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率部東巡數月,直到回宮後才得知妹妹賀公主已經離開皇宮、出家修行的真相,不覺又驚又痛,當即便帶人出京來到少室山探望。
妹妹從小就被父皇母妃疼愛如掌上明珠,也從來都是活潑可愛的一個人兒,如今竟然流落到荒山野林的破廟古寺存身,身邊只有幾個老的老、小的小的宮人衛士服侍。再看看妹妹一應用度簡陋而清苦的情狀時,太子禁不住失聲慟哭起來。
太子在寺裡停了兩天。因見怎麼也勸不動,臨走時特意留下兩名身強力壯的侍衛,派他們護寺看院並隨時往傳書信。
回宮後,太子放心不下,每隔一段日子就親自來寺裡一趟,或是派人來撫慰一番。不時捎些他國進貢的鮮物、宮中女子使用的上等胭脂香粉、絲緞珠寶和衣服首飾等物。
一次,公主打開哥哥派人送來的一個小巧的箱籠時,見裡面竟是滿滿一箱西域諸國貢賀的胭脂胡粉,一時飄得滿院都有了異香。
雖未正式剃度受戒,畢竟入山隨俗。公主令兩個宮人把這箱脂粉抬出山門,全部傾倒在了寺外的山溪裡。
不想,花粉隨風而飛,散落在亂石和小溪之間竟然好幾天裡香氣不散。惹得蜂兒蝶兒成群結隊在那裡流連飛繞,意外給公主帶來了一番蝶舞蜂縈的奇異景致。
偶爾,賀公主也男裝著扮,帶著兩個衛士翻山越嶺地來到慧忍修行的山頂,送些棉衣糧米上來。如此,日子雖說清冷,畢竟還算有些許希冀和安慰。
翠微宮的鄭妃獲悉公主在山上修行的真相後,也曾在武帝面前問及此事。只因武帝沉著臉說了句「以後誰也不許再提那個孽種」,便再沒敢提過此事。
鄭妃心下暗自得意:賀公主成了這樣一個結果,倒真是出人意料。
近日,當她聞聽太子頻頻離京到山間佛寺送糧送錢的實情後,便思量此事有文章可做。於是便把太子私通寺僧並贈送錢糧衣被之事,詳細列了一份單子,著人悄悄告知堂兄等人知曉。
王軌等人得知太子私通寺僧一事,皆認為此舉與朝廷廢除佛道的政令背道而馳,紛紛上折彈奏:「廢除釋老,天授英明,使我大周江山一統,鴻運久穩,百姓稱揚,國力漸盛。近聞大周儲君,不知維護朝廷法令,反倒頻繁私通佛徒,饋贈財物金銀於佛寺,私下派遣朝廷侍衛護佑尼僧……實有欺君之嫌。更逆朝廷律令,放之任之,眾必效之,終為釋迦黃老死灰復燃而遺患……」因朝廷嚴令斷除佛道,故而公主修行之事武帝一向諱莫如深。太子如今竟不顧朝廷律令,昭然穿梭於宮掖寺院之間。武帝雖情知太子出入佛寺不過是骨肉之情使然,但太子畢竟是一國儲君,不比別的諸王大臣。如今身肩大周未來重荷,又經數年歷練,舉止仍舊如此輕率躁切、不知韜晦,以致授人以柄,被人彈奏!一時怒起,竟然當眾持杖親自鞭撻太子起來。
連著數十杖下去,太子便渾身血肉模糊得連哭都哭不出來。眾人見武帝如此動怒,氣喘吁吁地竟連舉杖之力都快沒有時,尉遲綱父子、孝伯、趙王、韋孝寬等一幫王公大臣,紛紛跪下懇求陛下暫息雷霆之怒。一時,也有去奪武帝手中鞭杖的,也有上前扶武帝請求息怒的,太子才算逃得一命。
自吐谷渾和突厥大捷以來,再沒被父皇格外苛責過的太子,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探看一下孤零零的胞妹,也會被父皇如此當眾責撻,聽說朝中有人還在借題發揮、不依不饒。
太子氣痛難忍,又擔心此事會禍及母妃和妹妹,每日焦慮不安,漸漸地竟有些神志昏昏並喜怒無常起來,夜間常從噩夢中驚醒。夢中不是妹妹被虎狼咬死,便是母妃被父皇打入了冷宮,自己被人誣為謀逆而處斬,驚醒後大汗淋漓,心跳得簡直要昏厥過去。
獨孤氏聞聽太子遭陛下杖笞,匆匆趕到探看時,見太子全身上下傷痕纍纍、連翻身都不行,禁不住失聲痛哭。
太子自己雖痛得難忍,見獨孤氏和太子妃為自己傷心如此,反倒喘著氣說:「麗華,你快勸母親別太傷心了。一個大男人,這算什麼?其實父皇每次責打我時,都只是傷皮不傷肉的,統不過幾天時間就好利索了。」獨孤氏和太子妃聞聽,更悲咽起來。
太子妃楊麗華生性恬淡,除了對太子的生活起居頗為關心之外,一向不肯參與和過問太子的公事。太子妃只知陛下杖責太子是因私通僧寺之故,別的竟一概不知。
獨孤氏思量,太子出宮探望公主一事,王軌等人如何知道得如此詳細?她覺得,事情極有可能還是太子身邊的人傳出去的。
她料定,出不了鄭妃那個女人!這些年裡,她一直憎嫉太子母子,盼著武帝能遲早改立儲君,這兩年裡幾番收買太子的近侍和宮人。東宮的好些事情,哪怕做得再隱秘,也能很快傳出去,實在是蹊蹺得很!對此,獨孤氏早就有了警覺,也曾多次提醒過麗華防備身邊的小人。可惜麗華天性敦厚不知設防,以致太子出宮幾番、拿些什麼東西這樣的事,都被人詳細記下。
這個鄭妃,娘家的勢力雖不顯赫,可她的堂長兄與王軌卻有些姻親。她憑著過人的姿色,又會討武帝歡心,從與李娘娘平起平坐,到如今愈發地受寵。誰知越發有了野心,她竟想讓武帝改立她的兒子為帝嗣。每每與王軌等人內外勾結,一遇機會便要陷害太子,獨孤氏對她早就恨入骨髓了!母女二人談及太子的近況時,太子妃提到太子自這次遭陛下杖笞後,每天都會從噩夢中驚醒並且虛汗不斷的情形來。
獨孤氏的一顆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裡:太子是自己打小看著長大的,他和麗華一樣天性溫和懦弱,為人行事心計也不足。長年累月地這般戰戰兢兢度日,天長日久地如何能不生病?一旦太子的神志或是身體出了什麼毛病,朝中局勢立馬就會發生逆轉!獨孤氏當下就令人叫來一位靠得住的御醫,令他瞧了瞧。御醫說:「太子不過是肝陰不舒而導致的一時神志昏蒙和驚恐多夢。若能心神寧靜地過一段清靜日子,再輔之以調節五經肝脾之藥,並無大礙。」獨孤氏方才略放了些心。
送走御醫,獨孤氏反覆叮囑女兒:今後在宮裡說話行事要處處小心。
獨孤氏離開東宮後,直接來到了李妃的紫雲殿。
自從太子妃大婚進宮以後,太子兩番出征大捷,從此在朝中的位置日漸穩定。為了避嫌之故,獨孤氏也不大再出入宮掖了。原想這次和李妃商量如何保太子不再遭人暗算,誰知一俟見到李娘娘,獨孤氏不覺大吃一驚:李妃不施粉黛、不著綺錦,一身褐色的常服,頭上隨意綰了個斜墮髻,拿根竹木髮釵別著,乍看上去竟似一位普通的民間婦人。而且,娘娘自從公主出宮後,每天都是獨自待在小偏房跏趺打坐。雖說佛堂裡只有一個寫著「佛」字的布掛,娘娘卻每天依舊對著這個佛字上香禪坐。
獨孤氏心中不禁有些小覷和埋怨李妃的意思:這個李妃,怎麼這般糊塗?情知武帝憎惡佛道並因之斷除了二教,卻仍在宮中禮佛打坐。如此一來豈不更令武帝心生憎嫌,更讓鄭妃得勢了嗎?即便你自己對武帝已心灰意冷,也當知「殃及」之忌啊!豈不知這樣下去,最終會連累太子嗎?獨孤氏在紫雲殿細心勸慰了半日,見李妃不但不肯聽勸,反倒說什麼「對後宮之爭早已心生厭倦,從此只想過清靜日子」,又說「若非念及太子,恐怕早已出宮陪女兒去了,哪裡還等得今天」的話時,獨孤氏一下子涼透心,情知已是扶不起來的阿斗,便敷衍和安撫幾句後怏怏離開了。
獨孤氏一路掂量,就算李妃能放得下自己的兒子和女兒,她獨孤迦羅卻是放不下女兒外孫女甚至女婿:女兒麗華自小不善心計,李妃從今往後若不能再為太子夫妻兩人籌劃,太子的處境將會更加孤立無援,也更加凶險四伏了……太子之事終因太子被陛下一頓血肉模糊的杖笞而得以平息。
待太子剛剛能撐著傷腿上朝時,武帝便留太子在宮中代署軍國萬機,自己率輦離京西巡了。
孰知,御輦剛走了一天,京城便有急報飛來:衛王宇文直在京師突然起兵造反——衛王這次原在隨武帝一起西巡之列的。然而,就在西巡前的頭天傍晚,衛王派人稟告武帝,言說後晌時分驟然嘔吐腹瀉,頭暈眼花,四肢無力,明天只怕不能從行了。
武帝沒有多想便詔准他留京養病。
沒想到,見武帝的車駕遠去,衛王糾合私黨突然舉兵起反,直接攻打皇宮朝堂,試圖一舉奪下皇璽、殺掉太子。
守門的吏卒見反兵來勢兇猛、無法抵禦,連宮門都未來得及關上,便各自倉皇逃遁。
輔佐太子的尉遲運恰好正在宮中。突聞衛王反變,他急忙奔至二道宮門。見大門洞開,敵兵已經衝進來,尉遲運急忙退到二道宮門和幾位武士關閂宮門。未及闔嚴時,反兵便已擁來,一齊用力推門。
尉遲運等人在裡面拚力關闔,待只剩下一縫之隙時,因四指還露在門縫未及抽回,敵兵一刀將尉遲運露在外面的手指齊齊砍去。
尉遲運忍著劇痛,到底把宮門閘嚴了。
宮門沉厚,反兵一時推撞不開,便開始縱火燒門。尉遲運怕宮門被反兵燒燬,攻入宮中傷及太子,索性率左右取來各種木器澆上膏油,點著之後從城樓上扔下去,助長其門外的火勢,門外一時便燒得如同火海一般。
反兵被大火所阻無法攻入內宮,兩下對峙許久。這時,長孫覽等留守京師的各路援軍已紛紛趕來。
衛王見各路大軍相繼捲來,急忙率眾殺開血路,撤出京師一路向南逃去。
尉遲運督帥京師一路奮力緊追不捨,終將衛王及餘眾擒獲歸案。
武帝在外驚悉京中遽變,立即中止了西巡之行匆匆返回。
其實,武帝早就預感到衛王會惹出是非的。只是沒料到他會孤注一擲到喪心病狂的地步——當年,衛王投靠奸相宇文護,位至柱國大將軍、大司空。後來因兵事失利被罷黜後,才與奸相反目為仇的。
奸相誅除之後,他屢屢暗示陛下。言外之意,無論從一母同胞的手足之情,還是看在他曾誅殺奸相的「勤王」分上,主管軍權的大司馬之職都應非他莫屬。
然而,武帝未曾親政時,就已經看出了衛王氣量狹小、浮躁詭狠和乖戾易變的一面,因而沒有把大司馬之職給他,而是任他做了主管戶口、土地、徒役的大司徒之職。
衛王沒有料到,陛下不僅沒把大司馬之位給他,甚至連三公之首的大塚宰之職也給了齊王,從此便記恨於心了。後來又疑惑他在陛下跟前的不得勢,很可能與齊王等人的忌陷有關,便處處監視並搜尋齊王的劣跡,幾欲尋機搬掉好取而代之。齊王因為衛王系陛下的一母同胞,倒也處處忍讓於他。直到後來,齊王才開始決計報復了:叱奴太后因病薨歿後,衛王安在齊王府中的眼線稟報衛王,言說齊王飲酒食肉,無異平時。衛王將齊王在府中不守喪制、食肉飲酒無異平時之狀稟報武帝時,武帝神情淒然地對衛王說:「六弟,你我與齊王同父異母、俱非正嫡,只因朕入纂正統,所以喪服從同。你和我俱為太后親子,但當自勉,何論他人!」齊王聞知此事直驚得戰戰兢兢多日,好在陛下對此事好像並沒有在意。
叱奴太后薨歿後不久,武帝令衛王遷出他皇宮的居處作為太子東宮,令他另擇府宅。
衛王匆匆尋了一處舊日寺院草草修葺一番暫且搬入後,齊王前去拜會時說:「六弟,如今侄兒侄女皆已長大。既然另遷,就當選一處寬寬綽綽的屋宇安居,怎麼偏偏選中這又狹小又偏僻的地方定居?」衛王心內正有氣,隨口滿心怨氣地說:「一身尚不自容!哪裡還顧得上兒女?」齊王遂把衛王的話通過他人之口捎給了武帝。
武帝見衛王與齊王兩人貌合神離、明爭暗鬥,常為之煩惱。兄弟九王之中,齊王和衛王是對朝柄最有野心兩個。只要能鎮服住其中一個,便能鎮服住其餘兄弟諸王。
兩人中,齊王的膽量雖沒有衛王大,心智卻遠在衛王之上;衛王雖是自己的一母同胞,卻生性蠻狠浮躁。武帝倒不擔心他們在自己手下作亂,只擔心自己百年之後,生性懦弱的太子不是他們的對手。
歷朝歷代皇室兄弟諸王,治理得當,便可成為國家的功臣良弼;治理不當,便會成為崩毀江山社稷的罪魁禍首。
武帝始終一面冷眼旁觀,一面企冀終能以親情和自己的身先士卒而垂范於諸王。
他終究還是失望了!因手足之故,武帝親政後,下詔晉封齊王的生母為齊太妃。可是,自己的生母,母后皇太后鳳御賓天這般的國喪大痛,齊王竟連最起碼的做晚輩和臣子的守制都不肯守!這是他的五弟!與胞弟衛王反目,是從一次校獵引發的——不久前,武帝率眾出京校閱六軍並率眾騎射武獵時,衛王竟然酒後調戲民妻。武帝得知後怒不可遏,當眾親自拿馬鞭狠狠責撻了衛王十幾鞭。武帝原以為自己不過盡以父兄之責教導胞弟,哪裡知道衛王卻認定武帝是小題大做、有意羞辱自己,於是竟更生怨恨,便尋機起兵,生出今日的謀逆大惡來!這是他的六弟!叛逆之罪歷來是無赦重罪。即令兒孫父母犯了此罪也一殺無赦。
一番猶豫後,武帝終於咬牙下詔:誅殺衛王!處斬叛亂的衛王原在眾人意料之中。然而,眾人萬沒料到,對罪囚一向主張「罪不及嗣」的武帝,在下令誅殺一母胞弟的衛王時,竟然同時詔命:將衛王十個兒子,包括兩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一併處斬!陛下此舉實令宇文氏諸王驚駭了!當年,他一日之間就把擅權十幾年的宇文護和他的羽翼全部翦滅誅除。如今,在下詔誅殺曾幫他砍掉奸相頭顱的一母胞弟時,竟然又是斬草除根到連兩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都不肯放過的帝王,還有誰不敢殺、什麼事不敢做的?自從上次寺庵探望胞妹被父皇杖責,加上後來六叔衛王起兵作亂被滿門抄斬之後,太子竟漸漸地開始憎惡自己這個儲君的位置了。
他覺得自己快要被人逼瘋了!為子的屈從,為臣的謹慎,在對齊王、王軌等人的憎恨加恐懼裡,在王權的血腥爭殺和後宮陷阱的防範中,他原本就格外脆弱的心智簡直要被折磨得崩潰了!他突然羨慕起遠在荒山野寺修行的公主妹妹來,實在也想不顧一切地離宮出家、一走了之!山寺的生計雖說清冷簡陋,然而人在那裡畢竟可以活得寧靜而輕鬆,再不用每日提心吊膽,再不用去想什麼江山社稷、逆臣亂黨、敵國入侵、百姓災荒等擾人心神的朝政國事,也再不用設防什麼嬪妃的陷害、小人的監視和朋黨的攻訐了……然而,自己一走倒是容易——煙蓑雨笠,無牽無掛。前朝大魏國其實也都有太子甚至帝王出家的例子,后妃公主更是比比皆是。可是父皇若因自己的背棄一旦身遭不測之禍,諸弟幼小,諸王如虎,國家朝廷即刻便會內憂外患迭起,南北敵國若再乘虛而入,自己豈不成了斷送大周江山社稷的罪魁禍首了嗎?他情知父皇的身體每況愈下,實在不忍再給父皇火上澆油了。自己既身為父皇的長子、諸弟的長兄,就必得強迫自己去頑強忍受和勉力支撐,必得擔當起這份重荷。這是此生注定的,是很多雄傑之輩夢寐以求,自己卻是想甩也甩不開、想逃也逃不脫的天職。
上次寺庵探親之事,雖說後來王軌等人仍舊咬定不放,可是朝中有岳父楊堅、舅舅尉遲迥和長孫覽、於翼等大臣紛紛上奏為自己開脫,辯說私通寺僧只為兄妹之情。雖說作為大周儲君私通佛寺有失唐突,但人之常情,不足論罪,更說不上廢立之事!如此,一場風雨總算平息了下來。
孰知,國事家事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天早上,後宮的母妃也悄然失蹤了……原來,李妃在後宮見鄭妃步步緊逼,又見陛下竟對太子再次大加鞭責,不覺更是心灰意冷,再也無法忍受塵世喧擾,也離開宮掖悄悄逃往少室山和女兒做伴去了。
其實,李妃早就想過這種皇宮之外的民間日子了。
因怕陛下派人逼自己回宮,李妃一到寺裡,立馬乾脆地斷了發,並派人把自己剪掉的一股青絲和一封書信送回宮中交給陛下,借此表明她已絕塵緣,斷了陛下要她重新回宮的後路。
聞知李娘娘已在尼寺剃度,武帝又氣又怒。正要立馬派人將李妃拿回宮來,待靜下來思量:畢竟二十多年甘苦與共、相親相愛的夫妻,而且既然事已至此,何必一定要如此大動干戈?再思量個中原委,恐怕別的都是借口,李妃放心不下女兒、出宮與女兒做伴才是實情!自從公主離宮之後,他這個做父皇的心內又何嘗不心痛不惦掛?多少個夜晚,常常夢迴往昔:女兒重又回到了小的時候,成了那個小巧可愛、天天攬著自己脖子又親又笑的小愛女,和她母親李妃一樣,用甜美稚嫩的嗓音為自己唱歌吟詩,以她仙子般的天真淡化了宮廷的凶險陰霾,為自己消解了多少的煩愁和驚憂……每想到此,武帝便會不自覺心酸難禁。他令人叫來張宮監呵斥道:「蠢奴才!平時是如何服侍主子的?主子如果活得好好兒的倒也罷了。若出半點意外,朕定然要了你的狗命!」張宮監聽出了陛下話外之意並未有追究娘娘的意思,也無一定要將娘娘拿回宮的意思,不覺暗舒了一口氣。他一面急忙備下了諸多日常用物,一面匆匆出宮悄悄探望娘娘。
得悉李妃離開宮掖的消息,獨孤氏知道太子夫婦從此在宮中更是勢單力薄、孤立無援了。於是也顧不得諸多忌諱了,她借口照顧病中的太子和太子妃幼小的兒女,每天進出宮掖,代李妃安撫勸慰太子,替太子妃照管孩子,親自為太子煎藥餵藥,並小心察防下人催辦諸務。
她決不能看著太子被人生生擠垮或是迫害,使鄭妃和齊王、王軌一黨的陰謀得逞。
獨孤氏料定,李妃出家離宮,鄭妃將更會得意和肆無忌憚起來。她每天冷眼觀察,並故意放出釣餌,很快就發覺了太子東宮的兩個宮人衛士被鄭妃收買了。
獨孤氏不動聲色地換掉他們後,預感到太子還會有新的困厄滋生,就反覆交代太子妃:她和太子二人切記不能亂吃不明不白的食物,每餐都要由下人先行品嚐之後方可再用。即令是湯湯水水的,也要先用銀勺和象牙勺驗試之後,方可飲服。
獨孤氏一向對將要發生的禍事有著一種超常的預感——儘管查出了兩個內奸,獨孤氏仍舊不大放心。她專門派人尋到僧垣,從他那裡求來了一瓶解毒的靈藥交給女兒,再三再四地交代:一旦發現她自己或是太子有什麼異常時,立即用黃酒灌服救急,先保住性命再作計較。
饒是每日提心吊膽地小心防範,太子還是出了大事!這天傍晚,太子剛喝了兩口醫治多夢虛汗的湯藥。因湯有些燙,一時擱下想等涼些再喝,這時便突然覺得有些噁心。他放下藥碗接著就想嘔吐,一時又吐不出來,不一會兒便大汗淋漓、滿腹灼熱地大喘起來。
麗華覺得情形異常,猛然記起母親的話來,趕忙從身上掏出解毒藥,當即取黃酒灌到了太子嘴裡。
太子服了解毒藥後,不一會兒便拚命地嘔吐起來,把灌下去的幾口藥倒也嘔得差不多了。
所幸太子原本服下的不多,加之解毒藥的作用,到底保全了一條性命。
然而自遇毒之後,太子一天天地竟開始常犯起癡迷眩暈之症來,偶爾還會伴有滿腹如灼如燙的痛症發作。
太子的身子原就虛弱,如此一來竟是越發的不支了。
武帝聞訊匆匆趕到東宮看望時,見太子臉色青白、目光迷離的樣子,真是又心痛又心灰!他卻不大相信宮中有人敢對太子下毒!他即刻叫來幾名御醫。御醫們分別把了脈,有說是氣血皆虛,肝陰不足而致的五內紊亂;有說像是驚悸之症,說太子身子原本虛弱。
虛者,便易為外邪所侵。而盜汗噩夢、腹痛驚悸之症,皆與虛弱有關。都說中毒的症候倒不大明顯。
雖說眾御醫都說太子發病乃是因驚悸所致,但竟比聞聽太子中毒更覺驚駭。武帝遂聯想到,太子之症莫非真的是因為自己對他當眾責打所致?太子原也是出於兄妹親情才去山寺看望一番的,送些必需的糧米衣物也確是人之常情。自己為了堵住眾人之口,也許下手時確實過重了些,事後又沒有顧得上安撫他一番,不覺有些隱隱的悔痛泛上心頭。太子若有個好歹,其他諸子尚小,自己一旦不測,兩代諸王十數人對大位俱存野心。將來一旦出現爭重之變,大周江山豈不毀於一旦!悔痛之餘,又有些灰心和悲愴:太子若僅僅因為自己教導嚴厲之故便一病至此,這個太子也實在太不經風雨了。自己對他教導再怎麼嚴厲,畢竟還是他父親啊。遙想奸相擅權的十幾年裡,自己哪一天、哪一夜、哪時哪刻不是在凶險四伏的刀叢陷阱裡繞過來的?若自己也似太子這般意志脆弱,不堪重荷,恐怕就算沒有被人害死,也早被嚇呆了,哪裡還有今天?作為國之儲君,一身所繫的是萬鈞之重的江山社稷。他的心智和承受力如果如此不堪一擊的話,將來又如何能堪當大任?看來,王軌等人斷言他不堪大任,想要自己改立儲君,也並非全是出於私心。或許這個嗣子著實太弱了些?如今若連自家父親的一頓責打就能致他魂飛魄散,將來又如何能擔當得起江山朝廷的風雲動盪?如何擔當得起皇權的險厲詭譎?武帝一面憂心忡忡地憂慮自責,一面催促御醫盡快醫治太子,同時又派了兩個自己的心腹侍衛和宮人,過東宮來負責早晚宿衛和照管太子的起居飲食。
太子遇毒一事,究竟是後宮鄭妃下的毒手呢,還是有人企圖以害死太子而擊敗楊堅一黨?抑或是陛下的家國仇人借害死太子打擊武帝,試圖以此引發大周的奪嗣之亂進而達到動搖大周國基呢?獨孤氏和太子妃母女二人在後宮盤算來去,始終無法斷定究竟是誰對太子下的毒手。
獨孤氏不明白:此番太子明明是遇毒之症,為何幾位御醫竟然都閉口不談,反而都說太子之病更多是因驚悸所致?獨孤氏找到神醫僧垣詢問究竟,僧垣道:「夫人,御醫的結果其實也不能算是誤診,太子所中之毒非一般之毒。這是一種罕有的奇毒,雖不一定能致人送命,卻讓人活得生不如死。因為它可以讓人神志混亂,從此陷入驚悸恐怖之中,最終致人變呆變傻,成為活死人。所幸太子當時服下的藥不多,加之又及時灌下了解藥。但是,很可能有一些餘毒已經順腸胃侵入了太子的五臟經絡。這樣一來,太子每次發作的症狀,因和驚悸之症極似,比如發病時驚恐抽搐,發作之後人顯得癡呆虛弱和胃沉心痛、大汗淋漓等,這些都和驚悸之症極像。」獨孤氏聞言心驚肉跳!她淚流滿面地求僧垣一定要設法保住太子。
僧垣道:「夫人放心,我自然要盡力救治太子的。夫人也不必過於傷心,太子眼下一時倒也沒有性命之虞。據太子服下的藥量和嘔出的東西,即令體內尚有餘毒,只要調理得當,也可以很快恢復的。不過,若論起清盡五內餘毒,我不如一個人。」獨孤氏急忙問:「誰?」僧垣道:「當年少林寺有一位獨臂的方丈大禪師,他以少林秘傳的洗髓經和易筋經兩樣氣功,配合一種叫做九死輪迴救生丹的藥丸,可以清盡六腑內臟殘餘的毒液。唉,只可惜大禪師前年就圓寂了。」獨孤氏望著在病痛中翻騰呻吟的太子,焦慮心疼得頭都漲大了,卻是一籌莫展。
出此變故,獨孤氏更不敢掉以輕心了。她一面交代太子妃從今往後更要小心防範,一面寫信告知夫君楊堅,請他速回京城。
楊堅聞知京中太子遇毒,一時也心急如火。急忙交代左右代為署理軍中事務,帶了幾個侍衛匆匆直奔京城。待回到隋府,問明了太子病情,知道一時尚無性命之礙,又聽說武帝每天早晚都抽空到東宮探望一番,不時催促御醫們稟報診治情形後,方才略略放了心。
楊堅在府中歇息一天,次日上午便奏請覲見陛下。
楊堅按朝臣大禮叩拜之後,武帝一邊道了辛苦,一邊賜楊堅坐。楊堅一面稟報了邊關防守事宜,一面暗暗打量了一下陛下:陛下比往年更顯憔悴了,神色也顯得有些疲倦。
自一舉滅齊、統一北方後,眼下的大周已是中夏第一大國,國力財力也遠比當年強盛了許多。可是身為大周皇帝的武帝仍舊還像當年一樣,接見近臣時,仍是一身棉布的常服。眼前這處只有在接待心腹近臣時才使用的小書房內,鋪設也很簡潔:陛下所坐的龍椅還是多年前太祖用過的一把舊椅,龍椅上沒有任何雕刻鑲嵌和珠寶錦墊之類的配飾。書案上的硯台鎮尺等一應文房四寶,統和往日一樣簡樸無華。靠北牆並排擺著一溜書櫃,一張古樸的大書案。另有一張睡榻,睡榻上鋪著半舊的民間常見的布被布褥。
楊堅不禁暗暗感歎:陛下真乃一代克己勵精、雄圖大略的曠世明君。位極天下至尊,卻如此節儉進取,天下如何不克?四海如何不定?君臣之禮見後,武帝深深地歎了口氣道:「公卿,太子之事你自然也知道了。今日你我君臣,可不必拘禮,國事家務,盡可隨意而論。」武帝令宮監上了茶,楊堅謝了恩。武帝道:「公卿,朕近日頗覺身心不支,實在多因太子而起。朕記得當初朝中曾有人竭力反對立他為儲,如今看來,太子不獨體質虛弱,心志也確有些不勝重荷啊。」楊堅忙道:「陛下盼望太子早稟聖質,苦心可鑒,然而太子畢竟不似陛下少年之時。陛下天縱英明,古人今人又有幾人堪比?加之陛下自小又跟隨太祖南征北戰,刀叢劍林,早早歷練出治國平天下的文經武緯啊。」武帝道:「唉!可太子也確有浮躁和輕率之處啊!」楊堅說:「這正是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百年之計,莫如樹人啊。臣知陛下是望子成龍心切之故。可喜可賀的是,有陛下這麼多年的聖訓親教,太子的文韜武略和才智學問皆大有進益,朝中文武也是有目共睹的啊。」武帝聞聽微微頷首,沉默良久,又有些慼然地說:「朕並非有嫌棄太子之心,朕實在是擔心他的心志和身骨,將來一旦擔當日攬萬機的泰山之重,只怕反會給他自己和江山社稷招來傾覆大禍。」楊堅不覺心下一驚,忙道:「臣以為眼下總以先治病撫慰為上策。陛下若以身體羸弱而改立儲君,反令太子更生恐懼和自卑,只恐對他的康癒有害無益。」武帝沉思一番,覺得楊堅的話不無道理,於是決定暫時不考慮改立之事。每日早晚無論朝政如何繁忙,總要抽空過東宮來撫慰詢問一番,只盼著太子能及早恢復,方才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