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展經過這次會試,憑空得了一匹追風烏雲驄寶馬,在御校場一顯身手,業已名震京都。
他帶著這匹追風烏雲驄回到寥府,依然深居簡出,只靜靜等候著泥金捷報。
照說憑楊展在御校場獨顯奇能,例行的應考各場,也場場出色,藝壓當場,似乎可以爭魁奪元?哪知道本領出眾,敵不過炙手可熱的權門豪監,這種禍國之蟲,罰誓想不到為國遠材,只知道樹黨營私,位置親信,把夾袋中人物,硬給排在三鼎甲內。泥金捷報送到廖府,楊展中在三鼎甲後的第三名武進士。既然中式,照例要赴部習儀,唱名陛見,然後謁座師,拜同年,種種繁文縟節,忙了不少天數,才清淨下來。算計離家日子,已將近三個多月了,他先打發兩個跟來的長隨,動身回川,向家中報喜,安慰一下慈母嬌妻的盼望,備了一封詳信,報告武闈經過,不久即返,領到兵部憑照,即可返川,歸程有仇兒跟隨即可,故先打發兩個長隨回家的話。
這次武科,在一般昏庸大僚,無非照例行事,但在深居九重的崇禎皇帝,他卻每天愁著大局日非,人才消乏,對於這科中式的武進士,頗希望他們年少氣銳,戮刀疆場,個個變成保國干城的忠武之臣。特地傳旨兵部:「本科武試,除前列鼎甲。另有議敘奏報外,鼎甲以次在十名內者,一律恩賞參將職銜,十名以次者,一律恩賞游擊職銜,即仰該部量才錄用,分發效力,其有奇材異能,器識兼到者,得由該部另行據實保奏,候旨施行。」這一道旨,總算是個異數,以前武科中式的,鑽頭覓縫,不知哪一年才能得到一官半職,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楊展是第三名進士,便得了欽賞參將的前程。雖然是個空銜,又得經過兵部帶領引見,望闕謝恩的儀式。這當口,廖侍郎從這道旨意上,想了個主意,授意西席劉道貞,擬了一個保舉楊展的奏折,折內大意是說:「楊展祖籍川南,文武兼資,蔚為鄉望,當此流寇竄擾,將及西蜀,該參將忠心為國,志願毀家抒難,精練鄉勇,捍衛一方……」這幾句話,非常針對時局,這時縱橫晉陝的李自成張獻忠等各大股兵馬,屢敗官軍,逼近潼關,而且分股進展,似已由商洛分向荊紫關蜀河口,蔓延及豫楚兩省邊境,伊洛隕襄等地,業已風聲鶴淚,一夕數驚。另一股從陝南侵入漢中,大有趨褒斜,侵入西蜀之勢,如果荊襄不守,溯江面上,川省亦危。所以廖侍郎這一保奏,雖然替自己門生避重就輕,別具用意,卻也切合時宜。奏上,居然得邀欽賞,立奉朱批諭旨:「楊展忠純可嘉,仰該部轉諭川督,准許該參將在籍舉辦團練,有事之日,准其建立靖寇將軍旗號,以彰忠義。」旨下,廖侍郎很得意,覺得這一著棋,沒有落空,楊展憑空又得個靖寇將軍的虛銜,也覺出於意外,頗有錦上添花之妙,於是又得忙著引見謝恩及赴部領取憑照等照例的官樣文章,又得破費不少日子的光陰。
這當口,和楊展同年的一班新科武進士,他們哪識得廖侍郎保舉,別有苦心,只覺楊展走了先著,得了甜頭,瞧得心熱眼紅,大家揣摩風氣,覺得這時皇帝老子,急來抱佛腳,急於收攬人才,不惜破格升賞,這種空頭將軍,大可照方抓藥的得個榮銜。立向兵部鑽頭覓縫辦保舉,似手個個都變成奇材異能,器識兼到之士,都想借此衣錦榮歸,以辦團練為名,在本鄉本土,作威作福了。新進少年,便存這種想頭,天下焉得不糟?明室焉得不亡?
楊展向兵部領得憑照以後,在京已無別事,便覺歸心如箭,和廖侍郎劉道貞商量起程回川。湊巧警報紛傳,潼關已是十分危急,襄陽一帶,已見張獻忠大股部隊。楊展更得急速離京,如再遲延,潼關一破,他們沖關而出,黃河南岸,便難安渡。倘再襄陽有失,進川的下流阻斷,那才要命。時局這樣緊急,廖侍郎雖然依依惜別,也不敢耽誤門生的行程,而且結伴回川,不止楊展主僕數人,還有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三人。劉道貞此次結伴返鄉,雖然居停廖侍郎一力竄掇,勸他避亂返鄉,其中還有一段風流蘊藉的佳話,也可說是奇緣巧合。因為三姑娘大仇報復以後,楊展在廖府深居簡出,接著又忙於會試,三姑娘方面,一切都由劉道貞照料,楊展本心就想做個月老,替三姑娘謀個終身有托,不想事情湊巧,雙方天天謀面,情愫易通,三姑娘感激劉道貞策劃復仇,委身於這位磊落不群的佳婿,已是心滿意足。在劉道貞風流倜儻,得此風塵奇女,借此鯤弦黨續,偕隱山林,亦屬名士風流。經楊展從中一撮合,便訂了百年之好。客中雖未能青廬交拜,好在彼此都非尋常兒女,為同行便利起見,大可脫略形跡,已無異鶼鶼鰈鰈了。只有廖侍郎未知細情,只知同楊展進京有位義妹,和劉道貞結為秦晉罷了。
一個身有武功,已經成名的人物,對於自己用的兵刃,以及擅長的暗器,當然愛逾性命,刻刻當心。楊展雖是出身富貴,和江湖人物不同,但是從小受巫山雙蝶的薰陶,當然也有這樣習慣。他從那晚九奶奶香巢事了以後,先送三姑娘回安身之處,然後長衣罩體,暗藏自己寶劍和一袋金錢鏢,同曹勳悄悄回轉廖府。心裡才覺平安無事,可以坦然高臥,休養一夜的勞神,那天未就枕之先,把瑩雪劍擱在枕邊,那袋金錢鏢,照例要倒出袋來,清數一下。他一數金錢鏢還有十九枚,屈指一算,一點不錯,從家中動身時,雪衣娘替他裝了二十四枚金錢鏢,一路平安無事,並沒動他,直到沙河鎮,暗制撬門行刺的賊黨,發了兩枚,最近在花太歲身上,中眼、中腕、中腰,發了三枚,二十四枚發了五枚,當然只剩十九枚了。數清以後,隨手在床欄上一掛。以後深居簡出,接著進關應試,一直沒有動它。
到了諸事就緒,預備離京的前幾天,自己檢點行裝,把床欄上掛的鏢袋,照例得數一數,再掛在身邊,預備路上萬一用它時,心裡有個數。不料他這次過數時,金錢鏢卻只剩十八枚了,明明以前數過是十九枚,怎會缺一枚呢?自己進關應試,或者有事外出,房門雖未加鎖,自己帶來的一長隨,和廖宅下人們,絕不敢進來動這鏢袋,懂得門道的仇兒,又不在身邊,這一枚金錢鏢,怎樣失去呢?而且僅僅失去一枚,事情未免可疑了。雖然可疑,並沒和人說起這樁事,因為離京在即,諸事匆忙,也就擱過一邊。
到了楊展和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主人,決定結伴起程日子的前夜,廖侍郎在內宅替門生和西席餞行。席間廖侍郎提起:「楊展到京這幾個月內,從京城到保定,從保定到黃河口岸,直到河南一帶路上,遊兵散勇,到處滋事,而且太行山一帶盜匪充斥,行旅戎途,已和你們來時的景況大不相同,你們雖然身有武藝,結伴同行,總是格外謹慎的好。今天皇上發出內幣二十萬兩,是犒賞把守潼關督師孫傅廷部下的,督解是欽派的內監,由兵部另派一名參將率領百名兵士護運,但是我卻非常擔心,怕的是,沿途不穩,要出毛病。這批銀兩如果到不了潼關,孫督師這支兵馬便難維持軍心了。」言罷,歎息不已,大家依依惜別的,直談到起更以後,才分別歸寢。楊展回到小花廳自己臥室,一進門,便看到書桌上燭台底下,壓著一個紅簽大信封,過去一瞧,信皮紅簽上,寫著:「楊相公親拆。」卻沒寫寄信人的姓名。
拿在手上,掂著有點沉沉的,似乎裡面裝著東西,心裡不由得一動,忙拆開信封,便聽得信內鏗鏘有聲,往外一倒,先骨碌碌滾出四枚金錢鏢來。自己暗器,當然一望而知,頓時大吃一驚,連喊「奇怪!」忙不及回身把房門一關,再回到桌上,把信封內幾張信箋取出來,仔細瞧時,只見上面寫著許多事出意外的話:
「前刑部總捕金眼雕虞二麻子,川籍,六扇門中之傑出人物也。年老退役,恩養於某監之門,九門六班快手,多為其弟子行。近以九奶奶香巢一案,情況迷離,諸捕束手,不得不求教於退隱之師門。虞二不愧斫輪老手,略一研討,便得線索,蓋九奶奶及侍女們所述,是晚不速之客,品貌氣度,語多川音,及八指屍身,連中要害之三枚金錢鏢,最為矚目,借此可以推測其人之身份籍貫,及武功造詣。又以各省武舉,薈萃京門,武闈題名,不難探索,應考者川籍無多,高中者捨君莫屬,此猶臆測,未得佐證,於是虞二老當益壯,乘君夜出,潛入寓齊,竊得一枚金錢,與屍身所得,合若符契,案乃迎刃而解,而君等危矣……」
楊展看到這兒,背脊冒著冷汗,暗喊:「壞了!壞了!」原來這種金錢鏢,和市上通用的制錢不同,有大有小,按照各人所練功夫和腕力取準的尺寸份量,叫巧匠加工打造出來的,當然可以作為案犯的有力證物,有了這樣證物,楊展已落入法網之中,一人落網,牽及全局,像三姑娘曹勳仇兒等,便難置身事外,連並未知情的廖侍郎,都有隱藏兇手的處分了,楊展如何不急?一看下面還有許多話,忙又看下去:
「然虞二非老悖,彼等遇棘手之案,固有明破暗不破,暗破明不破之神通。所謂明破暗不破者,大抵張冠李戴,以假冒真,以大化小,甚至元兇自購頂替,與彼等勾結,蒙蔽有司,藉以塞責,所謂暗破明不破者,明知案犯,而犯非常人,株連者眾,一經彰明,即彼等之身家性命,亦難安全,此等案件,彼等亦有閃展騰挪,假作癡聾之手段,香巢之案,跡類於是。
蓋君系新貴,本領非常,居停又系顯宦,而死者一為比匪為奸,因眾痛恨之惡僧,一為禍國權監之妖妾,遭池魚之殃者,亦均非正人,且審度案情,跡近復仇,下手非一人,元兇誰屬,尚成疑問,京城非外省州縣可比,稍一魯莽,立興大獄,利害相權,不如緘口。然曹監既慟寵姬,又失心腹,追比責限,頗為凶橫,事難頂替,策無兩全,竟使七十退役之老翁,傍徨斗室,自悔多事,無異居爐上矣……」
他瞧到這兒,長長的吁了口氣,似乎還有轉機,難得這位老退役虞二麻子,居然識得大體,不過虞二為了難,事情還在兩可,再說這封信是誰寫的呢?誰有這樣好心,特地暗暗送封信來通知我,還把案內唯一證物送還呢?心裡一轉,急急的再看下去:
「虞二系余舊交,適余卷游東塞,悄然來京,下榻虞處,虞二密談此事,且求決策。余不禁驚喜交並,且復失笑,即告以君之品德及出處,並代劃策,謀寢其事,而老朽亦施故技,夜入曹邸,示驚權監,鎩其驕炎。另由虞二暗施手段,以類似金錢,掉換原證,痕跡既泯,即換他人,亦難探索。用將尊鏢四枚,隨函附繳,從此當可高枕無憂。此即香巢一案,暗破明成,先張後弛之內幕……」
楊展不由得驚喊著:「這是誰?這是誰?對我這份恩情太大了!」嘴上喊著,兩眼跟著信內的字,一字都不敢放鬆,叨叨不絕念下去了:
「然余頗有所疑,虞二亦欲暗究真相,君千里應試,竟輕身涉險,為人復仇,於冠蓋雲集之地,似非智者所宜出?且彼姝之子,亦具身手,薄游香巢,形同挾邪,此女又屬何人?
種種疑竇,未便面質,遂使龍鍾二朽,雞鳴狗盜,作無事之忙,伺隙潛蹤,多方偵索,始明底蘊,於此益佩君之俠肝義膽,非常人所能企及。然國勢危矣,道遠多梗,君其速返,以慰倚閭,蜀險可守,君宜與川南三俠,速起圖之,余亦欲騁其朽骨,潛入晉陝,一覘揭竿而起者,究系如何人物?或亦有助於君等也。虞二亦有心人,業已暗識英姿,自謂老眼無花,君必鷹揚虎食,建立非常之業。
然君知虞二麻子究為何如人乎?蓋即老朽義女錦雯之伯父行也。錦雯幼孤露,虞二挈以付余,余近又挈以付君之萱幃,人生聚合,洵有前緣,尚冀成全終始,使孤寄者,得追隨賢伉儷,以收同濟之美。此函入君手,余芒鞋竹杖,已先君等出京,將越太行而登華岳矣。」
信尾並沒具名,但楊展看完了這封長信,便知是一去無蹤的鹿杖翁所寫,不禁又驚又喜。
驚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可見天下事百密難免一疏。喜的是幸虧機緣湊巧,鹿杖翁趕來彌縫其事,此老對我真可算得知己之感,恩情如許,叫我如何報答?他信尾提到雯姊,音在弦外,「追隨」「同濟」之語,更形露骨,又叫我這樣安排才好呢!
第二天清早,楊展仇兒主僕,劉道貞三姑娘夫婦和曹勳五人,結伴登程,離京返川,五人都騎著馬,除楊展一匹追風烏雲驄以外,其餘四匹馬,都是化重價選好的長行腳程,因為路途不靖,各人在馬鞍上,只捎著一點簡單行李。劉道貞雖然是個文人,平時卻也喜歡馳騁,騎術並沒外行。三姑娘做了一個藍布套,把鐵琵琶套上背在身後,臉上卻蒙著擋風沙的黑紗,一半還顧忌著香窟兇案那檔事,總得謹慎一點。楊展肚裡有數,有虞二麻子從中維持,不致再出毛病,不過鹿老前輩,神龍見首不見尾,自己又匆匆出京,沒法和虞二麻子周旋一下,似乎禮教稍差。但鹿老前輩信內,說他恩養某監門下,大約也是八指禪師一流人物,這種人不見也罷。不過回家去,在虞錦雯面上,有點欠缺,路上想起來,總有點不安似的。這檔事,他沒在劉道貞面前說出來,三姑娘更是蒙在鼓裡。
楊展進京,是在仲春時節,這時出京,已到了仲夏,而且轉眼就要進入伏暑了。北地雖然不比南方,在白天當頭火傘似的太陽,射在長途奔馳的旅客們身上,也是汗流夾背,人馬都不好受,所以楊展一行人,都趕著早晚涼爽當口,多趕幾程,近日中時,便找地方打尖,沒有打尖處所,尋個樹林或山腳陰涼處所,避避當午的毒日頭。上路時,每人都頂著蒲編寬沿的遮陽涼帽,隨身兵刃,都捎在鞍後,楊展除一口瑩雪劍,一袋金錢鏢以外,卻多了一張心愛的弓,兩壺箭,弓是鐵胎蛟筋的六石硬弓,箭是真真的雕翎三脊狼牙箭,這弓箭是他預備考武闈,在京花了重價,從一個破落戶的武職世家物色到的,四川不易得到這樣好弓箭,才一齊掛在鞍後。他胯下追風烏雲驄,是他到京第一得意事,比中武進士還得意。說也奇怪,名馬靈性,畢竟不同,天生的和楊展有緣,凶獰得像野龍一般的馬,一到楊展手上,不到一個月功夫,居然被他調理得非常服貼,騎上去徐疾由心,絕不再發獰性。一路和別馬同槽,也極少撩蹶子發野性了。可是生人休想近它的身,連仇兒每天替它喂料溜蹄,還得不斷拍著它鬃毛,敷衍它一陣子。
他們一女四男,離了京城,曉行夜宿,過了清苑正定,漸漸走近河北河南兩省邊界上。
便覺得道上情形,有點和來時不同。這條邯鄲古道上,來往商旅,和運載貨物的車輛騾馱,越來越少,以前沿途的幾處熱鬧市鎮,也顯著有點荒涼之色,路上走的,年青婦女,更是難得碰到。一路只見荷槍披甲,雜亂無章的軍士,和不三不四,橫眉豎目的無賴少年,強賒強買,結群逞兇。沿途所見所聞,儘是這種蠻不講理的事。細一打聽,才知這幾月內,孫督師起初在潼關打了一次勝仗,殺了大股敵軍的頭兒闖王高迎祥,獻首京師,全軍志驕氣盈,鬧得烏煙瘴氣。不料被小闖王李自成這支兵馬,迸力猛攻,官軍立時吃了幾次敗仗,忙不及緊緊守住潼關。孫督師的大營,也從潼關退到了洛陽。
偏在這當口,官軍糧餉接不上,好幾萬兵馬,軍心立時不穩起來,有許多軍營,便向商民們無理羅叱,做出許多暗無天日的事來,嚇得這一帶有聲家的老百姓們,紛紛逃竄。
萬一潼關不守,孫督師的大營潰散,還不知鬧得如何的天翻地覆哩。楊展這一行人,幸而帶著兵部憑照,曹勳外表又長得威武,倒像是位奉令公幹的軍官,這種地方,倒可唬一氣,楊展的英俊,劉道貞的倜儻,在沿途遊兵散勇的眼內,倒顯不出什麼來。但是一路過去,大家謹慎一點,還不致生出什麼枝節。
這天過了內邱邢台,到了沙河鎮,日色已經平西。楊展一般人,滿心想到進京時寄宿的鴻升老店,不意進入鎮內,走近鴻升老店門口,一看店門口,戳著一對氣死風的六號官銜燈籠,店門口兩旁站著帶刀執鞭的一群衣甲鮮明的禁衛軍,正在呼喝著驅逐閒人。鎮上那位巡檢,滿身大汗,衣衫俱透,在店門口腳不點地的跑進跑出,不知巴結什麼差事。劉道貞一眼瞧見店門口左邊牆上,新貼著長長的一張大紅紙,上面寫著:「奉旨督運餉銀,兼督練禁衛武健營司禮監掌印太監王行轅。」便向楊展笑著說:「瞧這情形,這座鴻升老店,已被這位內大臣整個佔住,餉銀重地,我們也犯不著惹火燒身,只好另找宿處的了。」三姑娘在馬上悄悄說:「跟我來,南頭還有一家三義店。」說罷,一拎韁繩,一馬當先走下去了,大家跟著她向南走去。
楊展留神兩旁店舖,只疏疏落落開著幾家酒飯鋪,一派的慘淡景象,和來時路過情形,大不相同。
大家到了鎮南盡頭處,三姑娘在一家破牆口的木柵門外,勒住馬,翩然跳下鞍來,大家跟著一齊下馬。一瞧兩面白灰牆上,刷著沙河三義店幾個大字。大家牽了馬,進了木柵門,裡面是一片空場,對面一排十幾間灰頂平房,中間空蕩蕩的,大約是個過道,過道後身,似乎還有一層院落,可是內外靜靜的沒有人影,只空場上幾株高柳,深綠色馬尾似的柳絲,被晚風吹得飄來飄去,簌簌作響。三姑娘嘴上咦了一聲,指著空地說道:「這家也是老字號,專接南北來往客商,兼營堆棧生意的,現在一片空地,毫無堆貨,連鬼影兒都不見一個,難道這樣老店,也歇業了?」正說著,過道後身,腳步聲響,有兩個漢子,從過道暗處走了出來。到了空地上,瞧見了楊展等幾個人,忽然腳步放慢,四隻賊溜溜的眼珠,瞧了又瞧,尤其在三姑娘面上,不錯眼珠地盯著。因為這當口,三姑娘遮臉的黑紗,已經去掉了。楊展瞧這兩人,凶眉凶目,一身紫花布的短打扮,包頭綁腿,滿身透著驕橫之氣,看不出是幹什麼的。這兩人剛一出現,過道上又踅出一個店伙模樣的小老頭兒,一見三姑娘,直眨眼,忽地指著她,驚喊道:「你……不是三姑娘麼?幾個月不露面,你發福了,今天那陣風把你吹來的?三姑娘!現在沙河鎮,可不是從前沙河鎮了,但是你來得正好,鴻升客棧內,北京下來的欽差們,正在四處找彈彈唱唱的,你……」他說到此處,忽然吃驚似的縮住了口,先向楊展等人打量了幾眼,又向那兩個漢子溜了一眼。三姑娘笑著說:「快嘴老王!你倒還認得我,三姑娘現在不幹這營生了,廢話少說,我們剛從北京到此,替我們弄幾間乾淨的屋子是正經,再說,這麼大熱天,我們的牲口,也受不了委屈!」老王沒口的應示道:「有……有……別的不像從前了,客房有的是,前面這一排房子,被來往的將爺們,鬧得一塌糊塗,不像屋子,攔牲口倒合適,諸位跟我來,後院有的是屋子,當真,我先去招呼櫃上一聲……」嘴上說著,人已翻身向過道奔進去了,那兩個漢子,本來往外走的,此刻竟站在一旁聽快嘴老王的話,一面不斷向三姑娘打量。老王一轉身,兩人竟也翻身進了過道,拉著老王,不知打聽什麼。
仇兒悄悄說:「這兩人路道不正,半是吃橫樑子的,我們當心一點。」曹勳兩服一鼓,冷笑道:「老子拳頭正在發癢,不捶他一個半死才怪。」
半晌,快嘴老王向著櫃上的先生,和另外一個夥計迎了出來,那兩個漢子卻不見了影子。
櫃上先生搖著一柄破蒲扇,立在過道口,滿臉堆歡的向三姑娘點點頭,又向楊展拱拱手說:
「諸位從京城下來,這麼大熱天,定然乏了,快往裡請。」快嘴老王和另一個夥計,便來牽牲口。仇兒忙拉著追風烏雲驄說:「這匹馬近它不得,我自己牽著,看情形前面沒住人,牲口擱在外面,也不放心。」快嘴老王說:「正是,後面有攔牲口的地方,槽頭草料都有。」
於是人和馬一齊進了過道,到了後面一層院落。後院也是一排十幾間平屋,比較前面整齊一點,各屋子都掛著席簾子,左右兩面搭著攔牲口的棚子,中間一片空地,比前面小得多,左首幾間屋子,似乎住著人,葦簾幌動,有人在那兒探頭,靠左馬棚內,也拴著幾匹長行牲口。
櫃上先生把楊展一行人,讓在右首幾間屋子內。楊展定了三間屋子,一間讓劉道貞三姑娘合住,兩間是通間,由楊展曹勳仇兒三人合住。仇兒把五匹牲口,攔在右邊馬棚內,指揮夥計把馬上東西,送進屋內,然後自己替那烏雲驄卸鞍、溜韁、上水、喂料,其餘幾匹,交店夥計服伺去。
大家在屋子裡擦了臉,快嘴老王替眾人沏了一大壺茶,悄悄地向大家說:「這樣兵荒馬亂的年頭,規矩良善的老百姓,算遭了劫,遠的不說說近的,這沙河鎮上便關閉了十幾家店舖,年輕一點的堂客,逃得一個不剩,諸位大約是往南方去的,依我說,諸位悄悄地在這兒住一宿,明天一早奔前程,比什麼都強,當真,時候不早,也該用晚飯時候了,諸位愛吃什麼?我到鎮上飯鋪裡叫去,遲一忽兒,飯鋪關了門,便沒有可吃的了。本店大廚房的司務們因為住店的客人,越來越少,都歇了業,躲回老家去,我們掌櫃也嚇得腳底揩了油,前面的櫃房,挪在後院來了,櫃上只剩了一位管帳先生,和我們幾個沒腳蟹,對付支持著這座三義店,我這一說,諸位當然滿明白了。」這位夥計,不愧得個快嘴的外號,一進門,盡聽他一個人說的,嘴上鞭炮一般,說得沒了沒結。正說著,三姑娘從隔壁房裡,洗完了臉,裊裊婷婷走了過來,向夥計問道:「左首幾間屋內,住著什麼人?我一人在屋內洗脖子,幾個混帳東西.竟趴在我窗外偷瞧,我沒好氣罵他們,便踅過來了。」
曹勳一聽,便要往外蹦,劉道貞忙把他拉住了。快嘴老王雙手亂搖,一轉身,推開一點門口葦簾子,探出頭去瞧了一瞧,才轉身向三姑娘扮了個鬼臉,壓著聲說:「說也可憐,這麼一座老字號的三義店,諸位不來,便只那左面兩間屋的客人,那兩屋的客人,看著好像是一事,他們自己楞說不一事,瞧不透是幹什麼的。剛才我在前進過道外,多說了一句話,那兩人趕著直打聽,被我用話堵回去了。
這種人八成是邪魔外道,諸位貴客,好鞋不沾臭泥,三姑娘!你眼界是寬的,大約也瞧出一點來,出門人將就點,圖個平安,現在這一帶,什麼路道都有,諸位吃喝完了,早點安息,明天早點趕路是正經。」說罷,便踅了出去,替他們張羅飯菜去了。
掌燈時,大家吃喝剛畢,睡覺還早一點,天氣又熱,屋內悶不過,大家掇個杌子,坐在房門口院子裡乘涼。那頭緊靠馬棚,也有幾個不三不四的漢子,圍著一張破矮桌,一面喝茶,一面獷聲獷氣在那兒聊天。因為長長的一排平屋,乘涼的院地,也是狹長形,兩面相隔,也有五六丈距離,說話聲音高一點,可以聽個大概,聽出那邊幾個漢子,滿嘴夾雜著江湖切口,有時向這邊鬼頭鬼腦望望,便交頭接耳,嘁嘁喳喳,說個不停,情形頗為可疑。
劉道貞曹勳對於江湖黑話,一竅不通。楊展毫沒把這種人放在心上,根本沒注意,仇兒卻是此道中家學淵源,可惜南北路數各別,口音不同,明知是黑話,卻聽不出什麼來。只有三姑娘是保鏢的世家,從小久歷江湖,懂得一點門道,但是那幾個漢子,雖然說著江湖切口,大約看出這邊幾位,有點來頭,說的話,也是半藏半吐,她也只聽得一星半點。憑這一星半點,她已蛾眉時縐,犯了心思,卻沒和大家說,只暗地把仇兒調到一邊,悄悄囑咐了幾句。
起更以後,大家進屋睡覺。劉道貞卻見三姑娘好像預備上路一般,把一方黑帕包在頭上,裝一筒袖箭,縛在左袖內,又取了一柄解腕尖刀,帶著皮鞘子,拽在腰巾上,卻沒動那鐵琵琶。劉道貞說:「你這是為什麼?道上累了一天,還不躺下來息息。」三姑娘嫣然一笑,悄聲說:「你不用大驚小怪,你睡你的,這種年頭,出門人不能不當心,兩個人裡邊,有一個醒著,究竟好得多。」劉道貞明白關於江湖上的事,得事事請教賢內助,她這樣舉動,定有所為,自己也不敢高臥了,聽聽隔壁,那位曹大哥,早已鼻息如雷,聲振屋瓦了。三姑娘一看丈夫也不打算睡覺,嬌嗔著道:「你這是成心搗亂,你這文弱身體,經得住熬夜嗎?明天摳了眼,失神落魄地在馬鞍上打咽盹,不跌下馬來才怪呢,快替我睡去,我和衣陪著你睡,還不成嗎!」劉道貞聽著嬌妻這番輕憐蜜愛的話,那敢違拗,只好解履上炕了。三姑娘噗的一口,把燈吹滅,輕輕把門虛掩上,側耳聽了聽院子裡,寂寂無聲,那邊幾個漢子,已不在院內聊天了。
沙河鎮雖然兵荒馬亂,鬧得大不景氣,可是街上敲更的,查夜的,卻比往常顯得緊張。
這是因為那面鴻升老店是欽差行轅,裡面卸著三軍命脈的二十萬兩餉銀的緣故。
在街上二更敲過,仇兒在屋內,一聽自己主人似乎睡得挺香,那位曹爺更是睡得仰面八叉,人事不知。仇兒人小身輕,輕功又出色,猴兒一般跳下炕來,身上原是結束好的,把一杯茶水,向門臼一潑,毫無聲息的把門微微推開,閃著身出去,把門帶好,向門外暗處一縮身。打量院內,寂無人影,天上白灰灰的陣雲,遮蔽了月光,似乎要下雨一般,他先踅到劉道貞夫婦的窗下,向窗格上輕輕彈了一下。三姑娘立時從門縫裡閃了出來,在仇兒耳邊,悄說道:「你替我巡風,卻不要離開這兩間屋子,尤其是我們這位劉大爺,非得有人照護著他不可。」她囑咐完了,毫不遲疑,刷地竄上了近身的馬棚,由馬棚一接腳,到了店房的屋頂。
這屋頂從右到左,都是灰泥平頂,其平如砥,長長的一排平屋,房上好像一條通道,她像燕子般,向左面盡頭幾間屋上掠了過去,腳下聲響毫無。將到盡頭幾間屋上,伏身貼耳一聽,聽出盡頭第二間屋內,有人說話。她早已算定主意,一撤身,向屋後一瞧,是塊廢地,圈著一道土牆,靠左有幾間破屋子,大約是廚房之類,看情形沒有住人。她知道這一排客房,都是一樣格局,每間屋內後身,都有一尺半見方的小窗,打量好後窗尺寸,立時珠簾倒捲。
頭下腳上,兩腳扣住屋簷,像蛇一般卷下身去,兩手在牆上破磚縫裡微一借力,貼近了窗口。因是夏天,窗開著,透著涼風,她怕被屋內人瞧見,暫不探頭,把耳朵貼在窗口邊,靜著心聽他們說什麼。原來她在院內乘涼時,聽出右面幾間屋內,住的幾個客人,滿嘴黑話,有幾句落在耳內,很是可疑,明知仇兒輕功,比自己高,可是他不懂他們的江湖切口,才決心自己探他們一下,暗地預囑仇兒替她巡風。不料她這一下真用上了,而且偷聽出可驚的事來了。
她聽得屋內有個蒼老的口音,笑道:「我把你們帶出來,是替瓢把子來辦大事的,不是陪你們來偷偷摸摸,幹這風流勾當的,你是這幾天找不著臭娘們,憋著一腦門的色勁兒了,還有那位憨頭兒韓老四,瞧見人家一匹好馬,也想伸手,不錯,馬是寶馬,不過憑我眼光看來,那邊住著的幾個人,絕不是省油燈,連那雌兒,也有門道,有其馬,必有其主,尤其騎這馬的主人,定非等閒人物,我勸你們安靜點,不要誤了瓢把子的正事。如果把煮熟的鴨子,給弄飛了,瓢把子的厲害,你們當然明白,你們有幾條命不?」又有一人說道:「范老當家的話不錯,鴻升客棧內二十萬兩銀鞘,是洛陽孫老頭兒的命根子,我們只要把這批餉銀拾下來,孫老頭兒手下十幾座營頭,馬上得軍心渙散,守不住潼關。小闖王一進潼關,我們瓢把子便是第一件大功,那時節,我們瓢把子和范老當家幾位出頭露臉的一干,最少也得佔他十幾個州縣,從這兒到黃河口岸,穩穩的是咱們天下了。娘兒們算什麼,那時愛這麼樂便這麼樂了。」三姑娘聽得吃了一驚,這般人簡直是小闖王的內應,忽聽得一個尖嗓門的嚷道:
「好了,好了!我無非逗著說玩話,並沒有真個做出來,范當家訓了我一頓不算,你也編排起我來了。」蒼老口音的冷笑道:「我才不犯著訓你哩,我比你們多吃幾擔鹽,說的是正理,你愛聽不聽?
當真,隔壁韓老四和兩面狼,出去了半天,怎地還沒回來?
我叫他們去探一探押餉銀的官軍有幾支火槍,這點屁事,也得費這麼大的功夫,年輕的哥兒們,真沒法說……」屋內正說著,忽聽得那面馬棚內,蹄聲騰踔,忽咧咧長嘶,同時勃騰……叭噠……幾聲怪響。三姑娘一聽馬棚要出事,又聽出追風烏雲驄的怒嘶,更惦著她丈夫的安危,一縮身,翻上屋簷,一想不對,馬棚出了事,院子裡定然有人,屋上走不得,哧的又縱下了後牆根,沿著牆腳,飛一般向右邊奔去,到了自己房後,才竄上屋去,一伏身,向院內一瞧,立時放了心。原來她丈夫劉道貞,很平安地立在院子裡,和曹勳說話。仇兒牽著追風烏雲驄,正走回馬柵裡去。
楊展沒露面,院子依然靜靜的,沒有外人羼在裡面。那面屋內的匪人,竟一個沒探頭,剛才明明聽得馬棚一陣騷動,此刻竟像自己聽錯了,不明白什麼一回事。一聳身,縱下屋去。
劉道貞忙趕到她身邊,悄悄說:「你悄沒聲一溜,幾乎把我急死,你上哪兒去了?」三姑娘微微一陣媚笑,並沒答話,卻向仇兒招手。仇兒過來,低低的一說所以然,她才明白了。
魚更初躍以後,九奶奶秘窟香巢內,洞房邃室,兀自靜靜地寂無人聲,惟獨-字走廊通到東首的抱廈內。左邊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珠燈掩映,畫燭通明,而且時有笑語之聲,從茜紗窗內,透曳出來。
這間屋內,中間紫檀雕花的圓桌面上,擺著一桌精緻的酒席。楊展居中上座,打撈得珠光寶氣的三姑娘,含羞帶笑地坐在右面相陪,左側坐著談笑風生的香巢主人一-九奶奶。兩個垂髫俊婢,執壺侍立。繡簾外面,幾個伺應使女,不斷地送進珍饈佳看來。九奶奶風流放誕,不減當年,伸出肥藕似的手臂,翠鐲叮噹,和楊展猜枚行令,銳利的眼神,卻時時打量三姑娘。在九奶奶眼中,見她低頭時多,抬頭時少,偶然對答幾句,也似羞羞澀澀的,以為大家姬妾,初次做這風流勾當,畢竟膽虛,其實三姑娘久闖風塵,相當老練,此刻好像有點羞答答,一半是故意做作,一半是暗自擔心:事情能否順手?不免低頭沉思。同時還想起沙河鎮鴻升老店內,和楊展深宵相處的一幕趣劇,想不到今夜又和他扮演一幕「藍橋相會」。
雖然假戲假唱,為的是要和仇人一拼,血濺畫樓。可是綺筵繡榻,情景逼真,回憶前情,免不得有些芳心歷亂,惘惘無主,好像身入夢境一般。
酒盡席散,二更已過。九奶奶格格一笑,移動胖胖的嬌軀,把相連的內室門簾一撩,笑道:「小兄弟,時已不早,你們兩位進去瞧瞧,老姊姊替你們預備得怎麼樣?」
這一句話,三姑娘面上,立時飛起兩朵紅雲。九奶奶更是得意,哈哈一笑,趕到楊展身邊,在他耳邊悄悄地說:「老姊姊多知趣,明天卻要和你算帳,你也得掏出良心來,替老姊姊效點勞。」楊展忙拱手道:「多謝多謝!以後有事吩咐,無不遵命。」九奶奶點點頭道:
「好,過河不准拆橋,老姊姊不再羅皂你們,我也要張羅別的去了。」說罷,向三姑娘噗嗤一笑,在一個俊婢扶持之下,出房而去。
外屋幾個侍婢使女,忙著撤筵調席。楊展向三姑娘一使眼色,便進了內室。三姑娘低著頭,也姍姍跟入。一進內室,異香襲人,中人欲醉,鴛幃雀帳,色色俱全,畫燭珠屏,處處奪目。三姑娘奔波風塵,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華屋,處境又非常微妙,耳邊又聽得外屋侍女們異樣笑聲,頓時心頭亂跳,低著頭,不敢用眼去瞧楊展,卻聽得房門,呀地一聲,被楊展關上,而且加上插銷,她覺得一顆心要跳出腔子來,身子好像駕了雲,不知如何是好,猛聽得耳邊有人悄聲說道:「義妹!你先定一定心,快到你報仇雪恥的時候了!你慘死的兩位姊姊,冥冥之中,也要默護你的。」楊展這幾句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落在三姑娘耳邊,宛如晨鐘暮鼓,芳心一驚,神志立清,一抬頭,咬牙說道:「全仗義兄扶持,只要大仇得報,小妹和那凶賊,同歸於盡,也所甘心……」語音未絕,楊展嘴上,微微地發出一聲「噓!」
一聳身,跳上了側面貼近一排花窗的長案上。一伸手,把上面一層冰紋格的推窗,推開了兩扇,向外面微一彈指。便聽得窗外一株馬櫻花樹下,也有人彈指作答。一忽兒,一條瘦小黑影,竄上迴廊,逼近窗下,哧地往上一起,旱地拔蔥,捷如猿猱,伸手勒住簷頂短椽,兩腿一起,整個身子像壁虎般繃在廊頂上了。再一移動,便貼近了上層的排窗,楊展立在窗內,知他四肢繃住了身子,無法褪出背上的東西,自己微探上身,伸手把他背上的一柄瑩雪劍,一支鐵琵琶,替他卸下,拿進窗來,下面立著的三姑娘,忙伸手輕輕接過。楊展向窗外低聲說:「仇兒,快到外面,知會曹相公注意賊禿手下,千萬見機行事,不要跑掉一個,裡面的事,你們不用管了。」說罷,依然把短窗推好,跳下桌來,一轉身,把床上錦被抖亂,將鐵琵琶連同瑩雪劍,都塞在被洞裡。又把室內幾盞明燈都熄滅了,只留下一支畫燭,移到床側背暗之處,三姑娘也把兩面排窗前遮陽垂蘇軟絲幔,一一垂下,燭光不致外露,即使有人在窗外偷窺,也瞧不見房內動靜了。
楊展坐在前窗下,暗地拉開一點窗幔,窺探外面動靜。細聽外室侍女們,也寂寂無聲,想已走淨。片時,-字走廊上,起了笑語之聲,只見影綽綽兩個侍女,提著紗燈,扶著一個妖嬈女人,冉冉地走向正中一所抱廈內去了。楊展料是曹家的七姨來了,花太歲不久必到,轉身把身上軟巾直裰,統統脫下,露出裡面預備好的一身青色夜行衣,又掏出兩塊黑帕,一塊包頭,一塊是蒙臉的,上有露眼透氣的窟窿,拽在腰裡備用。三姑娘也照樣脫卸一身華裝,裡面也是一身青的短打扮,也是黑帕包頭,卻沒有蒙臉的東西。從被洞裡取出鐵琵琶,去了絲絃,把喑器機關,察看了一下,息心澄慮的坐在床前,等待時機。楊展也把一口劍斜背在身上。又沉了片刻,遠遠聽得街上敲了三更,窗外夜深入靜,月華如水。楊展先把臉蒙上,僅露出兩眼一口,噗的一口,把那支畫燭也吹滅了,悄悄把房門開了,探頭向外一瞧,漆黑無人。轉身向三姑娘說了句「到時候了。」三姑娘跟著楊展,一先一後,閃出房去,依然把房門虛掩上。
楊展在先,三姑娘在後,悄悄從這所抱廈出來,不走-字迴廊,一齊掩入廊外草地,藉著高高低低的玲瓏假山,和花木的陰影,蔽著身形,繞到正面一所前後五開間的抱廈左側。
前面各屋窗內,黑漆一片,後身靠左盡頭一間窗內,卻透出燈光,屋內還有男女嬉笑,杯箸起落之聲。楊展心裡起疑,一瞧那屋內並未垂下窗幔,心裡得計。暗囑三姑娘隱身暗處,他自己一聳身,跳過幾折花欄,隱到窗下,緩緩長身,用舌尖濕破了一點窗紙,瞄著一目往內細瞧時,只見房內一個掃帚眉三角眼闊臉暴腮,光頭剃得錚亮的高大和尚,身上似乎未帶兵刃,膝上擁著一個滿頭珠翠的妖嬈婦人,在那兒喝酒。聽那婦人說道:「今天你來得晚一點,怎地和平常不一樣,悄悄地從屋上下來,沒良心的行貨,難道你還不放心我,特地考察我來了?」和尚笑道:「休得胡想,府裡有事拴住了身子,來得晚一點是真的,因為到得略晚,怕你心焦,懶得走黑長廊推牆摸壁的又費事,乾脆從屋上翻進來了,不過今晚有點怪道,我從前面縱上屋時,瞥見了前面第三進屋脊上,似乎有個瘦小的身影,鬼影似的一晃便不見了,我過去一搜,竟沒有搜著,我不信,有人敢在我八指禪師面前搗鬼。也許我一時眼花,看離了。」女子說道:「天子腳下,哪有這種事,再說你是什樣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嗎?
也許是小偷兒,你帶來的人呢?」和尚說:「我今天只帶兩個人來,擱在前面破院內,九姑娘照例留著人招待他們,讓他們也自在一忽兒,你車上跨轅的小老頭兒,卻真虧他,抱著鞭子,猴在驢屁股上不管滿身露水,睡得直打呼嚕,怪可憐的,明天多賞他一點吧。」楊展聽得暗暗吃驚,料不到賊禿今晚改了樣,從屋上進來,他瞧見的瘦小黑影,定是仇兒無疑,自己和三姑娘出屋來,一心以為他也從機關的牆外進身,沒有被他碰上,還算幸運,不過原定在仇人未到之先,將七姨捆縛藏過,叫三姑娘潛身入室,暗藏帳內的計劃,已不能用,現在只有單刀直入,立時下手的了。想定主意,一縮身,離開窗下,到了三姑娘伏身之處,附耳說明屋內情形,叫她如此如此行事。
三姑娘雖然身有武功,久闖風塵,到了真個找到仇人,千鈞一髮當口,一顆心也提到腔子裡。因為當年花太歲武功不弱,事隔多年,也許本領益強,能否得手,尚無把握。跟著楊展,鷺行鶴伏,亦步亦趨,向仇人窗下貼近,五官並用,宛如狸貓一般,不敢帶出一點響聲來。貼著一排花窗下面的牆根,溜到後堂門口,楊展微掀軟簾,一看後堂燈燭盡滅,闃然無人,兩人躡足而進,和花太歲存身屋子,還隔著一間套房,房門口也垂著一重猩紅呢簾子。
楊展矮著身形,把下面簾角撥開一點,瞧出套房內桌上只點了一支殘燭,蠟淚堆得老高,一個青年侍女,斜倚著靠牆美人榻上睡著了。楊展藝高膽大,一邁腿,便進了套房,一伸手,窺準榻上侍女胸口軟骨黑虎穴輕輕一點。
這是眩暈難醒的穴道,點重了長睡不醒。像楊展手有分寸,也無非使她昏睡一時罷了。
楊展一回頭,三姑娘已跟蹤入室,向她一招手,自己一塌身,悄悄地掩到裡屋門邊,微一探頭,從門簾縫裡瞧出兩扇房門只虛掩著,透出室內說話的聲音,八指禪師和七姨兀自在房內吃酒鬥趣。楊展心裡一轉,急不如快,遲或生變,一縮身,向三姑娘耳邊說:「你放膽進去,進門時須把兩扇門推開,我自有法接應你。」三姑娘嬌靨煞青,柳眉倒豎,微一點頭,卸下背上鐵琵琶,挾在左脅下,一聳身,到了裡屋簾外。屋內似已聽得一點聲音,喝道:「小雞子似的女孩們,懂得什麼,羅漢爺此刻用你們不著,挺屍去吧!」三姑娘一咬牙,杏眼圓睜,一撩門簾,兩臂一分,兩扇房門,呀地大開,一聲不哼,挺身而入。
房內八指禪師酒興未盡,兀自擁著曹府七姨,大得其樂,驀見房門開去,闖入一個一身青,短打扮,挾著琵琶的異樣女子,不禁一愣,卻依然坐得紋風不動,只睜著一對三角怪眼,把三姑娘上下打量了一下,指著喝道:「你是誰?這兒沒有你這樣人,你闖進來為什麼?快說!」三姑娘往前一邁步。右臂一抬,指著八指禪師冷笑道:「我是誰,叫你死得明白,我是大同鏢師左臂金刀的第三個女兒。花太歲!十年舊帳,此刻是你償還血債之日……」語音未絕,三姑娘一側身,左脅下鐵琵琶已橫在胸前。右手穩住前端琵琶頸,左手一托下面琵琶肚。機關一開,卡叮一聲,一支三寸長的純鋼雪亮喪門釘,疾逾電閃,哧的向花太歲腦門射去。花太歲驚得一聲厲吼,兩臂一抬,竟把擁於懷裡的愛寵,當作擋箭牌。而且也做了打擊敵人的武器。滿頭珠翠的七姨,一個瘦怯怯的嬌軀,竟被花太歲拋起,像一朵彩雲似的,向三姑娘頭上砸下來。三姑娘真還不防他有這一手,一閃身,只聽得七姨尖咧咧鬼也似的一聲慘叫,在三姑娘腳邊,金蓮一頓,立時玉殞香消,酥胸上已插著一支喪門釘,先做了情人的替死鬼。
在七姨中釘跌死的一剎那,花太歲早已跳身而起,順手撈起繡榻旁鼎立著的一人多高落地古銅雕花長燭台,頂端蓮花瓣上,還簽著一支火苗炎炎的巨燭,積著油汪汪的滿兜燭油,花太歲順手牽羊,把它當作傢伙,而且心狠手毒,隨手一掄,雖然花太歲立在酒桌那一面,可是蠟簽上的巨燭,和滿滿的一汪積油,卻向三姑娘兜頭飛來。三姑娘一伏身,帶著火苗的一支巨燭,飛落窗口,飛濺出來的滾燙燭油,卻濺了三姑娘一身,幸而伏身得快,面上沒有濺著。三姑娘卻也厲害,伏身之際,不忘殺敵,乘機一按琵琶頸上的機括,又是卡叮一聲,一支喪門釘,從桌子底下射了出去。花太歲眼光雖然銳利,苦於一張圓桌面隔著燈光,也不料敵人暗器,與眾不同,來得太快,而且從下三路襲來,勢疾鋒銳,一支喪門釘,哧地穿透了他的右腿肚。凶狠的花太歲,咬牙忍疼,一聲不哼,兩眼閃閃,突得像雞卵一般,手上長頸落地銅燭台,當槍使,前把一起,把中間圓桌猛力一挑,挑起老高,向三姑娘身上砸下。
同時,嘩啦啦一陣脆響,桌面上杯盤酒菜,粉碎了一地。三姑娘一退身,撈住砸下來的桌子腿,順勢一甩,把整張桌子,甩在上面金碧輝煌的床坑上。花太歲一聲怒吼,惡狠狠平端著長銅燭台,利用頂端蓮花瓣上七八寸長的尖銳鐵燭簽,向三姑娘直刺過去。三姑娘展開師傅鐵琵琶的獨門功夫,掄、砸、拍,崩、磕,和花太歲手上長銅燭台交上了手。一個凶淫和尚,一個風塵英雄,在這錦幃繡閣之間,竟作了拚死決鬥之場。
房內這樣驚天動地一爭鬥,雖然是眨眼之間的事,夜深人靜,聲音當然震動了整個香巢。
潛身門堂外面的楊展,暗喊:「要糟!」心裡一急,把手上預備的兩枚金錢鏢,一抖腕,從門簾縫裡飛了進去。房內花太歲瘋狂如虎,揮動手上長燭台,已把三姑娘逼得嬌汗淋淋,那料到門外還有伏兵。暗器上身,躲閃不及,一中左眼,一中右肩,臉上立時血汗齊流,手上銅燭台勁力一挫,被三姑娘鐵琵琶用力一拍,落在地上,順勢反臂一掄,向花太歲胸口劈去。
滿以為敵人已受重傷,不怕逃出手去,那知花太歲真個厲害,他左跟雖血肉模糊,尚非致命,一見敵人琵琶迎面劈來,勢沉力疾,自己雙手空空,忙一吸胸,一側身,琵琶落空,順勢左掌向下一截,向三姑娘右腕上斬去。三姑娘一擊不中,敵掌已到,疾一擰身,微退半步,正想換招,猛見花太歲雙足一頓,人已跳上窗口上的琴台,右肩一擺,嘩啦一聲響,一扇排窗,竟被他肩鋒撞散,人也跟著碎窗飛了出去。不過花太歲飛身出窗時,嘴上卻慘吼了一聲。原來楊展又送了他一枚金錢鏢,又中在後腰上。
花太歲穿窗而出,楊展一鏢發出,人已竄進房內,喝聲:「快追!」一個燕子穿簾,身子已經飛出窗去。三姑娘一眼瞥見,被花太歲甩落那支巨燭,火苗未絕,已把窗幔點著,燒了起來,又聽得別的院落內,已有驚呼之聲,料知九奶奶聞聲驚起,忙把琵琶一挾,跳上琴台,竄出窗去,再一聳身,落在花欄外面草地上,只見楊腰縱上一叢假山上面,四面探看,倏又飛身而下,向三姑娘說:「禿驢身上受傷,已難上房,這一忽兒功夫,竟躲得蹤影全無,這兒房子曲折,路道他比我們熟悉,九奶奶們已經起來,不能再留連了,我們快退。」說罷,便向前院飛馳,忽地腳下一停,向三姑娘說:「不好!我們住的房內,還留下幾件衣衫,日後難免從這幾件衣服上出毛病,還得把它帶走才好,你在這兒停一忽兒,我去去便來。」說罷,飛一般向東面一所抱廈奔去。
楊展走後,三姑娘咬牙切齒,痛恨竟被仇人逃出手去,心有來甘,金蓮一頓,縱上院內-字廊頂,仔細留神,絕無音響,忽地心裡一轉念,翻身跳下廊去,向出口處暗裝機關的一堵假壁奔去。剛到壁前,吱嘍嘍一響,牆壁內縮,從黑胡同裡跳出一條黑影來。三姑娘嬌喝一聲,「賊和尚!你現在還往哪兒逃?」鐵琵琶一揚,一個箭步,趕近前去,便要下手。卻聽得那黑影低喊道:「三姑娘!是我!那禿驢已被曹相公料理了,快跟我來!我們相公呢?」
三姑娘一聽是仇兒,問話之間,楊展背著一個包袱趕到,聽說禿驢已死,很是驚異。回頭瞧見正中抱廈後面,已吐出火焰來了,九奶奶和一般侍女們尖叫之聲,嘈雜一團。三人忙穿過假壁出口,楊展按動機紐,依然把壁還原。三人穿出黑胡同,經過前面客堂時,楊展瞧見堂內桌上點著一支殘燭,擺著一桌殘席,一個麗服的侍女,和兩個武士裝束的大漢,都死在地上。楊展料是仇兒幹的事,沒功夫細問,大家飛步趕出前門。只見曹勳立在一輛車邊,手上提著聯環蛇骨鞭,低著頭瞧著腳邊一具死屍。
楊展三姑娘低頭一看,又驚又喜,花太歲腦漿迸裂,血流滿地,已被曹勳弄死了。曹勳卻指著地上屍首,說道:「我細看這傢伙,只有八個指頭,大約就是三姑娘說的那話兒了。」
楊展一樂,拉著他說:「這輛車是曹府七姨的,讓它擱在這兒好了,快跟我走,回去再說。」
大家先回到三姑娘安身之處,因為三姑娘住身所在,原是特地撿著九奶奶香巢不遠處所,租賃了隱僻地段一家後院居住,三人從後牆悄悄縱入,進入屋內,換了衣服,楊展向仇兒曹勳,問起殺死花太歲和前院幾個賊黨經過,經兩人說明所以,才知道花太歲活該遭報,竟被曹勳毫不費事的結果了。
原來曹勳在快到三更時分,記著劉道貞的囑咐,悄悄溜到九奶奶掛荷包招牌門口,撿了一處黑暗所在,蹲了不少功夫。果是鈴聲鏘鏘,輪聲轆轆,一輛精巧車子,駕著一匹小黑驢,從胡同口進來。車上沒有點燈籠,到了九奶奶門口停住,跨轅的跳下車來,在門環上敲了幾下,裡面一開門,一個使女提著紗燈,趕到東邊,撩起東簾,扶下一個環珮叮噹的女子,進門去了。女子一進門,兩扇大門立時關閉。駕車的沒有進去,把車子拉離門口一段路,掉轉車頭,便靠壁停住。曹勳觀得清切,一個箭步過去,健膊一起,從駕車背後,夾頸一把挾住,立時拖翻在地。把他身上號衣剝下,掏出身上預備的繩索,捆了個結實了,又撕下一條衣襟,塞在駕車嘴裡。其實駕車的是個瘦小的老頭兒,被曹勳鐵臂一夾,早已弄得兩眼翻白,動彈不得。
曹勳還唾了一口,暗罵:「沒用的東西!」把地上捆縛的人,提了起來,撩開車簾子,輕輕往車內一擲,鼻管裡一陣亂嗅,連說:「好香!你舒舒服服在這香車內睡一覺吧。」曹勳初步工作完成,跨上車轅,鞭子一抱,在驢屁股上,伏身裝睡。過了不少功夫,胡同內鬼影都不見一個,曹勳兩眼一迷糊,不料是真個睡著了,而且睡得挺香,直打呼嚕。連花太歲帶了兩個從人,從他身邊走過,兩個從人敲門而進,花太歲獨自縱牆而入,他都一點沒有覺察。可是花太歲從他身邊過去時,認識這是七姨的車子,只見車伕抱頭大睡,身上披的曹府號衣,並沒有看到他的臉,當然一毫沒有疑心,反以為七姨早到,急匆匆跳牆而入,會他的情人去了。
在花太歲從屋上進去當日,正是仇兒把背上鐵琵琶瑩雪劍交與主人以後,從屋上退身出來,幾乎和花太歲覿面相逢。幸他機警,家傳小巧之技,與眾不同,疾逾飄風,身形一閃,閃入一重房坡後面。花太歲急匆匆心在七姨身上,直向後面秘密香巢奔去,待他去遠,仇兒一長身,便向外院一層房頂縱去,在瓦上一伏身,側耳細聽。下面堂屋內有人說話,料得跟著花太歲來的,不知門外有人沒有?先下去瞧瞧再說。心裡一轉,移動身形,從堂屋後進的側房,輕輕縱下,潛身暗處,偷瞧這層院內,寂無人影,只前面堂屋內,透出男女嬉笑之聲。
膽子一壯.問了問胯間鏢袋,和腰中九節亮銀練子槍,掩入堂屋背後的過道,矮著身形,從門簾縫裡往外偷看。只見堂屋中間桌上,左右坐著兩個身著箭衣的武士,正在對酌,旁邊立著一個滿臉脂粉的侍女,在那兒殷殷勸酒。兩個武士,一面喝酒,一面不斷和女子調笑。仇兒登出二支三稜棗核鏢來,身形一起,左手撩開門簾,一抖手,先向左面一個武士發出一鏢,眼尖鏢疾,正中在太陽穴上。那武士手上酒懷,噹的一聲跌落,身子往後便倒。右面的武士一聲驚呼,跳身而起,說時遲,那時快,仇兒的第二鏢已到。右面的武士正在這時候倏跳起身來,無意中被他躲過,這支鏢正從他胸前飛過!立在他下首身旁的侍女遭了殃,哧的正穿在咽喉上,一聲不響倒下地去。那武士伸手拔刀,一轉身,仇兒九節練子槍,毒蛇入洞,已到胸口。武士往橫裡一閃,用刀一迎,不料架了個空,仇兒一抖腕,猱身進步,九節練子槍,嘩啦一響,反臂一掄,又從他頭上砸下來。這武士是個猛漢,對於這種軟硬兼全的外門兵刃,有點面生,單臂一攢勁,單刀往上一撩,似乎想用力把敵人兵刃磕飛,哪知道這種兵刃逢硬拐彎,噹的一聲,撩是撩上了,練子槍的槍頭上幾節卻拐了彎,「殼托!」正砸在猛漢頭頂上,砸得猛漢頭上一昏,身子一晃,微一疏神,仇兒的練子槍活蛇似的,一抽一送,銀蛇穿塔,猛漢顧上不顧下,哧的一槍,正穿在小肚上。猛漢吭的一聲,一個趔趄,仇兒乘機又掄圓了向他背上一砸,猛漢單刀一落,便爬在地上起不來了。又一槍,結果了性命,兩男-女,都已了結。仇兒在一男一女身上,起下了自己棗核鏢藏入鏢袋,正想到門外知會曹勳,忽聽堂屋側面夾弄裡,機關暗壁,吱嘍嘍幾聲微響,仇兒心裡一動,竄出堂後,一閃身,隱在院子內的花壇暗處,剛一蹲身,便見夾弄裡竄出一人,月光照處,一個滿臉血污的和尚,蹌蹌跟踉奔到院子裡,回頭向堂屋內,喊了聲:「你們快去通信,這兒有匪人了。」一語未畢,仇兒人小膽大,哧地從暗處竄出,嘩啦一聲,九節練子槍,太公鉤魚,向那和尚光頭上砸去,和尚一聲厲吼,一轉身,左臂一起,竟把當頭砸下的槍頭接住,往後一帶,力沉勢猛,仇兒一個身子,竟被他帶得往前一栽。仇兒喊聲:「不好,」人急智生,一撒手,那和尚手上練子槍帶了個空,步下也站不隱了,往後退了好幾步,幾乎跌倒,卻拖著仇兒的練子槍,一溜歪斜向前門衝去。仇兒手上失了兵刃,心亂意慌,預備登出鏢來襲擊,前門一響,和尚已開門而出。
這時,門外的曹勳,還在車轅上半醒不醒抱頭打盹,朦朧之間,忽覺有人使勁推他,耳邊還喊著:「快送我回府,越快越好!我有重賞。」曹勳猛一抬頭,兩眼一睜,瞧見身邊一個血臉淋漓的光頭和尚,一手攀著車轅,一手拖著仇兒的九節練子槍,一個身子,似乎已站不住,搖搖欲跌,嘴上兀自啞聲喊道:「快!快!快送我回曹府去!」曹勳吃了一驚,一轉身,跳下車來,嘴上說著:「好!我送你回去。」左手一插和尚的臂彎,好像要扶他上車一般,右臂卻捏緊了粗缽似的拳頭,砰的一拳,實胚胚搗在和尚臉上。把和尚搗得蹦了起來,一座塔似的倒了下去。曹勳更不怠慢,急急一鬆腰上如意扣,解下連環蛇骨鞭,往前一邁步,掄圓了往下一砸,這一下,和尚腦漿崩裂,頓時涅架。曹勳是個急勁兒,心裡兀自迷糊糊的,瞪著一對怪眼,細睽了半天,才看清這個和尚,兩手只有八個指頭,才有點明白了。這當口,仇兒已從門內奔了出來,一看八指禪師,卻被曹勳砸死,從地上收起了自己九節亮銀練子槍,翻身又縱進門去,通知自己主人和三姑娘去了。這才四人會合,奔回三姑娘隱身之處。
楊展三姑娘聽明了兩人的經過,萬想不到花太歲會死在曹勳手上,可是事情真夠險的,幾乎被花太歲逃出手去。如果真個被花太歲逃回曹府,便要大糟特糟,掀起無窮風波,不堪設想了。現在三姑娘在眾人扶持之下,總算克償心願,得報大仇,一番感恩銘德之心,自不必說。尤其在曹勳面前,不斷稱謝。樂得曹勳撕著闊嘴,不知如何是好。其實花太歲臉上身上腿上,受了好幾下重傷,勉強逃到曹勳車邊時,業已支持不住,否則曹勳雖然勇猛,也難得手。
九奶奶秘密窟內,出了這樣兇殺的事,而且關係著聲勢顯赫的司禮太監曹府。死在香巢內的,有曹府的寵姬七姨,而且房內遭火,幸而沒有延燒起來,死在門外胡同裡的,有曹府的總教師爺八指禪師,死在前院堂內的,有兩名曹府衛士,一名九奶奶的侍女,外帶七姨車內細縛得半死不活的車伕。一夜之間,香巢內外,慘死五命。九奶奶雖然手眼不小,也沒法彌縫,第二天,當然轟動了九城。
兼掌九門提督大權的司禮太監曹化淳,驚悉之下,事關切己,當然要究查案情,查緝兇手,首當其衝的,當然是秘營香窟的九奶奶,饒她背有靠山,手眼通神,當不得案情重大,曹太監怒發雷霆,九奶奶也鐵索鋃鐺,背了黑鍋,要從她身上,追究出兇手來,可憐這位養尊處優,風流教主的九奶奶,從此便風流雲散,墮入悲慘地獄了。照說這起兇案,九奶奶實在受了冤枉的牽連,可是她這香巢,不知害了多少青年男女,也算是情屈命不屈,可憐而不足惜了。
可憐的是官法如爐,要從柳憔花困的九奶奶,和她的幾個侍女身上,鍛煉出殺人兇手,這叫九奶奶和侍女們,怎樣說得出來?明知出事那晚,有不知姓名來歷的,一男一女,借地幽會,事後一齊失蹤,當然認為可疑,無奈來到香巢的一般偷偷摸摸的男子,都是假名假姓,來歷不明的主顧,便是事先請教,也是枉然,除非大有來頭,平日知名的一般王孫公子,以及像七姨和八指禪師,與九奶奶有特殊關係的,才能知根知底,最後悔的是,平時遊蜂浪蝶,進入香巢,只有雄的,沒有雌的,雌的都是袋中人物,偏偏這一遭,破了例,連那女的都是陌不相識的外來貨,任憑有司衙門,三推六問,連過熱堂,也只能說出那晚一男一女一點面貌格局罷了。偌大的京都,人海茫茫,想尋出這一對男女來,卻非易事,無非多派干役,在茶坊酒肆,熱鬧處所,大海撈針般,四面查訪而已。照例頭幾天,因為曹府的勢力,認真地雷厲風行,日子一久,線索毫無,不由得緩緩鬆懈下來,漸漸變成了一樁疑案懸案了。
香巢兇案風聲緊張當口,楊展自然深處廖侍郎府內,彷彿避囂養靜般,足不出戶,每日與劉道貞盤桓。廖侍郎公務羈身,在家時少,也料不到自己這位得意門生,竟和香巢兇案有關。至於三姑娘隱藏內院,二門不出,大門不邁,人家以為女人本分,更不易惹人起疑,鄰居的人,也摸不清她路道,也看不出她身有武功。幫忙的曹勳和仇兒,黑夜行事,見著他們面貌的,都已死無對證。便是被曹勳捆縛的曹府車伕,黑夜之間,倉卒遭殃,雖然未死,根本連曹勳面目,也未看清,所以曹勳仇兒兩人,不愁官役指認,照常隨意出遊,暗探此案起落。至於此案幕後劃策的劉道貞,更是無人知曉,在楊展深居不出的時期內,他受了楊展托付,常到三姑娘安身之處,照料一切。起初是楊展托付,後來是心熟腳勤,每天必往,每往必和三姑娘款款深談,大有樂此不疲之勢。在三姑娘大仇已報,第二樁人事,便是自身歸宿的婚姻大事,在沙河鎮和楊展一夜相對,意外的希望,遭了意外的打擊,不得已只好另辟途徑。恰好有位風流倜儻,才高學富的劉孝廉萍水相逢,而且替她劃策報仇,這幾天劉孝廉又每日相見,情愫微通,形跡日密。她想起楊展只管俠腸義膽,愛護情深,卻是另一種正義的愛,和自己心內希望,背道而馳,便覺他語冰心鐵,芳心裡總覺委屈一般,現在和劉孝廉每日相對,覺他言語舉動,溫暖了自己受創的心,每天盼望劉道貞到來,變成了日常功課,假使劉道貞到得晚一點,心裡便有點淒楚,如果劉道貞一天不到,心裡便覺失掉了一件東西,整天的茶飯無心,等到第二天見著面時,不由得把盼望之心,從言語舉動之間,流露出來。
劉道貞心心相印,忙不及打迭起精神,轉彎抹角的百般譬解,才又眉開眼笑。兩人講不斷頭。
這樣情形,瞞不過奉命照護的仇兒。仇兒暗地通知自己主人。楊展得知此中消息,正中心意,預備到了水到渠成的時機,自己從中一撮合,非但免去許多唇舌,而且成就了一樁快心的事了。
這樣過了不少日子,外面沸沸揚揚的香巢兇案,漸漸平靜。茶坊酒肆,明查暗訪的快班們,也漸漸鬆懈,似乎有點霧消雲散的模樣。楊展卻已到了進關會試之日。主辦武闈的,是兵部禮部欽派監臨的,是勳戚王公,親信權監,這其間主持武闈的權臣,還得推重司禮太監兼九門提督的曹化淳。楊展在廖侍郎代為安排之下,很順利地進闈應試,誰也料不到這位應考的英俊的武舉,便是香巢要犯,而且便是奉旨監臨武闈司禮太監曹化淳想緝捕的要犯,曹太監家裡一位千姣百媚的七姨,一個保身護院的八指禪師,便是這位武舉送的終。
這次會試應考的科目,和成都鄉闈,雖然大同小異,但是集各省武舉於一處,校技競射,各顯本領,自然人物薈萃,比鄉闈當然要堂皇冠冕得多。論楊展一身武功文才,這次會試,不敢說穩奪頭名狀元,像狀元以次的榜眼探花,似乎很有希望。可是武闈的考試科目,是呆板的程式,重力不重技,而且重勢不重才,明季一樣賄賂公行,考名武進士,一樣可以鑽門子,送人情,這其間,不知埋沒了多少真才實學的英雄。雖然如此,楊展在這武闈中,恰幸巧遇機緣,做了一樁出類拔萃,一鳴驚人的事。
武闈考弓馬這場,是在紫禁城禁衛軍御校場舉行。這天御校場內,曉風習習,太陽剛從地平線上冒出頭來當口,一片偌大的校場,圍著旗甲鮮明的禁衛軍,和東廠的健銳營神機營的火槍隊標騎隊,一千多名應考的武舉,個個箭衣快靴,背弓胯箭,靜靜的排列在演武廳兩旁,直排出老遠去。演武廳左首一座兩三丈高的將台上,矗著直衝雲霄的一支旗竿,上面扯著一面迎風亂飄的杏黃旗。旗竿的下面,肅立著兩位頂盔披甲,有職守的軍官。演武廳台階上下,也排著無數荷戟佩刀全身披掛的將弁。演武廳內正中兩旁幾張公案內,已到的是兵部禮部的兩位尚書,和左侍郎右侍郎及職司武闈應辦各事的大小官員,正中公案後面,還空著三位座椅。演武廳內外,以及整個御校場,雖然圍著威武整齊的無數兵馬,卻顯得靜蕩蕩的,絕無喧嘩之聲,只有四圍馬匹奮蹄打噴嚏的聲音,和各色軍旗被風捲得獵獵的聲。
片時,校場外,號炮震天價響了三聲,一隊儀仗,和無數校尉,簇擁著三乘大轎,從御校場口進來,飛風一般抬到演武廳階下。廳內幾位尚書和侍郎們,都步趨如風的搶出廳外,躬身迎接。這三乘轎內,便是領派監臨武闈的重臣:第一個下轎的,是執掌鈞衡,當朝首相大學士魏藻德;第二個下轎的,是勳戚襄城伯李國楨;最後下轎的,便是司禮太監兼九門提督曹化淳。照說這幾個大臣,論位高權重,要算大學士魏藻德,次之是襄城伯李國楨,不料這兩位大臣,下轎以後,忙不及趨到曹化淳轎前,拱手齊眉,然後左輔右弼的,半摻半扶,和曹化淳一齊進廳。
(崇禎亡國死難,多半誤此三奸之手。)
三位監臨大臣一到,文武各官,紛紛出動,先是鼓樂齊奏,然後宣讀諭旨。一套儀注完了以後,便按名點卯,架設箭鵠,分別考驗步下三箭,馬上三箭;凡是箭中紅心的,將台上必定擂鼓一通,楊展在這種場面上,當然游刃有餘,箭箭中鵠。在這馬上步下,校射過以後,突然演武廳內,趨出一位手執紅旗的將官,手上紅旗展動,大聲向階下喊道:「應考各武舉聽著,領派監臨曹公公有諭,今有口外千里馬一匹,名曰『追風烏雲驄』,性獰力猛,無人駕馭,應考武舉們,如能駕馭此馬,繞場三匝,在馬上三箭中鵠者,非但高高得中,並將此馬賞賜,以資獎勵。」這人一連喊了幾遍,惟恐遠一點的聽不著,又命人牽過了一匹馬來,跳上馬背,揚著紅旗,潑刺刺向場心跑去,勒住馬韁,卓立場心,又照樣喊了幾遍,然後跑回演武廳,跳下馬來,進廳繳令。
這人回廳繳令以後,便聽得演武廳後身,忽咧咧一陣長嘶,聲音特異,與眾不同。一忽兒,十幾個壯健校尉,從演武廳左側,捆孽龍似的,服伺著一匹異種獰馬,像一陣風似的捲到演武廳階下。只見馬頸一昂,左右兩個扣嚼環的校尉,被馬頭帶起老高,雙腳離地,馬屁股一聳,兩條後腿一飛,後面夾持著的幾個校尉,便紛紛閃退,那馬搖頭擺尾,一個盤旋,十幾個校尉,便跟著轉圈,幾乎制不住它,忙不及把一副錦袱,向馬頭一罩,遮住了兩眼,才屹然卓立,不發獰性了。大家知道這是追風烏雲驄了,細看時,只見那馬白頭至尾,丈二有餘,立在地上,高出校尉們半個身子去,全身烏光油亮,玄緞似的一身黑毛,一片領鬣,一條長尾,卻是金黃色的,腿脛裡是虎斑紋的拳毛,蘭筋竹耳,霧鬣風鬃,端的是一匹千里腳程的異種寶馬!這樣名駒,不知為什麼落在曹化淳手上?大約口外番酋,有事走他們門子,貢獻與他的了。馬能識主,性獰如龍,曹化淳無福騎此烈馬,才牽到御校場來,一時高興,出個難題,想考校考校武舉們,能否有人駕馭?才不惜把這名駒,當作獎品了。
這時,剛才傳令的武官,又走出廳來,手上紅旗一展,又高聲喝道:「追風烏雲驄已到,自問能駕馭此馬的,便可下場一試,但是此馬非常,性子太烈,十幾個善騎的校尉,圍著這匹烈馬,還降伏不住它的獰性,你們自問沒有十分把握,切勿以性命為兒戲。」這一喝,話帶善意,但在一千多名武舉耳內,卻變成激將的語氣。有個膀闊腰粗,身似鐵塔的一名武舉,便搶了出來,嘴上還喊著:「烈馬何足為奇,咱在居庸關外,哪一天也離不開鞍子,只消咱壓它一個圈子,便乖乖服咱了。」嘴上喊著,人已到了馬前,便向一群校尉說:「諸位閃開,瞧咱的!」校尉們向他瞧了幾眼,搖著頭說:「這馬可和別的牲口不一樣,你將自己掂著一點,我們一閃開,你一個制不住,要鬧亂子的。」這人滿不在意,一揮手,說了句「諸位望安。」便欺近身去。校尉們說了聲:「好!瞧你的!」十幾個校尉,忽地向四下裡一散。這人一手接住韁繩,一手把馬頭上的罩跟的錦袱一揭,正想轉身攀鞍上鐙,猛見馬頭一轉,兩隻馬眼,精光炯炯,其赤如火,心裡頓時一驚,覺得眼蘊凶光,確是與眾不同,轉念之際。
左腿一起,背著馬頭,正想踏鐙上鞍,萬不料他背後馬頭一低,四蹄一動,馬嘴正兜著他屁股一掀,把他鐵塔似的一個身軀,掀起一丈多高,叭噠一聲巨震,甩跌在演武廳的滴水階上,人已跌得半死。那馬卻把頭昂得高高的忽咧咧亂嘶,前蹄一起,後蹄一挫,呼地竄出二丈多遠,向校場心奔去。演武廳階上下許多校尉們,齊聲驚呼,連喊「要壞要壞!
快圈住它!」驚喊當口,武舉隊中,有兩人不約而同一躍而出,手腳非常嬌捷,齊向追風烏雲驄追去。兩人似乎都想奪這匹寶馬,一左一右,向那馬橫兜過去,那馬似乎聽得身後腳步響,忽地一轉身,又奔了回來,長鬃飛立,尾巴直豎,竟向左面追截它的武舉,直衝過去,其疾如矢,威猛異常。那武舉喊聲「不好!」向斜刺裡縱身遠避。但是那馬野性發動,四蹄奔騰,毫不停留,一直往左面一隊武舉衝了過去。這隊武舉們一聲驚喊,四下奔散!其中卻有一人卓立不動,待得那馬挾著猛厲無匹之勢,衝到身前,倏地微一閃身,讓過馬頭,奮起神威,伸手一扣嚼環,一較勁,竟把奔發之勢阻住,可是那馬怎肯甘心,口噴怒沫,四蹄騰躥,把頭一昂一甩,力勁勢猛,這人竟有點把握不住,一個身子,隨著這匹怒馬,在當地擂鼓似的轉了幾圈,扣嚼環的手一鬆,撩住馬韁,乘勢一頓足,騰身而上。人剛跨上錦鞍,那馬猛地往後一挫,呼地又向場心飛縱過去,馬一落地,前蹄倏又飛立起來。這人竟被那馬一竄一掀的猛勁,已坐不穩鞍上,雖沒有被馬拋落鞍下,卻已溜落到鞍後馬屁股上了。那馬忽地又憑空往前直竄過去,馬屁股上又滑又溜,當然更吃不住勁,一個身子嗤溜往馬屁股後溜了下去。這人身手卻真不凡,身子落下去時,兩手把豎得筆直的馬尾鬣擄住,那馬奮蹄往前直奔,那人平著身子,竟懸空掛在馬尾上跟著跑。那馬似乎也吃驚不小,四隻鐵蹄,翻鈸似的繞場飛奔。這時演武廳上上下下,以及圍著御校場的武舉和軍弁們,萬目齊注在那人身上,沒有一個不替這人擔心,既然騎不上馬鞍,還死命攢住馬尾作什?只要一鬆勁,定然跌得半死。
全場注目擔心當口,扯在馬尾上面的人,已跟著馬飛馳了半個圓場,忽見他憑空虛懸的身子,飛魚一般,向前一竄,兩腿往下一夾,上身一起,竟又騎上錦鞍。他兩腳並不找鐙,兩膝一扣,襠中加勁,一俯身,撩起韁繩,把馬韁一收,任它繞場飛奔。這時馬只管飛風的疾馳,身子卻是又平又穩,騎在馬上的人,一個身子輕飄飄的粘在馬鞍上,並沒十分吃勁,和起初亂掀亂聳時,截然不同,再也甩他不落了。這一來,圍著御校場的人們,春雷一般喝起彩來。轉瞬之間,繞場飛馳一周。馬上的人,忽地想起,騎在馬上,還得連射三箭,但是這匹烈馬,不愧稱謂「追風」,實在跑得太快了,快得無法在馬上張弓搭箭,場心正對演武廳架著的紅心箭鵠,飛馬而過時,一晃即逝,那有張弓的手腳?轉念之隙,胯下的追風烏雲驄,閃電一般,又快跑到演武廳正面,人急智生,改用左手挽韁,右手在腰後箭服裡抽出一支雕翎慈菇鏃的硬箭,暗加腕勁,待馬飛馳過箭鵠前面時,竟用三個指頭,撮著箭頭,像暗器中甩手箭似的,向紅心遙擲過去。離那箭鵠,雖沒有百步,也有五六十步,馬又跑得飛一般快,不用弓弦,要這樣投射紅心,非但四圍的人,瞧得懸虛,連馬上發箭的本人,也是頭一遭這樣發箭,並沒有十分把握。箭一發出,眼不及瞬,馬已飛跑過一段路,只聽得將台上,鼓聲像撒豆一般急擂起來,四圍的人們,也暴雷價喝起連環大彩來了,原來這一箭,竟不亞如弓弦所發,恰恰的直中紅心。
鼓聲未絕,彩聲猶濃,追風烏雲驄又星移電掣般,又從那面快轉到演武廳前,這一次,馬上人似乎有了把握,故意賣弄身手,一個鐙裡藏身,竟貼著馬肚下甩出箭去,第三趟跑過圈子來時,更俏皮,更奇特,一聳身,人已立在馬鞍上,手上箭一發出,兩臂一抖,施展輕功,竟離馬鞍飛身而起,直向馬頭前面,飛出身去,馬仍然向前飛馳,身子一落,恰好依然落在馬鞍上。三次馬鞍子,三次用手發箭,用了三種身法,三支箭卻一齊插在箭鵠紅心上,馬果然跑得疾,箭也發得准,將台上的鼓聲,和人們的彩聲,跟著馬趟子,一直沒有斷過,把上上下下整個御校場的人們,眼都瞧直了。待得馬上三箭射完,鼓聲彩聲,將停未停當口,那匹追風烏雲驄跑發了性,飛一般又跑了一圈。
將台上有人大喊著:「上面有令,馬上人是那省武舉?快快報名!」馬上人正在將台下跑過,扭身報道:「四川楊展!」
楊展在川中,騎慣了小巧馴良的川馬,對於北方高頭大馬的性子,原是生疏,起初原不想人前逞能,出頭騎這匹獰烈的追風烏雲驄。萬不料有湊巧,幾個自命善騎的北方武舉,都碰了一鼻子灰,馬又發了獰性,竟朝他直衝過去,逼得他出了手。起初上手時,幾乎被馬甩落塵埃,幸而仗著從小鍛煉的一身功夫,才勉強騎上了馬鞍。不意追風烏雲驄馱著人一跑開趟子,雖然快得風馳電掣一般,卻是腿動身不動,騎在馬上,竟比普通馬還要平穩,幾個圈子跑下來,楊展已略微識得此馬性情了。那馬似乎也服了楊展了。三箭射畢,又多跑了一趟,最後轉到演武廳前時,楊展怕收不住韁,勒不住馬,一偏腿,霍地飛身而下,說也奇怪,楊展一下地,那馬竟屹然停住,一陣忽咧咧長嘶,好像自鳴得意一般。楊展喜極愛極,抱著馬頸,拍拍它身子,馬身上也微微的出了汗。那馬卻作怪,似乎馴良起來,和楊展猶如舊識一般,回過馬頭,不斷在楊展身上摩擦,一對火眼金睛,不斷向楊展直湊,自古英雄愛名馬,名馬亦能識英雄,楊展感覺那馬眼光中,好像發現了一種情感,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竟捨不得離開。忽聽得演武廳階上,有人高聲喊道:「曹公公命四川武舉楊展進廳回話。」楊展把拽在腰上的下襟放下,轉身向階上走去,那馬竟跟在身後,亦步亦趨起來,階上下一般校尉們,個個失聲道怪,都說:「這匹寶馬與這姓楊的有緣,注定是姓楊的了。」楊展轉過身去,撫摸著馬頭笑道:「好寶貝,你且在這兒候信,也許上面說話算數,你是屬於我的了。」
說罷,那馬真像懂得他話一般,立住不動了。
楊展進得演武廳,控身向上面公案打躬,口稱「四川武舉楊展,參見列位大人。」只見正中一個臉色慘白,沒有鬍子的貴官,指著坐在右旁的官員笑道:「此刻我才知道,你是廖侍郎提拔出來的門生,果然是個少年英雄,好孩子,今天難為你了,憑你這一手降劣馬,空手發箭,你這名武進士,算穩穩高中了,我這匹追風烏雲驄,有話在先,你就牽回家去,好好調理它去罷。」楊展偷眼看那側坐的廖侍郎滿臉笑意,暗暗向上一呶嘴。楊展忙向上打了一躬,口稱:「恭謝大人恩賞。」便退身走出廳來。
出廳時,隱隱聽得中間沒鬍子的人發話道:「這孩子長得倒挺英秀,可是外省的孩子們,禮數總差一點,竟沒有向咱們下跪。」楊展聽得劍眉一挑,暗暗冷笑,接著又暗暗歎息,心想自古功名二字,葬送了多少血性男兒,像這種禍國權監,誤君首相,便該用我瑩雪劍一一斬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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