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純是一介「鬼才」。這一點,只有打小和他一起長大的雪如心裡最清楚。
昨天的接風酒上,申玉純和狼哥兩人龍爭虎鬥,結果喝得大醉。酒宴結束時,雪如派人用轎子把他送回了家。因放心不下,一大早便提了兩匣子老年人咬得動的酥軟糕點、兩盒蜜餞果脯和一小罈陳年老酒,一是拜望拜望幾年未見的兩位老人;二是看看玉純,順帶商量商量女校的事情。
說起這個申玉純,他和雪如同住在山城西關,兩人是赤肚兒長大的朋友。
幾年前,他跑到舅父的舊部當了兵。他供職的隊伍開拔到漢陽後,不時過江來找雪如聚聚。雪如和翰昌兩下約定回山城後,雪如便過江去,鼓動他一起回家鄉做事。玉純因在軍中也沒有什麼硬實的後台,混了兩三年,也不過在團部當個抄抄寫寫、遞遞送送的文職小官員,早已覺得乏味。禁不住雪如的三兩攛掇,立馬就摩拳擦掌起來!
兩人原定好的:雪如這裡一面處理一應的事務,一面等著翰昌的電報。因為,得不到翰昌舅父的准信兒,眼下的事也不能貿然辭去。
可是,這時玉純家裡突然發來了急信:玉純的爺爺病重,想要最後見玉純一面。玉純才匆匆先一步獨自趕回了山城。此事也算真巧,若再晚上五六天,他想走也走不了了——南北兩軍突然宣戰,上司豈能允許他此時離開軍隊?
幾年不見,玉純的父母乍一見雪如竟長成了虎虎實實的一個壯小伙子,直喜得拉著手兒,半晌不忍放下。
雪如和玉純的父母拉了一陣家常話,玉純的父親就吩咐家人去後面叫少爺過前庭來。不大功夫,玉純便從後面趕過來了。
他見雪如穿了一件月白青的湖綢夾衫,好一副明眸皓齒、神清氣爽的模樣。自己呢,卻因剛剛起床,一副邋邋遢遢的樣子來見客,先自不好意思起來。
玉純在一旁的紅木椅上坐下,對雪如說:「昨天為你接風,大家一高興,都放開了酒量。誰知竟喝了那麼多,怎麼回家的都忘了。到這會兒,我覺得眼前還直轉圈兒。」
雪如知道,玉純素來都不大勝酒力的。然而,他的拳猜得卻甚是厲害,幾乎很少有失手的時候。故而,平時同學好友相聚對飲,也不大見他有醉倒的時候。誰知,昨天偏偏碰上了胡狼哥,仗著英雄好量,猜拳上總也不贏玉純,結果把個強勁兒給激上來了,偏要和玉純鬥一鬥的。一來二去的,狼哥輸得實在不少,可畢竟有酒量在那兒撐著,倒也沒顯大醉;玉純這裡反倒過了量。儘管雪如在一邊還悄悄地替了好些,害得狼哥不住地嚷他、罰他,終究也未能讓玉純免了一場大醉。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玉純的家人這時過來說:「後面少爺的屋子已經收拾好了。」
雪如便起身向玉純的父母告退,兩人一起來到後面玉純自己的屋子。
玉純今兒穿了件土布的夾衫,一雙蒼白纖細的手垂放在紅木太師椅的扶手上。這個玉純,雖自小喜好武術拳腳,可單從身段相貌和言語做派上倒是一點也看不出來。他生就一副冷面書生相:直削的鼻樑,薄而有型的嘴唇,一雙秀長的眼裡總是含著些憂鬱。加上他凡事漫不經心地,性情又十分內向,故而,在軍隊的兩三年裡,竟沒有人發覺他身上還藏有相當高強的武功!
他平時練功的習慣也奇特:每天總是天不亮起身,獨自覓尋一處冷僻無人之處,幽靈般地拳腳一通。只因為沒有後台近人舉薦,平素又不大善於奉迎上司,別人也只當他純粹一介無大材料的文弱書生罷了。
且莫小看他表面文弱瘦小,身上除有高深的功夫,還藏著不易為外人看出來的熱情仗義、思維機敏等過人之處,更有著常人不大有的一種暴發力。他像一把深藏於鞘、柔韌無比的寶劍,一旦出手那時,無論在拳腳還是兵器上,猝不及防之間的那種殺傷力,實有騰蛇襲霧、伏豹出擊之厲!
申家在山城也算得上是頗為殷實的人家了。家裡開著一爿祖傳兩三代的老雜貨鋪,另外也有不少的良田騾馬。所以,玉純自小倒沒大受過什麼艱苦日子。又因上面連著幾個都是姐姐、最後才得了他這麼個老生子,故而甚得父母疼愛。幼年時,因他的身子骨成日多病多災地,他父親便讓他跟著雪如的大哥和新軍退伍的舅父兩人習武健身。此後,倒也真的不大生病了。可從外相上看,身子板兒依舊還是那樣單薄,不似雪如那既精壯又魁梧的身段。
兩人略敘了幾句,便議起籌辦女子學校的事務來。這時,玉純的家人用托盤端來了熱氣騰騰的早飯。玉純問雪如,見說吃過了,便揮揮手對家人說:「我這會兒還不想吃,先撤了下去吧!」
雪如忙說:「我又不是什麼外人,還講這個虛禮?你酒醉初醒,及時喝些熱湯補補最好不過了!」玉純這才讓重新擺了上來。
雪如和翰昌已經商定,任命玉純擔任教育會勸學所的督學官,並兼任女子學校校長。談到女校的籌辦和教師的選聘時,雪如道:「這次辦女校,不僅要讓學生唸書識字,更重要的是要引導她們反對封建禮教,反對舊道德和舊風俗,學習新生活。若能聘請到一兩位讀過新學、思想開明的女老師,是最好不過的事了。可惜,在咱們山城,恐怕一時還尋不到這樣的人才。」
玉純攔住他的話頭:「慢著!雪如,這你可錯了!這些年,你一直在外面,你怎麼知道,咱山城尋不到這樣的人呢?」
「哦?山城也有讀過新學的女子麼?」雪如興奮的問。
「你不知道,這幾年裡,咱們山城至少出了兩三個省立完中、省立女子師範的女秀才呢!嫁到外面、離開山城的不算,眼下就有一位:省立女師畢業,若論起才學膽識和琴棋書畫,恐怕連好些有學問的男子也未必能趕得上的。」玉純道。
雪如忙問:「是哪一位?」
「若說出來,這個人你也知道——我表妹,崔文菲。」
「哦?是她——!」
雪如記起來了,兒時,玉純常向自己提起過,當年自己也曾見過她兩次:第一次是在中岳廟會上,雪如和玉純幾個小夥伴兒正好遇上她一家四口。玉純隔著轎簾把一串冰糖葫蘆遞給她,不知玉純當時和她說了些什麼?雪如見她捂著嘴笑了笑,一雙黑瑪瑙似的大眸子忽閃忽閃地只管打量著雪如。再一次是在玉純家裡,那天雪如到玉純家時,見玉純正在院子裡教她用飛鏢擲樹上的梅子。那天,她穿了件藕合色的撒花裌襖,兩朵丫頭髻上纏著長長的五彩絲帶,五彩絲帶直飄到肩上。齊眉劉海刀切一般整齊。一見雪如闖進院來,她轉過臉來,用那黑瑪瑙似的大眸子忽閃了雪如兩下,「倏」地一閃,人就不知躲哪兒去了。
看來,大了幾歲的她知道害羞了。
文菲從吳家坪回城的這兩天裡,天上一直飄著綿綿的細雨。
「春雨貴如油。」這樣的和風好雨,──在山城可是多年也難得一遇的。
文菲的娘家住在城南關一座普通的青磚黛瓦小院裡。院子不大,卻是四四方方,有前庭也有後院。堂屋傍門一棵老石榴樹,石榴花開得紅艷艷的。南牆角上有一株大皂角樹,牆頭上擺著幾盆草花。整個院落拾掇的又乾淨、又利落。
小時候,一家人跟父親過著一種遷移動盪的軍旅生涯。父親告老還鄉後,娘、文菲和弟弟才得以隨父回到山城老家來安居樂業。然而,只誰知,過去因,加上父親離開山城前原有正妻,而且正妻的娘家在山城鄉下還是頗有些勢力的大戶人家。所以,當初跟父親回山城後,頗受了一陣親戚的冷落和岐視。父親為了她們娘兒仨免受委屈,才專門另置了這處小巧玲瓏的別院來安置她們房屋。
因正妻無出,中年得子的父親對文菲姐弟倆便異常疼愛。自幼就令文菲和男孩子一樣讀書識字。文菲天資聰慧,不僅詩詞書畫樣樣過人,八九歲上便能撫琴、吟詩、對對子。父親興之所致時,偶爾也會讓她在客人面前小試身手的。文菲小小年齡,每每出語驚人,令客人嘖嘖稱奇,也給父親臉上增色不少。
一次,城西的劉舉人來家做客。他正在堂屋和文菲父親說著閒話,見十來歲的小文菲手裡舉著幾枝紅石榴花從外面跑進來,問父親花兒開得好看不好看?劉舉人因早聽人說,崔家有個女兒,小小年齡就聰慧過人、答對如流,便有心試上一試。他笑望著小文菲道:「石榴樹上結石榴,一年結實幾顆子?」
文菲轉過臉去,望著劉舉人,黑瑪瑙似的眸子忽閃了幾下,心想:這位劉老爺忽然來這麼一句,恐怕不只是在問自家的石榴樹一年能結多少石榴,而是出了一副上聯,等著自己的下聯呢!
這時,她一抬頭,正好看見一對燕子從外面飛回來,落在梁間的燕窠裡,哺育那呢呢噥噥的幾隻幼燕。於是順口接了一句:「燕子窠裡孵燕子,春半孵兒三兩隻。」答完,臉兒一紅,轉身便跑出門去了。
這下,直令劉舉人驚愕地愣在那裡了!半晌才轉過臉來,對文菲父親伸著大拇指誇道:「老地!崔兄的千金果真了得呀!」
文菲父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娘的出身一直是文菲心中的一個謎。
文菲只知道,娘一定受過很好的教養,不僅頗讀過幾本書,也會得幾個字畫幾筆花草鳥魚。娘平素是總暗下心勁兒,決心要靠自己的這雙兒女為自己爭得在崔家的地位。因而,在教導自己和小弟上面所花費的心血,倒比父親還多得多。別人家是嚴父慈母,崔家正好相反:戎馬倥傯大半生的父親,對兒女只是一味地寬愛。娘呢,反倒成了教導孩子的嚴母。
這種教導,──她就是要靠這一雙兒女為自己爭得在楚家應有的地位和面子的。使得文菲的內心和外在舉止形成了一種反差:她嫻淑沉靜的外表是自小被母親嚴格管教和束縛出來的;而熱情奔放、渴望自由的心靈卻是天生的。
文菲十五七歲那年,世代書香又與崔家幾代交好的城西吳家坪吳拔貢家,托了城北付老爺做媒,為吳家四少爺求婚。文菲父親當時既沒應允也沒有推辭,只向保媒的人提出要單獨約見一下吳家四少爺。
幾天後,翁婿二人在兩家共同的朋友劉舉人的府上見了面。文菲父親與吳家四少爺單獨攀談了半日,大家又在一起用了酒飯。憑自己闖蕩世面多年的經驗,文菲父親認定,這位大家的青年公子,算得上是一位知書達禮、溫柔敦和的年輕人,這才答應放心地將女兒許配與他。
這時,女子學校剛剛在省城興起。父親拗文菲不過,與吳家商議同意後,她才得以到省立女子師範念了幾年書。女師畢業後,她原打算再去讀中西女子大學的,然而,所有的願望卻隨著父親的病亡猝然破滅了。
父親去後,母親只能指根本無法靠父親留給她們母子下的並不多的一點田產為生,根本沒有能力供給她再讀什麼大學。文菲這時才清楚,此生,自己想要成就一番巾幗大志的夢想怕是毫無指望了。
畢業後,她也曾在省城整整滯留了一個月。眼見同學們一個個回家的回家、嫁人的嫁人。家中有些背景的,也有極少進了政府做事的,也有出國留洋的,而她卻是一無背景、二無資本。雖說,等在省城讓人幫助找一個公立學校的教師職位,倒也不算難事。可是,禁不住母親一趟一趟地派人來接來催。無奈,只得暫先回到山城再作道理。
回家以後,才知母親急著讓自己回來,原是因吳家催婚所致。見母親和吳家已經商定下了婚期,文菲無可奈何地獨自大哭了兩場,最後也只得從命。
還好的是。於是,到了吳家後,文菲感到父親為她選的夫婿還算沒有錯——家境富裕倒是其次,相處的日子裡,文菲看出,那看吳家四少爺吳宗岱倒也是一位頗為溫柔知音知之心的公子哥兒。因而,漸漸地也她想就把那份心高氣盛的夢想給湮滅了。想來,此生雖不能按自己的意願在社會上揮灑一番,可像這般,能天天,和丈夫一起,讀讀書、寫寫詩、散散步,有琴棋詩書相伴,不為生計發愁地一生閒適,也算是很不錯的歸宿了——
孰料婚後不久,在山城流行的那場大瘟疫中,吳家坪一下子染死了老少一百多人。年輕溫柔的宗岱竟也在那次瘟疫中不幸染疫而去!
父親和、丈夫,命運中這兩個不可替代的支撐者相繼猝然離去,彷彿天塌地陷一般,使文菲而年輕的心靈幾乎瀕臨崩潰的邊緣。原本熱情向上、充滿自信的她,開始萌生一種宿命的困惑來。
春風春雨催人更生傷愁悲緒。
文菲伏在自己閨房的書案前,信手在一張小箋上填了一闋《搗練子》:
山竦竦,月溶溶,片片浮殘雲點點星。蠟炬成灰潸作淚,浥紅痕泣透絹綾。
看了看,覺得猶不能盡抒傷情,於是又重填了一首:
心迥迥,意憧憧,寸寸柔腸縷縷情。雨驟風高驚入夢,叩窗夜漏到天明。
填完詞,改了幾番,卻覺得沒能夠化出什麼妙句來盡全,畢竟心中有些不如意。此時屋內的光線漸黯,她的心情也隨之更加黯淡起來。
天空飄落的霏霏碎雨,積在瓦稜上,再順了房簷落下時,聚成了大滴大滴的水珠。那水珠兒連綿不斷地滾跌下來,砸在窗前新綠的蕉葉上,「嗑嗒、嗑嗒」,不停地響著。聽上去空泛而單調,更添了人的幾分惆悵和無奈。
正寂寥無趣時,透過蕉葉縫隙,忽見有人撐了一把青油紙傘進了院子。待那人將傘兒旋開時,文菲方才看清了:原來是萍蹤浪跡好些年的表哥申玉純來了!
文菲前天從吳家坪回來就聽母親說了,幾年前跑到南方當兵投軍的純表哥最近回來了。眼下,正和人一起在城裡辦什麼公立學校呢。聽說還當了校長和勸學所的訓導,這陣日子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回家吃。不知這麼晚了,表哥冒雨趕來有什麼事兒?想是這會兒公務忙完了,聽說自己回城了,才趕著過來探望一回的?
因是自幼在一起長大的兄妹,也沒有可避諱的。文菲出了門,站在順廊沿下叫了聲:走過來。
「表哥——!」文菲站在廊下叫了一聲。
純表哥收了油紙傘站在那兒,秀美的眸子滿帶笑意地上下打量了文菲一番:幾年不見,表妹顯得清瘦憔悴多了。見她這會兒穿著一身鑲邊的湖藍府綢裌襖,梳著S型的圓墮髻、額前留著燕尾式劉海。,兩隻大眸子裡含著一一種淡淡的憂鬱和無奈,童年的活潑熱情如今是了無蹤影了。
「表妹!你幾時回來的?」
文菲走過來笑道:「大前天後晌。」說著,抬頭望了望天空:「上屋吧,天還下著呢!」
玉純依舊站在那裡:「日子過得可真快呵!一晃就是就是幾年了!」
「你整日過著萍飄篷轉,雲遊四海的俠客日子,自然覺著快了。」
玉純微微一笑:這個表妹,自小都是伶牙俐齒的,從沒有讓過自己一句!
這時,玉純看見舅媽從後院一路趕了過來,一邊熱呵呵地招呼著他。玉純便問候舅媽的腰腿痛可好了些兒?又問他上次帶來的藥有效沒有?
「前幾天貼了兩副,果真見輕了。」文菲娘笑道。
玉純一邊把手中的禮盒子交給了舅媽,一邊用手拭了試頭髮上的雨滴。
文菲道:「娘!表哥還站在雨地兒裡淋著呢。」
文菲娘道:「看看我,只顧著說話呢!快進屋擦擦吧。」
玉純表哥一面朝屋走,一面道:「這點兒毛毛細雨兒,礙什麼!」
進了屋,文菲忙拿了臉盆架上的干手巾來,讓表哥擦了擦頭髮和臉上的水滴子。文菲娘張羅著為表哥沏上了熱茶,又從裡屋端出來一碟子敲裂了嘴兒、殼兒被炒得焦脆的松籽兒和白果放在玉純身邊的桌上。
玉純笑道:「舅媽,我從小就喜歡吃這兩樣,你一直還記著呢?」
文菲娘道:「想著你早晚也要回來的。所以,閒下沒事時,天天用小釘錘兒敲一些兒,放著等你回來吃。」
玉純擦了擦頭上的雨水,便坐在條幾前的紅木椅上,一邊嗑著松籽兒,一邊對文菲和舅媽講起了這些年外面發生的新鮮事兒。
文菲在一旁,一味地只是想打聽外面都開設了什麼科目的高等女子學堂?每年留洋的人裡面有多少女生?這會兒有沒有在民國政府和在軍隊裡做了事、擔了職務的女子等等。
文菲一面聽表哥說話,一面看他今兒穿了件瓦灰色毛葛料子的軍式制服,人顯得比過去又挺拔又精神的,眼神也比過去也多了幾分的深沉、少了幾許的頑皮。
玉純和文菲講著外面的事兒,心下也在暗暗打量著表妹:此時的表妹,兒時那份天真活潑、熱情快樂的模樣不見了,換卻的是一種令人心痛的淒惘和迷離神情。
這時,不禁想起當年的事來:當年,只因母親和兩個姨媽年少不諳世事,一心要替那個被冷落的「元配」舅媽打抱不平的,因而,時不時總要生法子擠兌一番這個新舅媽。玉純清楚地記得,在那年大年的家宴上,母親和另外兩個姨媽、一個嬸娘合起伙來,挑起了一場是非,左一句、右一句地說,在這樣的家宴上,按理說,是不當有「做小兒」的位置。令這個舅媽當時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實在無法下台。最後藉故抱著兒子文茂,扯著文菲先去了。
姑嫂之間,從此再無法和睦了。
其實,玉純打從十幾歲時,就開始悄悄心儀這個表妹了。因而,在自己婚事上,一直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最後,母親問及他究竟想要個什麼樣兒的才滿意時,他才吞吞吐吐地說,除非遇上一位琴棋書畫樣樣過人、還要有一雙天足的女子,他才肯談婚娶之事。
母親想了想,最後才有些恍悟,於是就試探著問他:「文菲表妹那樣的,合不合你的意?」
玉純登時漲紅了臉,再也不說一句話。
後來,母親為了他,開始一次又一次地托人或親自登門向舅媽求和。當舅媽最後得知這個小姑子主動和自己求和的真正意圖時,就對來人道:她的女兒雖是庶出,可是,就算老在家裡,也一定要攀一門書香官宦人家的高台階不可,決不會隨隨便便許給哪家開雜貨店的土財主!
母親無奈,只好又從舅舅那裡打關節。舅舅雖心裡也很喜歡這個外甥,卻也不想拗了愛妻的心願,因與文菲娘商議不通,事情便擱在了那裡。
後來,玉純忽然聽說表妹被舅父許配給了吳家四少爺的消息後,竟然大病了一場。及至表妹從省城回來,和吳家四少爺成親時,他還不得不強撐著送表妹出嫁。因為山城這地方的規矩是,打發妹子出嫁,一般得由一個娘家哥送到婆家的。文菲沒有同胞長兄,其它幾位表兄,舅媽也不大看得上眼,最後還是委託了他。他又不好明說理由推脫,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
送親那天,外人不知他原本就不勝酒力,更兼心內鬱悶著一段心思,更是沾不得酒的。然而,經不住吳家親戚的輪番熱情勸酒,結果,弄得他在喜宴上醉得一塌糊塗,還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
眾人還道是吳家家族人多客眾,照顧不周,委屈了這位親家表少爺了,心下俱都不安,都過來好言撫慰。最後,人事不省的玉純是被親戚們架到馬車上的。
是後不幾日,他便背著家裡,跑到舅父當年的舊部投了軍。
後來,玉純在外面聽說表妹文菲孀居的消息後,日夜兼程地趕回了山城,央求母親再去崔家求親。
誰知,這時母親偏偏拿起大堂來了,說文菲表妹雖說人生得好看,肚子裡也有學問,卻並非什麼福壽之輩!申家只有這麼一個獨生兒子,如何肯冒險讓兒子娶回一個寡婦來家?
玉純好說歹說,最終也沒有說通母親,一跺腳離了家,又是兩載未歸的!
玉純原本內向之人,這一段心思,除了母親知道,他從未向任何人吐露過。所以,文菲至今也無從得知,一向只是把他當成自家的同胞長兄。
表兄妹兩人在屋裡說著話,文菲娘起身去了灶房,準備留玉純在家裡吃晚飯。
玉純也不客氣,任由舅媽忙和去了——這些年來,雖兩家的母親不大親近,可因他十來歲上就跟著舅父學刀弄槍的,和舅舅的其他兩三個徒弟一起,一天到晚地跟在舅父屁股後邊轉。這樣,除了一層親緣關係,還另多了一層的師徒親情。從沒有因兩家母親的不睦而影響他與舅父、舅媽的來往。這多年來,與舅媽的關係一天天倒親近了。舅父過世後,他依舊隔三差五地過來探望探望。就算出去在外的這些年,也從沒有斷了常常托人給舅媽捎信、捎物地回來。
如此這般,漸漸地,玉純在文菲娘眼裡,倒更像是自己的娘家侄子了,家中凡有大事,只要他在城裡,總要讓人叫了來商量商量。
此時,玉純和文菲扯起了他們要在山城創辦一所國民女子學校的事情。文菲覺得好驚奇:才幾年的功夫?連這山野小縣也要開辦女校了?雖說幾年前省城就有了女校,可那畢竟是省城啊!
表哥帶來的這個消息,仿如一縷春風,一下子吹皺了文菲心內的一池靜水。
這時,純表哥把女子學校缺乏女教師,教育會長杜雪如請她到女校做教師之事,以及杜先生希望她勇敢衝破舊風俗、希望她能做山城女權表率的話說了一遍。
文菲聽到這裡,立時就覺著自己的心砰啊砰地劇跳了起來:「表哥,你說的,這……這是、是真的嗎?」
「平白無故,哄你做什麼?」
文菲激動得一下子漲紅了臉。她站起身來,在屋內走過來走過去:「哦,天哪!太出人意料了!」
轉而,又見她面色沮喪地坐了下來:「噯!表哥,只怕我娘不會同意我拋頭露面、出門做事的。再說,還有吳家那邊,恐怕也不大好說通……」
純表哥神秘地一笑:「你顧慮的所有問題,我早已替你想好了對策。現在,只要你自己願意,其它的一切你統統不用擔心,吳家那裡自有孟知縣和杜會長他們去通融。其實,吳家那邊,你根本就不用管他們!至於舅媽這裡,你更放心就是了:待我略施小計,便可馬到成功!」
文菲依舊有些擔憂地問:「表哥,你說,像我現在這樣,真的還能出門做事麼?我心裡慌得很!一點自信也沒有了,也怕見生人了。又離開學校好幾年了,我怕自己什麼都難做成了!」說著,眼裡湧出一些淚花來。
「你一個女子師範的高材生、女才子,你若做不好,還有誰能做好呢?表妹,我告訴你: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我當然會全力幫助你的。可是,你自己必須得先拿出些努力和勇氣來才是!你的理想、命運、今生今世的成敗得失,很可能全可在此一舉啦!」
文菲似乎於漫漫無際的暗夜突然看到了一抹希望之光!她的眼中蓄著淚水,心臟咚咚地劇跳著,臉兒通紅,兩手攥得緊緊地:「天哪!正是這樣。表哥,你可要全力幫助我啊!千萬別讓我白歡喜一場!若是那樣,你倒還不如從來就不要告訴我的好!」
玉純道:「表妹,只要你自己下定決心,儘管放心在家等我的消息好啦!」
待文菲娘進屋時,純表哥轉了話題,問起表妹新近又作了什麼新詩?說好些年不曾讀了,這會兒很想再看看。正好,堂屋的條几上有一本文菲平時常看的《李易安詞選》,書裡夾了兩張小箋,文菲抽出來遞過去道:「這兩首是我新近填的。你願看就看,只是別笑話我就是了。」
純表哥拿起來,細細地讀著,不禁連聲讚歎起來:「表妹!你的詞風比過去更淒冷孤絕了。句句皆是因情而發,故而毫無造作之嫌,讀起來令人覺得格外清麗婉約、口角留香。」
「表哥出去幾年,嘴學巧了,會哄人啦!這不過是胡劃一通,藉以打發時光罷了。哪裡就說得上清麗?又豈敢奢談什麼婉約?還『口角留香』哪,真真讓我汗顏!我悶在家裡,成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快變成一個呆子了。你這般哄我,我倒還當成真話聽呢。」文菲笑道。
「我真的是打小就喜歡你的詩詞文章。像什麼『落紅已是春盡,此恨不關風雨』啦,『一夜傷心風雨冷,落紅垂淚兩無知』啦,還有什麼『獨坐花蔭下,撫弦待月歸』啦等等清奇淒婉的詞句,我至今都不曾忘卻的。」玉純道。
「快別再笑我了!統不過是仿製所得,全是少年時代的胡作非為。如今你還提它?真讓人羞愧死啦!」文菲紅著臉兒一面笑、一面說。
直到這會兒,玉純才重又看到了表妹童年的一些影子來。
玉純反駁道:「就算是仿製,也一樣能成為好詩佳句的。殊不知古往今來,有多少大學問家又何曾忌諱過仿作的?只要用得入情、仿得精妙就算是佳句。你看,宋詞上一句『庭院深深深幾許』,古人整句套用的又何止一兩個?王子安的『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八個字,今人借代的又有多少?」
這時,他又有意對舅媽說:「妗子舅媽,我這些年在外面,也算是長了些見識。可是,在女子中,像表妹這樣有才的女子真是少有。她若生成男子,在我們這茬兒人當中,真沒有幾個能比得上的!混到這會兒,若說武略,至少也能像舅舅當年一樣,混到了營長、團長;若論文韜,也早該在政府任個什麼五品、六品的官職了。」
文菲娘聽了這話,眼圈兒一時就紅了起來:「不是我誇她疼她,這孝順上是不用說的了。只可惜她生了個女兒身,這就先命薄了一半。又加上沒了她爹,這還不說,更難的是又沒了男人。沒了男人倒也還是有限的,最苦的是她連一男半女也沒有留下,竟比我還不如呢!」說著,滿臉的淚水滴滴嗒嗒地墜落下來。
文菲聽母親說到此處,禁不住一時也滾下淚來。
玉純見狀,趕忙又道:「舅媽也不必為此難過。如今這年月,可不比過去的年代了。你不見,現在到處都是在倡女權、行新政的?我在外面,見到人家那裡好些女子,有的在政府做了不小的官員;也有的乾脆就在軍政府當了女軍官,騎馬打槍和男人一樣在社會上做大事、掙錢養家,神氣得很呢!其實,憑我表妹的才學,我看,終究也會遇上出頭之日的。」
文菲娘拭著淚道:「話是這麼說,可女人畢竟還是女人呀!況且又是在這麼個窮山窩兒裡,哪裡會有什麼出頭之日呢!我知道,你不過也是寬寬我和你妹子的心罷了!噯!為她,我這心肝腸子不知都碎成幾截兒了。」
文菲聽母親如此說,眼中的淚更是止不住了,哽咽道:「娘!和表哥幾年不見了,不好好兒的說些高興事兒,老提起這些傷心話做什麼!」
玉純見文菲淚眼朦朧的樣子,心內也酸楚得很。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妗子舅媽,這會兒畢竟是民國了,你不知道,這時外面政府裡的好些事情,還非請女子來做不行呢。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在咱們山城這小地方,就算表妹能碰上什麼出頭的機會,恐怕你老人家也不一定肯讓表妹出頭露面罷?」
文菲娘說:「這你就看錯你妗子舅媽啦。我雖不如你們年輕人有見識、有學問的,可也算是多少念了幾年的書、識得幾個大字的人,也算有些見識了。你表妹不拘在什麼地方,若真有出頭之日的時候,我才不會像那些小家門戶的女人,只圖著自己的虛名兒,倒去擋閨女的活路兒。」
玉純這時轉臉看著文菲,眨眼一笑。
文菲這時才明白,表哥說這一排子話,原是專為著激母親露些真話的。不禁向表哥報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