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少林寺大禪師禪坐良久後,驀然悟出:弟子慧忍初入塵緣的機運就要到來了。
這幾年裡,為了度化慧忍早得圓滿,大禪師幾乎傾注了他所有的心血。
慧忍也實在未負他的期望,幾年來發憤上進,禪武精益,已經可以入世歸俗、馬上陣前一番了。
自從山門之戰敗陣,慧忍每天除了和師兄師弟們一樣坐禪上殿、值灶種田之外,更加發憤潛心修習師父為他布下的武學、兵法、藥學和少林家傳內秘功的修習。
除了和普通僧人一樣禪武誦經、練功值守和諸般功課法事之外,慧忍每天傍晚都要獨自來在一片悄寂無人的草林間,修習劍、槍、箭和內功。
每晚此時,這方幽寂的山地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要為呼嘯的劍氣、凌厲的槍法所籠罩。
慧忍射箭從不以活物為靶子,只以遠處一塊質地不太堅硬的山巖為靶心。天長日久,那方岩石上竟佈滿了箭痕。
只有到了萬籟俱寂時,慧忍才開始易筋經和洗髓經的修煉。
易筋經和洗髓經是少林寺禪宗祖師菩提達摩親傳的兩套內功。當年,達摩祖師在少室山頂的默玄洞面壁禪坐整整九年。因洞中潮濕陰冷,祖師每次坐禪之後總要設法活動一番身子骨,久而久之便琢磨成了這兩套內功法。
這一年多裡,大禪師將這兩套內功一招一式親自傳授給了慧忍。它不僅可以護身健體,更重要的是,它藏有極深的禪機佛理在內。
然而,這套功法的練習必得在天黑無人的山間野林中。因為,即使同是少林弟子,師父也只肯傳給少數悟性極高且慧根極深並有浩然正氣的弟子。若非慧根深厚者,難得個中真髓;悟性雖高,若胸臆間挾有私邪之嫌的弟子更無緣得見。因為一旦掌握了這二功,便會助其魔心膨脹,利用奇功異法到紅塵世間塗炭無辜,騷擾眾生。
這兩套內功,表面不見張揚也不露誇耀,然而一招一式圓潤中透出剛厲,沉綿中隱含威烈。結合這兩套內功練拳習武、佈陣用兵,可使禪武交融,達到神出鬼沒的境界。
這一年來,慧忍無論是坐禪習武,還是值殿勞作,無時無刻不在冥思苦想著師父布設在山門前的陣法該如何闖破。他曾在心目中無數次反覆再現當年打山門的陣法,也曾多次詢問過當時擔任攔截第二道山門陣的那幾位師兄。師兄們卻說當時師父只交代如此佈陣、那般攔截,至於個中緣故,他們幾個當初也曾聚在一起琢磨了很久,但始終也沒有悟透裡面究竟藏有什麼玄機禪理。
慧忍明白,他們也不過是將軍陣前的一兵一馬,是師父棋盤上的一個子兒而已。若能悟得個中真諦,只怕也早就紛紛打出山門、闖一番天下去了。寺中幾位習武的師兄,其實私下裡個個都抱著雄心,幻想下山做一番英雄大事的。可他們深知師父陣法的個中厲害,都懼怕一旦打不出山門反丟了面子——因為當初也曾有兩個武功高強的師兄,原以為足可打出山門的,結果都是大敗而歸。
夜越來越暗,景物也越來越朦朧了,山野林間草莖、綠葉和花瓣的氣息卻是越發地濃郁起來。
月光如水,慧忍已經整整打坐一個時辰了。
少林內功修煉到某種境界時,修持者往往會陷入新的混沌狀態。而繼續禪悟是闖破這種混沌、繼而達到更高境界的唯一途徑。
這晚,慧忍打坐時,覺著自己的心境漸漸地寧靜,如水、如風、如雲般輕若無物起來……他突然生出一種預感:離破譯師父的山門陣法越來越近了,他幾乎能聽得到它的腳步聲、嗅得到它的氣息。它應該就在不遠的地方,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
只是他的眼前似乎還蒙著一條黑紗。因此他一時還無法準確地判斷:它到底在前面還是後面,左面還是右面。
待到收功時分,月亮已高高地懸在了正空,孤獨而清明。
遠處有黃鸝的叫聲驀然響起,風中飄來了麥子快要成熟時秸稈特有的芳香氣息。
黃鸝的啼聲和麥子的氣息,把慧忍突然帶回了兒時……他們的相會多是在麥子泛黃時節。那時,他和小公主一邊坐在少溪河畔聽黃鸝婉轉的啼鳴,一邊揉搓泛著黃綠的新麥,輕輕吹去浮皮,然後細細地品咂那還帶著幾分汁液的、飽鼓鼓滿口留香的新麥仁……四年前那天,翰成因新得了一套劍譜,離開學館後和三五同窗好友來到自家院中,按著劍譜一面琢磨一面研練。
門上家人走過來對翰成報說,外面有一位少年公子,說有事要單獨面見周家公子。
翰成放下劍迎了出去。
出門一看,不禁大吃一驚:來人竟是賀公主!見她一身宮中小太監的打扮,青布袍子,青布包頭,兀自站在門外的大柳樹下。見翰成出了門也不說話,只是調皮地望著他俏笑。
翰成瞅了瞅左右,見竟沒有一個跟隨的人,立時急得什麼似的:「啊?賀……妹妹,你怎麼……咳!」說著,他一把拉著公主的袖子便向後面側院自己的小書房匆匆走去。一俟來到屋內,劈頭就問:「你怎麼敢一個人跑出宮來?」賀公主嬉笑著,也不理會他的問話,兩眼只管四下裡瞅著翰成書房的擺設,一邊信手翻著他平素看的書和寫的文章。
「你也太大膽了!萬一……咳!宮裡娘娘和我娘一時找不到你,不知急成什麼了!快,我馬上送你回去!」翰成著急地說。
賀公主聞言,一時就紅了眼圈:「你……人家好容易才混出宮來看你。這還沒坐下呢,水也沒喝一口,你就狠心趕人家走。你真是……無情無義!」話音落時,早已滿眼淚花了。
翰成望著賀公主淚汪汪的眼,一時無話可辯。又心急如焚地在屋內轉了兩圈,最後還是忍不住又催她:「不行!賀妹妹,你不能在宮外多停留。我這就送你回宮去!」賀公主道:「偏不回去!你再趕我,我就一個人到外頭閒逛去,是死是活與你無關就是了。」翰成怔怔地望著她,一點兒招數也沒了。
賀公主故意裝出一臉的不在乎,也不再理會翰成,只管拿起架子上的兵器,一會兒拉弓、一會兒揮劍的;又取下掛在牆上的蓑衣和斗笠披在自己身上,樣樣都稀罕得很。
翰成怕她真的賭氣一個人跑到繁華街市上亂闖,萬一惹了亂子更了不得了。他無奈地望著她,只得先由著她的性子,又問她喝不喝水?賀公主說:「我都快渴死了,你才想起問我……」說著眼圈又紅了。
翰成忙出門叫人到前面拎過來一個小銅壺,親手燙了一個茶甌,拿出一個細篾的小簍,從裡面的茶罐裡舀了些茶葉放在杯子裡。
公主探頭來看:「是什麼好茶?這麼鮮綠?」翰成笑道:「哥哥這裡可不比皇宮大內,能有什麼好茶?統不過是柳葉竹尖罷了。」公主接過杯子,細細啜了一口:「還說不好?比宮裡的茶強到天上去了!」翰成一笑:「真是渴了,粗茶淡飯也成了好的。」公主放下杯子,抹嘴一笑:「我倒想天天吃你家的粗茶淡飯!」翰成嘿嘿一笑:「傻妹妹!」公主放下茶,一眼瞅見窗台上前年她送翰成哥的七絃琴,走上前用食指和拇指來回撥了一番,不覺驚喜道:「成哥哥,你會彈琴了啊?」翰成道:「我是個粗人,哪裡學得會這個?不過白放在那裡附庸風雅罷了。」賀公主道:「哼!騙得了別人,休想騙我。若每日閒放著,這琴弦的弦音這麼準,又是誰定的?快給我彈一曲上來!」翰成擔心宮裡找不到公主,一時鬧得上下不寧,看看外面漸高的太陽說:「好!我就給你彈一曲,不過你聽完曲子得趕快回宮去。」賀公主點點頭:「一言為定!」翰成坐到琴前,微微入定,弦音流瀉處,一曲《高山流水》時而奔放、時而沉抑,時而清柔、時而雄渾……賀公主呆住了:自己修琴數年,可是翰成哥琴韻中那種高亢沉抑、雄渾奔放、揮灑自如的氣勢,自己竟然十不得其六七!一曲終了,公主仍舊沉浸其中,一雙眸子不禁久久地望著翰成,覺得這個翰成哥實在是了得!翰成起身道:「哥的琴也彈了,天也不早了,妹妹總該回宮了吧?」賀公主沒有理會他,也不說話,兀自走到琴邊,手指隨意撫著琴弦呆呆地出神。
翰成走過來:「妹妹若想在宮外玩兒,改天和娘娘說好了,讓娘帶你出來。咱們一起還回老家摘野槐花、網魚,讓娘給咱做槐花糕好不好?」賀公主轉過身來,臉上露出笑容:「此話當真?」「當真!不過今天你得聽我的,這會兒就回宮去!你若只管任性,哥哥以後真的不理你了!」賀公主聞言,一臉落寞地咬著嘴唇。她正要跨出門檻,又止了腳,低頭沉吟了一會兒說:「成哥哥,你答應給我一樣東西,我才回宮去。」翰成忙問:「什麼東西,妹妹儘管說出來,只要我有的。」「我要……我要哥哥脖子上戴的這個玉佛!」賀公主指著翰成的脖子說。
翰成有些猶豫。
這尊玉佛不過是普通的玉料雕成,但卻是奶奶親手繫在自己脖子上的護身符,十幾年來從未離開過。
見翰成沉默著,公主眼裡驟然噙滿了淚花。翰成見公主一人在外面待了這麼久,怕宮裡娘娘著急,娘也會跟著受連累,一時也顧不得諸多,一把將玉佛取下遞給公主。
賀公主破涕為笑了:「哥哥幫我戴上!」翰成小心翼翼地幫公主把玉佛戴在脖子上。
霎時,他的鼻中瀰漫著賀公主衣服上透出的花瓣般沁人心脾的芳香。
兩人長大以後,翰成還是頭一次這麼近挨公主站著。伴著這令人眩暈的芳馨,翰成一下子心慌意亂並有些醺醺欲醉起來,臉一下子熱得嚇人……賀公主愛惜萬分地撫著玉佛,好一會兒才慢慢放下。這時,她捋開寬大的袍袖,把自己腕子上的一對翠鐲先後褪下來,拉過翰成的手放在他的掌心:「成哥哥!我拿我的翠鐲換你的玉佛了!」翰成忙推了回去:「不不,男人不興戴這個的。」賀公主的臉也紅了:「不是讓你戴在腕上的,是讓你……揣在身上,就當……就當我在你身邊一樣的……」此時,翰成反倒冷靜了下來:「賀妹妹,我聽娘說過,這對翠鐲是十年前西域國王派使臣千里迢迢專門送到大周國的貢品,是能預兆風雨陰晴的稀世珍寶。我是個粗人,天天拳腳刀劍的,這樣珍貴的東西放在身上,一旦有個閃失跌撞,豈不可惜?」說著,一邊堅決地推了回去。
賀公主突然珠淚飛濺起來:「成哥哥,母妃常說,宮裡上上下下的人雖眾多,可是哪怕是在自己的寢殿,也保不定哪個給你端茶遞水、畢恭畢敬的下人正是別人安插下的眼線。處處都要設防,步步都得留神,怎比得當年在山城老家?奶奶、奶娘、你,大家統統擠在一張矮桌上吃飯,誰也不用設防什麼,就連小灶房的煙都帶著濃濃的家味。我在宮裡,常常想起當年哥哥帶我摘槐花、捉螃蟹的快樂日子。煩悶時,便把你送我的那些小葫蘆、小花燈、小風車和泥屐什麼的拿出來,一樣樣細細地把玩,童年在鄉下無拘無束的日子彷彿又回到了眼前。
「所以,妹妹雖知這個玉佛是哥哥的傳家之物,因常年戴在哥哥身上的,所以忍不住想要了過來。妹妹回到宮裡,就算宮牆擋著、石台隔著,想哥哥的時候權當是看見你了,就跟重新回到兒時、回到哥哥身邊一樣。妹妹現在雖不能常出宮了,這對鐲子你留在身邊,早晚看見它時,也當看見妹妹一樣,好歹不要把我忘光了。誰知哥哥……你既不稀罕,我也不要它了!不如摔了算了……」說著,舉起那對鐲子要往地上摔。
翰成一時臉都嚇白了,一把拽住她的手阻攔說:「妹妹快別任性胡鬧。」賀公主流著淚說:「我摔了它,又能怎麼著?反正我既然出宮了,也不想立馬就回去。不如趁勢在外面玩個痛痛快快,又關你什麼事?」翰成怕公主一味任性耽擱,只得拿好話哄她:「這麼好的寶貝,既然要摔,那倒不如我替你留著的好。」說著,他從賀公主手裡要過翠鐲,小心地揣在懷裡。
賀公主又帶淚笑了:「哥哥沒羞!敬酒不吃,倒吃罰酒。」翰成趁勢又好言好語哄公主快回宮去。心下思量:這會兒先收下這翠鐲,等娘回家來交給娘,再捎回宮去還給小公主就是了。
公主這才答應回宮去。
翰成令管家叫一頂小轎來,自己騎馬跟在轎後,把賀公主護送到皇宮西掖門前時,自己先下了馬,又扶賀公主下了轎。
翰成望了望站在門廊裡的幾個守衛問:「守門的衛士認得你嗎?會不會反倒不讓你進去了?」賀公主哼了一聲:「誰敢!」說著俏皮地一笑,一面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兩寸大小的銅牌子,笑嘻嘻地說:「這是從專門進出宮採買東西的小宮監那裡偷來的。有了這個,便可以出入無阻了。」翰成無奈地一笑,真怕她以後會拿了這個沒事就跑出宮來,一旦出了什麼紕漏就晚了。心想怎麼告訴娘,讓娘把她這小牌子哄了去才讓人放心。
賀公主回頭望了望深深的掖門,神情突然憂戚起來。猶豫了一會兒,問道:「成哥哥,我一直想問你一句話,你要如實告訴我才行。」翰成微微一笑:「何事?」賀公主咬著嘴唇,眼睛漸漸地又噙滿了淚,過了一會兒才說:「從哥哥四五歲時起,我就奪走了哥哥的娘親,哥哥……曾怨恨過我嗎?」翰成呵呵一笑道:「妹妹盡說些傻話!我喜歡妹妹還來不及呢,哪裡說得怨恨?」又含笑催促她:「妹妹快進去吧!娘娘和娘早不知急成什麼樣了。」賀公主一邊移著雙腳慢慢地往宮門那邊退,一邊卻淚眼迷濛地幽幽望著翰成,裡面滿是深深的無奈和留戀,分明言猶未盡的模樣。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又跑回來,望著翰成抖著嘴唇說:「……哥哥知道嗎?妹妹私自跑出宮來,只為……思念哥哥太苦……」說罷淚水滾湧而出,轉身瘋一樣跑向宮門去了。
翰成覺得自己的心驀地一痛,眼睛驟然酸脹起來……翰成不知自己是怎麼一路走到家裡的。
當他醉酒一般迷迷濛濛地回到自己書房後,一種巨大的失落感驟然襲上整個身心,萬千滋味一齊湧上心間,失魂落魄地望著賀公主剛剛用過的茶甌,一時熱淚迸濺起來……第二天晚上,秀月從宮裡回來時,發覺兒子躺在床上,全身燒得火炭一樣。丈夫周祥說昨天已經看過郎中,也吃了藥,卻是一點也不見輕。
秀月說昨兒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病成這樣子了?她看看兒子燒得通紅的臉,昏昏迷迷地連眼睛都睜不開的樣子,急得一夜沒睡,又念佛又禱告的。
娘娘知道原委後,一面讓秀月趕快回家照看兒子,一面派了一位御醫跟著上門瞧瞧。御醫把了脈,又開了幾服藥,說只是受了風寒,吃兩服藥,靜靜地養幾天就沒事了。
翰成身子原本也壯實,連著服了幾劑御醫開的藥,沒兩天果然就緩和了一些。
雖說身上的病是緩輕了,可賀公主那亦怨亦喜俏笑的倩影卻再也拂之不去了。
翰成此時才明白,自己很久以來就已經朦朦朧朧地喜歡上這個妹妹了,只是他從沒敢細想過。從兒時,每當賀妹妹和娘乘著宮裡的朱輪華車隆隆而去,當飛逸的塵埃最終遮斷了遠方的車影人影時,他的夢都會碎裂一次,心也會痛悸一陣子。隨著日子的流逝,那夢才會像山嵐一般漸漸被風吹散,然後再重新聚攏,再飄散,卻始終縹緲縈迴無可把握……直到這次公主私自出宮,他才清楚——原來,賀公主也一樣深深地眷戀著自己!兩天來,翰成躺在病榻上,手中始終緊緊地握著那對溫潤光滑的翠鐲,思忖著該不該把翠鐲的事對娘說明。而他和公主之間這份情結,顯然已逾越了兄妹之情。
他當然清楚自己與公主之間的天淵之別!他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才好。
他握著翠鐲,握著這令他愛不釋手的信物。雖情知應該把它交給娘,讓娘替自己還給公主,也情知自己不該再做這個夢了。可是,一想到娘將會從此徹底扭斷自己和公主之間的一切往來,而自己這份從兒時開始的美好之夢將會隨之煙消雲散,他突然感到一種鑽心的劇痛……爹娘都睡了。
翰成獨自來到院中,仰頭望著夜空那輪煌煌的圓月。清光輕瀉於大地,人在夜色裡,在月光下,雖是現實裡,卻也分明似在縹緲的夢境之中。
如夢如霧的夜色下,遠處那高大宏偉的皇宮和亭台樓閣,此時只剩下了黑黢黢的輪廓,愈加顯得神秘威嚴、深不可測。
深宮重院裡的她這會兒正在做什麼?已經沉入甜甜的夢境了嗎?夢中是否又回到了那飄滿槐花芳香的童年鄉下?還是像自己一樣,也正佇望著頭頂這輪孤獨的皎皎之月難以成眠?猶豫幾天後,翰成還是吞吞吐吐地把賀公主出宮和翠鐲、玉佛的事情對娘大略說了說。
娘聽了翰成的話一下子愣在了那裡,漸漸地臉上開始沒了血色,漸漸地竟覺得一股子冷氣透過脊背傳到了全身。其實,她早就發覺賀公主喜歡自己的兒子了,只是疑惑他們興許是因一奶所哺的兄妹之情,比別的孩子親近一些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她再沒料到,事情竟是另一番情形。
她突然有一種埋下大禍的預感。
她記起來了:近段日子,公主在宮中天天纏著自己打聽翰成的事情。問他在外面都做些什麼、交些什麼朋友、喜歡吃些什麼,還問他讀些什麼書,甚至胖了還是瘦了,等等。而自己回到家來,每提及宮中的事情,兒子竟也是格外專注,有時顯得滿腹心事和魂不守舍的。
老天!這一對冤家,這可如何了得啊!秀月全身劇烈地抖著:自己成日服侍宮中,漫說他是一介身無品級、宮中僕婦的兒子了,就算大周朝廷中那些世代王公大臣家的子弟,幾個又敢夢想娶當今陛下的愛女為妻的?兒子若對公主動了這個心,不僅是不知天高地厚,更是滔天大禍啊!不行,她得趕快掐死他們倆的這種心思!一旦事發,不知要斷送多少條性命啊!雖說兒子大病初癒,秀月不忍此時就把他的迷夢給驚醒,可是若不及早掐死了他這份心,張揚開來,他這條小命必是一死。他一死事小,不知還會連累多少人送命和受罰!不僅賀公主從此會被鎖在深宮,就連跟隨她的左右全都會受到處罰。娘娘、太子是首當其累!周家更免不了血濺滿門!秀月只能設法繞著彎子說話:「成兒,你長這麼大,娘從沒有求過你什麼。娘有個心病,不知你能不能替娘分擔?」翰成望著娘的臉說:「娘,有話您就說吧。」秀月憂戚地說:「娘和你爹年齡大了,辛辛苦苦這麼些年,只想早一天抱上孫子,平平安安地過個晚年。就是一時死了,也能合上眼了。娘想求兒子答應娘,咱早一天定親娶個媳婦吧?」翰成沉默了一會兒,沉悶地說:「娘,我現在不想定親!」秀月望著翰成的眼睛,半晌才不得不咬牙說:「成兒,你聽娘說一句狠話,也是一句實話,你要不想周家滿門抄斬、血濺九族的話,你小子趁早給我斷了那個登天的妄想!」翰成聽了娘的話一下子把臉憋得通紅。半晌,驀地說出一番令秀月驚駭的話來:「娘,王侯將相也不是天生的!漢高祖劉邦和蜀國開國帝王劉玄德,沒有發跡前比兒子也強不到哪裡!」秀月一下子怔住了!這個小孽種!平素不大說話,一出口就能把天頂出個窟窿來!真不知由著他下去會鬧出什麼大禍事來。正要再細心規勸時,又聽他悶悶地說:「娘,我明天回山城老家去。」「爹娘都在這裡,你一個人回去做什麼?」「我要到少林寺出家!」秀月抽了一口涼氣:「娘勸你斷了這個念頭,你就拿出家當和尚來堵娘?分明想氣死我啊!」「娘,我哪裡是跟您老賭氣。少林寺現在是武林高手雲集之地,天下英雄嚮往之處。我雖自小習文演武,卻稱不上英雄豪傑。娘,兒子要出家學武,將來打出山門,報國揚名,總有一天提劍汗馬以取公侯,和那皇家公主平起平坐!」翰成紅著臉說。
「天哪!成兒,娘明對你說了,這條路你一輩子也休想奔到頭兒!你莫非不知現今國家朝廷中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嗎?就算有人扶持,僥倖混了個一官半職的,比起人家那世代王公士族之家,你也是白日做夢啊!成兒,咱家虧了李娘娘這些年的提攜,終於能吃飽穿暖,這已是前世積下的大德大福了。你念了這麼多年的書,道理總該比我懂得多。若只為了自己的癡心,禍及家門事小,一旦連累了娘娘、太子和公主,咱周家豈不是恩將仇報了嗎?」「娘,天下哪有奔不到頭的路?娘,兒子今天的話不是輕易出口的,兒子今天向娘發下誓願:一定要實現汗馬封將的男兒大志!非上品爵祿決不罷休!非功勳赫赫也決不會輕言娶公主為妻!如此,又怎麼會連累到娘娘和公主呢?」秀月痛心如絞:「天哪!我這是作了什麼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