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武帝離開太師新建府第回到寢宮時,正好是上燈時分。

    愛妃李娥姿微笑著迎上來,一面為他脫去龍袍更上常服,一面低聲奏稟:族兄宇文孝伯和下大夫王軌二人已在小書房等候他多時了。

    當武帝踏進小書房落座未穩,兩人便迫不及待地向他透露:太師、大塚宰宇文護諸子和心腹一黨,因爭權奪利發生了內訌。眼下兩邊刀劍相向,已呈崩裂之勢……「陛下,時機終於到了!」王軌急切地說。

    「陛下,動手吧?」孝伯望著武帝的眼睛說。

    武帝忽地從御座上站起身來,卻慢慢探出身子,伸手從旁邊的楠木御案上的大筆筒裡取出一卷東西來。

    「二位來得正好,我有一樣好東西,正要請你們來看看。」武帝一面說著,一面將那卷東西徐徐展開在桌上。

    兩人急忙探頭去看,原來竟是一份圖文並茂的《象經》。

    「陛下?」孝伯、王軌兩人疑惑不解地望著武帝的臉。

    武帝興致勃勃地指著《象經》說:「這可是我琢磨了好幾個月才製出來的。你們看,比波斯國傳過來的那套盤戲的玩法是不是更有意思?」一面說著,他一面打開一個紫檀木的棋盒,從裡面拈出幾枚棋子擺在棋盤上。

    棋子有茶甌大小,顆顆渾圓,墨玉製成。於燭光下閃著沉冷的光澤。這是今年上元節前夕西域于闐國遣使不遠萬里貢奉而來的。

    孝伯、王軌見陛下竟還有心玩盤戲,一時真有些哭笑不得。

    武帝一面擺著棋子,一面指著自己製作的《象經》笑道:「除了日月星辰、車馬士象,你們看,這個過河的卒子,只要一過了這楚河漢界,就可以橫衝直撞,厲害無比。稍不留神,車毀馬亡事小,就連御座上的這個窩囊廢也無處可躲了!」孝伯和王軌四目相視……十七年前,武帝的父親、北周太祖宇文泰臨終時托付侄子宇文護輔佐幼主,宇文護因大權獨攬而野心漸生。太祖駕崩未足三個月,宇文護便廢弒了不甘聽命的十四歲的閔帝。

    閔帝是武帝同父異母的三哥。

    為了遮人耳目,宇文護又擁武帝的大哥、二十二歲的宇文毓嗣位,號明帝。值明帝嗣位的第二年,宇文護勉強歸還部分朝政於明帝。然而,軍國大權仍舊把持在宇文護手中。此時,宇文護發覺表面看上去性情懦弱的明帝,在處理一些朝國之事上竟是出人意料的果斷明敏,理政不久便顯出了過人的天聰。

    而且,這位被自己一手扶上帝位的明帝並非處處都肯俯首聽命。

    宇文護開始寢食不寧。他懊悔當初自己怎麼沒想到扶持太祖的幾位幼子為嗣。

    明帝嗣位的三年中,宇文護數次令手下對明帝暗下毒手,每次都被機敏的明帝不動聲色地躲過了。

    明帝與武帝的兄弟情分比別的兄弟更親密些。私下無人時,明帝常對武帝憂歎家國:「四弟,奸相包藏禍心,殺氣時露。只怕我遲早會和老三一樣遭到奸相的暗算。我一人身死實不足惜,最擔心的是眼下大周強敵四鄰。奸相一旦奪重,江山社稷必生動亂啊!」明帝嗣位的第三年春,大周將士平定邊亂大捷而歸,明帝在重陽閣宴賞立功將士。因多飲了幾杯,不覺放鬆了戒備。當他嘗了兩塊一向喜愛的糖餅之後,即刻便覺腹內灼痛異常起來。

    到底沒有躲過奸相的暗算!那天,武帝正好坐在緊挨大哥旁邊的位置。他雖感到了大哥的反常,卻以為大哥是因為大周的凱旋而激動,萬沒有料到大哥當時已中了毒!大哥握杯的手抖得很是厲害。武帝有些詫異地望著大哥:一向沉斂持重的大哥,今天怎麼了?過了會兒,武帝看見大哥轉過臉來,用慈愛如父的目光定定地望了自己一會兒,爾後旋過臉去,巡視了滿朝文武一番。突然,他抬起手指著武帝,當著群臣的面大聲頒詔:「眾位愛卿……朕自享大位以來,九州未一,敵國相峙,為此常存憾恨……朕近日頗感身心疲憊,自知天命不久。大周至今儲君未定,朕一旦歸去,社稷必因虛曠無主而生動變。朕的兒子尚在幼年,不堪朝廷大任。今日,朕當著眾位愛卿正式傳詔:朕之三弟早亡,朕之四弟魯王宇文邕,為人寬仁大度,定能不負眾望弘我大周。朕死之後,按諸弟長幼之序,當傳位於朕之四弟魯王邕……朕望大周太師、晉國公護兄,大宮伯於翼大將軍,還有在座的諸位公卿大臣,協和同心匡扶新帝,堅守人臣之大節,勿忘太祖之遺訓……」大哥話音未落,一口鮮血噴在龍袍之上……武帝不知滿朝文武當時是如何驚慌變色的。當他驚痛萬分地撲到大哥身邊時,大哥一面大聲喘著氣,一面死死地抓著他的手用力搖了搖,彌留的目光中流露出無以言說的希冀和悲愴……大哥因擔心朝廷動變可能引發殺伐爭重、天下大亂的局面,也為了他這個兄弟能夠順利繼承帝位,至死未在群臣面前流露出自己遇毒的真相……很多年過去了。然而大哥臨終口傳遺詔時那強抑灼痛卻不動聲色、剛毅鎮定的神情,彌留之際那沉甸甸的目光,常常會在半夜時分突然闖入武帝的夢中,令他驟然驚醒,不敢鬆怠……兩位皇兄相繼死於奸相毒手後,武帝成了大周國的第三位傀儡國主。

    他這個嗣帝,一做竟是十三年。

    十三年裡,宇文護始終不再提還政之說。而武帝無論是在家事還是國事上,似乎只肯聽憑和依賴太師的主見。朝臣面前,總是讚歎宇文護乃當今的管仲和周公。私下與宇文護見遇,雖有君臣之別,卻從來只以家禮相待,以皇兄稱之。宇文護也就以管仲、周公自居。

    一年又一年,眼見大周國的第三位嗣君做到三十多歲仍舊顯得懦弱無能時,朝中大臣或因心灰而退隱,或虛與周旋,也有乾脆投奔到宇文護麾下以撈得榮華富貴的。

    宇文護從最初的疑慮重重到漸漸釋然,更加專橫跋扈了。太祖生前扶持的忠臣良將如獨孤信、李遠、孫恆、宇文貴等,也相繼被開缺或是害死。從京師朝廷到各州郡縣的軍國大權,幾乎全被宇文護的兒子和黨羽們把持了。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整整十三年裡,武帝這個「無能」的傀儡嗣君,竟是咬著一個字挺過來的:等!他十分清楚:眼下的大周國,東鄰大齊,西接吐谷渾,南有強陳,北有突厥,危機重重。任何一點的內亂動盪,都可能引發異邦外族乘虛而入。為江山社稷考慮,當下最關鍵的不是誰來主政,而是內安外交、積蓄國力。

    只要國家安定、百姓得樂,無論奸相如何專權擅政,他都能視而不見……今天是宇文護的生母閻氏八十五歲大壽。武帝親臨賀壽,第一次駕臨剛剛落成的太師府第。即便是居住在皇宮大內的武帝,若非親眼所見,他也絕料不到新建太師府竟會如此奢華富麗:從太師府門外數里長街到太師府內,高大的殿堂台階和甬道兩旁,層層陣列著全副盔甲、荷戟扶鉞的衛兵。整個太師府內,黃頂碧瓦、飛簷畫棟不知有幾重幾進。亭台園林,曲澗迴廊,無一處不闊於皇家御苑。正殿外幾十級台階欄杆皆是鏤空花鳥,台階中的斜坡上是石頭雕成的游龍戲珠。偌大的鑲石青磚大平台上,一對赤銅鎦金的雄獅兩人多高,正堂地面的鎦金大磚能照出人影。正殿內,一條錦毯沿階一直鋪向太師座。太師座正中偌大的雕龍楠木扶椅上,赫然鋪著繡有雲水盤龍圖的明黃錦墊。一圍多粗的四架頂樑上,五彩盤龍騰騰欲飛。其殿堂台階的巍峨高大、擺設鋪陳的奢華張揚,已遠遠超過了帝宮建制!壽宴之上,九九八十一名身著青綾粉綃的樂伎,銅鈸鼓磬、絲竹管弦齊發;在清平仙樂裊裊縈迴之中,七七四十九名紅羅綠綺的絕色美女輕歌曼舞,疑如仙子。而一向節儉修身的武帝,即使是皇宮大典,也從未動用過如此陣勢龐大的鼓樂歌舞……以往十三年中,無論奸相如何僭越,武帝都能做到不動聲色。然而,在四方未平、強敵逼伺、家國危困之際,邊陲前線御國殺敵的大周將士們每天每時不僅要面臨流血送命的危險,還要忍受嚴寒酷暑下缺衣少糧和兵馬不足之苦。奸相如此大肆侵吞揮霍資財,這才是武帝忍無可忍的!夜深時分,激憤難抑的武帝獨自在屋內踱來踱去,仿如一隻被關進柵籠的獅子。他目光陰厲、神情威烈——除了愛妃李娥姿,滿朝文武甚至所有的宮廷衛士中,恐怕沒有一個人會料到,一向溫和憨厚的武帝還有這樣的神情!此時的武帝兩手攥得快要出血:奸相一黨喪心病狂,惡貫滿盈,又逢內部崩裂之際,此時乘勢誅逆,必得人神共助!娥姿發覺:這兩天,武帝每到夜半時分又開始出現虛熱冷汗之症了。

    自長兄明皇帝被毒弒後,武帝嗣位的這十多年裡,每當他遇有什麼重大心事時,夜間總會出現這樣的症狀。

    娥姿用汗巾輕拭著武帝身上的虛汗,一面輕輕地為他撫捏著額頭的印堂、太陽,脊背的心俞、關俞,頸部的風池等穴位,使他繃緊的心神漸漸得以舒緩……武帝終於深深地歎了口氣。

    十幾年來,多少雲譎波詭、刀光劍影的夜晚,他都是在李妃這般深情的撫摩中放鬆繃緊的神經和身心並一天一天撐過來的。

    待聽到武帝的呼吸漸漸緩弛下來時,李妃一面用柔軟如綢的手在他身上輕輕遊走,一面幽幽低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音……武帝焦躁緊張的心緒在愛妃李娥姿的似水柔情中漸漸平息下來。他呼了幾口氣,仿如在半昏半睡中,輕輕握著娥姿的手,沉吟再三後,終於把一樁天大的心事吐露給了娥姿……娥姿這一驚實在是非同小可!可她表面卻未顯露出緊張。

    自小便開始歷經世事和命運沉浮的娥姿,加上多年來和武帝一起過著刀光劍影、韜光養晦的日子,早就練成了機敏的心智和沉練的外相。

    此時,她把臉兒偎在武帝的膀子上,停下了歌吟,而絹綢般柔軟的手依舊在武帝胸腹上遊走著……李娥姿原是南朝王公之女。當年,娥姿的父親安國公在江陵之戰中城陷被俘,公府上下男女老少數十口統被當時還是北魏太師、大塚宰、大司馬的武帝的父親宇文泰的部下俘虜。

    那是一個酷寒的隆冬季節。南朝被俘的王公貴族們連同他們的父母妻妾及兒女,和數以萬計普通的南朝俘兵一樣,被人用同一條繩索捆縛著,千里迢迢、頂風冒寒地被一路押解到北魏都城後,分配到各王公將相的府上為奴為婢。

    娥姿的父親在押往北朝的途中便因病身亡,全家人被四分五裂分發到北魏各王公府上為奴為婢。生得頗有幾分姿韻又知書達理的十二歲的李娥姿被太師宇文泰留下,賞給了當時還是魯國公的武帝做了侍女。

    娥姿自幼攻書習文,就算淪為奴婢,她身上的高逸氣韻也仍舊難以遮掩。武帝很快發現了娥姿過人的才智,於是將她收為侍妾。娥姿文采橫溢,閒暇時仍舊博覽古今籍冊,偶爾也能為武帝釋譯今古,武帝越發引她為知己。武帝奉明皇帝遺詔嗣位後,娥姿又從夫人被冊為姬嬪帝妃。奸相擅政的十幾年裡,夫妻二人患難與共、相知相依。

    後宮六七位嬪妃當中,武帝所有心事只有李妃一人盡皆知悉。

    武帝在李妃的撫摩下漸漸入睡了。

    娥姿卻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她心內驀地一動!天色微亮時分,娥姿終於忍不住搖醒了武帝……武帝雖覺此計頗為穩妥,轉而又有些猶豫:「娥姿,如此為之……是否會遭天下物議?」「陛下,為了大周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非常之時,只能以非常之法而了斷啊!」娥姿道。

    武帝又沉思了一番:「此事……是否與孝伯和王軌再商量商量更為穩妥?」李妃忙道:「陛下!家國存亡的生死關頭,少一人知悉便可多一分安全。當年三皇兄閔帝與大臣謀除奸相,便是知情者告密導致了殺身之禍。臣妾以為,陛下若擔心勢單力薄,倒是六弟衛王,與陛下原本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又因新近被奸相罷黜而對奸相仇怨,陛下不妨與六弟合力為之!」武帝和李妃二人又再三地斟酌了各處細節,覺得萬無一失時方才決定依計而行……天和七年三月,太師、大塚宰、晉國公宇文護率部出巡同州返京。

    宇文護依例進宮,到文安殿面見武帝並稟說西巡諸事。敘談中,宇文護看出武帝面露憂煩之色,疑惑地問:「陛下面露憂色,可有什麼煩惱之事?」武帝猶豫了一會兒,歎氣道:「唉!皇兄不知,太后雖春秋至尊,這兩年竟越發醺飲無度,酒後常有失態之事。弟雖數次勸諫,太后不僅不肯聽從半點,反倒呵斥弟多事。弟聞聽百官常有私議,此雖後宮家事,但畢竟有傷朝廷臉面,故此煩惱。」宇文護點頭道:「哦,此事臣也有所耳聞。」武帝沉吟了一會兒說:「皇兄,太后一向都聽皇兄的。此事,若皇兄親自勸諫太后一番,弟想,太后當會稍加戒減的。」宇文護面露猶豫:「這個……」武帝面帶愧色:「咳!皇兄常年南征北戰、日理萬機,為軍國大事操勞憂患,正值壯年卻已是鬚髮多白。弟每日在京城宮中坐享安逸,本不當再以此煩瑣家務加累皇兄,可是酗酒之事弟也曾勸誡太后多次,太后不僅不聽,還呵斥弟多嘴碎舌。弟遙想當年兒時,太祖征戰南北,曾把太師府家中內外諸事盡付皇兄一人掌理。皇兄那時雖說年長,卻也只不過是一介少年,而闔府老少主僕百餘人,皇兄一人竟能處處料理得不嚴而肅,不怒而威。上下人等、兄弟姐妹,有誰不欽服敬佩的?如今,皇兄在外征殺禦敵,回朝替弟分擔萬機之勞,我大周國方得有今日之大周,朝野也算得一片清平。弟生性喜靜不喜動,平時既不能助皇兄處理軍國繁事,如今竟連內宮也難料理得齊全了,說來實在慚愧……」聞聽此言,宇文護一時記起當年太祖率兵南北征殺時,兄弟姐妹甘苦與共的諸多往事,不禁觸動了幾分親情來:「哪裡!哪裡!我不過是仗著諸位長輩的扶持和兄弟的抬舉罷了。陛下,太后酗酒之事,不是為兄有意猶豫推脫,只不知從何開口,才不致傷了太后至尊,又可使她從此稍知戒減?」武帝見說,忙捧出一份謄寫得工工整整的《酒誥》,雙手遞給宇文護:「皇兄,這段日子為太后酗酒之事所擾,弟參照周文王的《酒誥》,加上一些感悟,得了這份《酒誥》。皇兄請看,若以此勸誡太后,還算穩妥吧?」宇文護接過《酒誥》瀏覽了一番,不禁動容道:「嗯!此《酒誥》言辭懇切,至純至孝、至情至理,極是感人!太后聞聽定會有所醒悟。」武帝面露喜色:「弟幾番想以此《酒誥》勸誡太后,卻又怕太后不待弟讀完便大發雷霆。因太后一向敬服皇兄,此《酒誥》若由皇兄宣讀並勸諫一番,弟再跪請太后為國為家今後飲酒稍加戒減,不知可行得通?」宇文護想了想:「嗯,這主意不錯!臣願替陛下排解憂煩,臣這就和陛下一同到掖宮勸誡太后。」二人當下便離開文安殿,過掖門、穿御花園,一路徑往太后所居的含仁殿而去。

    正值陽春三月天,御花園裡綠柳依依,紅桃灼灼。因勸誡太后戒酒本屬家事,兩人也未帶左右,一路踱廊過橋地來到含仁殿外。

    宇文護來到殿外時,神情略猶豫了一下,一隻手不自覺地扶在腰間的劍柄上,雙眼在四周迅速睃巡了一番,見沒有什麼異常時,方才緩緩移步進殿。

《斷臂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