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姑娘嘴上講出齊寡婦從前的故事,大家聽得,未免聳然驚異。楊展笑道:「眼見是真,耳聽是假,一樁平淡無奇的事,經過幾個人的傳說,便可渲染得古怪神奇,照你所說,齊寡婦本人,並沒有在江湖上露面過,也沒有人親見著她的本領,只憑著她手下一個老頭兒,兩個丫環。幾手功夫,便把齊寡婦抬得高高的,以為她手下人,尚且如是高明,她本人更是了不得的了。其實只怪去的人,存心不良,本領又不濟,倒造成了齊寡婦的大名了。」三姑娘說:「齊寡婦的本領如何,暫且不去說她,我們受了虞二麻子的恩惠,尤其是我,偏又走在一條道上,我們總得想法子,報答人家一下才合適。像大哥這身本領,當然不把齊寡婦放在心上,可是好漢擋不住人多,獨龍不鬥地頭蛇,我們這幾個過路的人,要想救他,真還想不出好法子平。」這當口,她丈夫劉道貞背著手,低著頭,在屋子裡來回大踱。三姑娘嬌喚道:「喂!我大哥為了這事,心裡煩得了不得,你不要裝沒事人啊!」曹勳大笑道:「你不要忙,我知道他毛病,他這一溜圈兒,定然在肚於裡轉八卦了。」
劉道貞默默無言踱著四方步兒。忽然坐了下來,向楊展道;「齊寡婦這種舉動,不能把她當作一般綠林看待,如果她真是毛文龍的女兒,她手下的黨羽,定然是毛文龍的舊部,毛文龍在皮島,原是野心不小,宛然化外扶余。袁崇煥雖然有點狂妄擅殺,毛文龍也有自取殺身之道。毛文龍死後,他部下非但恨袁崇煥,當然也很朝廷,齊寡婦切齒父立之仇,更不用說。說她聯絡大幫,劫取餉銀以亂軍心,也是意中事。可恨的是冀豫兩省撫鎮大員,境內有了這樣人物。因循苟安,既不事前預防,阻遏禍患,也沒設法羈縻,引為己用。大約各省情形,都差不多,天下怎能不亂,明室怎能不亡?……」三姑娘聽得不耐煩起來。搖著手說,「好了!好了!這就是你的鬼主意麼?說這樣不相干的話有什麼用。」楊展微笑道。「你不要打岔,聽劉兄說下去!」劉道貞苦笑了一下,向三姑娘說:「我這話怎會不相干呢?我是說明齊寡婦對於這批餉銀,別有用心,勢所必劫,虞二麻子也見到,如果派幾名軍弁,飛馬渡河求救,未必濟事,還怕到不了黃河口岸,已被人截住。但是齊寡婦也無非沿途多派黨羽,隨時注意運餉軍弁的動靜罷了,如果把求救公文,改由普通來往的客商們。代為傳送。齊寡婦手下,也沒法把來往的客商都截留下來的。」楊展拍著手說:「對!這是個辦法,我為了虞二麻子,我替他們跑一趟去,仗著追風烏雲聰,來回更快一點。」劉道貞笑說:「你去不得,騎著追風烏雲聰,更去不得。江湖中人,眼睛毒得很,你這氣度舉動,再騎著寶馬,必找出麻煩來。何況渡河求救,救兵能否如期趕來,未必有十分把握,還得雙管齊下,應得另想法子。保全餉銀,和虞二麻子的安危哩!」三姑娘柳眉緊蹙,吁了口氣說:「真麻煩!想保全餉銀都不易。虞二麻子偏和餉銀在一塊兒,這怎麼辦呢!」劉道貞說;「辦法不是沒有,擔憂的是,王太監能不能聽我們的話,辦得嚴絲密縫,不洩漏一點機密?我們便沒法預料了。」楊展聽他說有辦法,驚喜得跳了起來,向他拱拱手說;「道貞兄智珠在握,定有妙計。」
劉道貞說:「我們想法保全虞二麻子。是我們知恩報恩,義不容辭的事。其實我們想法保全這批餉銀,題目更大,是為了保全潼關內無數入民的生命。你想餉銀一失。軍心一變,潼關一破,有多少良善的百姓要遭殃?雖然這批餉銀,也只救急一時,未來的事,誰也摸不清,但是我們既然碰上了這檔事,想不出辦法來,沒話說,如果有一點辦法可想,總得試他一試。現在我這辦法,能否用得上還不敢說。我想和楊兄去找虞二麻子談一下,我這辦法,在未見虞二麻子之先,沒法規定下來的步驟,只有四個字的總訣,便是:金蟬脫殼。」
當天楊展劉道貞二人,同赴王太監的行轅,秘密和虞二麻子會見以後:虞二麻子聽得一臉黑麻,個個都放了光,立時和督運餉銀太監王相臣秘密計議了一下。王太監早從虞二麻子口中,得知了餉銀難保,前途有許多綠林等著他,早已嚇得屁滾尿流,走頭無路。突然聽到虞二麻子有了幫手,有了避免危險的妙計,把虞二麻子當作護法天神,只要餉銀不失,性命保全,虞二麻子怎麼說怎麼好。一切聽他調遣。於是按照劉道貞「金蟬脫殼」的計劃,暗暗佈置,秘密調動起來。
沙河鎮欽差行轅內,銀鞘堆積如山,毫無動身模樣。押運的軍弁們,三三兩兩,嘻嘻哈哈,只顧在鎮街上吃喝玩樂,很自在的閒逛,從他們口中,透出「第二批餉銀,已從北京起運,不日就到,因為沿途辦差不力,車輛不全,原有騾馬,十九老弱,不堪載重長行,正在向就近各縣,調動運銀車馬,大約一時難以起送,須等第二批餉銀到時再定。」在這風聲傳遍沙河鎮時,行轅已派出一個快馬傳送公文的軍弁,背著公文黃包袱,馳報河南大營。公文內大意,也說這樣的話,通知大營,派人在黃河南岸迎候餉銀,幫同照料的話。這封公文,卻是預備齊寡婦沿途匪黨截留的。在這飛送公文的軍弁出發以後,三義棧內楊展等五個人,也有三個人上了路,卻分成兩撥走。第一撥是三姑娘劉道貞夫婦二人,第二撥是曹勳單身。
三姑娘貼身帶著王太監向河南大營告急調兵護響的重要公文;王姑娘是婦道,劉道貞是道地的孝廉相公,動身時又改扮了一下,夫婦二人,好像丟官罷職,挈眷回鄉的失意人物。王義棧匪人暗舵,又早撤走,誰料得到這夫婦倆,和大批餉銀有關係呢。曹勳遠遠地隨著兩人,預防萬一有個失閃,好接應報信。三人一出發,三義棧內,只剩下楊展和仇兒主僕二人了。
三天以後,欽差行轅派出一隊騎士,趕赴邢台,說是迎護第二批餉銀的。因為第二批餉銀,是由沿途州縣,按站派人護運;只要護送到邢台。只差沙河鎮一站路,便算交差。由督運太監派去的騎士接運。
這天沙河鎮上,在三更時分,車轔轔,馬蕭蕭第二批餉銀果然運到了;裝載銀鞘的車輛和騾馱,排列了一長街。這種銀鞘,是用大塊堅木,做成夾子,中心挖槽,箝入二百兩重的整錠銀子,加釘上栓,貼上官封,便成一鞘。這批銀鞘,停在鎮上,並未卸裝。南北鎮口,官軍設上卡子,禁止閒人出入。好在深夜,也沒有在鎮上走動。候到天色剛一發曉,還沒亮透時分,原車原銀,便接著向前途進發。督運太監也上了轎車,帶著一隊護運騎兵,親自押運;卻留下一名參將,帶著大半軍弁,看守鴻升老店內第一批運到的銀鞘。等候征發車馱到時,再行起運;也許等候先出發的車輛,到了河南卸了銀鞘,空車回頭時。再來裝運。因為原裝第一批餉銀的牲口,確實有許多老弱病倒,不堪長行的。
第二批餉銀,到得晚,運得快,從沙河鎮向前途進發以後,當天到了邯鄲。可是在邯鄲城內,不知為了什麼。競耽擱了兩天兩夜,似乎那位王太監又在邯鄲城內擺起欽差譜兒來了,到了第三天,才從邯鄲出發,過磁州進了河南省界。一路似乎風平浪靜,沒有出事。等得過了湯陰,抵達浮山嶺相近的大賚店,沿途便發現了幾批短裝快馬的漢子,常常出沒於隊前隊後,有時越隊疾馳,一瞥而過。運餉隊尾,押著王太監一輛華麗舒適的轎車,車前插著威武的官銜旗子,轎簾卻垂下來,遮得密不通風。由大賚店前進,過了洪縣,前站是十三里堡。
這段是山路,崗巒重迭,道路有點崎嶇,車輛便走得滯慢起來。大隊人馬,是在洪縣打的午尖,山上這條山道,日色有點平西,可是初夏天氣,一路太陽灼得皮膚生痛,押運的兵弁,和趕車的夫子,都是汗流口渴,牲口身上,也直流汗,張著嘴直喘氣兒。本來預備一氣幾越過十三里堡,趕到汲縣,再行息宿;可是還有七八十里路,這樣人困馬乏,大約趕不到洪縣,要在十三里堡停下了。
這樣流著汗,又走了一程,一輪血紅的太陽,已落在西面的山口。落山的太陽雖然又紅又大。卻已不覺得可怕了,頭上已失去火傘似的陽光,一陣陣的輕風,從兩面山腳捲上身來,頓時覺得涼颼颼的體爽神清,腰腳也覺輕了許多。趕車的腳夫,裊著長鞭。嘴上直喊著:
「噓……噓……」想乘晚涼多趕幾程。一路輪聲蹄聲,震得兩面山崗裡起了回音,可是走的山道,雖不是峻險的山道。有時過一道土岡子,上坡的道,非常吃力,下坡時卻非常的輕快,跨轅的腳夫,手上只要勒緊了韁繩,兜著風順坡而下,一氣便可赴出一箭裡路去,腳夫們這時最得意,嘴上還哼著有腔無調的野曲子。
大隊車輛正過了一道黃土岡,兩面山勢,較為開展:左面忽高忽低的沙土岡子,土岡上面,只疏疏的長著幾株大松樹;右面是黑壓壓的一片樹林。樹林背後,是一層層的峻拔山峰。
中間一條坦坦的山道,直看到那面兩山交錯形似門戶的山口。大隊車輛,走上這條坦道,忽聽得右面樹林背後的山腰上,忽咧咧……的幾聲口哨,接著從樹林內鑽出噹啷啷……鴿鈴似的怪聲,曳空而過,噗的一支響箭,直插在欽差的轎車上。護運的騎士,趕車的腳夫,立時起了一陣驚吼大家都明白,這支響箭,是綠林劫道的先聲。趕車的腳夫,尤其有這種經驗,只要抱著鞭子,向道旁一蹲,沒有他們的事。可是官家的公物,尤其是這種大批餉銀,絕料不到有這樣大膽的綠林,楞敢下手,連趕車的腳夫,都覺得事出意外,不知如何是好了。這批押運的騎士,僅五十多名,一半是京城的禁衛軍,一半是軍部抽調的京營,平時猴在京城內,本是擺樣兒的貨,非但沒有上過陣,也沒有和綠林交過手,以為這趟差使,雖然辛苦一點,不致有多大風險,想不到竟有敢劫官餉的匪人,一個個都麻了脈,睜著眼向那面樹林裡瞧。忽聽得樹頂蹄聲響處,潑風似的跑出兩匹馬來,一色的棗紅馬,馬上的人,都把一頂大涼帽掀在腦後,一色土黃繭衫的短打扮,飛一般橫衝過來,嘴上卻大喊著:「吃糧的哥幾們,沒有你們的事,識趣的躲得遠遠的……」這兩人兩騎一出現,山腰上又是幾聲口哨,樹林內又縱出三四十人來,一個個揚著雪亮的長刀,卻沒有騎馬。前面山口,也出現了一隊騎馬的,也有二三十人,一聲呼嘯,迎頭馳來,把去路截住。從樹林裡出來的,便奔了車輛;這時照料車輛騾馱的腳夫,吃了齊心酒似的,早已抱著鞭於,蹲在左面的道旁。可笑幾十名押運的禁軍和營弁,竟一齊撥轉馬頭,往來路飛逃,因為來路上,還沒有匪人攔道。卻把欽差王太監一輛轎車,和幾十輛銀鞘車馱,都丟在那兒了。
先出來騎棗紅馬穿土黃繭絲短衫的兩人,大約是首領,瞧得一般軍弁,沒命飛逃,哈哈大笑,直奔王太監坐的那輛轎車。其中一個手持長槊的,用槊鋒一挑轎簾,向車內一瞧,頓時怪限圓睜,嘴上喊著;「晤!這倒奇怪。姓王的混帳小子上那兒去了?」原來他瞧見轎車內並沒有王太監,裡面只擱著兩個鋪蓋卷兒。持槊的身旁,背著一柄短把大砍刀的,鬚髮己經蒼白,長著一對鷹眼,眼珠是黃的,卻射出逼人的凶光,在馬上一俯身,也瞧清了轎車內空無人影,嘴上噫了一聲,立時喝道:「不對!這裡面有玩意兒,我們的人,明明瞧見他坐著這車子進邯鄲城的。」使槊的說:「這人命不該絕,不去管他,我們把銀馱子原車帶走住了。」背刀的微一沉思,搖著頭說:「這裡面有事,我們不要中了他們道兒,我們得驗實了,再伸手!」說罷,一帶馬頭,奔了裝銀鞘的車輛,一聳身,跳下馬來,反臂拔出背上大砍刀,抽出一個銀鞘來,大砍刀一舉,卡叭一聲響,把銀鞘劈開。仔細一瞧,木槽內倒嵌著整錠像銀子般的東西,不過是鉛做成的。他挨著車輛,一車裡劈開一個,劈了十幾個銀鞘,不料都是鉛的。這便可明白,這幾十輛銀鞘,都是假銀鞘。為什麼要這把戲?不用多想,立時便可明白。他不明白的。是憑王太監這種混帳東西,居然會玩出這手「金蟬脫殼」的把戲來,而且從什麼地方,洩漏了機密,被人家探出底細來呢?他氣得哇哇大吼,跳著腳大喊;「媽的!
我們栽了!憑我們竟栽在五體不全的混帳東西身上!」原來這名匪首,便是石鼓山的金眼雕,他不但生氣,而且慚愧,沿途設暗樁,探動靜,是他帶著黨羽辦的,費了不少心機,竟著了人家道兒,還耽誤了瓢把子的大事。
金眼雕跳腳大喊當口,使槊的也催馬趕來;這使槊的,便是浮山嶺首領飛槊張。長得魁梧威猛,豹頭環眼,年紀四十不到,三十有餘,他手上倒提著那支似槍非槍的長槊,比古人用的可短得多,八尺左右長短,統體純鋼,槊桿上纏絲加漆,烏光油亮,約摸有三十多斤重量,鞍後掛著一個扁形的牛皮袋,插著兩排短把飛槊,這種飛槊,形狀和他手上的長槊差不多,不過一尺多長,鋒長柄短。近於甩手箭一類的東西。飛槊張催馬趕近金眼雕身邊。看清了一輛輛銀鞘,變成了鉛鞘。罵了一句;「狗養的。把老子們冤苦了!」一抬身左手拇食兩指向嘴內一叼,臉衝著右面樹林,鼓氣一吹,嘴上發出尖銳口哨,其聲舒捲悠遠,似乎是一種傳達急報的信號。他接連吹了幾次,那面林後一座高崗上,突然鴿鈴翁翁作響,沖天而起,一隻雪白鴿子,在空中一陣盤旋,便向這面直瀉而下;眨眼之間,鴿子落在一輛車蓬上。手下弟兄,趕過去伸手把鴿子捉住,從鴿子爪上,解下一個紙卷。飛槊張搶過來,舒開紙卷,和金眼雕同看。紙捲上寫著:
「頃得密報。始知昨夜洛陽孫營抽調一支兵馬,星夜渡河,迎護餉運,系由新城小道,向延津滑州一路疾趨,可見餉銀必定過道渡河,汝等定必中計。即事前截獲公文,亦系詭計。事機不密,致有此失。然王監庸碌小人,何得有此經緯,其中定有能者。汝等速回,另有安排。」
這幾行字下面,畫著一個「齊」字的花押,當然是齊寡婦的手筆了。飛槊張金眼瞧瞧見了瓢把子的手筆,弄得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沒開聲。金限雕又悔又恨,瓢把子條子上寫著「事不機密。」便是自己的過錯,多半壞在韓老四兩面狼這幾個楞小於身上,一路墜著餉銀過來,定然露了馬腳,落在行家的眼內了。但是王太監左右幾個人,自己暗地都探過,似乎沒有什麼扎根的人在內,憑王太監這種龜孫子。決鬧不出這套鬼畫符來,這事卻有點奇怪。
他猛地想起了一檔事,一偏腿,跳下馬來,向飛槊張道:「你且等一忽兒,我得仔細探查一下。」他一聳身。跳上近身一輛車子。落在車的左面。因為他們這般人,大半從右面樹林內鑽出來的。這時道上首尾相接,停著長長的幾十輛運載銀鞘的車輛,所有趕車的腳夫,都抱著一條趕車的鞭子,蹲在左面道旁。金眼雕怒氣衝天,瞪著一對咄咄逼人的黃眼珠,向地上蹲著一溜的車伕,喝問道;「你們是哪兒人?車上的東西,從哪兒起運的?」蹲在地上的車伕,照規矩不敢站起身來,有幾個膽大的,七嘴八舌的說;「我們都是邢台人。是邢台衙門抓的官差,你老聖明,我們苦哈哈,敢不伺候官差嗎?東西是由邢台縣衙,黑夜起運的,到了沙河鎮,滿街得說這批東西,是北京下來的,我們不明白怎麼一回事,滿街都有老總們押著走,不准我們隨便開口,到現在我們還摸不清哩。」金眼雕點點頭道:「晤!我明白了,我再問你們,替王太監趕車的,怕不是你們邢台人吧?」其中有人便答道:「他不是我們一事,趕這輛車的,剛才和他們,一塊兒騎著馬逃跑了。」金眼雕又問道:「你們一路過來,有一個穿得斯文秀氣的小白臉兒,騎著一匹黑身白蹄,異樣的駿馬,大約還有幾個人同行,其中還有一個美貌年輕的女子,他們路上瞧見了沒有?」車伕們搖著頭說:「我們沒有瞧見這樣的幾個人,更沒有瞧見年青女子,這條路上,年青女子,更不易碰見的了。」其中有一個車把式,卻說道;「我們從磁州進湯陰這段路上,卻碰著一位俊秀相公,確是騎著一匹與眾不同的好馬,是烏雲蓋雪的毛片,奇怪的是,這位相公文生打扮,鞍後卻掛著弓箭,而且單身匹馬,馬又走得飛快,我看得有點別緻,這時才想得起來。」金眼雕向這群車把式們問了一陣,已明白這批假餉銀,在邢台做的手腳;沙河鎮鴻升老店內一批真餉銀。定然在假餉銀起程以後。把我們引到這條路上,他們卻暗暗繞道走了。真瞧不透那混帳的王太監。有這樣鬼門道。也得怨我一時大意,把他們大看輕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兒,非但瓢把子面前,有點沒法交代,自己金眼雕的老名頭,也被這一下子,摘了牌匾了。事已如此,只好和飛槊張同回塔兒岡,見了瓢把子,再想別的主意。
在金眼雕飛槊張空手回巢的第二天,這段山道上,靜蕩蕩的不見一人,所有幾十輛假銀鞘,已由車把式在當日趕回原路。他們一回到沙河鎮,當然會有人開發他們。在這第二無的清早,楊展騎著追風烏雲驄,身後仇兒也騎著一匹快馬,一主一僕,走到這條山道上來了。
昨天這條道上的情形,楊展己從仇兒嘴上,得知備細,暗暗側服劉道貞這條金蟬脫殼的妙計。
因為金眼雕飛槊張攔截車輛當口,王太監一輛空車上的車把式,是仇兒改裝的。在出事當口,仇兒跳下車來,搶了一匹馬,夾在一群押運軍兵隊內,假裝落荒而逃,其實他又抽身回來,伏在遠處,看清了金眼雕飛槊張一群強人的起落,才撤身飛馬而回。把一切情形,向主人說知備細。這時主僕二人,裝作無關的過路客人,安心走到這條道上,預備一兩天內,渡過黃河,到南岸虎牢關。和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三人會面。原是事先約好的,劉道貞夫婦趕往洛陽,投遞公文。請孫督師大營調兵、火速向指定地點,迎護餉銀,事情辦妥,再由洛陽折回虎牢關,等候楊展主僕。一同返川。這時楊展主僕,到了這段山道上,不免按轡徐行,據鞍四眺。仇兒還指點昨天強人出沒處所。主僕二人,以為事已過去,心裡還暗暗好笑,齊寡婦這次白費心機,上了這麼一個大當。哪知道齊寡婦並非普通人物,已經爪牙四出,另有安排,而且根據金眼雕說起三義店韓老四輸馬吃虧的事已經注意到楊展一般人身上,雖然還沒十分摸清楊展和餉銀有關,但是這匹追風烏雲驄,是個容易招眼的幌子。這時主僕二人,又在這出事地段。指指點點的一流連,早被塔兒岡的暗樁伏在林內,暗暗盯上了。
主僕兩人,過了這段山道,出了一重山口,前面道路較為平坦,兩邊依然是密林陡壑。
不過地勢卻比過來的那段路。開展得多。主僕正想放轡疾馳,猛聽得前面右邊深林內,嗡的一聲。一支響箭,曳著破空的尖嘯,從馬前射了過去。楊展在馬上咦了一聲,立時把馬勒住,回頭向伙兒笑道:「當心,有那話兒了。我們也會一會北道上的好漢們。」一面說。一面順手摘下鞍後捎著的那張蛟筋鐵胎六石弓,把鞍旁掛著的一壺三脊狼牙箭,也問了一問。後面的仇兒,便說:「相公!瑩雪劍在我鞍後鋪蓋卷內,待我……人楊展忙喝住道:「莫響!用不著,沒被好漢們恥笑。」正說著,林內弓弦微響,刷地又一箭,直向楊展胸前射來,弓勁矢急,已到胸前。他正左手持弓,橫在鞍上,不慌不忙,右手一起,正把射到那支箭綽住。
一瞧手上的箭,雖非響箭,也是去掉箭鏃的,不禁暗暗點頭道;「盜亦有道。」便向發箭處所,高聲喊道:「哪位好漢賜教!四川楊展,在此恭候!」這樣高喊了幾次,只聽到遠遠山谷裡自己的回聲,發箭的林內,卻依然靜悄悄的,毫無動靜,等了片刻,一個強人都沒有出現,這倒出於意料之外,也猜不透一支響箭,一支刨頭箭,是什麼來意?既然平安無事,也不必留戀下去,主僕二人,便整轡上道,可是這一路過去,不能不隨地留神,暗自戒備了。
主僕二人一路疾馳,來到將近十三里堡一條道上,遠遠便見到前面一座黃土岡的岡腳下,疏疏的幾株長松,松蔭下影綽綽的有一個大漢,騎著馬,屹立不動。主僕兩匹馬跑到離那人一箭路時,雖然看不清那人面貌,卻已看出那人手上拿著一張弓,而且正開弓搭箭,楊展不由得吃了一驚,可是也有點暗怒了,一聲冷笑,立時放轡緩蹄,順手在箭壺內抽出一支箭來,兩眼注定了那面馬上的動作。似乎那面馬上人,存心和楊展過不去,遠遠一聲大喊;「來騎留神,看俺射你馬項。」喊聲未絕,箭已發出,那邊弓弦一響,楊展這邊也同時弓開滿月,斜身一箭。說也奇怪,一來一去兩支箭,其疾如電。竟會不差分毫的,在空中半途相撞。卻不是箭鏃和箭鏃相撞,因為楊展扭腰探身,取了側勢,加上弓硬箭勁,一箭射去,兩箭相值,竟把來箭,截為兩段,半途掉下地。楊展射去這支箭,餘勢猶勁,飛出老遠,才斜插在草地上了。這是一眨眼的功夫,楊展箭一發出,兩腿一夾,胯下馬已向那人直衝過去。在楊展存心,想逼近跟前,問個清楚,再作了斷;不意追風烏雲驄向前一衝,那人順風大喝一聲;「好箭法!」一帶馬頭,轉身跑上黃土岡,翻過岡去,立時不見了蹤影。待得楊展追上岡頭,只看到這人背影,馳入一條岔道,拐過一重山腳,便看不見了。始終沒有著清這人長相。這種離奇舉動,更摸不情是怎麼一回事,能夠猜想得到的,在這段地上出沒的綠林,是搭兒岡齊寡婦的黨羽,他一想到這人和齊寡婦一黨,猛地醒悟,自己已被盜黨注意。也許已疑惑到自己,和那批餉很有關了。
楊展一路戒備著,在前途進行覺得一路過去,這段路上,很難得碰見走道的人,這樣大白天,行旅這樣稀少,可見兵荒馬亂到什麼程度,怪不得綠林好漢,任意出沒丁。主僕走了一程,己到了洪汲兩縣的中站十三里堡。楊展明知道十三里堡,鄰近塔兒岡,無奈天已近午,夏天的毒日頭,在白天子午時分,火傘當空,灼熱異常,再說,路上兩次碰著離奇莫測的綠林,其中定有詭計,既然碰上了,未便示弱,主僕二人,略一商量,便決定在十三里堡打午尖。
這十三里堡,也算一座市鎮,可比沙河鎮荒涼得多:靠著一座山腳,圍著幾十戶人家。
都是泥牆上屋,偶然有幾家門口,挑出賣酒飯的招子。仇兒在馬上皺著眉頭說:「相公!這樣地方,沒法歇腿,這種狗寓般房子,像火洞一般,怎鑽得進去?」楊展向前面一指。笑道:
「不用發愁,你瞧那面山溝裡黑壓壓一片樹林,露出一段紅牆,似乎是個廟宇,倒是涼爽處所,我們帶著乾糧,向廟內討點水喝。定比這種小店強得多。」正說著,聽得那面林內,牲口打噴嚏的聲音;仇兒說;「果然是個打尖處所,已經有過路的客商,在那兒息馬了。」
兩人離開了一帶土房子,便向那面山灣走去。到了相近一看,兩座岡腳,環抱著一片極大的松林,林內有一條曲折的小道。楊展和仇兒跳下馬來,各人牽著馬,走上林下的小道。
一進林內,立時覺得精神一爽,因為頭上一層層的松枝松葉,遮住了當午的毒日,涼陰陰的立時換了一個境界,而且林內自然有股涼風吹上身來。主僕二人把頭上遮陽寬邊薄涼帽,掀在腦後,迎著風望林內進去。轉了兩個彎,才露出短短的一帶紅牆,中間一座牌樓似的山門,門上橫著一塊「黃粱觀」三字匾額。楊展心想:「原來是座道院,邯鄲道上,黃粱一夢,恰是切地對景,行旅過此,也算紅塵擾擾中的一帖清涼散。」兩人牽著馬進了山門。門內一大片空地,儘是參天古樹。上面枝柯虯結,綠葉漫天,日光被漫天樹葉,篩成流動的光影,鋪在中間長長的一條南道上,彎成參差的花紋,現色染襟。暑氣全消,樹上蟬噪鳥鳴,和樹葉被風吹容颯颯微響,真有「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境界,而道盡處,三開門的一座殿宇,並不崇宏莊嚴,看去只有這一座正殿,後面大約沒有幾層殿院,正殿階下一株大柏樹上,拴著一白一赭的兩匹馬,正低著頭,嚼樹下的青草。這兩匹馬鞍絡鮮明,頗為神駿,似乎不是普通行旅的腳程。駿馬亦愛伴侶,兩匹馬同時昂起頭來,朝著楊展仇兒手上牽著的兩匹馬。忽咧咧長嘶,嘶聲一起,大殿裡走出一個鬚眉俱白,顧盼非常的老道,龐眉底下,兩道炯炯有神的目光,向楊展仇兒打量了一下,又釘住了楊展身後烏雲驄身上。突然兩道長眉一掀,聲若洪鐘地哈哈大笑,便邁步迎下階來,向楊展稽首道:「貴人下降,難得之至,這樣大熱天,長途跋涉,實在辛苦,快請進殿安座,待小道奉茶請教。」楊展一面抱拳還禮,一面留神老道步履堅實,音吐宏亮,便知不是尋常道流,身上定有武功。這當口,仇兒從楊展手上,接過韁繩,便說:「相公進殿,我在這兒守著牲口。」老道士立時呵呵笑道:「小管家。你放心,不論什麼寶物寶馬,只要進了我黃粱觀內,如有失閃,小老道還擔待得起,大約這百里以內,還沒有人敢在我眼皮底下鬧把戲的。」這一句話,鋒芒頓露,楊展仇兒神色上都不由的一愕。楊展立時接口道:「一見道長,便知是位隱跡高人,萍水相逢,真是有幸。」又向仇兒說道:「你把兩匹馬拴在這面樹上,隨我進殿好了。」他兒心裡還有點啾咕,不願離開兩匹馬,不但烏雲驄是匹寶馬,兩匹馬鞍上,還捎著瑩雪劍,和其他重要東西。不意老道又咄咄逼人的笑道;「相公端的不凡,難怪名振京京華,藝蓋當場了。」楊展仇兒又吃了一驚,暗想這老道什麼人物,似乎已知我們的來歷了?楊展不願示弱。便跟著老道進殿去了。仇兒把兩匹馬拴在樹上,有點不放心主人,從鞍後鋪蓋卷內,抽出瑩雪劍來,連鞘背在肩後,急急飛步進殿。一瞧殿內,明潔無塵。四外空空,只中間一座佛龕,並無主人和老道的蹤影。繞出龕後,跨過殿後一重門戶,現出另外一重院落,花木扶疏,筠籬靜下,聽出正面堂屋內,有自己主人說話聲音。心裡略寬。便掀起簾子,蜇將進去;一瞧屋內,自己主人和那老道之外。還坐著一位俊悄書生,身後立著一個青衣書僮,一身打扮,競和自己主僕有點相同。仇兒悄悄的在自己主人身後一站,目不轉睛的。打量那一主一僕,越瞧越覺這一主一僕。有點別緻。
原來楊展和那老道進殿以後,老道便引著楊展往後院走,一面走,一面談話,問出老道便是黃粱觀主,道號涵虛。老道請教楊展姓名時,也據實說了。老道領著楊展走進後院裡屋時,屋內有一位方巾十履,細葛涼衫的俊俏書生,手上搖著灑金摺扇,從座上很瀟灑地站了起來。老道涵虛便笑著說;「這位是敝觀護法檀越,毛芙山毛相公,住宅離此不遠,常常到此隨喜。」老道介紹了這位毛相公,卻沒說楊展姓名,可是毛相公脫口說出:「久仰楊兄英名,幸會!幸會!」好像早識楊展姓名似的。這幾句話,聲音很低,而且帶點童子的嬌嗓音,一對黑白分明。煞中帶媚的長鳳眼,向楊展上下,不斷的打量。楊展細瞧這位毛芙山,長眉鳳目,白面朱唇,確是北道上不易碰到的美男子。料不到這十三里堡,倒有這樣人物。賓主落坐以後,進來兩個道童,分獻香茗,還擰著潔白的熱手巾。請楊展擦汗。一陣殷殷招待以後,仇兒已從外殿進來,楊展命他見過毛和公和老道,便站立自己豐人背後,仇兒覺得姓毛的一主一僕,與眾不同,毛相公果然長得風流瀟灑。連他身後那個書憧,也長得細眉粉面,非常秀氣,不免向那書憧多看了幾眼。那書僮似乎被仇兒看得不好意思起來,紅著瞼扭過頭來,冷不防又回過頭來,向仇兒背上的寶劍,盯了幾眼,暗地小嘴一撇,身於一扭,臉又衝著屋門外去了。他兒冷眼瞧得有氣,心想你撇嘴乾麼?你懂得什麼?像你這樣風吹得倒的身子,經不起我兩個指頭一捺。」
這時楊展忍不住便向毛芙山問道:「剛才小弟進門,等兄便說出賤姓來,彼此萍蹤偶聚,素昧平生,從何處知道賤姓呢?」毛芙山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卻向老道看了一眼。老道涵虛,哈哈笑道:「天下何人不識君,這兒雖是小地方。也是京洛必由之路,從路過幾位武舉口中,早知楊相公武闈獻藝,獨得寶馬的鼎鼎大名,剛才一見相公氣度,和牽著的尊騎,便知相公光降,隨後口頭動問,果然所料非虛。」楊展嘴上順口謙虛幾句,心裡卻覺察老道話有漏洞。在老道自己,還可以說見到追風烏雲驄,推馬及人,但是這位毛相公坐在後院,並沒有看到寶馬,自己又是和老道一同進來,現在老道用自己的話,來替毛相在解釋,便顯出有意掩飾,中有別情。可是姓毛的秀逸超群,吐屬不凡,老道發眉俱白,道氣儼然,實在不容人疑惑到旁的地方去。這時楊展有問必答,不願以小人之心度人。毛芙山和老道動問的話,也只限於武闈情況,京中近狀,再不然談談一路風十人情,連近在咫尺的潼關戰局,地方安危,也沒有人提起來。楊展暗暗的一點疑心。不由得置之度外了。老道涵虛還十分慇勤,指揮兩個道童。在隔室擺起一桌素齋。款待楊展。毛芙山和老道,陪著吃喝;仇兒也被兩個道童拉去,另屋接待。
仇兒自從跟了楊展以後,雖然是個青衣書僮,楊宅上下人等都喜他伶俐聰明,楊老太太又是位仁慈寬厚的人,可憐他的遭遇,大家都另眼相待。伙兒近朱者赤,非但從小習染的江湖氣,去了不少,拳腳兵刃得了楊展雪衣娘女飛衛三位大行家指點,雖然日子不多,也增長了許多功夫,至於每日飲食起居,在這富厚之家,色色俱全,和跟他祖母鐵拐婆婆奔走風塵的時候,自然有霄壤之別。仇兒一進楊家,就算一跤跌入青雲。仇兒從小還有點愛喝酒,楊家有的是自製佳釀,他常常和楊家下人們,偷偷兒的喝幾杯。常常喝得小臉蛋兒紅紅的,楊展也沒有數說他。進京以後,楊展禁止他不要喝酒,因為有個曹勳,也是嗜酒如一命,怕生出事來。仇兒禁酒多日,做夢都想鬧幾鐘,這時被黃粱觀兩個道童,拉到後院一間側屋內,仇兒一瞧屋內泉上幾色素齋以外,還有一盤五香牛肉,一大壺酒,未兔暗暗心喜,嘴上卻說道:「你們出家人,怎地有酒有肉。不避葷腥?」道住笑道:「這是你們來得湊巧,這點酒肉,原是預備著接待毛相公的,你只管請便,我們卻沒福吃這東西。」仇幾道:「毛相公那位小管家呢?他是正客。快請他去罷!」兩個道童相視一笑,搖著頭說:「他嗎?他是不會和我們一塊兒吃喝的,他是離不開自己主人一的。」這一句話,仇兒沒有十分注意。他清早起來趕路,一路奔馳,肚子裡實在有點告了消乏。便也不客氣,坐下來。很自在的消受酒肉。
吃喝之間,兩個道童,果然只吃點素齋相陪,對於一壺酒,一大盤牛肉,看也不看,讓仇兒自斟自飲。
仇兒不敢盡量暢飲,只吃了半壺酒。因為天氣太熱,下午還要趕路,一大盤五香牛肉,覺得可口,便不客氣,盡量裝在肚子裡了。他手上正拿起一個白面饅饅要吃;突然一陣噁心,腦裡發暈,眼上發黑,心裡猛地一驚,記起從小聽自己祖母鐵拐婆婆說過:「江湖路上吃喝當心。」的話,不留得一聲驚喊:「不好!酒裡有毛病!你們……。」一抬腿,一伸手,想跳起身來,拔出背上寶劍。可是他心裡打算這樣做,兩手兩腳己不聽使喚,嘴上喊出了「你們……」兩字,底下變成了有聲無音,嗓子裡好像突然築了一道壩,而且心裡一陣陣的迷糊,屋子天搖地動地轉了起來,兩腿一軟,身子一歪,爛醉如泥似的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不知經過多大時候。伙兒做夢一般醒了轉來,神志還有點迷迷忽忽,四肢還軟軟的不得動。半晌,突然睜開眼來,滿眼漆黑,瞧不見什麼,不知自己身子落在何處,只覺自己身子很平整的睡在一張涼榻上。他神志漸漸的清楚起來,第一個念頭,落驚覺到自己中了人家道兒,主人定也同落虎口,他一想到身落虎口,手腳定被人家捆住,擱在盜窟,暗室裡面了,可是立刻證明了猜想不對,四肢一活動,遍身一摸。嘴上不由的喊出聲來,「咦!怪了!」
原來他身上好好的並沒有繩索捆縛他,自己腰裡纏著九節亮銀練子槍,和暗拽著一袋鏢,依然紋風不動的纏著拽著,自己背著的那柄瑩雪劍,雖然已不在背上,卻用手一摸,摸著了這柄劍,連鞘擱在他枕邊。仇兒急忙攢住了瑩雪劍,從榻上一躍而起,一轉臉,瞧見了一線燈光,從一重細竹梅花眼的湘簾內晃漾出來。他兩腳站在地上,試一試自己腿勁,覺得身上好好的,已沒有什麼了。正想一個箭步,竄近簾外,窺探簾內是何景象,忽聽簾內有人喚道:
「外屋是仇兒麼?身上好了麼?不必驚慌,進來好了。」
仇兒一聽,是自己主人叫他,驚喜之下,掀開簾子,一躍而入,一眼便瞧見自己主人坐在一張華麗奪目的雕花錦榻上,身子斜靠著一個高高的朱漆涼枕,手上拿著幾張水紅色的信箋,湊著榻邊高幾上一張四角流蘇的紅紗高腳燈,細細的瞧著信箋上的字。仇兒一進去,楊展抬起頭來,悄悄的說:「我知道你睡在外屋,我也和你一般,著了他們道兒,不過我沒有貪杯,比你醒得略早一點,醒來時,便在這間屋內,看情形天已入夜。這兒決不是黃粱觀,黃粱觀決沒有這樣華麗深沉的房子,現在我們已落在人家圈套之中,不過大約沒有十分惡意,你且沉住氣,讓我看完了這件東西再說。我醒來時,頭一眼便瞧見紗燈下擱著這封信,信皮上明明寫著「楊相公楊展。」看不了幾行,你在後屋有了響動了。現在我們彷彿做夢一般。
大約在這封信上總可以瞧出一點來的。」楊展說罷,仍然瞧他手上的信箋;原來信箋上寫的是:
「蜀客北來,時道及賢伉儷俠名的事,夙已響慕。近日京華過客,又盛傳武闈逸事,更切心儀;不期台旌南歸,黃粱逅邂。求教既殷,投轄逾分,小試狡獪,情非得已,死罪死罪。然未敢以江湖污濁之藥,損及玉體,謹以家傳秘製「醉仙人」,使君一枕華胥,聊息長征之勞耳。尊紀安臥外室,寶馬安處內廄。倘損毫髮,推妾是問。妾非他人,即切齒父仇之毛紅萼,亦即塔兒岡之未亡人也。撞關破在旦夕:闖王奇兵,由間道而出商洛;張獻忠羅汝才輩,且已逼近荊襄,豫楚指日瓦解,無待龜卜。今晨復得探報,黃河渡楫,悉被官軍劫擄,已作逃亡北渡之備,非特阻遏入川之荊襄孔道,即黃河渡口。亦難覓得片帆矣。情勢如此,與其彷徨渡口,何如且住為佳?妾如未得確報,亦何敢冒昧要留,重負太夫人傳閭之望,此實天假之緣,使妾得掃榻歡賓,抒其誠悃。十日平原,稍盡東道,屆時自有良策,送君渡河而南,趨荊襄而安返河裡也。白雲親捨,未免依依,賓至如歸,幸毋悒悒!未亡人熏沐拜具」
楊展把這封信,看了好幾遍,不由得驚得直跳起來,嘴上喊著:「不得了!我們醉得真像死的一般,被人家從黃粱觀抬到塔兒岡來,竟會人事不知。」仇兒一聽到了塔兒岡,也嚇得變了臉色,悄悄的說:「相公;我們的馬呢?把我們弄到這兒,當然沒有好意,我們趕快想法逃出去。齊寡婦雖然厲害,他們雖然人多,我們不和他們硬拚,偷偷逃跑,大約並非難事。」楊展搖頭道:「這封信便是齊寡婦寫的,信裡的話,說話非常婉轉,我們的馬,也被他們帶來了,惡意大約沒有,其中也許另有別情,依我猜想,多半和那批餉銀有關。至於逃跑,不用脫身入盜窟路境不熟,不易逃出他們耳目去;再說現在局面,不是逃走的事,事情還沒弄清,便是逃出去,也使人家恥笑,反而落個話柄。說起來。還是我們自投羅網。不進黃粱觀,使不會著了道兒。你還不知道,黃河渡船,都被官軍抓在南岸,荊襄這條路上,也被軍馬堵塞,這雖是齊寡歸信內的話,大約不假,現在我們只有見機行事了。」仇兒道:
「這位齊寡婦手段不小,黃粱觀的老道,和那個毛相公毛芙山,當然也是他們一黨了?」楊展笑道:「什麼毛相公,毛相公便是齊寡婦的化身,連那個書僮,也是女的改扮的。我在黃粱觀和她同席,當時雖然被她瞞過,此刻想起來,北道上原不易見到這樣清秀人物,說話又低言低語。好像帶點童音,一主一僕,明明都是女相。此刻她信內說著黃粱觀內和我見面,又說出她便是切齒父仇毛紅萼,也就是塔兒岡的齊寡婦。她所謂切齒父仇,她父親便是被袁崇煥殺死的皮島毛文龍。外面傳說齊寡婦是毛文龍的女兒。可見一點不假。她在黃粱觀女扮男裝。一時真還不易瞧出來,大約她出門時,常常改裝的。她把毛紅萼化名毛芙山,大約從王摩潔『木本芙蓉花。山中發紅萼』那句詩裡脫胎出來的。這位齊寡婦文武兼備,倒是巾幗中一位怪傑,難怪名震江湖,雄據一方了。」仇兒聽她稱讚齊寡婦,心想身落虎口,吉凶未卜還有心思讚揚人家。劉孝廉三姑娘曹相公三位,約定虎牢關相會,還不知我們半路出了這樣岔子,天天盼望著,不知怎樣地焦急哩!仇兒心裡想著,嘴上正想說話,墓地聽得錦榻後側。呀的一聲響,一扇門開了:一個娜娜婷婷的青年女子,手上提著曲柄八角細紗燈,走了出來,向主僕二人看了一眼;走到楊展面前,微一屈膝,嬌聲說道:「主人吩咐,楊相公醒來時,請相公後堂敘話,此刻已到起更時分,我家主人。早在後堂設筵相待。請相公跟婢子進去好了。」楊展微一沉思,便說:「既然到此,理應見見你們瓢把子,好,請你領路。」
仇兒忙把手上提著的寶劍,背在身後,說道:「相公,我跟你去。」那女子說:「小管家。
你放心。馬上有人來招待你吃喝,主人沒有吩咐,我不便領你一同去。再說,我家主人對於楊相公,完全是一片敬意,絕沒有意外的事,你放心好了。」楊展向仇兒一使眼色,接口道:
「你且候在這兒,我們是客,聽從主便了。」說罷,向那女子微一揮手。便跟著那女子,從榻後腰門裡走了——
玄鶴掃瞄,張丹楓OCR,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