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把樣式古舊拙樸的青銅寶劍。
劍刃於夕暉下反閃著不太刺眼的輝光,劍柄鑲嵌著連成北斗七星狀的藍寶石……
秋日少林,寧謐若夢,夕光如血。
葛屨麻衣的大禪師面南趺坐,神情藏著無以言說的悲憫和戚傷……
日落日昇,斗轉月移,從昨天傍晚到今天黃昏,大禪師在這方悄寂無人的山巔林叢已整整禪坐了十二個時辰了。
他瘦削的身影如嶙峋的山巖般沉凝。
伴著晚嵐的流逸和清風的輕吟,從天外飄來了一陣陣令人肅穆的天音:
「南謨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彌都婆阿彌哆悉耽婆……」
「……天下和順,日月清明,風雨以時,災厲不逞。國豐民安,兵戈無用,崇德仁興……」
大禪師用風一般的清音反覆低誦《無量壽經》和《往生咒》。
他要用法音慈航超度那滿山遍野遊魂野鬼的亡靈——
那是他四十年前的罪孽……
也是這樣一個殘陽如血的秋日黃昏。
前朝北魏最年輕的一位柱國大將軍,率領兩萬魏軍與南朝梁軍在虎牢、北山一帶接連幾個月的血戰,雙方傷亡都很慘重。
魏國新增一萬八千援軍即將趕到北山時,大將軍決定以誘敵深入之計,在北山岙子形成合圍,一舉全殲梁軍。
大將軍命屬下五千士兵散旌亂步,金鼓不振,佯做萎靡頹敗之狀,將南梁兵馬誘往北山山谷魏軍的包圍圈中。不意,梁軍發兵神速,先於魏國大軍與援軍合攏之前,將做為誘餌的五千大魏士兵一下子堵在了山岙旮旯裡。
五千魏軍與數倍於自己的梁軍浴血廝殺,雖說為大軍合圍贏得了戰機,但五千魏兵卻因寡不敵眾而全部戰死在了岙子裡。
大將軍率部與援軍終於在前後左右堵死了各個出口,將三萬多南梁士兵死死鎖在了谷底,然後命大魏士兵從山頂上往山谷裡射發燃有火油的箭簇、滾下大小的山石亂木。
大將軍挺立山頭,見敵軍陣中的士兵仿如熱湯下的蟻群般,在火煙、亂箭和滾石亂木中蠕動,在自踏自踐中慘叫掙扎。
半個多時辰過去了,濃煙伴著令人作嘔的皮毛和草木熏燎氣息,伴著塵土和人馬汗水的氣息從山谷一陣陣騰上山頂。山谷中橫七豎八地躺滿了雙方士兵和馬匹的屍體殘骸。
大將軍揮劍命士兵衝下山底、血刃梁軍……
大軍壓頂之下,剩餘一萬多沒有戰死的南梁士兵不想再做無謂的掙扎和反抗了。他們紛紛扔下手中的武器,全部跪在地上投降魏軍。自動扔在一起的刀劍,堆積成了一座小山。
年輕的大將軍策馬緩緩走到降軍陣前。
敵國士兵早就聞聽過這位戰無不勝、令人膽寒的魏國大將軍的威名了,他們跪在地上,露出乞生的目光。
大將軍挺立馬頭,夕光把他的身影扯成了一座陡削的山峰。他身上犀甲上連綴著一些鱗片於夕光下閃著耀眼的輝光。
十幾年的沙場拚殺使他練就了一身過人的領兵打仗本領,人稱常勝大將軍。魏帝見愛,將公主許他為正妻。他發誓用自己的三尺長劍掃平南北,為大魏皇帝的一統王業立下汗馬功勞,留名青史。
此番凱旋後,魏帝自然還會再次隆重晉封他,而他十月懷胎的愛妻、大魏公主正好也該臨產了……
大將軍佇立在那裡望著跪了一地的俘兵不作一語。這些全是敵國兵士,如果把他們帶回都城,朝廷會依例把他們分撥給大魏國各王公將相的府上做奴做婢,從此生生世世為主子們耕植、紡織、打造、放牧……
連年征殺,萬千上萬的戰俘被成批成批的分發到大魏國王公將相的府上,他們的家奴已經夠多了。可是朝廷賞給他們邑地、山林、牲畜和草場卻是有限的。這些男性奴隸已經遠不如牛馬豬羊和女人更讓他們歡喜。
若把這一萬多俘兵帶回京城,這歸程的一路之上,至少還得多出數十萬斤的口糧才能勉強支撐到京城。可是,這一帶因連著兩年的大旱,原本就是赤野千里、餓殍橫疊了,哪裡再去找那麼多的口糧來?可是,如果放走他們,他們雖一時各自歸家,倘被敵國國主重新徵召,將會再次成為大魏的敵人。
大將軍所率的這支兵馬在外轉戰已經數月了。此番大捷,屬僚們都急著要歸京報捷,與母親妻兒團聚。若帶著這一萬多俘兵歸國,大魏士兵就得把他們的口糧分出來供給這些敵國俘虜。這一路歸程之上,他們自己就得忍饑挨餓。
大將軍沉吟不決著。
左右輔將眼中出血,一齊叫嚷:「請大將軍下令斬殺!」
「大將軍!你看看我們慘死在這裡的五千兄弟吧!大將軍豈可再存婦人之仁?」大將軍的副將高喊。
「將軍莫非忘了我大魏兩萬降兵被梁軍坑殺的事了麼?」另一位佐將又喊道。
去年春天,大魏與大梁在雍城一戰兵敗,兩萬大魏降兵被敵國下令盡皆坑殺。
那其中,有大將軍剛滿十六歲的胞弟。
大將軍砉然一聲抽了佩劍。
這是一把樣式古舊拙樸的青銅寶劍。劍刃於夕暉下反閃著不太刺眼的輝光。劍柄鑲嵌著北斗七星狀的藍寶石。眼下,雖說人們大多開始使用劍光厲烈逼人的鋼劍了,他卻一直只用這把青銅寶劍。它曾陪著大將軍的祖父和父親南征北戰,為家族贏來了萬戶封邑和廣袤連綿的良田山林,贏來了世襲九命一品開府大將軍的武職和貴族封號。迄今為止,不知有多少敵國官兵在它神厲的劍刃下身首兩異。
大將軍手中寶劍掠過的同時,低頭跪在他坐騎跟前一個降兵的腦袋眨眼便落到了地上。
左右屬僚皆知:這是大將軍斬殺的命令!
於是,那些跪在地上、手無兵刃的萬餘敵國降兵,被大魏的幾萬兵卒橫刀血刃,眨眼便斬殺殆盡……
血氣撲天揚起。
大將軍送劍入鞘的那時,無意掃了一眼腳邊那個被自己削掉的腦袋——那腦袋正好面對著他,上面竟然佈滿淚痕!
更可怖的是,那張稚氣的臉上竟然生著和自己十六歲的胞弟一模一樣碧澈的大眼睛!
大將軍驚呆了:那一雙眼睛,此時竟大睜著眸子和他對望,接著又跌下了一串淚珠兒後,才漸漸地沒了光澤……
這可是戎馬殺掠多年從未遇到過的罕事!
大將軍突然覺得胸口被人擊了一錘似的,頓然作疼……
他惶亂匆匆地跨上馬背,欲盡快離開這裡。
當他縱馬走出山岙子時,看見隨著一陣捲著黃沙的狂風,從遠處湧過來一群衣著襤褸的百姓。他們一路悲哭著,有的手裡拿衣衫、有的抱著乾糧,朝著大將軍身後的山岙子奔去。
大將軍似乎明白了:這是那些家在附近的敵兵的家小們趕來送她們的親人上路的。他們還以為這些俘兵被敵國打敗後,會像往常一樣,只是被押到異國去做奴為役的,卻不知此時這些俘虜統已成了刀下之鬼。
就在這時,大將軍突然看見人群中走過來一老一少。老者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婆婆,年輕的是一位媳婦著扮,兩人滿臉淚水地相攜相攙著,一路步履蹣跚、跌跌撞撞地朝著戰火未熄的那個山岙子奔去——
大將軍心下不覺一驚:這一老一少怎麼像自己年邁的母親和年輕的媳婦?
她們……怎麼尋到這裡來了?
自己莫非是在夢中?
大將軍定了定神,才發覺原是自己看花了眼。原來這一老一少的打扮酷似自己母親和媳婦平素穿著。
雖說是國家重臣、貴族後裔,因府中世代以儉樸傳家,因而除了喜慶節日,母親和媳婦平素的打扮和一般民間女子也沒有太大的區別。望著婆媳二人,大將軍心想:轉戰南北,離家數月,興許自己太思念家中的老母和快要臨產的媳婦,所以才生出了錯覺。
然而待那婆媳婦走得更近一時,大將軍似乎又有些迷茫了:可是她們的面目看上去怎麼也如此熟悉?自己果然像是在哪裡見過她們的啊!看那老婆婆,她枴杖上繫著一條白絹做成的招魂幡,招魂幡於向晚漸涼的風中忽忽啦啦地飄曳著。
大將軍又望了那少婦一眼——天哪!怎麼那年輕女子也挺著一個足月的大肚子?
大將軍如墜霧裡:也許,也許她們正是自己的老母和媳婦麼?
他費力地思索,他想,如果不是自己的老母和媳婦,那麼她們婆媳又是在為誰招魂呢?兒子?丈夫?父親?
他轉過臉去,目光一路追隨著她們。
驀地,一聲蒼老而悠長的呼喚,把他從似夢非夢的狀態中驟然驚醒:
「回家吧——娘的兒!」
「回來嘍——」
大將軍驟然之間像是被雷電擊中一般,一下子楞在了那裡!
那聲音!那招喚魂魄歸來時拖著長長尾韻的聲調,怎麼和自己母親的聲音一模一樣?他記得兒時父親和兄長戰死遠方時,自家母親也曾牽著自己的手,打著這樣的招魂幡,在荒野踉蹌奔走時,母親也是用這樣聲音,一喚一答為父兄叫魂的……
大將軍突然生出巨大的恐懼來!一時如同得了熱病一般全身發抖:天哪!莫非……莫已我魂斷沙場了麼?莫非剛剛結束的那場大捷根本就是一場虛幻之夢?
「回來吧——娘的兒!」
招魂的聲音再次響起。大將軍一面緊緊地摀住耳朵,一面狠狠地朝馬背打了幾鞭,想逃過這可怕的幻視和幻聽。
然而,背後那蒼老的聲音卻隨著山風一直一停地追逐著他的耳膜,久久不散——
「回來吧、回來吧……」
「娘的兒、娘的兒……」
不知何故,他的坐騎帶著他轉了一個大圈,末了竟又重新返回到剛才的屠場——這遍野屍體中,哪個是那位婆婆的兒子?那位女子的夫君?
哪個是那未出世的嬰兒的父親?
哪個又是我?
驀地,平地吹來了一股黑風,挾著一股子濃濃的血氣,伴著毛皮燒糊的焦味迎面撲來。
大將軍突然在馬背上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直吐得翻腸攪胃、天昏地暗。他的神志徹底混亂了。他強令自己直起頭來,卻覺得一陣陣的頭昏目眩,金星亂冒。
一時間,他似乎看到有無數的鬼魂正搖曳著殘缺不全的血軀,無數睜著眼的頭顱在地上亂石一般翻滾著,朝他淒慘悲厲地哀號著:「娘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年輕的大將軍眼前一黑,一頭栽下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