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蕭珂誤服毒藥,闖離敬阜山莊的時候,昔日長髮魯達曾約晤蕭震東的劉氏墳場,正展開一幕悲涼淒厲的生死決鬥!一共有四個人,決鬥的是冰玄老人和長髮魯達,證人是酸秀才白秀山和鐵牌道長涵齡。
這個生死的約會,是今天早晨訂的;魯達本來堅持在清明次日,冰玄老人卻直指他那意欲毀滅蕭氏一家的陰險企圖,更聲言絕不改期!魯達自信有必勝的把握,遂忿然承諾。在魯達的預料中,冰玄老人絕不知道蕭珂練成了足能毀滅他的神功!而蕭珂卻受自己條件的約束。所以他答應了決鬥的日子,和二更動手的時間。
中午前敬阜山莊老家人蕭福,偷偷前來,奉蕭珂之命告訴魯達,冰玄老人已到,魯達更放下了懸心。蕭珂既知冰玄之事,他計算著不論能否安然帶走楚零,或事情決裂,二更天蕭珂必定能夠趕到蕭家墳場,自己保立不敗之地!話雖如此,魯達卻狡猾異常,從身上取下了一個魚皮小囊,交給蕭福暫為存放,更不許告訴別人;並吩咐蕭福,萬一聽到自己和蕭珂不幸消息時,立刻打開皮囊仔細觀看,蕭福諾諾懷囊而歸。
因此當初在兩個證人和冰玄老人來到的時候,魯達仍然陰惻安閒的譏諷著對方。他對證人說道:「兩位很喜歡管閒事,那只有祈求上天賜福給你們了。萬一不幸,冰玄老人敗死,兩位就是陪葬的朋友!」魯達又怎知道,這份閒事是白秀山打賭輸了逼著管的呢!來時冰玄老人已經把利害講解清楚;白天老人更曾秘囑過楚零保護蕭家應付蕭珂的方策,是故冰玄老人也是成竹在胸而來。
白秀山明知冰玄老人若敗,自己和涵齡絕難逃生;反正是如此,樂得頂魯達幾句先消消悶氣,立刻酸溜溜的說道:「何方小子這般狂妄,設非爾與老人成約在先,區區定然重責不貸。死到臨頭,尚不知悔,誠系堪歎可憐無知蠢才也!」魯達不和他鬥嘴,靜等二更。
搏鬥時間已到,蕭珂渺無消息,長髮魯達不由暗中焦急。
冰玄老人看透這點,冷言說道:「你等蕭珂?魯達,沒有指望了,他碰上更厲害的對手!那人自嬰兒時玄關已通,『異離神功』已到化境,蕭珂此時自顧不暇,管不得你了!這一場是咱們兩人的事。昔日暗算於我,偷劫了我的『寒禪寶卷』,本和利現在一起算清!你我兩人的功力相等,火候我深,內力你足,半斤八兩,時間已經到了,證人也等了好久,咱們就動手吧!」
魯達沒想到蕭震東會請有精習「異離神功」的高手,在敬阜山莊等敵;果真如此,異離神功正是寒禪陰功的剋星,蕭珂至今未到,看來凶多吉少。冰玄已經催鬥,只得拋下心頭一切,靜斂內力與敵一搏。
冰玄老人肅穆的問道:「魯達!是單單用真功夫,還是各憑心智?」
「實對實!」長髮魯達慨然回答。
冰玄老人點點頭說道:「很好,不愧無敵二字,你我相距若干尺寸?」
「兩丈!」魯達傲然吐出互相動手的距離,並輕蔑的看著冰玄老人。
冰玄毫無表情,笑對白秀山道:「證人幫忙吧!畫一條直線,要夠兩丈才成,兩端各畫一尺直徑的小圓圈!」
白秀山立刻畫好,冰玄轉對魯達道:「你對證人說動手的規矩吧!」
魯達冷然說道:「證人發動手的號令,我與冰玄站在長線兩端的小圓圈內,出圈為負!」
搏鬥之人已穩站小圈內,就等證人發令。冰玄老人笑對兩位證人道:「請證人退出三丈以外發令,免得妨礙我等動手!」
魯達冷笑著說道:「管閒事的朋友,冰玄知道你們受不了這寒毒冷飆一擊之威,在提醒你們躲開呢!」
白秀山以牙還牙說道:「相距兩丈動手,明明偷巧;魯達,回頭你要不死,也嘗嘗秀才公扇子的滋味!」說著退後數丈,喊令兩人預備,接著嘹亮的一聲「請」字,場上搏鬥已起!
兩人四掌同時推揚,冷飆暴起,遠在三丈外的鐵牌道人和白秀山,立時覺得如墜冰谷,透骨凜寒。兩人也是名傳天下的人物,怎肯再向後面退避?但又都知道這種奇異的陰寒功力,有蝕骨化筋的狠毒,只得緩緩提動純陽真氣,四肢流回不歇,來阻擋這寒毒冷飆。
就這眨眼時間,場上已看不見生死相搏者的影子;方圓二丈,只是一團白茫茫的寒霧,越來越濃。怪道的是那霧竟不飛散,攢聚在一塊兒,外表不見游動,死沉沉的,內中卻轉瞬萬變,旋轉翻滾不停。
乍看像是一團霧,並無奇處;仔細注目,顏色略有差異,大半純白的霧氣,裹住微帶淡灰的一小半雲團,雙方在吞吐壓仰不停。由相搏的兩人所站方向,可以分辨出來:雪白的是發自冰玄老人,略帶淡灰的是起自長髮魯達身畔。
火候上冰玄老人是穩佔勝場,從無法再為逼進一步看來,魯達真力充沛,不現敗象!但這種奇絕功力和內中包含著的殺手,兩位證人卻難窺堂奧,不敢輕下斷言,孰優誰劣!當然他們深望冰玄老人得勝,因為這場爭搏的結局,關係他倆的生死存亡,和老友蕭震東一家大小的安全。起先白秀山雖明知不敵魯達,卻真有和此人內力一搏的雄心;如今明確瞭解,這不是功力深淺的問題,倘無對抗冰寒陰毒的辦法,必死無疑!
霧氣濃度再深、再沉,涵齡和白秀山被迫又退後了丈餘遠。白秀山和涵齡必須保持精神和體力。以備萬一之時,和長髮魯達一搏,內力真氣怎肯再作無謂的消耗?後退避卻寒毒陰功,是上上策。
寒霧中心逐漸凝結,緩緩向外層層延,滾動的霧氣變作實質;終於由冷氣化成冰霧,冰霧轉為冰層;冰層互相連結,密密凍闔到一起,成了一座高丈餘,寬長約兩丈六七的冰巖!從外面看來,已很清楚,長髮魯達和冰玄老人皆凍結在冰巖少中,動都不動。是生是死,兩位證人難以判定。
白秀山皺眉說道:「老道!我真有點怕了。」
涵齡明白老友言下何指,歎口氣道:「實在讓人怕。不怪你,這種功力要再不能令人凜懼震服,老道死也不信!」
「老道!要是你凍在裡面,能活多久?」
「至多兩三個時辰屍!」
白秀山一笑說道:「胡說八道!」
老道冒火了,急急的說道:「笑?你不信?別把老道瞧得太不值錢,這身內力敢說足能掙扎冰寒到兩個時辰不致凍死!」
「老道!秀才公讀聖賢書,說道理話,你一口真氣能憋多久?」
「這難說了,從來就沒計算過,問這個幹嘛?」
「不用計算,也不必去管他能有多久了,老道!你要凍在裡面,至多耗兩口半氣的功夫!」
「混帳!老道要不是個出家人,起碼要再罵得你難聽點,你把老道看成什麼東西了?哼!」
「別冒火,老道,我一說你就明白了,憑內力功夫,應該是能耗個不短的時間,可是你忘了事實?事實上不允許你耗下去?」
「越說越不成話了,我的內力真氣,由我作主,管什麼事實不事實?」
「老道!你先別抬槓,仔細看看冰玄老人和長髮魯達現在是什麼樣子!」
涵齡注目半晌,說道:「端正站立,除頭部還有尺餘空隙外,其餘全已和冰層緊緊凍結在一塊!」
「對了!老道,再仔細看,可有通到冰層外面的孔洞?」
「酸丁,你犯了那門子的病?告訴過你了,除了頭部還沒和冰凍結在一塊之外,其餘全是冰層!你又不是看不見,在哪兒有透到外面的孔洞?」
「所以-!要是你凍到裡面,兩口半氣的功夫準死!」
涵齡皺著眉沒再開口。誠然如此,憑功力按說應該兩個時辰內不會死去,可是凍合一起,絲毫空氣沒有,隨你功力多高,不喘氣總活不了!白秀山這才又說道:「所以我斷定,他們現在還都活著,不過沒有多少時間好活啦!我不停注目,如今他倆個頭部所餘的空隙,已減到七寸了,看來……」
涵齡打斷白秀山的話,急急的說道:「快看!長髮魯達好像掙扎得很厲害!」
果然,長髮魯達從和冰玄老人凍結在冰層中以後,臉上神色和面部表情,從未更改過那種稀有的殘酷暨冷漠的態度;就這眨眼的時候,他變了,臉上現出猙獰醜惡的暴戾樣子,五官不停顫動,像是忿恨到極點但又無可奈何似的。冰玄老人形狀如前?不!也變了,好像略微的消瘦清俊了些;像哪兒有點不太舒服似的,眉毛攢聚在一起,灼灼含光的雙睛,如今僅剩下一道細若游絲的縫,不停眨動。
白秀山直睜著眼,咬著牙,不瞬的看著冰層說道:「老道!魯達是要掙脫開冰層的圍困。」
涵齡也目不旁視的答道:「心有餘而力不足,我看他完了!」
「這個人死不足惜。唉!可歎可憐又可惜。」
「酸丁,你今天發瘋啦?一會兒說他死不足惜,又說可歎可憐可惜,反覆無常!」
「老道,你吃素吃得心腸淡了,淡得連事都不多過一遍大腦!死不足惜的是魯達,可歎可惜的是冰玄老人。魯達心有餘而力不足,脫身無望,冰玄老人還不是一樣。眼見一位無人能敵的前輩高手,竟和這個殺父背倫的東西並骨偕亡,有多不值,有多可惜!」
涵齡立刻回答道:「對!我忘了這一點。酸丁,要不咱什齊心合力打碎老人身後的冰層,救他出險?」
「挾泰山而超北海,非我不為也,實秀才公所不能也!」
要緊關頭,白秀山說出一句酸話。平常老道會笑,今天卻不然。他明白寒毒未消,適才在三丈圓圈邊緣,都要真力回轉相抵才能站住腳;要想攻進寒毒冰巖之中,憑自己和酸丁的功力,今生無望,難怪酸丁酸溜溜的說是挾泰山而超北海了。
「老道要糟!」
涵齡也已經看出冰層中兩個人的變化來了。白秀山急得直嚷老道要糟,老道並不怪他,自己何嘗不急。冰層中已無空隙,冰玄老人雙目微開著的那道細縫,不知何時,閉了起來!魯達怒睜著的凶眼,也已閹死;醜惡猙獰的神色表情全收,卻變成反樸還真般的微笑!
別看白秀山剛剛說闖進寒毒冰層是挾泰山似的無望,這時卻不顧一切,箭射而出,撲向冰玄老人身後冰旁;涵齡想都沒想,跟蹤縱去。他兩個和冰玄老人,中間只隔著三四尺寬的堅冰。涵齡驀地雙掌猛揚,把一生心血所粹的內功真力元陽神火發出,要穿透堅冰解救冰玄。白秀山倏地轉身,也甩起雙掌,卻迎向涵齡的掌力;涵齡被反震出五六步遠,白秀山撞到冰上。涵齡奇怪的問道:「你幹嘛攔著我破冰救人?」
白秀山皺眉說道:「沒見過你這樣笨的老道,再仔細想想,這冰能打破嗎?」
「當然能!」涵齡氣忿的說。
白秀山急忙道:「剛剛你罵我混帳,看來混帳的是你。適才咱們都無法立足三丈地方,現在卻能毫無感覺的站到最中心來,什麼道理?這不明明白白的告訴你,動手的兩個人,全早死了;陰寒毒功失去了本源,消散了透骨蝕髓的功勁,這冰層等於一塊死物……」
「是嘛!就因為已是一塊死物,老道才能破冰救人啊!」
白秀山哼了一聲道:「秀才公敢問你一聲,適才你暴提數十年真火內力,能透碎冰層若干?」
「丈二之內,堅冰碎裂成塊!」
「對了!死人不像活人,自是比不上堅冰硬固,更絕無柔力;冰都能震成碎塊,冰玄老人的遺體還能完整?人沒救成,反而使老人肢體分裂。老道!你這算老子的家法,還是呂純陽的傳授?」
這話問得涵齡垂頭喪氣,閉口無言。半晌,涵齡才開口道:「那怎麼辦呢?天就要亮了,總不能候著這冰層融化了再說呀?」
「當然,咱們只能慢慢地小心地來,一點點打碎堅冰!」
於是兩人開始動手,謹慎小心的總算挖出了冰玄老人的屍體,天光已然大亮!人死不結怨,一了百了。再動手挖出魯達來,兩個屍體放置稍遠地方,不能再留著大塊冰巖驚駭世俗。這才雙雙施展功力,震成碎塊;太陽已然高張,冰塊逐漸融化成水。
陽光照在屍體上,涵齡突然看到長髮魯達似是顫動了一下,立即注目不瞬;半晌,屍體直挺僵臥,不見絲毫生氣。初陽耀眼生花,涵齡暗自好笑,所幸並沒有大驚小怪通知酸秀才,否則酸丁又不知道要說自己什麼話了。這時白秀山皺眉說道:「老道!如今只好一人捧一個,到敬阜山莊再說!」
「酸丁!我不幹。大清老早帶著兩個死屍到朋友家去,這算怎麼回事?」
「冰玄老人無異是為敬阜山莊而死,蕭老大要不高興,秀才我一人擔當!」
「那我捧冰玄老人!」涵齡挑了一個,剩下長髮魯達交給白秀山。
白秀山笑道:「老道!我看你道德經還要多念兩遍才行,死屍還分什麼好壞?走吧!」兩個人遂各抱著一個屍體,疾行飛奔到了敬阜山莊,縱進莊門。昔日曾被蕭珂放火焚燬的馬棚,早已重新建好;兩個人把屍體安置在馬棚裡,並用乾草遮蓋好了,才喚醒老家人蕭福。
蕭震東得報白秀山和涵齡來拜,又喜又疑。喜的是故友情重,昨遭逐客,今晨仍然前來;疑的是說好明天,為什麼早到一日?莫非發生了重大事故?迎進客廳,酸秀才早和涵齡說妥,仍然故作不知,含笑說道:「天下就有像我們這樣不知羞恥為何物的朋友,昨遭逐去,今天竟又趕著回來了。大哥,我們是不是讓你覺得討厭!」
蕭震東笑說道:「白二弟你好厲害的嘴,不過任你怎麼說,我只招待午餐,飯後仍然要請兩位出莊。咱們訂約明日,一切無法更改。」
「貧道真有些不懂施主所弄的奧妙了,自古訂約,只有遲誤之罰,難道早來一天也有罪過?」鐵牌道長有心引蕭震東說實話,這樣發問。
蕭震東怎肯連累知友?長髮魯達功力深奧陰狠無敵,面前故交絕非對手,你讓他說什麼好呢?遲遲半晌未能作答。
白秀山不忍蕭震東為難,笑著說道:「你如何逐客,何時逐客,這是你的事,我們不聞不問。我們還自呂梁前來,帶了點禮物,放到馬棚裡了,要不要看看?」
蕭震東開朗敞笑著,對涵齡說道:「白二弟不去說他,道長你怎麼也陪著他一塊兒搗鬼?昨天沒說帶著東西呀?時隔一宿變出禮物來了,真令人不信!」
涵齡正容說道:「禮物笨重,昨日還沒捎到,設若不信,何妨看上二看?不過你不見得會喜歡!」
蕭震東見涵齡說得煞有其事,遂笑著站起,意思是要去看看,一面走著卻問白秀山道:「白二弟,到底是什麼禮物,又為何放置在馬棚裡面呢?」
白秀山和涵齡一邊陪著往外走,他順口回答道:「老道說得對,禮物笨重,大哥不見得喜歡,但我卻敢和大哥賭個東道。內中一件禮物,大哥看到之後,可能極不愉快;另一件卻實足能請大哥自動推翻適才所說飯後逐客的決定!」
蕭震東哈哈大笑著說道:「蕭震東倒要見識一下是件什麼禮物,能令我改變初衷!」
談笑聲中走進馬棚。白秀山走到乾草堆旁,順手取過草耙,面帶著神秘的笑容,看著蕭震東,用耙子輕輕耙開最上層的乾草。他要讓蕭震東突然看到長髮魯達的屍體,意外的驚喜一下。
豈料蕭震東卻現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一旁站立的老道涵齡,竟面露著驚懼詫異的神色。白秀山知道奇變突生,這才定睛注視乾草堆,立刻嚇得面色變成了蒼白,那兩具死挺挺硬邦邦的屍體,似霜若霧已經消失無蹤!
酸秀才不等蕭震東追問,迭聲對涵齡說道:「別閒著,老道,死人能跑,聖賢書上沒見到過,還不搜!」涵齡一點頭飄身縱出,不管這是大白天了,飛臨馬棚轉登參天古樹之上,四下觀望。
白秀山急急的對蕭震東道:「冰玄老人昨夜和長髮魯達交手,兩敗俱傷;我和老道把兩具屍體帶到馬棚,如今都丟了!」
蕭震東聞言已悟及一切,他經驗老到,立即伏身馬棚地上,仔細查看;可惜碰上了狡猾的對手,連一絲痕跡都沒有。
涵齡縱落之後,搖頭說道:「這附近二里地內,不見蹤跡!」
白秀山才待備馬追索搜查,蕭震東長歎一聲,攔住他道:「白二弟,不必啦!咱們到內宅商量些要緊的事,老哥哥怕已活不到明天了!」
涵齡和白秀山聞言驚懼異常,一言不發隨著蕭震東到達內宅;就只有他們三位,緊閉著室門,直談到中飯時候,才啟門走出。
楚零、蕭瑾冷眼旁觀,白秀山和涵齡道長面上淒容未消;蕭震東雖然滿臉溫和笑容,但掩飾不住他內心所積壓著的沉重。飯後蕭震東坦誠感慨的對楚零說道:「零兒,自老禪師把你托付給我,三年來你我親如父子。你天性忠厚,待人謙和,我才放心的把瑾兒終身訂托在你身上,如今敬阜山莊不能再留……」
楚零一反昔日木訥之態,奇怪的問道:「義父,為什麼我們不能再留在敬阜山莊?義父有話孩兒敢請您老人家不要保留,說出它好嗎?」
蕭震東長歎一聲道:「好!時間不多,別中途再多問,我簡略的告訴你們一切經過。蕭珂學了一身陰狠無比的功夫回來,所作所為對我老頭子是忒也過份了些,逼得我不能不下毒手。他如今已死多時,屍骨何在,沒人知道,但絕不出百里方圓地區。我已拜煩涵齡道長,在附近百餘里內仔細搜覓,並安葬入土。三年前我曾和武林中一個最厲害惡毒的人物訂約,在今天午夜作生死的搏鬥!但我絕不是這人的對手。就因為聽到這人曾在不久以前,親手殺了他的父親,我一變平生磊落光明的本性,安排了一個必能殺死這人的計謀。」
「零兒應該明白,大丈夫終身守志的可貴;雖然這人必須除去,可是這種用詭計的辦法,我卻深感有些違心而不安。所以我也必須一死,這樣才不愧天不怍人,得能心安!因此我吞服了一種藥物,在今夜三更過後不久,必然死亡!誰知天罰惡人,這萬惡殺父的賊子,昨夜遭遇強敵,彼此已然偕亡,此事是白大俠和道長所目睹,與這賊同死的就是東海雪叟冰玄老人!屍體曾被道長等帶來山莊,詎料突變奇出,兩個屍體俱皆丟失,這雖證明其中有人存著極不安份的企圖,但死的人卻證明絕無重生可能,這一點自有白大俠今後去留意查訪。」
「敬阜山莊是金兵指日可到的地方,已死的那人是金朝新貴,這裡已經不是平安的土地。你和瑾兒,性善而又年輕,我死之後,誰又能再照拂你們呢?適才曾和白大俠相商,我死後入土安葬事畢,白大俠和道長追查偷屍和搜尋蕭珂遺體的事情,也應完成,然後帶你們去山西呂梁山,傳授你們護身的功夫。楚零二十歲的時候,由白大俠作證,和瑾兒結為夫婦。話到此為止,你們不許再違我的囑咐,也不許再添我心煩!」
話剛說完,蕭瑾已經悲號一聲,撲到父親懷裡,婉轉嬌啼起來。楚零面露淒容卻不現慌張忙亂的道:「義父!你服的是哪種毒藥,就沒有一點補救的辦法?」
「零兒,這藥是雲蒙禪師配練的,昔日江湖豪傑在投效岳家軍營後,每人分得兩粒;一為服後兩個時辰之內斃死,一為慢性,要十三、四個時辰才死。當時共歃漢賊誓不兩立血盟,以備必死之用,絕無解救之策!」
蕭震東一面回答楚零,一面暗中奇怪這孩子沉著的不凡性格,異於常人。適才內宅中已將自己詳情吐訴給兩位老友,他們都驚詫悚懼悲痛的說不出話來,就沒有一個想到挽救的這回事。看得出來,楚零內心哀痛萬端,即能沉靜的懷疑事實和謀取挽救的方策。他手撫著瑾兒的秀髮,為自己這前後孤零寂寞的愛女深感到歉然,但也代她高興。女孩子幼小要有慈母為她打定良善的基礎,嚴父教她自尊和自立;但她一世的幸福,卻在終身伴侶的選擇上。蕭震東憧憬著愛女未來必然幸福,楚零的熱誠坦爽和對愛女的關懷及遇事的沉著明智,實在顯示出是一個可靠完美的少年。蕭瑾是他唯一的骨血,除卻略覺生死別離的惆悵之外,他覺得自己真的再也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
蕭瑾已經哭成了個淚人兒,一旁的白秀山和涵齡,也都心酸難禁。楚零欲言又止,卻突然問出一句奇異的話來,他問白秀山說道:「戰亂連年,白叔,你說哪裡是最清靜的地方?」
白秀山讓小孩子難住了,半晌才自言自語的說道:「這個不好回答,蒙古崛起,燕地金賊戰勝,宋室偏安,匪盜無處無之。要說清靜的地方,只有白雲日繞的遠山深澤了;可是那種地方,也多的是自命不凡的真小人,自比伯夷叔齊,但卻經不住聲色誘惑,除非是沒人的地方。」
他說到這裡,才想起來離題太遠,遂「哦」了一聲問道:「你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楚零搖頭答道:「隨口一問,我覺得奇怪。」
涵齡、白秀山和蕭震東詫異的互望了一眼。蕭震東和楚零三年來朝夕相處,瞭解這娃兒的靈慧仁性,笑著向他說道:「問一件事情必定有個原因,奇怪也是原因之一。不過適才你所問的事『哪裡是最清靜的地方』,而原因卻是奇怪兩個字的話,就無法使人能夠連貫了。零兒,告訴我你想些什麼?」
蕭瑾在爸爸的懷裡卻悲聲道:「我懂零哥哥想要帶我到哪兒去,那是個最高也最冷的山頂!」
白秀山立刻問楚零道:「你不願意到呂梁山?」
楚零點點頭,涵齡卻問道:「亂世流離,你就不想學些防身的武技?」
「義父為當代七大高手之一,竟然服毒;珂哥哥曾有一身天下無敵的功夫,冰玄老人四十年前武林第一,還有那個和義父有約已死的長髮魯達,如今何在?平庸是福,楚零奇怪人們為什麼想不開這些。學優則仕,仕又何必位居極品?伴君如伴虎,俗語說『天威難測』!一朝禍發,九族盡誅,這是何苦?忠勇愛國如岳大元帥,那下場就該令千載千世的人悲忿傷痛了!武成又何必爭勝顯名?山高還有高山,水深還有大海。當年禪師教我古書,偶然看到莊子養生一篇,開頭的兩句話『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就深有感觸。這兩句話雖然表現的太弱,要是人人如此,天下豈不永存於混沌時期?但卻是經驗良言,過猶不及,人人都很明白,逞強久必遇除!鬥勝遲早喪生!好名難能持久!零兒卻只望能安安逸逸和瑾妹妹快樂平凡的活下去,助人,不惹人;做事,不爭事,就很滿意了。學功夫能護身,卻也能殺身。零兒又笨,所以不願做這些事!」
十五歲多點的娃兒,這番話使三位成名天下的武林客俱覺羞愧。蕭震東暗自點頭,細忖生平,何嘗不是如此,可惜竟然未能先知!
白秀山不第秀才,自有一套,笑說道:「楚零,看來我這秀才公三字,要移交給你了。不過我也有奇怪的地方,要問問你。你想幹些什麼?人總不能說空話活著,務農,你的田呢?安居,哪是你的家呢?何況……」
楚零只回答了一句道:「白叔看吧!至多十年。」就轉對蕭瑾道:「瑾妹妹可以先跟我到後面去一趟嗎?」蕭瑾點點頭離開了爸爸的膝前,隨楚零走去。
白秀山搖頭悄聲對蕭震東道:「這孩子深沉得有些怕人,大哥,我們怎麼辦?」
蕭震東卻道:「白二弟不必掛懷,仍然按照我們所說的去辦,最後我會叮囑楚零答應的。」
涵齡若有所思,一旁晃頭搖首喃喃自語道:「雲蒙禪師怎能如此?不對?可又不錯!真怪!」
白秀山突然說道:「老道!酸溜溜是我秀才公的專權,你搖晃著腦袋在作哪段詩?」
白秀山正要說出他心裡陡然驚悟的事情,蕭瑾笑著又蹦又跳的進來,丈外就喊一聲「爸」,竟飄身撲到蕭震東懷裡,一絲也看不出適才那種悲傷哀痛的神色來了!涵齡越發認定自己徹悟的不錯!他存下了心,要冷眼旁觀,也舒展了積壓在心頭的鬱悶,和即將目睹老友毒發身死的悲哀。
楚零不知忙些什麼,過了好久才回到廳內。其間蕭震東將敬阜山莊裡的僕婦等人,一一開發;除應得工資外,每人加發百兩紋銀,立諭離莊,只剩老家人蕭福。楚零來時,蕭福正恭候著老主人的發付。蕭震東對這個自小伴讀的家人,早無主僕之分,感慨的問道:「蕭福,你怎麼辦呢?」
蕭福也許是早年勤勞忒煞,顯得份外老邁;尤其是今天,像特別疲乏似的。蕭震東卻暗中驚詫,蕭福已得自己真傳,不應如此,但事實上卻證明今天蕭福是真的疲乏了。這時蕭福聞言顫抖著因過於勞累而暫時麻痺了的雙手,挺了挺瘠癟的身子說道:「莊主知道,這兒就是我的家,我死也不離敬阜山莊!」
這幾句本是平常的話,今天蕭震東聽來,特別感傷。適才曾經閃過腦際的驚詫和意念,無形中消失殆盡,幽幽長歎道:「也好,隨你吧!敬阜山莊也需要有人照料。蕭福,莊裡還有多少現銀?」
蕭福並沒思索,立刻就道:「歷年存剩共是七千四百三十二兩正,今天用了兩千三百兩,還有五千一百三十二兩。」
「我問你現銀!」
「是!莊主,兵慌馬亂的年頭,錢莊上那幾張紙,我怎麼看怎麼不放心,早換成了現銀啦!」
蕭震東笑了,到底是老人家,做事不用主人操心,遂吩咐他道:「過幾天白大俠要帶楚少爺和瑾姑娘到山西,那些銀子正好派上用處。你留下一千一百三十二兩,那是我送給你的,剩下的交給白大俠就是……」
蕭福竟然抗聲問道:「莊主不給柯少爺留點?」
蕭震東陡一凜,他無法和蕭福解說,只好點著頭道:「那就給他留下五百兩吧!其實我知道,蕭柯不會再用我給他留下的錢了!」
蕭福答應著沒再替蕭柯爭多爭少,但卻問出一句使人萬萬料不到的話來。他很正經的問道:「莊主剛才可是說瑾姑娘要和楚少爺一塊去山西?」
蕭震東莫名其妙蕭福問這些幹什麼,點了點頭。蕭福卻盯了楚零一眼道:「莊主放心楚少爺?」
蕭瑾小手一指,還沒發火,蕭福接著說道:「敬阜山莊就毀在他的手上!從前快快樂樂,自從他來了之後,主母不幸去世,柯少爺突然出走,如今莊主又莫名其妙的要……」
蕭震東霍的站起,厲聲叱道:「蕭福住口!」
豈料蕭福卻悲聲喊道:「死我也要把話說完!他姓楚,哪裡是他的家,父母又是誰?是他逼走了柯少爺,毀了敬阜山莊,我恨死了他!瑾姑娘要跟他走,今後有的是懊悔日子!」
蕭震東再次厲叱制止,蕭福驀的全身一抖,鬆軟疲乏的低下了頭。片刻他緩緩直立,雙目露出奇光說道:「莊主原諒我,我覺得極不舒服,但仍願望莊主能收回一切決定;否則未來的日子誰也不知道要發生什麼變化,到時候後悔就晚了!」說著他忿怒的轉身走下。
楚零毫無怨怒或不安的表示,涵零深覺一切漸漸明朗。他不敢憑空臆料這內中的原因,只是直覺到一件重大的事故已經降臨,並逐漸現出他的始末根由。但是還要等待,必須到最後結局的揭示,才能全部瞭然。
是夜二更,蕭震東自座上站起,取出彈丸柔劍對楚零道:「
「要來的總歸來了。候我入土,即和瑾兒隨著白大俠去山西。
這對東西送你留著把玩吧!但卻不准給別人瞧,並要聽白大俠的話!」
「是,義父!」楚零僅僅簡單的回答一聲,蕭瑾雖然偎依在父親的懷裡,卻不見淒容。
驀地三更梆響,大家不由全都注目蕭震東身上。此時的蕭震東突然覺得極乏極倦,昏沉沉的想睡,心裡沒有牽掛,腦海不起雜念,空洞洞,輕飄飄;一切好像是那樣遠,那麼淡,淡的沒有影子。他想笑,笑自己一生的掙扎是虛耗精神。人就是人,多摻上一點東西,不管是善、惡、苦、甜,就會變;不論變的樣子是好是壞,總不純了。人們願望是屬於他自己的一切都要純良善美,但本身卻是摻假最多的物件,豈不可笑!蕭震東似是徹悟了人生,但人生是現實的、殘酷的、無情的,才發覺它的可貴,已經隨著這可貴的意念消逝!
蕭震東死了,死在極度安穩祥和之下,可怪的是屍體並不僵硬!秀才公對這一點,比涵齡懂些。他說人死之後,屍體立刻僵直,但為時非常短暫,隨著就恢復了柔軟;要等一兩個時辰之後,才又逐漸堅硬。
蕭震東一切有備,剎那間已安臥棺中,瑾兒靈前守制,眼無淚!神不悲!只是微帶驚詫,內心似疑惑著些什麼。
楚零到內宅去取孝衣等物,蕭福直著眼走進靈堂,像個幽靈般,站在那兒,陡地他狂笑若哭,大聲吼道:「蕭福知道有這一天,沒想如此快法,我知道是誰毀了這個家,發誓必復此仇!哈哈哈哈……」他大笑著走了,回到他那建築在敬阜山莊門旁的三間孤零石屋中。
白秀山和涵齡悲失老友,感歎不已,坐在靈堂一角,寂寞無語黯然神傷。驀地一聲淒厲的怪笑起自窗外,兩人霍然倏立,窗外有人冷冷說道:「管閒事的朋友,長髮魯達在劉家墓地立候駕臨!」
這一聲幾乎驚碎了兩個人的心膽,窗外已無聲息。白秀山一咬牙,看了看涵齡,轉對蕭瑾悄聲道:「姑娘聽好,我和老道去劉家墓地,你快和楚零躲出山莊。天亮若不見我倆歸來,姑娘,哪裡平安你到哪裡去吧!敬阜山莊可千萬不能回來!」
蕭瑾似懂非懂的點著頭,白秀山一跺腳,打開室門和涵齡飛縱而去!清明深夜,劉家墓地上到處飄著黃表紙串,越發顯得淒涼。白秀山和涵齡道長飛奔而到,酸秀才厲呼道:「長髮魯達何在?管閒事的朋友來了!」
四周靜悄,不見人蹤。白秀山斂神注目,一聲冷笑撲向右面一座墳後,涵齡繼之而起。一條黑長影子倏地躥出,正對著撲下來的白秀山;白秀山飛身縱撲的時候,右手微然伸縮,已將陰陽赤金扇撒出。黑影躥到,白秀山凌虛猛然揚扇點下,一聲淒號,黑影被打出丈外,慘叫連聲翻滾著死去,原來是條餓極的野狗!
涵齡悄聲說道:「何必虛耗精神,等著他來就是。」
白秀山點頭作諾,兩人坐在石凳之上,等待長髮魯達。五鼓曉雞報明,劉家墓地始終不見魯達蹤影。白秀山倏地站起,涵齡卻比他更疾,焦躁地說道:「酸丁,咱們上當了,快回敬阜山莊,看來咱們這兩條老命要留在山東!」
白秀山已然驚悟,絕不答話,飛身趕回。三里路程轉瞬到達,敬阜山莊莊門大開,白秀山急喚蕭福。涵齡闖進正房,蕭福並未應聲。白秀山走進石屋,牆上油燈仍亮,室內渺無人蹤,卻留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氣味,嗅著噁心得很!
白秀山轉奔正房,涵齡已在驚呼。酸秀才闖到內房,涵齡向靈堂小間一指,白秀山撲進小間,不禁目瞪口呆。靈堂上棺木中,失去了老友蕭震東的屍體。兩人不再停留,分向後宅搜查;一路喊叫蕭瑾、楚零的名字,直到日上三竿,敬阜山莊幾乎被兩人翻了個身。結果是蕭福、蕭瑾、楚零,敬阜山莊內僅有的三個大活人,加上蕭震東的屍體,在他們赴約劉家墓地的時候,同時失蹤!
蕭福床旁鐵櫃之內,五千多兩紋銀尚在;楚零、蕭瑾各人居室中,衣物井然,這證明突然消失的人和屍體,並沒帶走什麼。那就是說絕非自願離開!屋內室外,馬棚院中,絲毫沒有掙扎打鬥的痕跡。白秀山頹然的望著涵齡道:「老道,誰能相信,誰能不信!咱們怎麼辦呢?」
涵齡雙眉深鎖,頻頻搖頭道:「我真糊塗了,本來還能想通一點,如今簡直不通。怪事再多,也不應該全叫咱們兩個碰上呀!」「老道,事到如今說廢話有什麼用?」
「不是廢話,好像一開始咱們就落在別人的圈套之內了。」
「沒想到現在你比酸丁聰明了,就算你說的對,和這回子事又有什麼關係?」
「酸丁你別急,我說出來你幫我想想,要是能連貫在一起,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咱們千里赴約,怎麼那樣巧法,偏偏會碰到冰玄老人?你和他又打的哪門子賭?而賭輸的條件又是奇特萬分,所以我疑心是中了冰玄老人的圈套!」
「老道你太聰明了,咱們中了圈套,冰玄老人丟了性命,天下哪有這種道理!」
「所以我才說不通嘛!蕭福為什麼那樣恨楚零?楚零談吐不凡,行事玄妙莫測……」
「得啦!我酸丁一個人的道爺!越聽越煩,乾脆點說,咱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吧?」
涵齡近前悄聲和白秀山耳語半晌,白秀山頻頻點頭。雙雙封死山莊所有的門窗,找到一把麥倉大鎖,倒鎖上山莊大門,直奔古城而去!
一連五夜,白秀山和涵齡道長暗中窺探敬阜山莊的動靜,證明了它是當真空無人蹤;方圓百里,更沒有蕭珂的屍骨蹤跡;萬般無奈,兩位武林奇客懷著也許今生無法解的啞謎,返歸呂梁。
敬阜山莊自此日經風寒,夜遭雨蝕,短短一年,雜草叢生,塵灰堆積,已現破敗。
數圖圖檔,HolyOCR,豆豆書庫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