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
閩江通往福清灣的入海口。
波浪滾湧處,五虎礁昂首挺立激流正中,遠遠望去,崢嶸怪戾,凶險駭人。
此乃出入海口必經之地,船舶途經此處,必得萬分小心,稍有不慎便是船毀人亡。
裴無極和魏吟風並肩佇立,看那些水手們掌舵轉櫓划槳,小心翼翼地繞過五虎礁。
過了五虎礁,水面頓然開闊。
水天浩茫,無邊無際。
他們駕乘的是一艘中型稍大的單桅船。
船看上去,既像是漁船,又像是商船。
海上起風了。
大船順著風的方向漫遊。
入閩後,他們大多都是順風漫遊。
風不大,卻顯得有些躁動,雲層瞬時吞沒了綺麗的夕陽和晚霞,海天一下子黯淡了下來。
放眼望去,整個海面上,似乎只有他們這一艘船,孤零零地,不緊不慢地漫遊在沿岸不遠的海面。
南下以來,他們幾乎每天都是過著這樣的日子:漂游,停泊,上岸。
「老大,東南那邊,好像駛過來一隻大船。」舵手對裴無極喊道。
無極和吟風挺立船頭,極目眺望:果然,海上浮出了一抹桅帆遠影。
帆影漸近,漸漸可以看清:來者,是一艘有著雙桅三帆的大船。
大船藉著風帆,鼓蕩而行,船速很快,昂頭翹尾地朝著武士船這邊漸漸駛來。
武士船在海面上除了看到漁船時不躲不讓。別的,不管對方是商船還是官船,是單艘的還是船隊,一般情形下,為免生是非,無極和吟風都會命令水手遠遠躲開。
武士船開始轉舵,向左避讓。
可是,看那大船,好像也要往左而行。
無極又令水手向右躲讓。
不想,對方的船頭也開始向右轉向!
來者不善!
無極命令眾人:各自將兵器藏於伸手可及的地方,不見命令,不可輕動!
眾武士將刀劍弓矛紛紛藏在繩堆裡或是錨鏈中,藏在桅帆上專門設置的夾袋裡……
大船越逼越近!
武士船已無路可躲。
眾人此時皆已看清楚了:大船的桅桿上,掛著一面繡有大大的「巡」字的旌旗。
無極放下心來:對方不是大唐水軍的兵艦,便是江南東道巡海的官船,不是海寇船。
不是害怕與盜寇遭遇,而是還有更要緊的大事,容不得再節外生枝!
——初入閩地那會兒,他們一干人也曾義氣干云:見賊即斬,逢寇必除!結果,差點闖下奇禍,誤了大計……
此時,無極命眾武士各就各位,或是拉網,或是盤繩,或是補帆。
如果巡邏的官船過來盤問,或是盤查中發現什麼破綻,無極他們自有安南王的教令做掩護。
安南王和太子私交甚好。
十八武士南下之前,太子東宮的馮將軍便已命二十幾名水手先行趕到閩地,並通過安南王事先備好了一艘載人亦載貨的中型商船。
有了這艘船,十八武士既可用來藏身和居住,又可掩蓋真實身份。
若與官兵遭遇,當真被誤為海寇那時,他們還有一份安南王的教令掩護:他們是朝廷派往東南海域秘密巡查江海防務的……
大船高昂著船頭,越逼越近,逕直衝來——
比起無極他們的武士船,大船整整高出一丈多、長出兩丈多!
大船船頭的甲板上,站著三四十個拿刀持箭、官兵著扮的人。
大船直衝到距武士船只有一丈多遠的地方,才放慢了速度。
大船撞起的巨浪,將武士船顛得左右搖擺,好一陣才平穩下來。
武士船尚未平穩,只見從大船上拋下幾對帶繩的大撓鉤來,緊緊地抓住了無極他們的海船。
緊接著,一隻軟梯從大船上「嘩」地一下,一直甩到無極他們船的甲板上。
二三十個滿身酒氣、敞胸露懷的帶刀大漢,順著軟梯從大船上撲撲通通接連跳到武士船上。
無極和吟風迅速對視了一眼:巡海的官兵,怎麼敢在執行公務之時,滿身酒氣且衣著不整?
兩人同時意識到:這些人決不是什麼官兵!
無極猛地把手一伸,高高地抓住武士船的桅桿!
這是在提醒眾武士:準備戰鬥!
這時,一個腦門上斜著一道長而紅亮的刀疤,捎帶兩隻眼睛也被刀疤揪成了吊角的惡漢,一面打著酒嗝,一面望著眾武士吼道:「誰是當家的?站出來回話。」
魏吟風上前一步,長長一揖:「這位老大,有何貴幹?」
吊角眼上下斜了吟風一眼,拉著長腔問:「做哪路子買賣的?」
「打魚的。」
吊角眼斜了眾武士一眼,不覺發了一串怪笑:「喲?呵呵!嗐嗐!打魚的?你他娘的拿這話哄鬼嘛?」
「此話怎講?」軍師魏吟風面帶微笑地問。
「瞧瞧你們,啊,瞧瞧,一個個橫眉立眼的,像是打漁的嗎?啊?廢話少說!老子才不管你們是哪條道上混的,挑明了吧:這一帶是老子的地盤。打這兒過,想活命的,留下水路錢,走人走船。如若不然,明年的今天,就是你們一群的週年。」
原來是一群海寇!
看來,他們是為了迷惑和接近海上過往船隻,故意假扮成巡海官兵的。
「強盜!」采兒忍不住叫道。
「喲呵?誰在放屁?」
吊角眼一面惡罵,一面拿他的吊角眼,迎著舵艙那邊,尋找發話者。
吊角眼的眼神倒一點不差:當他看清,發話者雖穿著一身男人袍服,其實根本就是一位姑娘時,一時竟楞在了那裡!
他活這麼大,還從沒有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子呢!
眾海寇也都楞在了那裡,直眉瞪眼地呆望著采兒。
吊角眼咳了一聲,將自己的衣領拉整齊了,扒開眾人,慢慢走到采兒面前。
武士們望了望旁邊人群中的老大裴無極。
老大的眼神陰冷而沒有表情。
眾武士或站或蹲,繼續補網盤繩。
吊角眼走到采兒近前,拿一雙爛眼貪婪地上下打量了采兒一番,對著左右說:「嗐嗐,我說怎麼聽著聲兒像個母兒!沒想到,還是個美人哪!怎麼,這漁船之上,竟然還藏著這麼好看一個妞兒?不會是你們打漁一網撈上來的吧?」
周圍的海寇發出一陣嘻笑。
吊角眼望著面前的采兒,對左右海寇笑道:「沒想到啊,老天爺今天竟然給我送了這麼大個寶貝,活該讓我孝敬一回老大!妞兒,走吧,隨爺上那邊大船,跟著我們老大做娘娘、享清福去!」
采兒一個女孩子家,哪裡見過這等邪惡的嘴臉?一時惶得臉色發白,急忙往薛子蓋和刀兒的身後躲。
令狐邕和牛刀兒兩人的手,悄悄伸進了旁邊的繩堆……
這時,魏吟風走到吊角眼跟前,將折扇一擺。
旁邊,薛子蓋捧著一個包袱,逕直走到人前,捧到吊角眼跟前。
魏吟風指了指包袱:「老大,這是一點心意。以後的買賣,還望老大多多關照……」
說著,命薛子蓋解開包袱,露出裡面白燦燦一堆大大小小的銀錠來。
吊角眼斜了一眼銀子:「今天你就有金山銀山,老子也不要了!老子只帶走你船上的這個妞兒,你們立馬走人走船。以後,再過這一帶海路,只要報上個姓名,包管你暢通無阻。」
一時又轉過臉來,對采兒笑道:「美人不要怕!我們老大平生最會疼美人兒啦!」
眾海寇一時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吊角眼一邊扒開牛刀兒和令狐邕,一邊伸手就去拽采兒的衣袍!
眾人也沒看清吊角眼是否抓到了采兒?幾乎是眨眼功夫,那雙令人生嫌的吊角眼一下子不見了。
代之出現在眾人眼前的,竟是齊茬茬的半截血脖子,和一段沒了腦袋的身子!
奇的是,那段身子,仍就還那麼直撅撅地戳在那裡。
驀地,只聽腳下的甲板「咕咚」一聲悶響!
眾人忙朝下瞅去:只見圓轱轆的一顆人頭,正在甲板上咕咕嚕嚕地來回滾動著。
好快的刀!
在眾武士中,只有牛刀兒的明月彎刀如此迅疾!
迅疾到沒人看見刀劍出手,也沒看見刃光閃動,吊角眼項上的一顆人頭便已落地了。
真正的快刀,幾乎是無形的。
緊接著,不知是誰,對準那顆圓轱轆的腦袋,猛地一腳——
也沒有人看到是誰踢的。
這麼快的腿,只有薛子蓋做得到。
薛子蓋在太子東宮,便是一流的蹴鞠1手,腳下的蹴鞠功夫堪稱神出鬼沒。
那顆腦袋像一隻大鞠球一般,「通」地一聲便飛到了海裡!
直到這會兒,那沒了腦殼兒卻仍直橛橛地戳在甲板上的那段身子,朝天「忽」地噴出一股子污血,「通」地一聲,直挺挺地翻倒在甲板之上。
海寇們這會兒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眾海寇「嗷哇」一聲散開、又「忽啦」一下撲過來!
眾武士早已刀劍在手!
兩幫人馬即刻廝殺糾纏在一起。
一時,就聽劈哩鈳鋃的刀劍聲撞響一片,武士船狂顛亂晃,滿甲板的人全都扯纏成了一團!
此時,大船靠近武士船的甲板一側站滿了手持弓弩的海寇。他們從大船上向下舉箭瞄準。
然而,下面的武船上一片人頭攢動、刀劍亂砍。
兩班人馬混成了一團,早分不清哪個是哪個了。
弓弩手們把手中的弓箭拉了收、收了又拉,急得嗷嗷亂叫,卻不敢輕易放箭。
見弓箭用不上,眾海寇紛紛順著搭在武士船上的軟梯、繩索之類,源源不斷地跳到武士船上。
有很多海寇因擠不下船,站在大船上,又是舉刀又是揮叉地胡蹦亂跳。
武士船因跳下來的海寇太多,吃水驟然下沉了許多。
大船上的叫聲突然停住了——
他們發現,原來,所有跳到武士船上的人,幾乎是在眨眼之間,就翻倒在了那些黑衣人的刀劍之下。
再仔細望去:黑衣人的船上,橫七豎八倒在地上、趴在那裡呻吟的、慘號的、少胳膊沒腳的慘叫的,竟然全都是大船上的人……
大船上的眾寇驚呆了!
這時,一個身材矮胖、身穿紫銅團花袍衫,黑圓臉膛的人擠出了人群,站在船欄邊,朝下面的武士船上瞅了瞅,不知對左右說了句什麼。
突然,只聽一聲尖利的呼嘯,無極他們的武船士突然間上下左右劇烈顛宕起來!
武士船因吃水太深,又被這樣狠命一顛,海水嘩嘩地一下子翻上了甲板!
一時,天眩地轉!
武士船幾乎被掀翻個過兒!
眾武士急忙抓住身邊能抓的東西,以免被顛下海去……
原來,那身著紫銅袍衫者,正是這艘海寇船的二號首領,綽號水底鰲者。
水底鰲見無極他們一幫人威猛異常,自己的弟兄們上的人越多,死傷的越多時,便使起了絕招——命寇眾合力抓起掛在武士船上的撓鉤和繩索,上下左右,使勁掀動顛覆起武士船來!
海寇是想把眾武士全都顛下海去、再分別除掉……
眾武士緊緊抓住船舷、桅桿、船柵!
海寇們驟然停止了對武士船的顛晃——
眾武士一時還沒有從天眩地轉中緩過神來,突然,只見大船上一個身著白袍、長髮飄飄的漢子,指揮著大船上的弓箭手,朝下面的武士船一齊發箭!
指揮發箭的白袍漢子。
此人,正是這幫海寇的第三首領——浪裡鯊。
一時間,只見無數的箭弩、飛鏢之類,雨點一般從大船之上劈頭蓋臉地砸向眾武士!
眾武士急以刀劍撥開箭矢飛鏢!
箭矢如雨!
軍師魏吟風的左臂中了一箭!
弓兒的小腿兒肚被飛鏢擦傷!
情勢萬分緊急之際,老大裴無極、司馬旦子和薛子蓋三人突然仿如大鵬展翅一般,一把抓住大船上順到武士船上的撓鉤和軟梯,一躍而飛上海寇的大船、躍入眾多弓箭叢中,手中碩大的斬犀寶劍同時猛力劈向手持弓弩的寇眾!
寒光霹靂,血花飛濺!
眨眼之間,十幾張大弓便被無極的寶劍紛紛擊飛!
後面,諸多拿刀持劍的寇眾紛紛湧來——
無極劍氣凌厲、劍勢駭人,劍過之處,血肉橫飛!
緊隨無極左右的司馬旦子和薛子蓋兩人輕功過人,攀桅抓帆,蹦天猴一般在眾寇頭上躍來跳去!
司馬旦子手中是一對索魂鉤,專對著寇眾的腦殼頂上砍、抓、鉤、撓,所過之處,慘叫聲聲……
薛子蓋手中一對日月寶劍仿如兩條銀蛇,又好似兩輪風車,左劈右斬,晃得人眼花繚亂,猝不及防中已是血飛手斷……
更多的海寇從船艙中紛紛爬出,揮著刀劍,衝著無極蜂擁而上……
無極殺紅了眼——
他沒有料到,大船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海寇?一撥子又一撥子地你退我上,這情境,令無極想起兒時曾戳翻過的螞蜂窩,撲天蓋地的黃蜂轟轟亂叫著、劈頭蓋臉全都衝他撲來……
此時,眾武士藉著無極三人躍上大船、揮劍斬殺海寇弓箭手之際,乘機全都順著撓鉤和軟梯躍上了海寇的大船!
混戰,開始在大船上繼續——
采兒一忽兒劍、一忽兒鏢,每一把拋出去,便是一片慘叫……
人眾稠密處,元一雄的飛鏢,鏢鏢都不落空……
軍師雖傷了左臂,一把鐵骨大折扇,原來竟也是暗藏機關!
牛刀兒牛弓兒上竄下跳,長刀短劍,所過之處、一片血路。
慘叫聲,哀嚎聲,刀刃相撞聲,風聲浪濤聲,混成了一團。
天昏地暗,天眩地轉……
久久的一場惡戰……
身著白袍的浪裡鯊,手中一把奇形怪狀的兵器,看上去,仿如一對鯊魚鉤!
鯊魚鉤上扯下咬,異常兇猛,碰皮皮破,見肉吃肉。
幾個黑衣人接連被他扯爛了皮肉、血肉翻飛。
這個浪裡鯊和水底鰲一樣,都是寇首海上蛟的結拜兄弟。三人當年都是隋末叛將李密的水軍統領。
李密敗亡後,三人一起逃到海上,從此開始了殺人越貨的海寇生涯。
而手持一對鬼頭扁刀水底鰲左劈右砍,眼睜睜地看著一撥又一撥地倒在血泊裡的全是自家兄弟時,生怕老大海上蛟不及下海而被堵在艙裡,一面揮舞著鬼頭扁刀拚死搏殺,一面退到浪裡鯊近旁,氣喘吁吁地交待:「三弟!快催老大下海……」
無極手中寶劍越斬越快,八下狂劈、電光四射!
劍過之處,斷肢橫飛……
無極已經成了個血人。
濕漉漉粘乎乎地血,濺了他滿身滿臉……
劍把都被血浸得滑溜溜粘乎乎的。
拚殺中的無極忘記了一切,只是本能地揮動著寶劍,朝著敵眾狠命砍、刺、砍、刺……
漸漸地,海寇終於開始向甲板四下逃散……
慘叫聲,驚呼聲,悲號聲,壓倒了海浪……
一身玄袍、鷹眼鷂鼻的寇首海上蛟,此時躲在舵艙的夾層,望著殺得酣暢淋漓的裴無極,兩手各自飛快地旋著一件異樣兵器,尋找飛刀斬頭的機會,雙眼顯得異常陰戾駭人。
可惜,三弟浪裡鯊揮著一雙鯊魚鉤,專一咬著那個黑衣人前後左右,因怕傷了老三,海上蛟手中那對異樣的兵器旋得嗖嗖作響,卻不敢輕易甩出去!
當年,他海上蛟也曾親歷過戰爭和殺人場面無數,十幾年的海上營生,也常和被劫商船和船隊上的護鏢廝殺無數。
可是,何曾見過這樣一干殺手?
他被裴無極和眾黑衣人凌厲無比的刀劍驚駭了!
他眼睜睜地看著,大船上自己的一二百兄弟,在一二十個人的刀劍下,竟然顱斷肢飛、潰不成軍……
「大哥,怎麼辦?」水底鰲一面擦著汗,一面氣喘吁吁地問海上蛟。
海上蛟手中旋轉的物件停了下來,原來,那竟是兩把雪亮的狼牙螯!
海上蛟極少公開暴露自己,也極少親自出手。平素所使兵器,便是這雙精鋼打製的狼牙螯。而最絕的兩手活兒,一是飛刀斬斷對方桅帆,二是水下掏穿對方船底。
無論是飛刀斷落帆還是掏洞打船,統是暗中下手。
「大哥?」
水底鰲再次問。
海上蛟仍舊格崩格崩地咬牙不語。
海上蛟額上青筋突突亂跳:看著紛紛倒在對方刀劍之下的弟兄們,海上蛟咬牙切齒,幾番欲跳出去,和那個劍勢凌厲的黑衣人拚個你死我活!
其實,他並非只有這一艘大船。
他擁有一個龐大的船隊:整整三艘大船,七艘中型船,還有十幾艘的小型船。
海上營生十數年,無論怎樣的廝殺場面,他都極少公然露面。
眼下這條船,只是他手下的一艘中型船。
今天,他也只是偶然到這艘船上來巡視的。
他沒有料到,竟然會目睹到這樣一場駭目驚心的搏殺,遭遇這樣一群凶戾的斬手!
海上生涯十幾年,他從未見到過如此駭人的殺人!
對手,個個拿刀使劍,刀刀志在嗜血,劍劍取人性命!
他也耳聞:有一支人馬,人稱少林僧兵,奉了大唐秦王的教令,來到閩海,專一就是對付他們這些在海上混飯吃的。
起初,他把這撥一色緇衣黑袍的人,當成是少林僧兵了。
隨著滿船的血肉橫飛,海上蛟突然悟出:這撥人不是少林僧兵!
據說,那些少林僧兵只使棍棒、不使刀劍。平時巡海也罷,剿寇也好,來去多打有「僧兵」字樣的官旗。
這幫人,雖也是一色的黑衣黑巾,卻是格外的氣勢逼人。兩軍交戰,不為勝敗,彷彿專為斬人性命的。
這做派,決不似傳聞中的那些少林僧兵:多以驅逐降服為目的,很少取人性命……
海上蛟已十分清楚:不管這些人是做什麼的,繼續殺下去,自己的弟兄們將會流更多的血——
他們,大多都是當年魏國公李密反隋兵敗之後,追隨自己逃亡到海上的水軍舊部。
他海上蛟能在海上混到今天,活到今天,一是憑著這些弟兄們的忠勇,二也是他海上蛟平生最看重不是金銀船貨,而是他的這些生死弟兄……
望著飛濺的血花,海上蛟咬牙切齒對水底鰲吩咐:「鳴金、棄船!」
說罷,身影在半空中驀地一躍,眨眼之間,便消失於茫茫的大海……
兩軍正值激烈混戰之際,忽聽哪裡傳來一陣銅鑼的亂響之聲!
眾武士一驚,急忙四處望去:不知何故,只見大船上的所有海寇,此時全都拚了命地往船舷兩邊擠去、接著紛紛跳入海中!
原來,銅鑼之聲,竟是海寇棄船逃生的軍令!
濕涼的海風,終於把處於半顛狂狀態的無極漸漸吹醒。
他挪動了一下雙腳,覺著腳下的甲板有些滑溜溜粘乎乎地粘腳。
他朝下一看——整個甲板仿如剛剛下了一場血雨,粘糊糊的生生平輔了整整一層的血水!
再看看四周,大船上,所有的船柵、大帆、桅桿、舷梯、舵艙,東一片、西一團的血……
他一陣又陣的反胃,一陣又一陣的天眩地轉。
他一把抓住身邊的桅桿,定了定神,喘息了片刻。
起風了。
海風和著血腥氣,一陣又一陣撲面而來。
桅燈不知被誰點亮了。
無極向四處望去:大船上怎麼竟不見一個海寇了?
偌大的甲板上,零零落落的,站的全都是自己的人。
他有些奇怪:怎麼,甲板上也不見一具海寇的屍首?
突然,透過水浪和風聲,在大船下面的海面上,傳來一串又一串淒厲的呼叫和求救聲……
無極藉著亮起的桅燈朝下望去:黑乎乎的海面上,橫七豎八地漂滿了一層的人。
有死的,有活的,也有受傷的。
緊挨大船,下面自己的那艘武士船,船舷四周爬著好些扒著船舷求救的海寇。
武士們分別站在武士船和大船上,或是揮起刀劍、或是拉開弓箭……
慘號聲、哀叫聲、求饒聲,不絕於耳……
遠處的海面上,好像有人泅水而逃。
牛弓兒拉開強弩——
箭矢帶著尖利的嘯聲消失於暗夜。
漸漸地,一切全都寧靜下來了。
夜一下子降臨了。
月亮浮出了海面。
海水漲潮了。
海浪磕擊著船舷,風呼呼地鼓起了大帆,使一切越發顯得死寂嚇人!
月光下的甲板上,他的生死弟兄們,每個人全身上下都是血糊淋啦、衣衫襤褸……
無極的眼睛一熱:啊!我的弟兄們!
快查點人數:一,二,三……
自家胞妹采兒呢?
「啊?采兒?采兒!采兒——!」
「哥——!在這兒呢!」
一身男兒袍服的采兒,在桅帆背後應聲而答。
無極巡聲瞅去——原來,采兒傷了左臂,此時正坐在船艙口的桅帆下面,令狐邕正在幫她包紮傷口。
聽她的聲音,看她的神情,似無大礙。
其餘眾兄弟,多被刀劍劃傷,卻也個個或立或站,看來,沒有一個重傷的。
再轉臉去看船艙那邊:武士船的水手們正在整理帆索漿櫓、清洗甲板。軍師魏吟風正在指揮眾武士們,一樣一樣地盤點著艙下的貨物,有人在下面,一樣一樣地報數,有人就著桅燈,一樣一樣地登記造冊。
這時,只見佐將薛子蓋押著三十多個衣著襤褸、簌簌發抖的人從艙底爬出來。
薛子蓋來到無極身邊時,指著那群人:「老大!這些人,怎麼處置?」
無極一眼看出:那些人,是下苦力的船工。
那些船工看出無極是當家的,一時「撲通撲通」地齊齊跪下:「老大!不要殺我們啊!我們不是海寇!我們是被那些人抓到船上、逼著干苦力的漁民啊。」
薛子蓋喝問:「怎麼證明你們不是海寇?」
一位中年漢子說:「我們都是台州石塘村的人。一個多月前,被那些海寇掠上了這條大船,每天打著逼著讓我們做苦力。你們不信,可以把我們送到石塘村,村裡的男女老少全都能證明我們不是海寇。」
無極扶著桅桿,望了望下面自己原來的那艘漁船,再看看這艘掛著大唐巡字大旗、鼓著雙桅大帆的大船——有了這艘大船,以後更易藏身,也更易對付海上風浪和少林僧兵了!
駕駛大船,若僅憑原來的幾十個水手顯然不濟了。
無極強忍著一陣又一陣的頭昏目眩,對薛子蓋說:「用不著查,看看他們的臉色和衣著,看看他們的雙手,就知道是打漁做苦力的百姓,還是搶掠為生的海寇。」
那些船工見說,全都伸出自己的老繭重重的雙手來,讓薛將軍看。
薛子蓋當然清楚:若是海寇,誰還有膽繼續留在船上?早就跳海逃走了。
「子蓋,你問問他們,願意不願意留在船上,幫咱們駕船做工?有願意留下做工的,每人每月可發四兩銀子工錢。有願意回家的,等船靠岸後,放他們回家。」
無極敢承諾船工這麼高的工錢,一是因為剛才他聽見船艙那邊,有人對軍師報有銀兩多少。而且,要想這些船工們死心塌地留在船上,必得以豐厚的工錢做餌。
果然,那些漁民一聽無極相信他們不是海寇,不殺他們,又聽說有如此豐厚的工錢留他們在船上做工,也不等薛子蓋張口來問,一時全都跪了下來,一面叩頭謝恩,一面說:「恩人救了我們,又放我們回家,可是,我們被人搶了漁船,眼下沒有一文錢的盤纏,眼下也回不了家,情願給恩人效勞,掙些盤纏和營生的本錢。」
諸多的船工,除了一兩個膽小怕事願意回家的,其餘三十來人,竟然全都願意留在船上做工掙錢。
無極坐在那裡點了點頭,交待眾人:先用海水把船上的血跡擦洗乾淨,升帆開船,靠岸停泊。
話未落音,忽覺胳膊和腿肚兒兩個地方「霍霍」的一陣接一陣劇痛,低頭一看,原來一處箭傷和一處劃傷,翻著皮肉,此時正不停地往外滲著血,正要叫人包紮,只覺一陣又一陣的天眩地轉,身子一歪、便昏死在甲板之上……
1蹴鞠——古代一種類似足球的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