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柔情夫人

    是日。

    獨孤羽和山仔已經來到中條山區,他們預計出山之後,由風陵渡乘船渡過黃河,再翻越秦嶺與大巴山,進入四川。

    獨孤羽更為了帶山仔多遊歷些山光水色,決定在進入四川之後,先到重慶欣賞霧景,再僱船上朔長江,遊覽沿江的奇峰妙景,並順著水路到達樂山再轉陸路直奔峨嵋。

    山仔對未來的旅途充滿期待。他早已不在乎這一趟路程可能要花去大半年的時間,才能到達目的地。

    中條山裡,因為正值深秋,樹木和草地幾乎都是枯黃,但是,山仔他們卻無意中發現一片偌大的楓林,血也似的楓葉,艷麗的燃燒在睛朗的藍空之下,顯得恁般壯觀,簡直令山仔歎為觀止。

    獨孤羽看著山仔興奮地神情,笑問道:「想不想到楓林裡就近欣賞?」

    山仔遲疑道:「哇塞……那片楓林在對山山腰,和咱們現在所站的地方剛好隔了一座山谷,咱們怎麼過去?」

    獨孤羽傲然道:「只要是大叔想去的地方,還沒有過不去的情形發生。」

    山仔拍著額頭:「對喔!大叔你是有武功的人,人家說會武功的人都會飛簷走壁,你當然可以用飛的飛過山谷,可是……我呢?」

    獨孤羽哈哈笑道:「如果大叔飛得過去,自然也能帶著你飛過去,不是嗎?」

    山仔癟笑道:「就是在等你這句話嘛!這才表示是大叔你要帶我過去,不是我要求你的喔!」

    獨孤羽輕敲他的腦袋,嗤笑道:「看你一臉老實樣子,心眼卻是精明得半點虧都不吃!」

    山仔呵呵捉笑:「老實是做給人家看的啦!」

    獨孤羽豁然笑道:「這話也虧你說得出口,該說你有自知之明呢?還是因為你的臉皮比較厚?」

    山仔嘻嘻嘻笑道:「都不是,是因為……我是老實人嘛!老實人只說老實話,最不會說謊。」

    獨孤羽哈哈大笑,有時他不得不佩服山仔的伶牙俐齒和反應機敏。

    笑聲中,獨孤羽索性托著山仔躍上樹梢,他打算直接由樹頂到達谷前,再做其他計較。

    忽然——

    一陣如驟雨急至的飛蝗暗器和無數利箭,咻咻有聲朝半空中的兩人電射而至。

    獨孤羽乍聞暗器破空之聲,已大喝一聲將山仔拉向自己身後,同時人已點著樹梢,筆直扶空而起,躲開突如其來的攻擊。

    他托著山仔躍向半空之時,迅速地朝樹林中瞥眼搜望,只這一瞥之下,他已然發現樹梢上隱有不少人影。

    獨孤羽冷哼一聲,挾起山仔,凌空一記轉折,身如蒼鷹斂翅,倏然撲向藏有人影的大樹間。

    山仔眨眨眼,在心裡暗叫道:「你娘!這該不是巨星殞落吧?我還年輕,可不想這麼早就殞落!」

    他的思緒尚未轉完,獨孤羽已撲人樹間,單手猝揚,砰砰雙響,夾雜著悶哼,兩條人影直墜樹下。

    獨孤羽將山仔往樹幹上一放,隨即立刻撲向對面另一株大樹樹枝之間。

    山仔匆忙中抱緊樹枝,兩眼緊追獨孤羽的身形望去,正好來得及看到另外兩名身著黃衣的大漢,口噴鮮血,仰面飛離樹梢,墜向林間。

    獨孤羽身形起落如飛,迅捷地縱躍在樹與樹之間,每隨他一次起落,定然有人慘叫著摔落樹下。

    這些襲擊山仔他們的人,各色服式均有,有的空手,有的持弓帶箭,甚而有人臨死之際,手中仍舊緊抓著一張張捕魚用的粗網。

    顯然,這些原是隱匿於樹頂的人,早就在等候獨孤羽和山仔的來到,只是他們不料獨孤羽突然改變方向,不走山路,反倒縱上樹梢,不得已之下,只有以暗器和利箭想將獨孤羽逼落地面。

    但是這群偷襲者卻低估了獨孤羽的能耐和反應,不過在幾趟騰躍之下,這些人全部喪生於獨孤羽手中,無一倖免。

    獨孤羽身形瀟灑地回到山仔所在的樹上,若無其事道:「我們賞楓葉去吧!」

    山仔以一種和獨孤羽同樣平靜的態度道:「好呀!咱們還等什麼?」

    獨孤羽目光微閃,卻是默然不語抄起山仔的胳臂,再次將他托上樹梢,踏著迎風起伏的綠浪向對山飄然接近。

    他們兩人,彷彿都不知道剛剛自己曾被人伏擊似的,那般怡然地離開打鬥現場。

    當他們身形剛剛消逝,樹林間,山徑兩旁的草叢中,紛紛探出人頭,又過須臾,總算有些膽子較大的人走出隱身的草叢或山溝,開始檢視那些被獨孤羽震落林內的屍體。

    「嘖嘖……好狠,俱是一掌斃命。」

    「病書生的修羅魔手實在太可怕。」

    「現在怎麼辦?是不是先回天星幫將情形告訴刁當家的,再做打算?」

    正當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之時,驀地,有人驚呼道:「老天!那個病書生背著小鬼,像頭大鷹一樣飛越山谷,跑到對山去啦!」

    不少人擁向林邊,從樹間縫隙看出去。

    此時,獨孤羽要背上的山仔抱緊他。他縱落懸崖,施展出他不輕易使用的輕功身法鳳翔九天,宛如一隻乘風而翔的青鳳,翩翩飛向對峰,消失於樹海之中。

    樹林裡。

    凋零的紅葉,恰似老天泣血般,沙沙飄落。

    獨孤羽和山仔兩人踩著厚厚的積葉,悄然走入這一片與世隔絕的寧靜世界,四周,除了落葉輕響之外,只有倖存的秋蟬,孤寂地叫著「知……了」。

    山仔被眼前的美景所懾,瞪大眼睛無聲地讚歎著大自然地瑰麗.獨孤羽亦是默默欣賞著如此盛景。

    有頃,他取出玉簫,吹奏出輕柔怡然的曲子。

    優美的蕭聲迴盪在楓葉飄飄的林間,這裡的一切靜極、美極,山仔不知不覺地沉醉在這一片祥和的氣氛,絲毫沒有發現時間的流失……

    黃昏漸近,一抹血也似的淒艷紅霞橫然劃開天際,同時染得林間紅楓顏色更艷、更赤。

    山仔在這片如怒火焚騰的赤艷紅光映目之下,驀然想起血腥的屠殺畫面,使他忍不住打了個機伶的寒顫。

    他無言地回頭,看著垂目吹簫的獨孤羽,臉上流露出迷茫的神情。

    獨孤羽歇住蕭聲,似是瞭解山仔的心意,輕歎道:「你是不是想問正午之前那檔事?」

    山仔默然搖了搖頭。

    獨孤羽微訝道:「難道你不想知道那些伏擊我們的人是誰?為什麼要偷襲我們?」

    山在沉靜笑道:「這件事,大叔你若覺得該讓我知道自然會告訴我,你若覺得我不必要瞭解,我問你也不會說,不是嗎?」

    獨孤羽頷首道:「的確,但是你為何滿臉迷茫?好像有事想問,又不敢開口?」

    山仔更正道:「不是不敢開口,而是不知如何開口才不會刺激到你。」

    「刺激?」獨孤羽輕笑道:「是什麼問題,竟有那麼嚴重,會刺激到我?」

    山仔皺著眉,尋思道:「我是在想,大叔你怎麼會走上這條路?你怎麼過得慣這種血淋淋的生活?」

    獨孤羽沉默半晌,方始幽幽開口道:「有時生命裡的一些機緣與變化,不是我們人力所能控制,更不是我們所能預計,或許就是這股冥冥之中不可測知,無法抗拒的力量促使我踏入江湖,而你一旦踏入江湖這個是非圈,不淪是否過得慣這種日子,你都得繼續過下去。」

    山仔撇撇嘴道:「大叔,你說得未免太宿命,太無奈了吧?如果你不想過這種日子,可以脫離江湖呀!又沒有人能阻止你。」

    獨孤羽沉沉一笑:「你未入江湖,豈能瞭解箇中滋味,簡單點說,江湖就像鴉片膏,一旦沾上之後,久而久之就會令人上癮,讓你擺脫不得。更甭提一個人身在江湖時,所牽扯的一些恩怨情仇,這諸多因素相互絆扯之下,想脫離江湖只怕難了。」

    山仔咋舌道:「真是糾纏不清的世界.」

    獨孤羽無聲一笑。忽而,慎重道:「也許,你不該再跟著大叔,等我們到達長江後,你就順江而下到洞庭去吧!」

    「為什麼?」山仔急忙道:「大叔,你怎麼可以拋棄我?再說,咱們說好,等你的事情辦完,你要陪我一起到洞庭湖,找那個乞丐頭子理論,難道你怕了乞丐頭,想要反悔不成?」

    獨孤羽輕笑道:「你不用故意激我,大叔要你走是為你好,本來,我想一出中條就讓你離開,可是又怕你迷路,所以想送你到長江比較安心……」

    「少來!」山仔截口嚷嚷:「為我好?我看大概是你盤纏耗盡,養不起我這個小乞丐,沒關係,若是真的如此,我三餐可以自理,大叔若是不方便,我還能夠包養大叔你也!」

    「包養?」獨孤羽學問雖好,卻也沒聽過這個字眼,一時間百思不解。

    山仔解釋道:「包養就是管吃管住,外帶有零用錢可拿的意思。」他頓了頓,接口道:

    「這是我在太原留春院學到的話。」

    「留春院?」獨孤羽恍然大悟,一巴掌刮向山仔後腦勺,笑罵道:「你竟敢當我是妓女?該打!」

    他用的是一股巧勁,雖然將山仔一巴掌刮得朝前飛撲而出,但是摔在厚厚的落葉上,比摔在三層長毛地毯上還安全舒適,根本傷不著山仔。

    山仔在落葉堆上滑行幾尺才停下來,因他滑行而被推擠成堆的落葉將他的腦袋和上半身都埋了起來。

    山仔自落葉堆裡抬起頭,髮際、身上沾滿落葉。

    他打個噴嚏,擺擺手道:「不是啦!大叔,你誤會我的意思,我不是說你是妓女……」

    他故意賊兮兮地停了停,才又嘿然接口:「我是說,你若沒錢,我可以像包養那些娘們的凱子一樣,負責包養你。」

    獨孤羽好氣又好笑地飄身而上,踢了山仔的屁股一腳,笑斥道:「還說,真是沒大沒小,誰說大叔我鬧窮來著?」

    山仔揉著臀部坐起身道:「不管啦!反正你不可以拋棄我就對了,我決定跟定大叔啦!」

    「拋棄?」獨孤羽歎笑道:「聽你這話,到底是誰在包養誰呢?」

    獨孤羽正色道:「山仔,大叔要你走是有原因的。」

    他在山仔面前盤膝落坐後,慈祥地道:「自你和大叔在一起之後,也見識到江湖殘酷血腥的一面,在江湖中,有時,是沒有什麼是非公理存在,衝突的雙方,只有贏的人才有資格說話、他所說的就是對,就是理,輸的一方若不賠上一條命已是萬幸。」

    山仔想到獨孤羽和神刀門那次衝突,他瞭解地點點頭。

    獨狐羽幽幽歎道:「武力才是決定江湖正義的依恃,但是,如今的江湖,真正武藝出眾,又肯伸張真理正義的人已經很少很少。」

    山仔岔口道:「大叔你有很強的武功,你就可以伸張正義。」

    獨孤羽嘲諷笑道:「不,大叔就是為了這個美麗的幻想,弄得家破人亡,朋友盡無,如今的我,只是一個憑喜怒行事的人,不再是那種正直的俠士。」他似是要加強語氣般,沉重地播著頭,抬眼望向漸暗的西方。

    「你若與大叔扯上關係……」獨孤羽沉重道:「有一天,你也會變成江湖中人追殺的對象,還是趁早離開對你比較安全,大叔不希望你受到任何傷害。」

    山仔賊笑道:「只怕太晚了,就算上次和神刀門的事沒有人知道,剛才在樹林子裡,大叔你雖然殺光樹上的人,可是樹下還藏有人,你又沒有幹掉他們。他們一定已經看見我和你在一起。你現在要我走……門都沒有,他們一定會找上我,試著一看能不能要脅得了你,所以,對我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賴定大叔你,嘿嘿……」

    獨孤羽談笑反問:「你怎麼知道樹下藏著有人?」

    山仔咂嘴道:「那群笨鳥,只知道將自己藏得妥妥當當,可是他們的兵器全都是一閃一閃亮晶晶,好像怕我在樹上不知道它們的主人躲在那裡。」

    獨孤羽拍腿大笑道:「的確是一群笨鳥,連你都瞞不過竟也敢出來混江湖,真是丟人現眼!」

    「所以啦!」山仔打蛇隨棍上,嘿嘿賊笑:「大叔,連那些貨色都敢在江湖中拋頭露面,我又有什麼好怕的!」

    獨孤羽平談道:「但是他們就算是三腳貓,終究也學過三、兩手把式,你卻連最基本的自衛能力都沒有,你憑什麼和人家比?」

    「我可以學呀!」山仔不以為然道:「既然那些笨鳥都能學會,憑我這種人材,豈有輸給他們的道理?」

    獨孤羽似笑非笑接問道:「問題是……誰教你?」

    「你呀!」山仔直接反應道:「大叔你既然那麼厲害,要教我有什麼難題。」

    獨孤羽表情不變,笑意古怪道:「我當然不是問題,可是……我所學都是最深奧詭異的奇學,就用你那點半通不通的文學造詣,只怕還沒有本事學,更別提我無意收你為徒了。」

    「我也沒有說要拜你為師呀!」山仔反駁道:「至於文學嘛……大叔你可以口訴,嘴巴說出來的話,我總不會聽不懂吧?」

    「那可難說。」獨孤羽淡然一曬,改變話題道:「白天突襲我們的人之中,有些是天星幫屬下,其中一人是他們的外堂堂主,我奇怪的是,我和天星幫從未有過瓜葛,他們為何要找人來對付我?」

    獨孤羽沉思片刻,才又接著道:「若他們也是為謀財而來……」他神色轉為狠酷,冷笑道:「那就是自取滅亡!」

    山仔托腮盯著獨孤羽,長歎道:「大叔,老實說,你實在很不夠意思,每次說話都是無頭無尾讓我猜,你究竟有個什麼樣的過去,幹嘛那麼神秘兮兮的?」

    獨孤羽軒眉道:「大叔若說,你知道的越少,對你越好,你有何看法?」

    山仔洩氣道:「不予置評!」

    「哈哈……」獨孤羽朗笑道:「你的不予置評,大約便是不以為然的同義詞吧!」

    山仔皺皺鼻子,輕哼道:「知道就好。」

    獨孤羽安撫性地拍拍他的肩頭,輕笑道:「時機未到,山仔,你若有足夠的耐心,會有機會明白大叔的過往陳跡。」

    山仔聳聳肩道:「我還能說什麼,只好慢慢等著瞧嘍。」

    獨孤羽淡笑不語,他抬眼看看天色,沉吟道:「天星幫既然已經惹到我頭上,大叔好歹得到他們的總舵拜訪一番,天星幫總舵使在離此不遠的孤山頂峰,今晚我就去問個明白,看他們究竟目的為何?」

    「那我呢?」山仔聲明道:「你可別想丟下我一個人,自己跑去那撈幹啥個孤山。」

    獨孤羽皺眉道:「你去做什麼?你若去了,我反而得多費幾分心來照顧你,尤其若是動上手的時候,你倒成了累贅。」

    山仔機靈道:「我可以在他們總舵的外面找地方躲起來,以便必要時給你打接應呀!我保證我躲藏的技術一定比今天白天那些笨鳥高明一百倍,絕對不會成為你的累贅,也不會讓人發現。」

    獨孤羽有些猶豫。

    山仔隨即央求道:「大叔,你若不肯教我武功,至少不能剝奪我看你施展武功的機會,說不定我自己看著看著,就能看得會三招兩式。這樣可不就替咱們省下很多共同的麻煩?」

    獨孤羽嗤笑道:「你以為武功這麼容易學?用看的就能學會?」

    「不然怎麼辦?」山仔不是滋味道:「反正又沒有人肯教我,我只好憑自己的本事學啦!」

    獨孤羽閃避道:「今晚若不帶你去孤山,只怕你自己也會想辦法跟去,我看,我們乾脆在這裡休息休息,稍晚便上路。」

    山仔見自己的試探無效,撇撇嘴道:「隨便,反正你是大叔,你怎麼說,我怎麼做就是。」

    獨孤羽只當作沒聽見山仔的話,逕自取出乾糧,拋給山仔,古井不波道:「吃完才有力氣上路。」。

    他自己也拿了個窩窩頭,慢條斯理地吃將起來。

    寂靜再度籠罩在楓林裡,秋蟬也噤聲不鳴。

    此時,林中只有風吹樹梢的沙沙輕響……

    「冷嗎?」

    獨孤羽忽而開口問道:「要不要生個火取暖?」

    山仔有些賭氣地默然搖頭。

    黑暗中,獨孤羽的聲音再次響起:「都已經快入冬了,等離開山區之後。也得找個地方給你添些衣物,瞧這天寒地凍的,你可得小心別著涼。」

    獨孤羽關懷的聲音,使得山仔心中為之一暖,原本存有賭氣的意念,早已煙消雲散。

    山仔有些激動道:「你也是吶!大叔,別忘了你自己是病人,要多注意保重身體。」

    微頓之後,山仔接道:「我看你施展武功之後,臉色都會變得更慘白……大叔,你的病是不是和學武功有關係?」

    獨孤羽輕輕頷首道:「你的確是個觀察入微的孩子,記得要多運用自己這種能力,你就會更有收穫。」

    山仔沒有向會有什麼樣的收穫,但他直覺到,獨孤羽所指定然和學武有關。

    此時原本黝黑的楓林,因為玉兔東昇的關係,已然撒落點點銀芒。

    獨孤羽起身招呼道:「走吧!」

    他率先走出楓林,忽然背後傳來山仔的「哎喲!」叫聲。

    「怎麼回事?」獨孤羽回頭探問。

    山仔揉著額頭,伸長手臂自林中摸著出來,回答道:「太黑了,害我撞上一棵樹。」

    獨孤羽這才想起,山仔可沒有像他一般夜視的能力,他呵呵輕笑著拉起山仔的手,邁步前進。

    他們靜默地走在山道間,山道因樹蔭掩去月光,顯得忽明忽暗。

    一前一後,獨孤羽突然有個荒謬的念頭,覺得自己像個帶著兒子踏月歸去的父親。

    他霍然甩了甩頭,拋開這個怪異的念頭,他的長髮便在甩頭之際迎風輕揚。

    山仔突然問:「羽叔,你的頭髮為什麼不像別人一樣梳個發誓綁起來?」

    獨孤羽沒有忽略山在對他的稱呼已有改變,而且是改變的恁般自然,絲毫沒有勉強或做作。

    他心中有股說不出的高興。

    他雖未回首,但是語調慈祥地回答道:「一來我不願和一般人相同,二來我喜歡這種無拘無束的感覺,三嘛……」

    獨孤羽沉默許久,就在山仔打算開口追問時,他深深歎道:「為我梳發的人已經不在這世上。」

    山仔本想問他,那人是他的愛人或老婆,但是獨孤羽語氣中那份深刻的淒涼,使得山仔不忍心再提出這個會令獨孤羽想起傷心過往的話題。

    「我的技術不是很好……」山仔猶豫道:「也許哪天能試著替你梳頭?」

    獨孤羽含笑地回頭看著山仔,意味深長道:「再說吧!也許真有那麼一天。」

    山仔無言地聳聳肩,回以一記微笑,他已開始在心裡幻想著將來若真為獨孤羽梳頭,會是什麼樣子?

    結果,山仔唯一能想像得到的感覺只有二個字————滑稽!

    孤山,山如其名,是一座低禿孤伶的小山丘。

    天星幫的總堂口,就座落於這座小山的峰頭。

    夜,已近四更天,正是天最冷,夜色最黑的時刻。

    天星幫總航之中,卻仍是燈火通明。

    正堂大廳上,更是人聲喧嘩,兩排身著天星幫傳統服飾的黃衣大漢,無聊地貼壁而立,寥盡守衛與充場面之職。

    那些為天星幫助拳而來的各路人馬,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圍著大廳正中一張長方形的會議桌高聲吆喝議論。

    他們的話題中,時時可聞病書生或獨孤羽這幾個字眼。

    廳首,二張鋪有虎皮的金交椅並列而置。

    此時,椅上正坐著一個年約四十餘歲,長得人高馬大,渾身粗毛,銅鈴眼、血盆嘴、蒜頭鼻,活像一隻黑熊的人,正和一名三十來歲,細目薄唇,長相尖刻,身著艷黃勁裝的半老徐娘。

    他們二人,正是天星幫的幫主索魂鏈刁熊,以及幫主夫人辣娘子沈月娥。

    「好啦!通通給老子閉嘴!」

    刁熊忽然不耐煩地石破天驚大吼一聲.

    廳中登時安靜下來,但是有人臉上已露出不滿的神色。

    沈月娥尖著嗓門道:「各位大哥,請原諒我當家的心情不好,說話難免沖了些,可是,今晚咱們聚在這裡可不是為了那姓獨孤的病窮酸吹噓,或是說他功夫如何之高,以長他的威風.」

    頓了頓,沈月娥環顧大廳眾人,露出一抹刻意裝出的親切笑容,又緩緩接道:「畢竟,咱們大傢伙兒聚在這裡,就是為討論出一個方法,彙集眾人之力,徹底消滅獨孤羽這個擾亂江湖的禍害。」

    眾人齊聲轟喏,那些原本對刁熊態度不滿的人,聽過這番話,也不好意思再發作。

    沈月娥朝自己丈夫瞥了一眼,接著笑吟吟道:「雖然今天早上我們因佈置不周,使得獨孤羽走脫,而且損失些好友,但是,我有個好消息告訴各位……」

    她故意一頓,提高眾人注意之後,得意地宣佈:「我們當家的已經請到歡樂神宮的宮主柔情夫人尹媚前輩與我們共襄盛舉,誅殺病書生此獠,現在我們請尹前輩出來為我們的行動做些指示!」

    人群早在聽到柔情夫人的名號時。便已忍不住發出興奮地叫囂,此時眾人更是熱切地鼓掌,想親睹這位名動江湖,帶給男人無限歡樂與遐思的知名艷婦。

    掌聲未落,一名年約三旬,媚眼盈盈,紅唇似火,身著水綠蟬翼披紗的尤物,乍笑還嗔輕撫雲鬢,在六名僅著肚兜,外罩薄紗的妙齡女郎擁簇之下,娉娉婷婷,柔弱無骨地蓮步輕移,行將入廳。

    登時,在場所有的男人全部瞪大眼睛,目光飢渴地盯著這名美婦,有些定為較差的人,口水已經滴滴答答地沿著嘴角流下來。

    這名看似年輕的尤物,正是江湖第一淫宮歡樂神宮的創始人,外號柔情夫人的尹媚。

    沒有人知道柔情夫人究竟是何年紀,因為歡樂神宮存在於江湖已有三、四十年的歷史,而在歡樂神宮創立之前,尹媚已成名十餘年。

    但是,這位柔情夫人由成名迄今,模樣仍然未有任何改變,她還是如剛出道時一樣年輕貌美,一樣火辣消魂。

    刁熊目瞪如鈴,饞涎欲滴地直瞅著柔情夫人。

    直到沈月娥狠狠擰他一把,他才驀地驚醒,急忙跳起身來,讓出首座,涎著昧笑請柔情夫人上座。

    柔情夫人身後二名女郎先將一襲銀狐裘蓋在虎皮交椅上,柔情夫人方始於另二人的挽扶下,風情萬種地擺腰落座。

    「你們也都坐下吧!」

    柔情夫人早已見慣男人們如此目瞪口呆,饞涎垂滴的場面,她甜膩膩、軟酥酥的低沉噪聲,帶著笑意響起。

    眾人宛若被催迷、聽話乖乖坐下。

    這時,一名妙齡女郎在柔情夫人的示意下,踏前二步,「啪啪!」重重擊掌兩聲,終於喚回那些癡迷男人丟失的魂魄。

    柔情夫人嬌嬌柔柔地開口道:「我不管你們為何找上獨孤羽,也不管你們要如何對付他,今天我來此,只是想問問,這個姓獨孤的小子,為何那麼狠心,竟將我最心愛的徒兒小姚菁碎骨分屍。」

    她瞥向面色不佳的辣娘子沈月娥,柔膩笑道:「當家夫人,我這話可能不太中聽,但是有些事,還是先說清楚些好,你說是不是?!」

    沈月娥強笑道:「當然,當然,前輩說得一點也沒錯。」

    柔情夫人笑得更嬌媚,更膩人道:「當家夫人,咱們婦道人家總是不喜歡別人提醒她的年齡,輩份已較大了些,你說是不?!」

    沈月娥悚然一驚,她這才知道自己說錯話,急忙連媚笑道:「對對,我真是太失禮了,還請夫人原諒妹子我不懂禮數。」

    柔情夫人頷首柔聲道:「當家夫人既然如此客氣,我還能說什麼呢?」

    沈月娥暗地喘口大氣,平素潑辣霸道的她,面對柔情夫人如此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不知怎的已嚇出一身冷汗。

    驀地————

    一陣淒切悲涼的蕭聲,自大廳之外幽幽傳來。

    「病書生!」

    「獨孤羽!」

    除了柔情夫人和她身後的歡樂女郎之外,所有的人全部隱含驚懼地脫口驚呼。

    天星幫所屬的黃衣大漢們驀然想起自己的職責,急忙提刀衝出廳外。

    廳外本是一處約摸十丈方圓的練武場,原先也派有幾處明哨暗卡,然而此時那些哨卡上的黃衣漢子們,早已一個個躺在自己的崗位上,不知他們究竟是去夢周公,還是已經赴黃泉?

    總之,這些人全被獨孤羽無聲無息地擺平,再也不用擔心他們會有虧職守。

    獨孤羽手橫玉簫,眼簾半闔地卓立於練武場中,旁若無人地逕自吹奏著陣陣哀怨的簫音。

    刁熊和他老婆大步而出,驟見眼前此景,不由得盛怒道:「我操!姓獨孤的,老子不去找你,已經算你幸運,你竟還敢不知死活地闖進來!」

    此時,天星幫已經全體動員,數百名黃衣大漢手持火炬,將獨孤羽團團圍困於陣內,原本空曠的練武場在無數火炬照映下,顯得人影幢幢,氣氛緊張。

    獨孤羽緩緩收妥玉蕭,背手視天,冷漠不帶感情道:「刁熊,為何襲擊獨孤某人?」

    沈月娥踏前一步,戟指厲聲道:「獨孤羽,今天就要你做個明白鬼,天星幫和列位大哥之所以要聯手除掉你,一來是為我弟弟沈通報仇,二來,是你行事手段太毒、太絕,已經犯了眾怒!」

    「沈通?」獨孤羽森冷道:「不認識。」

    沈月娥咆哮道:「你在朝陽鎮荒郊之外重創神刀門,並且殘殺數名同道,干下人神共憤的事,莫非你這麼快就忘記?」

    「原來如此。」獨孤羽面無表情道:「約摸那個使流星錘的無名小子就是沈通吧!忙著送他上路,倒是忘了問他的字號。」

    沈月娥失聲叫道:「你們聽聽,這也算是人講的話嗎?獨孤羽你真是個噬血成性的邪魔!」

    獨孤羽古井不波道:「邪魔?獨孤某人被稱呼過不少名號,這邪魔二字倒是第一回聽見,嗯,也算得上新鮮!」

    「咯咯咯……」

    一陣頗有韻味的低沉嬌笑自廳內響起。

    柔情夫人腳不沾塵飄身而出,嬌笑:「你就是病書生?我喜歡你這種冷漠中帶著狂傲的味兒。」

    獨孤羽乍見柔情夫人的身法,眼中精光倏閃即斂,他爾雅地輕揮衣袖,緩聲道:「以你這身打扮,莫非就是歡樂宮主尹媚?」

    柔情夫人放浪笑道:「有多久了?有多久沒有人敢當著我的面,連名帶姓的叫我?獨孤羽,你的確是狂的可愛,哈哈……」

    「可見……」獨孤羽嘲諷侃道:「你的確老了,人若是到了你這個年齡,記憶力難免會退化。」

    柔情夫人臉色驟寒,語聲格外柔膩甜甜道:「你的膽子的確很大,難怪,我那寶貝徒兒會被你像切瓜似的分成好幾塊。」

    獨孤羽冷冷曬道:「歡樂神宮不來惹我獨孤某人,我也懶得理會你們這些淫娃,既然血蜘蛛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那是她找死!」

    柔情夫人冷寒的神色驀地舒緩,變成春陽般的燦爛笑容,柔柔緩緩道:「說的也是,小姚菁獨自挑上你,恁般侍候的周全呢?不如讓我的歡樂天使陪你玩玩團體遊戲來得恰當。」

    她不但聲音柔膩的令人聞之魂欲飄飄,尤其她所說話中故意加入強烈的暗示與挑逗語氣,使人心族動盪,神智欲昏。有些手持火炬的黃衣大漢似是經不起如此誘惑,卡地拋掉火炬,癱軟於地。

    獨孤羽心神一凜,沉喝道:「好高明的迷音攝魂術!」他那雙無神的眼眸,登時亮起奕奕神采,毫不稍瞬地盯著柔情夫人。

    柔情夫人纖手輕揮,飄身退後,豁然浪笑道:「不愧是魔林秘學的傳人,竟能識得這門失傳已久的媚功之名,小天使們,溫柔情網侍候!」

    六名歡樂天使嬌應一聲,輕輕跌落場中,只聽見「刷刷!」數響,六道黑白相間的長綾,在半空交錯成一片詭異絢麗的綾網,纏向獨孤羽。

    獨孤羽揚掌上擊,掌勁彭地撞上綾網,卻只使得這片黑白相間的綾網微微一彈,立刻加速罩落。

    獨孤羽心頭微驚,立即點地朝其中一名歡樂天使電射而去。

    驀地————

    綾網分散,宛如六條活生生的大蛇,自六個不同方向飛噬獨孤羽數處重穴,迫使他放擊追擊,不得不先回身自救。

    獨孤羽一聲清嘯拔身入空,雙手齊揚,頓時展開劈啪抽至的長綾,同時,他凌空一記滾翻,終於擺脫如影隨形的要命長綾,飄身落在廣場邊緣一株枝葉濃密的榕樹樹梢。

    「如何?」柔情夫人盈盈笑道:「溫柔似水的情網,叫人很難擺脫吧?」

    獨孤羽暗自調勻氣息,淡然道:「的確,不得已時也只有揮劍斬情絲。」

    柔情夫人自信道:「只怕普通的劍,可斬不斷這惱人的牽絆。」

    獨孤羽輕鬆道:「當然,情牽總得慧劍方始盡除,你說呢?」

    他與柔情夫人似真似假,以種種隱喻互探對方的虛實,卻急得刁熊和沈月娥連忙調兵遣將,深恐讓獨孤羽就此逃走。

    不多時,天星幫總堂所有屋頂和牆垛上佈滿持弓箭手.柔情夫人含笑道:「你實在是個懂得詩情畫意的人,我真的很喜歡你,聽說你年輕時,還曾高中過狀元,江湖中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像你這般允文允武的人材。如果你肯歸順我歡樂神宮,我保證你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度不完的風花雪月,我們更可聯手統治武林。」

    「哈哈……」

    獨孤羽驀地仰天狂笑,他的笑聲正是山仔曾經聽過的那種充滿蕭索落寞,卻又傲然孤寂的淒涼長笑。

    只是,如今獨孤羽故意在笑聲中貫注傷人的內力,震得不少天星幫所屬掩著耳朵,自屋頂和牆垛上紛紛滾落。

    「尹媚!」獨孤羽止住笑聲,神色古怪道:「也虧你活了這麼大把年紀,也虧你知道我是魔林秘學的傳人,你竟會說出如此荒謬的話,你想我可能答應嗎?!」

    柔情夫人再度以過於柔媚的聲音,緩緩道:「有些事明知不可能,但總也得試試才不會後悔,獨孤小子,你剛剛拒絕自己唯一的生路!」

    她的話聲甫落,歡樂天使的溫柔情網再次出現於半空,直射樹梢上的獨孤羽。

    此遭,獨孤羽不再閃避,宛若自投羅網般迎著黑白相間的長綾衝去。

    就在他與長綾相距不足一尺之處,獨孤羽和六名歡樂天使同時吐氣開聲,變換身形。

    驀然——

    夜空之下,獨孤羽單薄的身形宛似陀螺飛旋而起,他彷彿一尊多臂魔神猝然出手,登時,半空中出現六團火球也似,閃耀著晶瑩紅光的清晰掌影,迅捷非常地與長綾飛網交錯而過。

    「馭火神功?!」

    柔情夫人微訝地脫口輕呼,緊接著她輕呼之後是片片長綾自天飄落,她心中微凜,警告道:「快退!」

    她的人同時自廳前詭異地掠向獨孤羽。

    但是,就在柔情夫人身形甫動之際,半空那六團火紅掌影,卻登時紅光大盛,宛如迸裂的烈陽,光芒萬道射向四方。

    「啊……」

    「碰碰……」

    女人驚恐的尖叫與掌勁撞擊之聲同時響起.

    柔情夫人和獨孤羽在半空瞬息錯身而過,分別躍落相反的方向,那六名歡樂天使卻仰面噴出六道鮮艷刺目的血柱,砰地摔墜落地,寂然不動。

    柔情夫人倏地回身,盯著兀自喘息不止的獨孤羽,語調冰冷寡絕道:「好,很好,沒想到你竟然能將馭火神功和修羅神手兩種武功融會貫通,同時施展,可借的是,你的神功只有六、七成功力,還成不了氣候。」

    獨孤羽忍不住一陣嗆咳,終於噴出一口瘀血,他拭去嘴角血漬,冷漠笑道:「六、七成就足以應付你的牽情掌。」

    柔情夫人驀地仰天哈哈大笑,她的笑聲毫不刺耳,她笑的樣子有如隨風擺柳,有如花枝亂額,但是如此溫柔的笑意之中,卻隱含著一股窒人的殺氣。

    「我就是喜歡你這股子狂傲的味兒。」柔情夫人微笑如刀道:「你最好應付得了,否則,就會被我折騰的不輕,那就未免太沒樂趣。」

    最後一個字還在她的口中打著轉,柔情夫人宛如一縷輕煙,虛實不定地飄向獨孤羽。

    獨孤羽身形急閃,正欲躲避,數縷不知來自何處的白光,猝然地射中獨孤羽,將他拉出七步之外,同時帶起他身上數溜血滴。

    柔情夫人身形不變,再度飄近剛自地上躍起的獨孤羽,口中咯咯笑道:「這散蕊指的滋味是不是比牽情掌稍有遜色??

    獨孤羽驀然感到一股強大的吸力將他吸往柔情夫人懷中。

    他登時雙目怒睜,雙掌齊肘之下泛起晶瑩紅光,帶著一股炙熱,當胸橫推而出,順勢撞向柔情夫人。

    柔情夫人輕笑移身,雙手齊飛劃著詭異的弧線,剎時之間,獨孤羽推出的掌力受阻而清散,同時二股成形的銳利勁風穿透炙熱。擊中獨孤羽左肩與右胸,留下制錢般大小的血洞,鮮血如泉噴灑而出。

    獨孤羽亦被這二股勁風撞得踉蹌而退,他咬緊牙,順勢再退丈餘,一聲厲嘯出自他口中。

    他的人稍退即進,速度快如閂電,他那頭被散的長髮隨風飛揚,只見他雙手交錯微舉胸前,悍然迎上狂笑中的柔情夫人。

    驀地————

    一聲轟然雷響,獨孤羽和柔情夫人同樣吐著血連連倒退不止,這一記硬碰硬,看似兩人不相上下,直到雙方勉強站穩之後……

    柔情夫人顫微微伸出右手,指著獨孤羽一字一口血道:「你……我太……低估你……你已有……十成……馭……馭火神……功!」

    說完之後,柔情夫人死不瞑目地砰然倒地。

    登時,在場眾人發出驚懼的叫聲————

    「柔情夫人栽了!」

    「快,快放箭!」刁熊如霹靂的狂吼。

    剎時,利箭如雨,漫空直落,朝著場中的獨孤羽紛射而至。

    獨孤羽因為適才與柔情夫人動手之際,耗用真力過劇,引發身上舊疾,此刻面色潮紅如火,喘息之聲噓然可聞,猶不時猛烈地嗆咳吐血,他顯然乏力地在箭雨之中辛苦閃躲,但是不多久即已身中數箭,渾身染血。

    「獨孤羽,老娘倒要瞧瞧,你這只甕中之鱉,此番要如何活命!」

    沈月娥尖笑的嘲諷聲,透過咻咻箭響,清清楚楚傳入獨孤羽的耳中。

    儘管獨孤羽心裡深受刺激,但他表面依然保持一貫的漠然神色,無動於衷。

    刁熊獰笑道:「病癆鬼,老子就不信這回你還能蹦跳得了,你安心地死吧!老子一定會將你變成刺猥的模樣吊在天星幫旗桅上面,好叫天下武林同道知道,你是死在我們手裡,哈哈哈……」

    他與沈月娥表情興奮猙獰地狂笑不己……

    驀地————

    「哎呀!起火啦!」

    「不好了,失火啦!」

    刁熊夫婦猛地回頭,卻見天星幫後山已經變成一片火海。

    刁熊大吼道:「這是怎麼回事?火怎麼會燒得這麼猛?誰負責守山,還不快去看看!」

    一陣夜風送來炙人的熱氣,同時也帶來陣陣濃烈的酒香,解答了刁熊的疑惑。

    沈月娥尖叫道:「是有人借酒縱火,你們這些死人還不快去救火?咱們的家當都在後山吶!」

    天星幫眾人被這把突如其來的無名火,燒得一片慌亂,一名堂主帶著手下正待朝後山奔去救火。

    忽而————

    陣陣如雷的蹄音震撼著地皮,接著鬼哭神號似的尖銳馬嘶、豬嚎、牛鳴,同聲齊響,大批豬、馬、牛、羊尾巴著火,自山後瘋狂地湧進練武場,衝散那群正準備前去救火的天星幫所屬。

    練武場上圍堵獨孤羽的數百人被這群哀哀慘叫,橫衝亂撞的四腳畜牲追撞得東倒西歪,亂成一堆。

    有些人在跌倒之後,被人的腳、畜牲的蹄,踩得哭爹喊娘,淒慘狼狽,使得高居屋頂上的弓箭手再也不敢隨便放箭,以免誤傷自己人。

    一時之間,方圓十丈的偌大練武場中充斥著狂亂的場面,屋頂上與牆垛上卻是站滿發怔的弓箭手。

    刁熊與沈月娥不住地跳腳破口大罵,呼前斥後想要維持些正常局面,任誰也沒有注意到場中的獨孤羽已經蹤影杳杳。

    天朦朦的亮了。

    孤山上今晨的空氣,卻不再清新,到處飄蕩著辛辣的酒味和燃燒後特有的刺鼻焦味。

    天星幫總堂口亦不復昔日威風的門面,處處可見被燒燬的破壁殘坦,一群形態疲備的黃衣大漢,正有氣無力,面色頹唐地穿梭在火場中,收拾善後。

    這一把加料的夜火,毫不留情地燒掉大半個孤山,也燒掉天星幫大半的基業。

    孤山東北隅,是少數未被火勢波及,得以倖存的角落,那裡主要的建築是一些下人、伙夫的住處,以及廚房和酒窖。

    昔日不挺起眼的低下地方,卻被一把火燒出重要性。

    至少,在天星幫上上下下為了救火,而被折騰整夜之後,吃與喝更不啻是人生最大享受。

    酒窖沉厚的大門,被兩名天星幫嘍囉呀的一聲推開,兩人走向最近一壇約有人高的酒缸之前,口中閒聊道:「他媽的,不知道是那個神經病,竟然拿這麼上等的老酒去放火,真是糟蹋糧食!」

    「而且是糟蹋你這個煙酒鬼的重要糧食!」

    「噓!豆子,小聲點,我偷的酒你又不是沒喝到,這要是被上面聽見這著時,倒霉的可不光是我一人。」

    豆子輕笑道:「你擔什麼心,現在上面光是忙著調兵遣將大請高手的事都沒空,哪有時間到這裡來聽我們說話?」

    「話是不錯,不過小心點總是比較好。」酒鬼嘿嘿笑道:「也虧得放火的人拿酒當油來糟蹋,這下子咱們可以狠狠幹他幾罈好酒藏起來,留著以後慢慢喝。」

    豆子嘻嘻賊笑道:」對,反正上面也不知道真正損失了多少,數字是隨咱們報出,這種機會不做手腳,那真是罪過。」

    他們二人一陣嘿嘿得意偷笑後,方始合力搬動偌大酒缸朝門外推去……

    「豆子,等等!」酒鬼微喘道:「休息一下,他媽的,這缸子酒還真他娘的重!」

    豆子呵笑道:「人家偷雞要蝕把米,咱們想喝酒自然也得費些力氣。」

    酒鬼休息一陣,閒扯道:「他媽的,說到喝酒,你有沒有看過沈二爺喝酒的樣子?」

    「沈二爺?」豆子道:「你是說咱們當家娘的二弟,那個叫什麼虎的沈賀沈二爺?沒有,怎麼著啦?」

    「是鑽山虎。」酒鬼誇張道:「上回他來做客時,正巧是我輪值,我奉命侍候他喝酒,乖乖,他喝酒可真他娘的好酒量,他獨自一個人就喝掉這麼大一缸的酒,還能像沒事人似的,不簡單。」

    豆子有感而發道:「這回他來可就沒心情喝酒了吧?!」

    「可不是嗎?」酒鬼道:「他原本早就該到的,結果有事在路上耽擱,他剛才才來,一見到咱們老窩的樣子,那張臉全綠啦!」

    豆子歎道:「他媽的巴子,昨天夜裡本是穩噹噹的局面,卻被那把莫名其妙地火燒翻了天,不就像煮熟的鴨子給飛了?」

    酒鬼怒道:「甭提啦!那只病鴨一飛,咱們當家的氣得想吃人,弟兄們都不好受,尤其是陸堂主他們,全都被交到刑堂吃生活去了。」

    「奇怪……」豆子不解道:「明明是重傷要死的人,怎麼會突然不見?一定是有人接應,可是,人家不是說病書生無親無戚、無朋無友,不論走到哪裡都是孤孤寡寡一個人,誰會來接應他?」

    酒鬼獻寶道:「哈!這事你就不知道了,我聽我妹夫的小姨子的哥哥說,最近病書生不知道從哪裡弄了個小跟班的,據當家的他們推測,昨晚那把火準是那小鬼幹的事。」

    豆子咋舌道:「他媽的!他們一搭檔,一個殺人,一個放火,還真叫狠吶!這遭讓人跑了,只怕咱們窩裡的樂子可大啦!」

    「那是一定的。」酒鬼道:「所以我聽說當家的特地差人連夜趕到找幫手,準備好好對付那個病癆鬼。」

    豆子嗤道:「有用嗎?上次不是說歡樂神宮的宮主如何厲害了得,還不是被擺倒,有啥屁本事!」

    酒鬼不以為然道:「歡樂神宮那群騷娘們除了床上管用外,果真碰上硬傢伙,還不是照樣無路用,這回,聽說當家的花了大把銀子請鬼劍和長刀那兩個煞星來助陣,應該沒問題才對!」

    豆子噓口氣道:「乖乖隆地咚!鬼劍愁、妖刀丑,刀劍齊出江湖憂,看來咱們窩裡越來越熱鬧啦!」

    「他媽的!」酒鬼啤笑道:「你這小子居然想看自己窩裡唱戲,你真他娘的,好毒呀!」

    豆子嘿嘿笑道:「有戲不看白不看,你還不是和我同樣心思,少在那裡龜笑鱉沒有尾巴!」

    他們兩人相對一陣呵呵輕笑,重新抬起酒缸離開酒窖,酒窖的大門砰地關上,室內恢復原有的昏暗和沉寂。

    半晌之後……

    「呵呵……羽叔,你聽見沒有?咱們這下子變成殺人放火,壞事幹絕的大惡人啦!」

    酒窖深處的角落,傳出山仔自得有趣的笑聲。

    原來,在層層疊疊大小酒罈的後面,早被山仔清理出一小片空間,做為他與獨孤羽藏身之處。

    躲在其中,只要不出聲,藉著酒罈的掩蔽,即使有人進入酒窖,也不易察覺。

    獨孤羽長髮垂散,臉色黯青,形態疲憊地依牆而坐,他沾滿血漬的長袍已經變得深褐僵硬,而且破爛不堪。

    此刻的他看來更像一個甫自地獄逃出的慘死冤魂,一個正計劃向仇家索債報復的淒厲冤魂!

    他閉著眼,淡然道:「天星幫很快就會發現,殺人放火只是所有壞事中最輕微的一件。」

    山仔吐吐舌道:「乖乖,還有更嚴重的後果?!我看這些人馬上要後悔得罪羽叔你啦!」

    「是的,咳咳……」獨孤羽輕咳道:「他們將會非常非常後梅。」

    山仔關心道:「羽叔,你傷的不輕,我看咱們還是先想辦法離開孤山,等你傷好之後,再來找他們算帳,這樣或比較恰當。」

    獨孤羽輕輕搖頭道:「不!我若是就此離去,便等於承認失敗。」

    七

    他自嘲般地笑笑,接著落寞道:「我可以死,但絕對不能敗,尤其是不能敗在天星幫此等二流組合的手中。」

    山仔搔搔後腦勺,頭大道:「哪有這種事,天底下不可能有永遠不失敗的人嘛!這樣子混江湖豈不成了死路一條?!太沒道理啦!」

    獨孤羽淡然道:「江湖之中本來就不是講道理的地方,便知是死路,走上之事也難回頭,唉……我不是一再交代你千萬別露面?如今只怕你再也無法脫離這個圈子,恐怕往後你也得過著這種身不由己的生活。」

    山仔不以為意地可笑:「羽叔,反正我和你牽扯上,已經是生米煮成熟飯的事實,你怨歎也無路用了,再說,我就不相信江湖真的有那麼邪門,能夠讓我這個只懂得按自己意思過日子的人,變得身不由已!」

    獨孤羽含意頗深道:「有些事若能親自去嘗試,體會一番經驗固然不錯,但是有些事卻是試不得,一試之後而會造成終生遺憾,對那種試不得的事,能避則避方屬上策。」

    山仔眨眼謔笑道:「我是初生的小牛,不怕江湖這隻母老虎,所以不信邪,非得和它玩耍一番才甘心,就算真的是走上死路,也才有機會提前到十八層地獄四處觀光。」

    獨孤羽被他黠謔的表情,逗得輕笑連連,莞爾道:「看不出你才這麼點年紀,就說得出這番話,不過,你可別說是一回事,萬一真碰上情況時又捨不得死,反倒向敵人跪地求饒。」

    山仔抿著嘴道:「跪地求饒?那是不可能的事,不過……」他表情一變,曖昧地眨眨眼,接口道:「站著求饒倒值得試試!」

    獨孤羽豁然哈哈大笑,卻因為牽動胸前傷口而驀地皺眉。

    山仔急忙豎指於唇道:「噓!別笑太大聲,萬一讓人聽見,咱們就真的變成酒缸裡的鱉,醉鱉大餐。」

    獨孤羽調勻氣息後,傲然道:「山仔,你別看羽叔受傷不輕,但只要有人接近這酒窖附近方圓三丈範圍之內,還瞞不了我。」

    山仔早將他驚世駭俗的本事視為理所當然,毫不訝異道:「小心駛得萬年船,這句話是你教我的。」

    獨孤羽微然一曬。

    山仔又問:「羽叔,你真的打定主意要再硬幹一場?」

    獨孤羽頷首道:「咱們在此雖然藏得了一時,但是,只要辣娘子如外傳言那般精明,定然會很快發現個中蹊蹺,派人前來搜查,那時,就如你剛才所言,咱們會變成酒缸裡的鱉任人宰割。」

    山仔不服氣道:「那個查賠有可能那麼聰明嗎?」

    「查賠?」獨孤羽怔然道:「這又是什麼玩意?」.山仔嘿嘿黠笑道:「查賠就是潑婦,潑婦就叫查賠,這是『閩南語』,我向林員外家裡一個老阿伯學的。」

    獨孤羽哭笑不得地猛搖其頭。

    山仔復又咂著嘴道:「羽叔,我就不相信那個娘們真有你說的聰明,她怎麼會想得到咱們就躲在酒窖裡?」

    獨孤羽沉聲道:「不要小看辣娘子,刁熊由光棍兒一個混到如今掌有這個二流幫會,全是靠他老婆為他打點、設計而得,由此可以證明,沈月娥定然是個精明厲害的婦道人家,否則,她不會被稱為辣娘子。」

    他微頓之後,接著分析道:「你昨夜放的那把火,是籍酒助燃,所以最先,而且最容易焚燬破壞的地方,應該是酒窖才對,只要猜想你為何反倒留下酒窖,卻燒掉其他部分,就知道你別有企圖。」

    獨孤羽瞟了山仔一眼,又道:「而你的企圖,絕對不會像方纔那兩名蠢蛋,只為留存這些佳釀,那般好心,你想人家會不來此弄個明白?!」

    山仔尷尬笑道:「奶奶的!我還以為自己這招大隱於市用得漂亮,其實是真夠爛!」

    「知道就好。」獨孤羽盤坐而起,慎重道:「天星幫已經不惜代價僱用鬼劍和妖刀,我們最好趁這兩人到達之前,先解決天星幫,以免遭遇上時得多費手腳。」

    山仔好奇問道:「他們很厲害?」

    獨孤羽輕哼道:「若論單打獨鬥,他們二人勉強算得上是高手,不足為慮,但他們二人有一套詭異的聯手之擊,威力足堪比擬功力卓絕的柔情夫人。」

    山仔訝道:「羽叔,你認為那個騷娘們宮主比較厲害?剛才那兩個酒鬼不是說她沒啥大不了,最後還是被你給幹掉。」

    「他們懂什麼。」獨孤羽沉緩道:「柔情夫人不愧是成名一甲子以上的妖婦,她是羽叔自出道以來,第一個能夠逼我動用十成功力,導致病發的超絕高手,若非我使詐,讓她低估我的能耐,只怕,今天躺下的是我而不是她。」

    山仔擔心道:「你說那兩個什麼刀呀,劍呀的殺胚,聯手威力不比柔情夫人差。以你現在情況再碰上他們豈不是大大的不妙?」

    獨孤羽沉穩淡笑道:「所以咱們才要趁他們沒到達之前,先殺出去。」

    他說完即不再多言,逕自閉目運功調息,準備為另一場血戰養足精神氣力。

《我是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