子上。
丫頭忙找了棉花蘸干了,杜郎中這才重新哆嗦著寫起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寫的其實是一副解毒的方子。但是,那字寫得煞是費力,歪歪扭扭地……
如茵突然之間有一種解脫的輕鬆。
她決定在娘家再住幾天,最後感受一番親情的溫暖。
可是,她在娘家突然又遇到了一樁奇事:大哥劉如松突然回到了山城家中。只見他一身破衣,滿面土塵。踏進劉家大院,木著一張臉,誰也不理會。待徑直走到正房堂屋,見到大伯和大娘後,伏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之後,什麼也沒說一句,爾後默默轉身,揚長出門而去。
大伯大娘一下子如墜雲霧之中!
待他出了二門,正好碰見在丫頭的攙扶下慌慌張張過來探看的如茵。
不知何故,如松見了如茵,竟然「撲通」一下給如茵跪了下來,也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
如茵大驚失色!
家人也俱都吃了一驚:「大爺這不是瘋了麼?不然,為何見了二叔、三叔都不磕頭,竟然給三小姐磕起頭來?」
又見大爺磕了頭,站起身來,逕直就要出門而去。
家人拽住,問大爺剛剛到家,這是又要到哪裡去啊?
他點點頭道:「從來處來,到去處去……」
人群後面的如茵,突然捂著嘴,失聲痛哭起來!
這分明是一句禪語!
慧心機敏的如茵,已經明顯知覺了。她清楚,大哥一定是歷經了什麼天大的事,頓悟了玄機禪理。只是,一家人都還蒙在鼓裡罷了!
不管大哥歷經了何等促令他頓悟生死的大事,他們兄妹二人皆已是勘破世事幻相之人了。
第二天,聽一路追他而去的人回來報說:攔他不住!大爺已經在城西的少林寺剃度出家了!拜恆林大和尚為師!恆林大和尚賜了個法名妙醒……
大娘擂胸頓足地號哭:「老天爺呀!這到底是咋回事啊?」
這真是一場大雷雨!
這是山城春上從未有過的豪雨。伴著雷聲,伴著風聲,轟轟隆隆地整整響了大半夜、下了大半夜。
黎明時分,雨停了。月亮重新放出了清銀似的光,斜映在劉家大院裡如茵閨房的窗欞子上。
天亮時分,艷陽高照。
陽春三月的日光穿透新萌的樹蔭,灑落在庭院的地上。房頂、磚坪和花圃裡,到處都是縈徊著濕漉漉的水氣。
如茵突然想到城北嵩陽書院去看一看。
她換了一身湖青的裌襖,讓家人套好車後,扶著奶娘的肩膀上了車。也不讓別的人跟,只讓奶娘兩口子和車把式三人和自己一起出城。
出北城門,車馬徑直朝城北嵩陽書院馳去。
山城的路,泥濘倒也不多,卻佈滿了碎砂石頭。剛剛下了雨的路,濕潤濕潤,偶爾也有深淺不一的水窪,車輪輾上去顛個不停。
雨後的遠山,更加清晰、也更加透澈了。到處可見突凸的山石和溝壑,偶也可見山澗巖縫燃放著大叢大叢火似的映山紅。
剛剛下過雨,少溪河上水流湍急。水幾乎淹沒了河中間的石頭和小橋的橋墩。
路上沒有一個行人。
雖是風和景麗,然而,一切都是恁地蒼涼、悲寂和淒冷!
馬車在嵩陽書院的石頭坡前停下。
這裡,自打科舉廢除之後,又辦了一陣子的嵩陽高等小學。後來,聽說讀書的人越來越少,又常有山上的土匪駐足於此。於是,書院開始廢棄,漸漸地竟成了這般荒草橫生、破敗愴涼的景致!
四處沒有一個人影,更不見當年自己聽課那會兒車馬盈門、學子熙攘的景象。
書院大門虛掩著。
車把式推開大門,如茵在奶娘的攙扶下,喘著氣,邁過高高的門檻時,滿眼的熱淚驀然跌落!
院子裡靜悄悄的。所有的地上和磚坪縫裡,統竄著半人高亂蓬蓬的野蒿苦艾。一隻松鼠倏然穿過草叢,飛也似竄上大將軍柏!
哦大將軍柏!
這就是那當年被漢武帝錯封為大將軍的五千歲古柏。
它的軀幹向南傾斜著,雖不甚高大,卻格外地渾厚。蟠枝虯柯聚合收攏,不張不揚。這樣,便可避些來自北面山風的肆虐,因而,很少有被風雨雷電摧折的痕跡。它的姿態綿緩而厚重,神情超然且安詳,靜靜地、深沉地斜逸在溫和的晨陽下。
一夜的大暴雨,使得它更顯枝葉蒼翠了。
此時,它和如茵默默地、深深地對視著,彷彿欲向她傾訴些什麼?
如茵驀地便覺得心裡一熱!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驟然湧上心頭:「哦,你這綿穩持重的大將軍呵,你所蘊藏的氣韻,怎地這般的親切?這般的寬厚?這般熟悉?令我面對你時,心靈這般地寧靜如歸?」
也許,當年漢武帝封它為大將軍,並非如人們所傳,是錯封而已?
有容乃大……
如茵靜靜地佇立在那裡,默默地與大將軍相望久久。爾後,向奶娘要過香火,燃了一柱心香,禱拜了一番。
她扶著奶娘的肩,緩緩地,走進書院的第二進院子。
這裡,東西兩畔的各廂房的階前廊下,槐蔭裡,竹叢中,俱是靜悄悄地。一株千年古槐密密匝匝的葉叢間,有野鴿子在咕咕啼叫,更顯得這山野、這古院的幽謐和破敗。
她停下腳步,一任思緒追溯游徊到十八年前。游徊到十八年前的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
那天,漫天遍野都是雪,冷麗而潔白。書院後面的太室山潛蹤匿形。滿院子從房頂到廊沿,到處都是雪,到處都站滿了聽學的人。
來到講堂前,透過雕花窗欞,她望著西北角落——在那裡,逸之曾和自己摩肩接踵地坐在一起。正是那會兒,他識破的自己女兒相來……
而腳下的這方台階、這方平台上,他也曾小心地攙扶著自己一級一級地走下來,生怕自己被冰雪滑倒……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望著靜靜地兀立於野草叢中的講堂,淚流滿面。一轉臉時,驀然看見,在朝陽溫暖的撫慰下,講堂西側那株更巨大的、被世人譽為天下第一柏的二將軍——
在和風中,在天光下,它張揚的枝柯恣意地伸向四面八方!幾乎佔據了西半邊的整個院子!它雄偉,挺拔,高傲,熱血奔湧!
它的氣勢,遠比「大將軍」更為磅礡浩大!它巋然傲立於那裡,巋立於這柔暖如綢春日下。
比起穩健超逸的「大將軍」來,「二將軍」更像一位血氣方剛的武將——此時,它矗立於薄暮之中,浩大的樹冠籠蓋了整座的院落。所有的樹椏都是恣意地伸向四面八方,很少有蜷曲蟠虯的枝柯。然而,細細打量,在它雄武的威儀之下,在它張揚的個性後面,因歷經漫長的日月滄桑和無數的風霜雷電,它浩大的軀幹上竟然傷斑交錯、痕結累疊!幾乎有近半的枝柯,在五千年風霜雷電的襲擊下而成枯乾!
五千歲的古木,不倒也不朽,傲厲崛強地刺向青冥,蘊著一種無可名狀的悲壯與愴涼……
如茵慢慢走下西台階,來到樹下。
一滴、兩滴……有清冷似淚的殘雨滴落在她的眉心和手上。
她仰起臉來,突然看見,就在那高高的樹頂上,竟有著一道巨大的新傷口——那一定是昨夜的雷電將它擊折的!傷口處,白花花地露著骨頭茬子似的斷折,一枝巨大的斷柯斜墜垂落於一旁!
英雄也有淚、英雄也知痛麼?!
如茵細細地打量著它,打量著二將軍。
突然之間,她覺得它竟是那般的熟悉!天哪!它是誰?它張揚的枝柯仿如熱情的雙臂,它蒼青的樹冠仿如俊逸的頭顱,它雄奇的枝幹仿如高大的軀體。它,分明像是在熱切地等待著自己呵!
哦!你是在等我嗎?
你等在這裡,已經有多少年、有多少代了呵?
英雄也有孤獨和落寞麼?英雄也渴望柔情撫慰麼?
如茵突然泗涕縱橫起來!
她用力張開雙臂,熱烈而痛苦地擁抱著這久別重逢的故人,將自己滿是淚水的臉兒,緊緊地貼在它那寬厚而堅毅的樹幹上,汪洋恣肆、昏天暗地傾情悲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