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胡狼哥這人也怪,雖說是常年打打殺殺的,誰知,雞魚蛋肉之類的腥膻葷厚一概不喜歡,甚至連佛教徒忌諱的什麼大小五葷——如蔥、韭、芥、蒜、芫荽、辣椒和大茴花椒之類皆不喜歡。倒喜歡大嫂親手做的芝麻葉兒麵條兒和素扁食、素包子之類的。

    眾人對此都十分稀罕:怎麼一個綠林出身的大男人,不喜歡大魚大肉?倒偏偏喜歡素食,豈不是咄咄怪事!

    雪如笑他道:「狼哥,你怎麼是個全素的齋公?趕明兒你找恆林大師兄拜師,出家當和尚去倒省力。」他卻自嘲說:「這可說不了,興許將來我真的跑去當和尚也說不定。」

    雪如再料不到:狼哥這句話竟成了一句讖言。

    說起胡狼哥這班人馬,當初進城時,直把山城百姓嚇了一跳——只當又是哪幫子山匪打進城來了。只見湧進城門的二百多號人馬裡,什麼打扮都有,為首的一二十個頭兒,身上是一色的黑洋縐綢的功衣,人人腳上都是軟底子的抓地快靴。腰裡一色的黑扎巾裡,別著各式各樣的盒子槍,也有掛著長槍、刀劍、飛鏢、匕首之類的。興沖沖、氣昂昂地高首闊步在嵩陽大路上,著實威風得意!

    他們初來時,縣署就貼出了告示,告明百姓剛進駐山城的這支軍隊,是不騷擾百姓和地方的正規軍,百姓盡可以放心安居樂業。可是,人們依舊還是驚惶不安,好長一段日子裡大街上都是冷冷清清地的,漫說行人了,就是雞狗也被主人關在院子裡不敢放出去了。

    過了一段日子,百姓們看他們雖說說話還有些痞子氣,卻也沒有什麼大差不是之處。除了通過縣署征些軍糧、軍餉外,倒也幫助官府翦滅了好幾起騷擾百姓的土匪。漸漸地,各店舖門面便重新開門做起買賣,其它三教九流的營生也跟著開張了。

    這段日子,因雪如又要辦學、又要參與縣署的各種政務、事務,大到剿匪、禁毒、拜會上司,小到公立學校的辦公費用乃至老師們的薪水等級評定,以至調解各方紛爭、迎送接待,宣傳和落實民國約法、平反冤獄、整治貪吏和鄉里惡霸等等,忙得真是不亦樂乎。有時,七八天還難得回家一趟。這天傍晚好容易才抽了個空到家裡看看,剛一進門,就見大哥和狼哥以及鳳音、同音兩個侄子,加上大哥的幾個徒弟、狼哥的兩個衛兵,眾人都聚在院子的空地上練著拳腳刀棍。

    見雪如回家來,大哥說:「老二,我看你這陣子只顧忙著公務,是不是把武功都給我荒廢啦?」

    雪如笑笑:「這段時間太忙啦,顧不過來。」

    大哥「哼」了一聲:「再忙也不能荒了功夫!來,你先給我趟兩套通臂拳來看看。」

    雪如搖頭一笑,甩掉外衣,先站在那裡運了運氣,接著便打了幾套通臂拳。出手的同時,帶出了一陣呼呼的風聲。

    這是雪如自小從大哥那裡學來的一手絕活。它必得是禪拳結合、長期精練方能達到上乘境界。雪如兒時因也曾跟著大哥修練過坐禪和氣功,故而在大哥手把手的教導下,倒也頗得了幾分的真功夫。

    雪如幾路拳下來,收了功時,略顯得有些氣喘。

    杜老大撫著下巴點了點頭:「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哇!今兒你這趟拳,不過全是仗了老底子的光。雖說還不算拖泥帶水,畢竟氣力接不大上了。」

    說著,大哥自己也來了一路。雖說腳下有殘疾,可出手的乾淨利落、一招一式的暗藏機鋒,直讓一圈兒的內行讚歎不已。收了功時,不顫不喘,臉色依舊。

    狼哥道:「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啊!若是單看二弟的拳,倒也有一唬兒;可是大哥這一出手,這高低上下可就給比出來了。大哥,你的這套通臂拳,可真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果然寶刀不老啊!你可不能偏心,改天也得傳傳我這個外姓的兄弟!」

    杜老大一笑:「我看你平素也堅持坐禪和練氣功,只要想學,也不難學會的!」一邊說著,一邊順手把身邊一個徒兒手中的一把開山刀要了過來,撂給他:「來,狼弟,你先和二弟來一套空手奪刀我看看。」

    雪如伸伸臂、握握拳,又踢了踢腿道:「我看,大哥今兒分明是要出出我的醜啦。明知我不是狼哥的對手。」

    胡狼哥將刀在手裡「唰唰」地掄了兩掄:「你門裡出身,平時也不知比我多得了多少的真傳!我還不怕呢,你倒怕個啥?」

    雪如道:「雖說早年跟著大哥練過幾天,可這些年我一直在外唸書,平時也不大記得練習,功夫真是有些荒了。狼哥,你手下留點情,別讓我在這麼多徒弟們面前丟太大的人就是了。」

    胡狼哥道:「哦?那你先說好,倒是許下我多少兩的賄銀?哼!你也不想想,大哥今兒是專意要亮亮你的。我有幾個膽?敢行私舞弊?偏不留情,招打──!」

    兩人連著過了一二十招,雪如雖說功底硬實,畢竟沒有整日棍棒不離手的狼哥功夫透徹,那刀奪得頗是費了一番的周折和力氣。後來,到底還是狼哥不露聲色地讓他了一著,那刀才算讓他奪了過去。

    不過,這點雖可瞞得過一旁觀看的眾位,卻瞞不過大哥那雙老道的眼神。

    大哥搖搖頭又歎歎氣:「老二呀,你可千萬不能把武功丟了哇!在咱這一疙瘩,每天出出進進的,身上若是沒有點功力,不定哪天就會吃虧的。你看你狼哥,這會兒人家都使上兩桿洋槍了,槍法百步穿楊,出來進去的又有好幾個衛兵跟著。可他每天半夜子時,準時起來打一趟井拳,練幾路輕功,白天該幹什麼不也是幹什麼?」

    雪如聽了,不禁暗暗驚歎起狼哥的毅力來:他是個有心人,想有一番大作為的,所以才能這樣一點也不寬縱和放鬆自我。一般的粗武軍士,這時又都是有槍有炮的,還有幾個看得上這拳腳功夫的?

    說來,這井拳的練法是:每晚子時,乘天地萬物寂空無人之時,陰陽之氣交融之際,對著一方水井,空打三百拳,功至三百天後,據說僅那一團「真元之氣」,就可以把井水從好幾丈深的井底裡給擊竄出來。

    雪如想,與狼哥相比,自己的確是有些松怠了。於是對大哥反省道:「大哥說的是!其實沒時間練幾趟拳,也是搪塞之詞。我這一段時間,的確是有點耍懶了。」

    大哥說:「我也知道你事務太繁忙。可是,每天能抽出一點時間練練拳、坐坐禪,不僅能強身健體,而且每遇大事還能讓人穩得住氣。眼下,你的武功雖還說得過去,可畢竟缺了點定力。加上你先天元氣就不太足,故而,一遇事就顯出了你的『氣』弱之處了。坐禪、練功,都能大大增強你的底氣和靜氣啊!」

    雪如被擊中似地怔了怔,他靜靜地感悟著大哥的話,點點頭道,「大哥,小弟記下了。」

    這時,狼哥透露說,樊鍾秀近日要來山城視察公務的消息。說等樊大哥來山城時,一定得介紹雪如和樊大哥認識認識的話來。

    雪如心想,眼下政府軟弱,各路豪傑皆獨霸一方,無不想成就一番雄心,於是就造成了如今這種軍閥割據的局面,最遭殃的就是百姓了!自古就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說」,特別是山城這地方,又系中原之中的一方「兵家寶地」。各路英難都緊緊地盯著它,於是你打進來、我退出去的,山城百姓更沒有一天的安生日子了。誰進來照例都要催一次軍餉、征一番軍糧的!加之山城土地貧脊,收成很低,比起外面的人原本就很難活命了,還怎麼再當得起這些當兵的三天兩頭地折騰擠搾呢?

    他思慮著,若真有一方勢力龐大的軍閥,能在山城這一帶常期盤踞,吸飽了血的蚊子,百姓或許可以乘機緩口氣了!若縣署和鄉紳能與他們周旋得好,百姓不僅可少受些盤剝、少被人刮磨幾番,興許還能借助些他們的勢力,少被其它兵匪騷擾些也未可知呢!狼哥和老樊是拜把子弟兄,若他的隊伍能常駐守山城,諸樣事情也好商量些。

    如此看來,哪天這個「豫西第一匪」的樊將軍進城了,還真需要隆重接待一番,並由狼哥從中牽牽線、拉拉近乎呢!於是問道:「狼哥,接待樊將軍的各樣事務,你都準備齊全了麼?還缺些什麼?」

    胡狼哥道:「有了你幫我籌齊的那些軍服,又搞了這麼長時間的操練,再加上申校長教的那幾首歌,這次,樊大哥來了,一定會大吃一驚的!伙食上,我已經搞了幾頭豬羊,還有白面、老酒。加上大哥在咱家菜園子裡拔的兩麻袋紅白蘿蔔和兩大捆粉條,這兩天早上,我又派人到集上買了兩麻袋的白菜、菠菜、蔥,還有幾十斤豆腐和豆芽。差不多啦!」

    當雪如問及樊大哥的歸屬時,狼哥道:「北洋政府的吳大帥和南方都想拉咱。前些時,吳大帥幾番托人找樊大哥說和,想要收編大哥的隊伍為國軍哩。可是,大哥他一直都沒有吐口。」

    「哦?我一直擔心你們勢單力薄地,這倒是個很不錯的機會,樊司令為什麼不願意招安?」雪如問。

    「二弟,這裡面可是有曲曲彎彎兒哩!樊大哥是咱們豫西數一數二的好漢,眼下,兵力已逾數萬,又佔了好幾個縣的地盤,已經成了大氣候了。這老吳呢,既想收編咱的隊伍,又不想同意咱佔下的這些地盤歸咱駐守。樊哥呢,雖想早日求得正果,可是,見他老吳的心不是太誠,所以,也不能輕易就讓人給套上籠嘴兒。這天下的事,不管幹啥,得看準機會才能把『寶』押上。」

    「嗯,所慮極是。太急著出手的貨,往往會讓買主懷疑不地道。」

    二人正閒談著,狼哥突然一臉正經地道:「二弟,哥有個要求,不知當不當講?」

    「狼哥請說來聽聽。你我兄弟,怎麼突然說話扭扭捏捏了?」雪如詫異地望著狼哥笑道。

    狼哥撓了撓頭皮笑道:「你回山城的這些日子,我親見耳聞,真正知道兄弟你是唱戲的拿撣子——不是個凡人。你這個軍師,不僅腦瓜子靈泛,又有一肚子兩肋巴的學問和見識。我缺的就是你這些本領。我想求兄弟一樣兒事:閒下時,你能不能也捎帶著給哥也當個軍師?哥知道,你這會兒正在縣署做事,是個真正吃皇糧的,成日公務也忙得很。不過,你公務有閒下來的時候,能不能多跟哥多聊聊,說說你們書本上的那些兵法啦、社會啦什麼的,讓哥也跟著長長見識。另外,我這裡有什麼事,你也常給參謀參謀!老哥我學精細了,做什麼事也不會出大差錯了,至少也不會給你這個當兄弟的臉上抹灰了,只不知你願不願意?」

    「只要狼哥吩咐一聲,兄弟樂意效勞。就怕兄弟才疏學淺,又沒有領兵打仗的經驗,單憑念了一兩本書,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恐怕辜負了狼哥的厚望。」

    胡狼哥高興地說:「只要有兄弟你這句話,就算是看得起我這個粗人了。今後,能有你這個軍師,我做事就膽壯了,也不怕人笑話我不懂規矩啦!」

    兩人正說著閒話,突然,幾個士兵慌慌張張跑來,報告說有一大群學生聚眾鬧事,正在大街上發傳單、搞演說,還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百姓,問長官是不是派兵去街上鎮嚇鎮嚇?

    狼哥道:「老地!這不是在聚眾造反麼?」

    雪如忙止住:「哎——狼哥!這可不是造反!這跟山匪作亂、亂民暴動也不一樣!他們這可是愛國的舉動,是給政府壯氣的呀!」

    胡狼哥不解,為何鬧事跟鬧事還不一回事?

    雪如知道,這個問題一時半會兒不大容易能跟他說清楚,就簡單地說:「大戰之後,幾個老洋鬼子國家在法國的巴黎訂立了一個和約,這個和約是對中國權益的公然侵犯。因政府腰桿不壯,想要在這個和約上簽字。所以,就引發了這次全國範圍的『外爭國權,內懲國賊,抵制日貨,反對不公平和約』的一場運動。咱們城裡的學生們也是支持這項運動,這是愛國的行為!咱們不僅不能干預,相反,還得大力保護和支持才對呢!」

    胡狼哥拍拍腦袋恍然大悟:「哦!是這檔子事!我說老弟啊,剛才我還說,這往後的世道和以前不同了,這啥事兒還弄得怪費思量哩。有時,把我這個當哥的糊弄得迷裡迷瞪的。所以說嘛,老弟你今後不管大事小事,都得隨時給我把著關才是,可別讓你這個當哥的鬧下啥笑話兒。你看,剛才你要不攔住,這學生娃子們的一片愛國熱心腸,咱還真當成驢肝肺給整治一夥不成呢!我日它奶奶的大鼻子、老洋鬼子,也他娘地太欺負咱中國人啦!咱它娘的手裡的盒子炮也不是燒火棍,不信就崩不死它個龜孫子!」

    雪如笑了起來。

    樊將軍一行到達山城,是在一個暮秋的傍晚。

    那時,一輪渾圓的夕陽正好坐在西面少室山的山巔之上。夕光下的山野河溪明明燦燦,崇山群巒的輪廓透明而清晰。

    迎接樊將軍的山城士紳和學生們,早已等候在西城門外多時了。遠遠地,人們看見那位傳說中的山大王,在一群侍衛官們的相伴下,催馬揚鞭踢踏而來。當他看見列隊迎候在城門外的眾人和胡狼哥那一營排列整齊的士兵時,大老遠地便吁馬收韁,十分矯健地跳下馬,將馬韁揚手一甩撂給了身邊的侍衛,和他的部下一齊大步走來——這對迎接的眾人,這也算是一種十分敬重的還禮了。

    晚霞的餘輝裡,他英武的身姿顯得挺拔而俊美。一身銀灰呢子的將官服,腰間紮著一條兩寸寬的皮帶,外面披了一件皂色呢面子、大紅絲絨裡子的風衣,腳登一雙齊膝深的馬靴。在一群軍官和侍衛的左右簇擁下,眾星捧月般地向眾人走近。

    當胡狼哥把代表知縣出城迎候的雪如介紹給樊將軍時,雪如注意地觀察了他一番:面前這位山大王出身的將軍,年齡和自己倒也不差上下,五官儒雅而清秀,言談舉止有一派儒將風範,和自己原先想像的大不一樣。

    按照禮節,樊將軍被眾人接到城裡以後,各方代表輪流擺了好幾天的接風酒。

    大家這般熱情抬舉,其實都是按雪如和翰昌事先盤算好的,也不過是希望這位軍爺不要過多騷擾地方、少一些苛捐雜稅,讓老少爺們多過幾天安生日子罷了。誰知,這位將軍竟是性情中人,倒被山城人的這種熱誠所感動了,反覆對左右叮囑:山城人豪俠仗義、為人厚誠是自古出了名的。所以,在這方水土上,事事處處都得按規矩來,不可涼了民眾的心、辜了百姓的意。

    在山城的幾天裡,樊將軍參觀了幾所義學以及平民工廠後,又聽狼哥介紹了杜雪如幫助他籌劃軍服、操練士兵等事,發現杜雪如不僅是個有真本事的人物,更是一位可深交、可共事的忠厚俠義之士。及至兩人把酒論英雄,談起當今國民、社會的諸多問題來,有很多心思和見解,竟是不謀而合!那樊將軍喜不自禁,覺得自己人生遇到了一位知己朋友。

    雪如也沒有料到,這位傳說中的「豫西第一匪」、靖國軍司令,對一些國民大事,竟然頗有獨到的見地。在談話中也得知,原來他早在推翻清廷的活動中,就參與了革命黨人組織的武裝起義活動,遂感更親切了。

    談話更深一些時,老樊自己的出身:原來,少年時代,他也是個希望能通過讀書和科舉獲得功名前程的秀才。後來,因為被一個鄉里惡霸欺負,便逃到少林寺拜師學武。出師後重回家鄉,略試身手便一下子打死了那個地頭蛇。為逃避官府緝拿,不得已才逃出家鄉,開始了替天行道的營生。

    當雪如聽他說起曾在少林寺學過功夫的話,便打聽他師出少林的何門何院?學武拜的哪位高僧?誰知,不說則已,一說出來,兩人更是喜出望外啦!原來,他與雪如的大哥竟然是少林寺同宗同門的弟子!

    這般一說明,彼此更覺親近異常了。樊將軍說,若按寺裡的輩份相論,他還當叫大哥一聲師叔的。當下就決定:一定要上門拜見一番師叔不可。

    於是,兩下當即就定下了約見的日子。雪如告知大哥後,杜老大少不得令家人張忙一番,又請了山城的名人士紳和幾位少林寺同宗的俗家師兄弟們做陪。這次酒席倒也頗為別緻,除了酒,三四桌酒菜皆是用全素做成。大伙在一起熱熱鬧鬧地聚了一番,敘談了山寺和俗家幾位師兄師弟、師父師叔乃至師爺等人的近況和下落。眾人談得盡興,也飲得盡興,直喝得昏天暗地方才罷休。

    由此,兩人的關係自然更密切了。又是因年歲相同的緣故,故而兩人單獨在一起時,倒也不拘什麼輩份,仍以兄弟之禮相處、相稱。

    如此,樊將軍在山城的日子裡,一直都要雪如親陪著。雪如就目下中國的局勢,也對樊將軍在用兵和佈陣方面,提了一些頗為精闢的建議,直令行武多年的樊將軍拍案稱奇!他發現,這個新結交的朋友,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智囊人才!於是便開始一而再、再而三地,請求雪如跟他一起打天下了。

    雪如在諸多觀念上,和反叛出身的樊大哥有著不同之處。他認為,眼下之中國,救亡圖存的根本問題就是開化民智和倡興工業,唯其如此,才能真正實現興邦強國的大計。所以,每當樊將軍提及讓他和自己馳騁天下的話題時,雪如都顧左右而言它,不做正面回答。

    可是,求賢若渴的樊將軍卻是不依不饒,非要雪如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覆不可。雪如發現,這位行武的朋友,有那麼一股子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倔勁兒。因而,一時倒弄得推也不是、允也不是了。

    為了兩下關係的穩定,為了山城一方的安定,私下和翰昌商量後,雪如便答應了做樊將軍的高級參議。只因有政府的官職在身,一般情況下他也不必跟著部隊走南闖北,只在山城設一處軍務督辦所,主要公幹是參與司令部重大軍事行動的籌劃和決斷;同時,也負責靖國軍在山城附近幾個州縣駐軍軍紀的整肅和監察。

    樊大哥在山城休整了十多天後,突然又接到了外面的緊急軍令:他的主力隊伍在豫北與吳大帥的北洋軍接上了火,請立即增派援兵。

    這天下午,雪如來到樊大哥駐紮在嵩陽書院的臨時司令部,第一次參與了軍事部署和動兵決策。眾人商定下:兵分兩路,一個旅的兵力前面先行出發;另外一支兵力,明天夜裡由樊大哥親自帶領,悄悄出發,繞道行軍,對敵軍形成強力合圍之勢,突然出擊!

    會議結束後,兩人在屋內繼續抵膝而談。

    陽光靜靜照在暮秋季節幽深的院裡。偶爾,可聽見風兒掠過後面太室山那高高的屏障,一路來在古老的書院,紛紛掀動著各處殿堂挑簷上的風鈴,鈴聲搖響了空泛如夢的樂音。門外的磚坪上,有全副武裝的衛兵在陽光下悠遊著。旁邊幾個廂房裡,可以聽到士兵們在悄無聲息地整理行裝武器。除此之外,偌大的院子裡寂無聲息。而於這寂靜中,仍舊可以感受到一種大戰前的躁動氣氛。

    樊大哥親自為雪如添了茶,爾後望著雪如說:「老弟,臨走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情,想要和你商量一下。」

    雪如說:「樊大哥儘管講來。」

    樊大哥道:「我在山城的這些日子,覺得咱山城這地方的百姓對我樊老二也真是有情有義。所以,這次開拔之前,我想著給山城的父老鄉親們也辦點什麼事情,做為我的一份回報?老弟,你權且當我是沽名釣譽也行、收買人心也罷,你一直在地方,又是山城人,依你這個參議的高見,看看我該做一樣什麼事情,才能既有益於當代百姓,又能流芳於後世呢?」

    雪如點頭思謀起來——這段時間,他正著手為那些有心上進、卻無力出外繼續深造的貧寒子弟辦一所高等義學。可是,因山城教育經費有限,民國政府內憂外患,入不敷出,根本就別對其存任何指望;為這個事兒,他已經和另外幾個熱心的鄉紳們一起,大伙捐了一大部分,剩下的一部分眼下尚無著落。如果樊將軍這時能助一臂之力,高等義學的事就能敲定了。

    他對樊將軍說:「樊兄,你可不要輕視了『沽名釣譽』這四個字。俗話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覺得,願為自己、為子孫在這個世上留下個好名聲的人,在這個俗世上,已經算是十分難得的高尚了。樊兄且看當今的紅塵亂世之中,能重名譽而輕錢利的又有幾人呢?果然連名聲也不看重的,以兄弟之見,這個人世間恐怕也只有兩種:一是那些臭名昭著、無惡不作的寡廉鮮恥之徒,為了搜羅錢財,飽一己之私慾,哪怕是鄉里近鄰、爺娘親友也要漁獵一番。他們當然是不會看重什麼名、什麼譽的!再一種就是,那些修隱世外的高潔之士,管它什麼滾滾紅塵、功名德績,一心修煉的只是清靜無為之境,極樂長生之道。」

    「而你我兄弟,本系凡塵中的大俗人,存著一段重名節、惜聲譽、行道義、奉忠孝之心,能急人之難、扶人之困、救人之危之舉,比之那些不肯拔一毛而利天下者,更或損人利己、圖財害命、魚肉鄉里之輩,本當高揚舉頌的事,你倒還有什麼顧慮?我毫不忌諱,我這個人可是十分看重功名的。看來,樊兄果然是當過幾天和尚、念過幾天佛經的,雖系志在天下的英雄,倒比常人還講究清名!老弟我是自愧弗如呵!」

    「不過,樊兄若有『功在當世、澤被後人』的心願,我倒還真能為你提供一個機會:你以為,辦學如何?」

    樊將軍問:「哦?辦學?」

    「對!做什麼事都莫過於辦學!有史以來,教育最是一樁惠利當世、名傳千秋、功德無量的善事。目下,我中華國力衰危,科技落後,正值大力倡興教育、開化民智之際,我們有幾個同仁志士,眼下正籌劃著在山城籌辦一所高等義學的事,這所義學的目的,是想為那些有心上進、又無力求學的貧寒子弟們提供一個深造的機遇。貧家子弟往往更懂得讀書上進,將來也最有可能成為興國救民的棟樑之材。所以,辦好這項事業,意義是很遠大的。如果樊兄也能參與捐資,助兄弟促成此事,山城百姓和這些學生們,自然會銘記將軍的俠義和布澤,此其一;其二,將來這些學生畢了業,據其個人自願,也可以充實到你的軍隊裡去,做為具有高級素質的軍官候選人,豈不是一舉兩得的事情麼?」

    樊將軍聽到此處,眼睛一亮,驀地站起來道:「嗯!好!好!就聽你的,資助辦學!我出兩千塊大洋!」

    樊將軍武人出身,做事也爽快。他立即就讓衛兵去叫軍需過來,交待立馬抬來兩千塊大洋,要雪如當面驗收。

    「老弟,此事就全權拜託你去辦理啦!」樊將軍道。

    雪如道:「義不容辭!等學校建成後,我請你出面驗收並主持開學典禮。今天,我先代表縣署和全縣百姓,謝謝你的義舉!」

    說著,雪如站起來,向樊將軍十分莊重地鞠了一躬,並抱拳一拱。

    「哎哎!自家兄弟,你還給我來這個客套?折煞我啦!你快坐下,我還有話說呢!今兒你一說起辦高等義學的事,倒勾起我另多了一件事相求呢!」

    「樊大哥請講!」

    「愚兄忽然生出一個想法,不知能成不能成?」

    雪如道:「講出來再商量。」

    「我想,能不能在你那個高等義學開辦的同時,再開一個青年軍官培訓班?這個班是專門為我的隊伍培養軍官人才的。有願意前來考取的考生,只要是身上有些武功,另外多少通些文墨詩詞、腦子靈泛的年輕人就行。這個班的學生,讀書期間的一切費用全部由我承擔……就按副排級軍官的待遇吧。」

    樊將軍接著說:「這個班的開的科,不僅要有普通班的國語、常識、算術,更主要還要開設一些兵法、武術、操練及武器使用和其它訓練課,比如騎馬演習啦什麼的。另外捎帶著,也把我隊伍裡排級以上的軍官給統統訓練一遍,跟著也學些兵書啦、文化啦啥的。至於軍事教員麼,可以讓司令部的人輪流來兼任。這個班的費用,你也大約估算一下需要多少,我另外支付。除了國語、算術、常識等這些普通文化課以外,其它的,與你那個普通班不攪。不知老弟意下如何?」

    雪如不禁暗暗驚歎:這個老樊!竟敢想著自己辦一處軍武學堂呢!

    兩人正在商議高等義學的事情,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吵吵嚷嚷地。老樊喝了一聲:「外面怎麼回事?」話音剛落,一個小個子的衛兵便跑進來報告說:「報告司令!有幾個百姓闖進軍營喊冤告狀!還說非要見司令不可。咋也轟不走!」

    樊將軍沉著臉問:「狀告何人?」

    衛兵道:「狀告兵差支應局的經辦。」

    這兵差支應局,原是縣署下面的一個設置。後來,兩下通過協商,就變通為由樊軍司令部派遣幾個人、地方配合的形式了。誰知,這樣一來,雖說縣署在徵集軍糧軍餉時,不再與百姓發生直接衝突了,可因他們這些人不再受制於地方,做事竟有些囂張起來。下面的村鎮對此事早有微言,雪如一直想對樊將軍提及此事的。因見他就要離開山城打大仗了,才決定先把此事放一放,等以後有機會再說。誰知,今兒百姓竟自己告上門來了。雪如這時在一旁對老樊低聲耳語了兩句,樊將軍的臉色立馬變了,厲喝一聲:「放進來!」

    相繼湧進門來的,是幾個衣衫襤褸的鄉民。

    這季節,眼見已是入冬的天氣了,雪如看他們卻是一色的打著赤腳。因常年赤腳走山路的緣故,所有的腳皆是一色的粗礪寬大。其中,有一個年紀稍小些的,渾身打著哆嗦,見雪如很注意地看他們的腳,便惶亂地把自己那雙滿是泥污的腳躲躲閃閃地縮到別的腳後,從人縫裡探著頭來,又驚怕又好奇地偷偷打量雪如和樊將軍等人。

    這群鄉民中,領頭的那個人看樣子有二、三十歲,生著一副大刀眉,一臉的灰頭土腦,臉上還帶有幾道傷痕。身上的破棉襖,早已看不出原來的底色,上面大大小小地摞滿了不同顏色的補丁。

    他們進得門來,見是兩三個官長模樣的人端坐在那裡,也不敢立馬就說話。在大刀眉的帶領下,一群鄉民撲撲通通地全都跪了下去。幾個人先爬在地上磕了一串頭後,才跪直了說:「青天大老爺,請給草民做主啊!」

    樊將軍和雪如忙讓他們起來慢慢講話。大刀眉領著站了起來,看看樊將軍,又看看雪如和另外一位參謀官。雪如對大刀眉點點頭,指了指樊將軍道:「老鄉,這位就是樊鍾秀司令。你們不要害怕,有什麼委屈只管對他講來。」

    大刀眉聽了雪如的話,眼看著樊將軍說:「樊司令,俺幾個是栗坪的,今兒大清早摸黑往城裡趕,專一是來送軍糧的。俺今天告的是那個收糧的先生,他昧著良心在秤上做私。俺們幾個在村裡,當著一村老少爺們的眼看著,明明稱好的足足十石糧食,可運到城裡來,怎麼就變成了九石半了?不是俺不想忍這口氣,回去叫俺咋向各位老少爺兒們交待哩?聽說,這次交糧,被坑秤的也不止俺這一個村。君趙的人說,他們也是這樣被不明不白地就短了半石多的糧食。他們不敢吭,俺氣不憤、上前問了幾句,說這些糧食先不入庫,再用人家糧行的大秤過過究竟少了多少,誰知,那幾個收糧的先生就讓兩個扛槍的兵打俺。說俺這是想聚眾鬧事,說再敢多說一句,就捆到樊司令這兒來給崩了。可俺在山裡面也聽說過樊司令你的大名,都傳著你是殺富濟貧的宋江再世哩!所以,俺幾個才打聽到你在這兒,到這兒告御狀來了。請將軍為小民做主!」

    那個年歲小的和另一個年歲大些的,在人群中抬起破棉襖袖子擦起淚來。雪如在一旁聽了,心裡便覺得這位年輕的鄉民真是有膽有識的主兒。先是能有膽量和主意,敢直接找樊將軍告狀,這就不像是一般懦弱農民的舉止。更何況,一個普通的鄉下人,在一位傳說中的「山大王」面前,竟能敘述得如此暗藏機智,更是不多見的啊!

    看來,今兒也活該兵差支應局的那些人倒霉。明知樊將軍還沒有離開山城,還敢繼續妄為,這不自找死麼?

    「多行不義必自斃」,看來,今兒他們也真是作到頭兒了。

    再仔細看看這位領頭說話的鄉民,原來頂多也不過二十歲出點頭兒。只因日子艱難,人長得老相了些。乍一看,倒像是三十來歲的中年漢子。

    樊將軍聽了,一張臉登時發青了:「日他先人!老子的名聲生生叫這些烏龜王八蛋們給毀了!」

    一邊鐵著臉,一邊對著外面大叫:「來人哪——!」

    隨聲跑進來兩個衛兵,樊將軍令叫軍法處的長官來,命令他們立即帶人下去查辦。

    幾個鄉民見樊將軍如此,撲通一下子全都跪下了:「謝謝青天大老爺!」

    雪如扶著他們站起來:「各位父老鄉親,你們面前的這位將軍,尊奉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他帶兵打仗,就是為了平定天下不平事的。以後你們有什麼委屈,都可以直接找他報告。我保證,你們做事只要占理,一定會得到公正廉明的了斷!」

    雪如的一番話,讓幾個鄉民一個勁地點頭,眼光中滿是崇敬和感動。

    一旁的樊將軍聽了,不由被激生出了一種大濟天下百姓的豪俠之氣來。又感歎雪如不顯山、不露水地替他做了這樣一番宣揚。

    眾人去後,樊大哥仍舊還在那裡氣咻咻地罵著:「王八孫!不是這幾個鄉民來告狀,日它奶奶地,真想不到有人竟敢在老子的眼皮子底下作惡!還打著老子的旗號?」

    雪如說:「其實,好些長官的名聲,恰恰就是毀在底下那些狐假虎威的貪官污吏身上了。比方說,這會兒,就算你手下一個普通的士兵、一位普通的官吏,做了一樣有損於百姓的壞事,百姓不知他們姓甚名誰,可是人人都知道你是誰,都知道他們是你手下的兵,自然會說,『還是老樊的人幹的。』一顆老鼠屎壞一鍋湯的事情可不稀罕。」

    樊將軍點頭稱是,當即就請雪如以這個為題,改天專門給他的部下上一堂訓話課。另外,他要雪如立即承擔起督察的職權,並在縣城四處發佈公告廣而告之:今後,只要他的隊伍和手下,有膽敢借他的名義欺壓、訛詐百姓的,受害者一律可以直接到他這裡或杜參議的靖國軍駐山城軍務督辦公署告狀。一經證實,立即軍法處置。不管他是誰!哪怕他是我老樊的親娘舅,我也決不姑息遷就!

《嶽立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