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站在寺外的平台上,神情陰鬱地望著奇幽絕秀的遠山諸峰,半晌不理會慧忍。想到胞妹懨懨的病態和憂怨的神情時,不覺咬牙道:「和尚!你給聽著!我胞妹若因你而送命的話,朕必定先親手殺了你命,再斷滅了佛法!」
宣帝突然下詔:立即禪帝位於七歲的太子宇文闡。朝廷所有軍國大事盡皆交付四大輔官和三公朝臣共同議定。
滿朝文武頓然大愕!他們實在猜不出這位變幻莫測、喜怒無常的陛下,登基才一年多,又正值風華正茂,怎麼突然就把江山社稷和朝國萬機交與一個七八歲的孩童來擔當了?
眾人已經知道了這位陛下怪誕乖戾的性情:他一定要做的事,勸諫不僅無用,反會遭致殺身之禍。所以,眾人心懷詫異地默默遵旨。一面按例請出東宮太子、扶上御座,帝號靜帝,尊宣帝為太上皇;一面小心輔佐幼主每天五更上朝,按班朝列並稟奏各樣國事,然後再由文武朝臣組成的八大輔國大臣最後商議定奪。
眾人哪裡知道,宣帝雖將皇位傳於靜帝,表面上雖脫了每日早朝的辛苦,其實百官早朝奏事時,他幾乎天天都躲在屏風後面悄悄聽政。諸多重要軍國奏疏和眾臣議定後的方案,他依舊還要挨個監察審閱一番才能放心。
聽政當中,宣帝發覺雖說八大輔國朝臣分別由諸王、諸臣和外戚等文武重臣組成,然而眾人在議政時卻是一團和氣,根本沒了高祖當年那種三班朝臣據理而爭、人盡其言的熱烈甚至激烈爭辯的場面。
直到此時,宣帝才驀然發覺:自己繼位伊始便盡皆誅除齊王一黨之舉,是一個無法挽回的朝政失誤了!他開始思悟,如果齊王、王軌等人對自己的執政果真是一種威脅的話,天縱英明的父皇高祖當年在世時,即使在彌留之際,恐怕也會找個借口替自己除掉他們了。
父皇當年容留他們,並交待孝伯萬勿誅殺骨肉大臣,恐怕只有一個原因——
最近,有幾位叔王和親腹私下多次提醒他:後父楊堅的勢力過於龐大了些!眼下,楊堅四兄弟皆為掌管大周軍權的高級武將。楊堅的姐夫妹夫也統是大周的將領;楊堅的五子的兒女親家,個個皆是朝中九命一品王公大夫、柱國將軍;楊堅的夫人,獨孤氏七位姐妹,夫家個個俱是王公重臣,獨孤氏的五位兄長也個個封侯列土。楊堅本人不獨親友眾多,因一向為人和睦、仗義疏財,滿朝文武中竟大多與他交好……
此人一旦欲反,真可謂一呼百應!
父皇高祖當年能留住自己的敵黨齊王等人,並扶持尉遲一門,難道正是為了與楊堅一黨呈鼎立之勢的麼?
可惜,如今尉遲迥兄弟已近老邁,尉遲運又病死在任上。尉遲家勢力的顯然已無法和楊堅形成抗衡了。雖說他已聽從叔父趙王之言,加大了皇室諸王和兄弟諸王的朝國大權,然而卻並不敢把軍權交與他們掌管。他們個個俱是太祖子孫,哪個手中的兵力過重,一旦將來翻雲覆雨,突生篡逆之變時,只怕他人更難控制,他們也更名正言順坐宇文氏的江山天下。
他和父皇高祖當年一樣,因有宇文護十六年的擅權弒主之禍後,從此最不敢相信的便是骨肉兄弟和宗親諸王了。
雖說他已聽從叔父趙王的話,削掉了皇后之父楊堅的大後丞之職,但兵馬大權眼下仍在楊堅手中,他仍舊感到有些不大放心。
其實,很多年來,敏感過人的宣帝便隱隱地感到了楊堅身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威」氣。雖說這種威氣絕沒有半點的飛揚跋扈,而恰恰正是他這種藏得很深的、外柔內剛的「威」氣,更難讓人放心。
他的感覺告訴自己,滿朝文武中,只有在山寺修行多年的慧忍法師身上所蘊藏的那種氣,才足以和楊堅身上外柔內剛的威氣相抗衡。那是佛門**多年而得的一種「禪」氣!是外剛內柔的浩然無私之氣。
這正是宣帝執意要詔慧忍返俗歸京、並希望由他來輔佐太子當朝理政的原因。
宣帝決定立即詔敕慧忍出山,並詔敕:拜周翰成為開府大將軍之職。
慧忍接到朝廷發來的緊急詔書,不知宮中出了何事,匆匆進宮之後,方才知悉內情。慧忍思度了好一番,才緩緩奏稟:「陛下,今若使我一介功薄勳微的無名之輩,驟然位躍於三朝王公功勳之上,他人定然以為陛下只以親疏而任人。臣之所以能看破世事,正因為臣已跳出了三界五行,是世外旁觀之人。若臣身心俱入朝國,不久亦會為浮塵所蔽,使慧心天目為幻相熏迷。如此,反於陛下和朝廷不利啊。」
宣帝因見殿中並無外人,握著慧忍的手說:「御弟,其實,詔你出將入相,不獨朕之心願,更是太后和公主之意。公主至今仍是太后的一個大心病。這是其一;其二,你皇侄不過是八九歲的孩子,我這身子到底能撐多久,恐怕你比我自己還清楚。御弟若能遵旨還俗、輔佐太子,我就算天命忽倏,也能放心地侍奉先帝去了。」
說著,宣帝竟哽咽垂淚起來。
慧忍聽他這話,分明有托付後事之意,一時眼睛也濕潤起來:「阿彌陀佛……」
宣帝又道:「御弟,我有心遵太后懿旨,下詔御賜你和公主完婚並親自為你們操辦婚事。如此,無論太后還是奶娘那裡,也無論是你和公主,還有幼主,於家於國於忠義孝悌,都是功德無量之事。御弟,我下詔恢復佛法道場,實是為了完御弟平生之宏願。然而,此舉分明已違逆了先帝之制。御弟如今功德圓滿,實在沒有不回朝的道理了,望御弟莫再使我失望,也莫辜負了太后和公主才是。」
見宣帝提到復法之事,慧忍不知該以什麼理由推辭才能不致牽禍佛門?於是猶豫道:「陛下,請容貧僧思量後再回復陛下好麼?」
慧忍忐忑不安地退出大殿、離開皇宮,漫步穿過御街,不覺便來在京城舊居將軍府前。
自從自己被高祖下詔去職歸里出家少林寺之後,父親便因憂病交集陡然去世了。母親也
因一直在宮中和寺裡陪侍太后和公主,故而京城的這處府宅一直都由家人看護。
回到將軍府,站在院中杏樹下,聽黃鸝幾聲悠啼,遙想當年那短暫的繁華浮夢,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覺。撫今追昔,慧忍忽有所悟。
第二天覲見宣帝時,雖知天機不可洩露,無奈之下,慧忍只得以師父生前曾勘破自己三世因果而相告……
宣帝聞言大驚!雖說仍有三分疑惑,然細細思量往事,似乎慧忍與公主,公主與奶娘之間果然是有諸多不同尋常和蹊蹺之處。因而也有些相信個中果有玄奧。便道:「御弟,大禪師果報之說固有幾分可信,可是太后一直放不下的就是公主,公主又一直放不下你,你倒替我出個主意,這事叫我如何了卻、如何勸說公主放下癡迷?」
慧忍道:「陛下,我曾見過尉遲公子本人,公子出身世家,也是一介重情重義之輩,自當年先皇賜婚至今一直未曾娶親。陛下若能說服公主莫再執妄於虛幻,與尉遲公子早日結為良緣,不僅貧僧得安,公主也可得享人世天倫之樂,更了卻了太后和陛下的一樁心事,實在是功德宏厚的事啊。」
宣帝歎道:「她因癡情於你,當年連父皇的話都不肯聽,敢以斷髮禮佛冒死抗婚。如今又豈肯聽我勸說?」
為了太后和公主之故,宣帝起初堅持不肯放慧忍回寺。後來答應慧忍,和慧忍一起上山,和公主太后商定後再做道理。
宣帝來到山寺時,依慧忍的意思,對公主說明當年大禪師在世時,曾看破兩人此生有緣無份的話來,悉心勸說公主另嫁尉遲公子的話。
公主含淚冷笑道:「皇兄,一個人如果連今生今世都不能主宰的話,還能管得了前生後世?統不過是推脫之辭罷了!」
宣帝無話可答。
因見母后和妹妹二人因著慧忍的原故,每日苦苦守在山林古寺之中,一天天地更加消瘦和憔悴時,此時不覺對慧忍也生出了幾分的怨氣和不滿來。
在寺中留了兩日,因終究也是見勸不動公主,加上朝中諸事繁忙,只得匆匆返京。
皇兄下山後,公主更覺心灰意冷,加上山裡又連著幾天陰雨連綿的,公主思來想去,了無生趣,漸漸地竟生出幾分求死之心來……末了竟一病在床,一連數日茶飯未沾。
宣帝在宮中得知消息,立馬放下朝中諸事帶著御醫趕來探望。
一月未見,妹妹賀公主竟然病成這個樣子,母后也因公主之病憂傷歎息不已,消瘦了好些,而且聽說公主病倒一個月來,慧忍竟然連一次也未曾來寺中探望過時,再也壓不住一腔怒火了!
他一面急令御醫診脈煎藥,一面怒氣沖沖地一路尋到少林寺,見了慧忍,也不及寒暄劈臉就問:「周翰成!我來問你:佛門弟子不是口口聲聲要什麼慈悲為懷、普度眾生嗎?你如今連一個親愛的女子都度不了、覺不悟,如何敢說度他人、覺眾生?朕更恨的是,她病了整整一月,你連看她一眼的膽量和慈悲都沒有!如此,還敢奢談什麼禪悟修持、降伏眾魔?」
慧忍強忍悲愴,卻合十持號:「阿彌陀佛……」
宣帝怒吼道:「若是佛為僧,竟也這般無情無義,竟也連這點悲憫之心也沒有,要朕如何相信佛的慈悲、僧的善純?若只是一味這般偽善騙人的話,以朕看,這佛法道場仍舊還是斷滅的好!」
慧忍聞言一下子驚出了一身的虛汗來。
他相信宣帝的話不是嚇唬自己的——這個宣帝,他一道詔書可以復法,當然也可以一道詔書重新滅法。平素行事多憑好惡,甚至根本不與眾臣商議,更不會像武帝那樣再搞什麼廷辯。若一時惹惱了他,再次滅法也不過一道聖旨罷了。
可是,眼下也正如宣帝所言,他真的是連自己都無法超度的,又如何去超度公主?
其實宣帝果然說准了他的一樣心病:他果然是不敢面對公主的。他駭怕自己面對公主的悲情和病痛時,所有的佛門大義,自己定力修持,所有佛家弟子的戒律堤岸,都有可能被情愛和悲憫之洪水轟轟摧垮。
宣帝素有慧根,慧忍無話可辯——果然堅心修信的話,紅塵凡世的兒女之情也罷,榮華名利之誘也好,一切都無法動搖他的定力。眼視而不見,心動而不移,耳聞而不聽,探望一下病中的公主又有何妨?
如果自己定力未就,禪心不堅,其實見不見也是公主一樣的。而且是另一樣的虛妄和執著。如此,既使眼不見公主之影容,耳不聞公主之聲語,心魂所慕,神魄所縈,處處皆是公主,身心豈非照樣還是不潔不靜、不空不悟之身心?
初祖庵大殿前,二祖慧可親手所植的松樹枝繁葉茂。禪院前庭悄寂無人,幾株銀杏和野槐轉眼已是綠蔭滿樹。
斜陽卻照,鷓鴣數啼。
順著禪院小廊一路朝後院走去,見小園中草木葳蕤、菜蔬青蔥。山風徐來,撫過慧忍的頭髮和肌膚,他便不覺凡心一動,趕忙住了腳合十持號:「阿彌陀佛……」
待咬定酸楚,略定了定心神,慧忍這才大步過了達摩殿,逕直邁上一處四四方方的青磚平台。
山寺後面的五乳峰廓然聳立於綠叢之中。許多年前,禪宗祖師達摩和二祖慧可便是在這方山林、這處平台之上,面壁九年,並與四方高僧大德們一起談禪論法,度化眾生的……
病中的公主斜倚在病榻上,一頭烏黑的青絲隨意飄落腮畔。一身羽白的長袍更襯得她臉色的憔悴和蒼白。
慧忍隨宣帝來到寺院,因不敢直視公主那雙幽幽含怨眸子,只管低著頭忍著心痛為她把脈。因知御醫已為她診過,便詢問了所服何藥、開了何藥方。要過方子看後,又加了兩味安神補氣的靈芝和茯苓。
宣帝和慧忍退出公主的寮房後,宣帝站在寺外的平台上,神情陰鬱地望著奇幽絕秀的遠山諸峰,半晌不理會慧忍。想到胞妹懨懨的病態和憂怨的神情時,不覺咬牙道:「和尚!你給聽著!我胞妹若因你而死的話,朕必親手先殺了你命,再滅了佛法!」
慧忍答道:「阿彌陀佛!陛下,公主若死在貧僧前面,不勞陛下動手,貧僧當即自裁!」
宣帝回過頭來,定定地望著慧忍,滿眼陰鬱之火。
慧忍闔目合十、默默無語。
宣帝旋過臉去,望著對面的群山諸峰,不覺記起當初自己在宮中遇毒後,被慧忍救起,並背到山頂,每天以氣功和草藥為他精心療治的情形。
憶起往事,宣帝一時心緒萬千,不覺長歎:「唉!我實在不明白,你們這都是何苦來著?」
說罷,丟下慧忍兀自轉身而去。
慧忍闔目合十持號:「阿彌陀佛!」隨即,一大串清冷的淚水嗒然滾落於腮邊……
宣帝快要被病痛和夜半的惡夢折磨得發瘋了。
他越來越害怕黑夜了。於是,他不得不通宵達旦地和后妃一起絲竹歌舞、宴飲遊樂。他再也不想去想什麼更漏幾時、軍國萬機了。每天直在天快亮時才於昏昏沉沉和醉乏極度中睡去。
見一段日子來,宣帝竟是夜夜如此,麗華終於開始感到不安了:就算不為家國百姓,不為朝廷江山,只為龍體康安,陛下亦當愛惜自己的身子,亦不能這樣不管不顧地折騰啊。
她開始小心勸諫起。每天等他到半夜時分,便來到宣帝歡宴娛游的紫極殿,反覆催促宣帝罷舞息宴。
宣帝不覺心煩起來。
楊皇后生性原是清淡之人,對後宮並立五後之事並不在意,平素與眾姐妹也頗和睦。但是見宣帝把帝位傳給八歲的孩子後,不是為了好生休養將息,早些恢復元氣以教導輔佐幼主,而是這般放任無度,整夜整夜地與后妃姬嬪廝鬧游宴、任意糟踐龍體時,終於忍不住了。
這天時至午夜,因見後宮仍舊歌舞喧鬧,楊皇后先是派人幾番過去催促,見半個時辰過去了,仍舊未息時,楊皇后只好親自闖到燈火輝煌、絲竹裊裊的御殿,規勸宣帝愛惜身子,並請他罷宴歇息。
宣帝此時已喝得半醉,不僅不聽勸諫,反倒笑嘻嘻地拉著她的袖子往懷裡扯,要她陪著飲酒聽曲。
楊皇后見宣帝身為一國之主,當著眾多宮人后妃的面,竟如此不知自重,一時便因氣惱而發作起來:「陛下即令把江山社稷視同兒戲,把朝國萬機交與一個孩子替你打理倒也罷了,好歹也該自己珍重一些兒身子。為何這般通夜胡鬧,作踐自己?」
「朕腹內熱痛,心躁難耐,即令睡下也會被惡夢驚醒,皇后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如此逼朕?」宣帝臉色不悅地答道。
「陛下即使睡不著,也當獨處靜養,多讀些治國理政的聖賢文章、研習些佈陣克敵的前朝兵書,也好輔導幼主統領江山。為何偏要、虛度光陰並通夜廝鬧?自己不自重倒也罷了,傳出去,豈不讓朝中群臣輕笑陛下?」
「後宮不得干政,莫非皇后不知?朕清楚該怎麼做,皇后就不用再來教導朕了。」
宣帝的不覺生出幾分慍怒來。
「陛下,臣妾並未干政,今夜之事原是後宮之事,規勸陛下愛惜聖體,也是臣妾份內之事。陛下不肯聽勸,反倒強詞奪理,分明是自甘墮落、諱疾忌醫。長此以往,臣妾實在替大周的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擔憂!」麗華的言詞不覺也苛厲起來。
因麗華平素性情和睦、與人無爭,從不曾發過什麼火的。眾人今見她突然動怒,又見陛下也氣得臉色大變時,便紛紛圍上來勸她息怒。
楊皇后見眾位皇后嬪妃不知勸諫陛下,反倒說自己的不是時,越發的氣惱了。不覺將陛下之過遷怒於四位后妃,指責四位皇后不守後宮律令,引誘陛下通宵胡鬧、整夜不眠,致陛下龍體不得安寧等等。
太子的生母朱皇后自從兒子繼承大寶以來,母以子貴,先是被冊為僅次於天元大皇后的天大皇后,又被冊為母后天大皇太后,在後宮姐妹中說話也不自覺地氣盛了起來。
此時見宣帝已氣得全身發抖,便接話過去:「姐姐今晚不知哪來的這麼大火氣?聽上去,也不知究竟是在教導我們幾個做妹妹的不是呢,還是勸說陛下?若只是教導妹妹們,也請姐姐改天陛下不在的時候再來教導我們就是了。想來,姐姐今晚也是為著陛下的龍體安康才肯過來勸說的。可是,姐姐竟不見陛下已氣成這樣?若陛下龍體更加不安,豈不是姐姐的不是了麼?」
麗華見朱滿月不知高低,竟然敢當眾指責起自己來了,一時氣得手指發抖,半晌說不出話來。急惱之下,也顧不得言詞斟酌和為人忌諱的話來:「你原系南朝罪俘之後,受我大周陛下浩蕩龍恩,以服侍陛下鞋襪的奴婢而被冊為大周皇后,原應該更比別的姐妹們懂得自重、規勸陛下勤政自愛。如今竟然攛掇陛下荒疏政務、恣意遊樂。我沒有怪你,你竟敢指責起我來!莫非一時得意,就忘了如你這般出身的後宮嬪妃,一旦犯了律令,原當比一般嬪妃更要罪加三等處罰了麼?」
楊皇后因正在氣頭上,竟忘了指責朱皇后的話觸犯了宣帝的大忌:宣帝的生母李娥姿李太后,當年同樣也是服侍高祖更衣的下等侍女,同樣也是出身南朝罪俘之後。當初他做太子時,恰好也曾聽到父皇這樣指責過母后的話。沒料到,今天楊麗華竟以同樣的語氣來指責朱滿月,不覺觸到隱痛。驟然氣得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一面捂著驟然巨痛的腹部,一面指著楊麗華說:「你你,住口……」
楊皇后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口,卻轉臉數說宣帝的不是,宣帝驟然大喝一聲:「混賬!來人啊——把這個賤人給朕拉下去,拿大杖來!給我狠狠地杖背一百二十!」
眾宮人聞言大驚失色!
后妃和左右宮監平素其實多與皇后交好,不忍見皇后受到杖策,一時全都跪在殿前,叩請陛下放過皇后。
楊皇后自小生在公侯之門,雖生性恬淡寧靜,卻也是天性高傲的。因見陛下不僅不聽勸諫,竟然還要人杖策自己時,不覺流淚道:「陛下既如此無情無義,臣妾就請陛下賜臣妾一死好了!」
宣帝見她不僅不肯求饒,反倒口口聲聲請自己賜她一死,更是氣得全身哆嗦,再也顧不得多年患難夫妻的情份,咬牙切齒道:「好!朕就成全你!朕先將你打入冷宮,改日再賜你自縊身死!你死之後,朕再賜你楊家老少滿門皆死!」
眾宮人見事情僵到這裡,怕楊皇后再說出什麼更令陛下絕情的話,遭致更大的禍事,硬是拖著她離開了。依命將楊皇后囚在了冷宮偏殿。
此時天已發亮,楊皇后的心腹宮監不敢怠慢,早就守在宮門前,只待宮門一開,早已闖出宮去、將此事飛報隋公府得知。
獨孤氏聞訊,直驚得魂飛魄散!立馬就要闖入宮去解救女兒。
楊堅急忙扯住,清知獨孤氏正在氣急火頭之上,此時進宮不僅不能救下女兒,反倒會招來更大的慘禍時,一面好言勸撫、一面令人速去請鄭大夫來府商定營救。
鄭大夫聞訊急忙趕來,兩人與獨孤氏反覆言明利害,一是每天此時陛下正在酣睡,二是帶著火氣進宮,必然言語衝撞,那宣帝一怒之下,母女和楊家滿門便慘加大難了。即令事後宣帝后悔,也無濟於事了。
直到獨孤氏漸漸平息下來,眼見日上正午,兩人又再三再四地囑咐了獨孤氏一番:陛下已非往日之陛下,她進宮之後,無論無論陛下如何羞辱發火,無論發生什麼事,她可以做的一樣事就是只叩頭求情,別辯理說話……
宣帝鬧了一夜,腹痛如燒,日上半竿時才昏昏入睡。宮人雖和皇后交好,見獨孤氏到來,因怕陛下尚未睡醒、火氣正盛,也不敢立馬叫醒他。
獨孤氏驚痛萬分地進宮之後,照鄭大夫和夫君再三再四囑咐的話,什麼話也不說,只是跪在宣帝的寢殿外,整整等到日頭偏午。
待宣帝醒來時,早有人跑來悄悄報獨孤氏知道。
獨孤氏悲啼著一級一級跪爬上宣帝寢殿的台階,然後爬在寢殿外被太陽曬得火燙的平台上,以頭叩地、求宣帝饒過皇后一命。
宣帝已得知獨孤氏跪在外面,替皇后求情來了。因餘怒未消,坐在殿內,聽獨孤氏在殿外咚咚不停的磕頭聲隱隱傳入殿來。
宮監輕聲稟報宣帝,說獨孤氏在外面已經將額頭撞破,滿臉流血了。
宣帝喝著冰鎮酸梅湯,聞言,眉頭略皺了一皺。
這時,聽見宮人稟報鄭大夫到。
宣帝忙說:「請進。」
鄭譯見獨孤氏跪在殿外太陽下,眼都沒有斜一下,逕直走到了殿內。
見過陛下,鄭譯先問用過膳沒有?聽說用過了,便笑呵呵地說剛得了一份新的棋經,要照譜和宣帝對弈一局。
宣帝轉過臉去,望了一眼跪在太陽下的獨孤氏,心內猜出鄭譯一定是聞訊趕來為獨孤氏說情的。見他張口卻說要和自己對弈,雖無心遊戲,卻也清知他是想讓自己轉移一下,或者找機會再勸說自己的。
因有心下這個台階,便和他擺開了弈陣。
喝了點冷飲,又與鄭譯對弈了兩局、閒話了一些輕鬆的話題後,鄭譯發覺陛下的怒氣沒了,代之而來的是心神不寧。只見他不時朝殿外望著,這才裝做無意邊走棋子,邊問:「陛下,跪在外面的那個婦人,看上去怎麼有點像隋公夫人?」
宣帝歎了一聲:「正是皇后的母親隋公夫人!」
鄭譯故作驚訝道:「啊?怎麼是她?她……這是為何?」
宣帝沉默不語了。一時記起以往受到父皇杖策後,總是她和母后最先跑到東宮,一面流著淚撫慰自己、一面親手為自己療傷的情景來。當初遇毒後,她和太子妃母女日夜守護病榻前照看的諸多情節來,眼睛不覺就濕潤起來。
鄭譯看出了宣帝的情緒緩和,便道:「陛下,臣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臣想,統不過是陛下的後宮家務和夫妻鬥嘴之事罷了。不過一時氣急,各自說了過頭的話,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這大日頭下,隋公夫人一旦出了什麼事,陛下心下又要不安了。」
宣帝點頭道:「鄭卿說得有理,你替朕傳旨,請夫人回府去吧。傳朕的話,念及隋公夫人進宮求情,楊皇后赦免一死,仍請還歸原宮吧。」
鄭譯聞言,匆匆走到殿外宣旨,見一向秀麗俏美的獨孤氏此時跪在殿下,一張滿月般皎美的臉上又是血又是淚,且滿臉驚懼,頭上的斜墮髻也滑向一邊,一身薄綺衣裙滿是汗水灰土。
鄭譯與獨孤氏和楊堅夫妻是自小的朋友,一向親和友愛,何曾見她有過如此落魄之時?不覺一陣酸楚和心痛。一面宣旨,一面就要親自來扶,獨孤氏剛說了一句「臣妾叩謝陛下寬赦之恩」,還未及低頭叩地,便一頭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