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羽方欲接招,斜刺裡一條綠瑩瑩的短棒挑至,冷謙驀然感到劍上一股大力向外奪去,忙運起內力回拉。只聽得史青欣喜歡叫:「媽。」
史紅石擋開冷謙一劍後,身子向後一飄,已把史青從段子羽臂中抱了過來。面色惶恐地問道:「乖孩兒,你沒怎麼樣吧?」
史青一見娘親到來,心中篤定,咯咯笑道:「媽,女兒這不是好好的麼。」史紅石見女兒確然無恙,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
段子羽拱手道:「史幫主,令愛受在下牽累,中了衛壁和武青嬰這兩個賊子的毒,請史幫主看護好令愛,我這便尋這兩個賊子要解藥去。」
史紅石不由得心中一沉,七手童子是使毒的行家,史青是他的入室弟子,一手使解毒的絕技自也學得十之七八,竟爾解不了自己所中的毒,這毒便絕非泛泛之物,當下心頭惶急,點了點頭。
段子羽舉步欲行,周顛喝道:「小子,想找由頭開溜嗎?」
段子羽臉上驀然間紫氣瀰漫,殺氣大盛,冷冷道:「先收拾了你們也還不遲。」腳下一錯,一劍已雷霆般攻至周顛胸前,左手屈指成爪,爪風赫赫抓向說不得。
周顛不料他出劍如是之速,若非他身經百戰,經驗函豐,這當胸一劍勢難避過。危急中身子斜向仰倒;拱如曲虹,後額著地,把鐵板橋的功夫用到了極致。說不得見是九陰白骨爪抓到,絲毫不敢托大,提起布袋罩來。段子羽這一爪卻是虛招,用意在逼說不得自保,無暇救應周顛。爪到半途便已撤回,右手劍向下一點,一記「海底針」,劍尖刺向周顛咽喉。
周顛力已用盡,眼見劍光吞吐閃爍不定,自己無論向何方躲閃,都難逃一劍穿喉之厄,心下悲涼,不料自己縱橫一世,居然死在一無名豎子手中。冷謙和說不得俱是亡魂驚冒,五散人向來同榮共辱,如兄若弟,情誼篤厚,周顛身遭危厄,這二人也感同身受,只是變起倉促,已是欲救無力,說不得將布袋拋出,冷謙一劍刺向段子羽背心靈台穴,但出手晚了半分,也不過是力盡人事而已。
忽然一物破空飛來,猶如電光石火般打在劍上,劍被來物一蕩,偏開二寸有餘,貼著周顛頸邊刺在地上。此時冷謙一劍已刺至段子羽背後,說不得的布袋也迎頭罩來,段子羽向前疾衝二步,避開了這兩般兵器,二人也不進擊,把周顛拉了起來。
段子羽一看,震偏他劍尖的居然是一頂鐵鑄的道冠,心中駭然,知道是五散人中的鐵冠道人張中到了。
周顛大聲嚷道:「牛鼻子,還不快滾進來,五散人今天可要栽這裡了。」
燭光掩映下,一個麻衣皂鞋的老道施施然走進來,笑呵呵地道:「顛兄勿躁,這小子的正主到了,咱們五散人且作壁上觀。」說不得一怔,問道:「五行旗的人到了嗎?」鐵冠道人笑而不答。
段子羽正籌思如何對付這四散人,忽聽史青「啊」地尖叫一聲,兩腳一緊,腳踝上丘墟懸中,三陰交幾大要穴俱被扣住,幾股大力將他向地下拉去;他低頭一「看,堅硬的地面鑽出幾隻手,扣住他足踝。他虎吼一聲,極力上躍,撲撲幾聲,地下的人被帶出地面,可那幾隻手仍如鐵鉗般緊扣在腿上,僅躍起了半尺便又跌回地上。段子羽手起劍落,數道血柱標出,幾人慘叫連連,幾支斷了腕的手仍扣往足踝,半天才落。段子羽心頭火起,惡生膽邊,插劍入鞘,兩手屈爪,將地下拱出的三人每人頭頂抓出五個血洞,鮮血共腦漿齊流,三聲淒厲的慘叫後,三人已死千血泊中。說不得,周顛等四散人看得目毗俗裂,這四人也都是殺入不眨眼的魔王,但見此場面也不由得目怵心驚。史紅石雖與明教中人嫌隙頗深,也不禁搖頭歎息,暗道此子殺性太重。史青更是緊閉秀眸,不敢觀看。冷謙當先一劍挺出,其餘三人也各佔方位,圍住段子羽,意欲合四散人之力將之擊斃。五散人中以說不得和鐵冠道人武功較高,雖較韋一笑和范遙略遜一籌,而在江湖上卻不亞於一般門派的掌門,幫主。此刻只是見段子羽的九陰白骨爪忒也狠辣。才不惜自降身份,合力對付。段子羽少年心性,血氣方剛,渾不知」怕「為何物。雖然久聞這四人的威名,心中卻無顧忌,撥劍擊向冷謙右肩,迫其換招自救。竟是以快打快,玉石俱焚的打法。冷謙豈肯與他拚命,長劍斜轉,向他劍上封來。
段子羽身形一轉,手上天雷劍法如長江大河般運轉起來,前勢未盡,後勢已發,與四人戰在一處。四散人起始還不甚在意,十數回合後,段子羽手中一柄劍如車輪般將四人圈在一起,每人都感到似是單獨和他對敵一般,竟不是四散人合攻段子羽,倒成了段子羽包戰四散人。
史紅石在旁嘖嘖稱奇,但見段子羽每一劍發出並不是特快,招式也堂堂正正,並非偏邪怪誕一路,但每一劍發出,都似放出一條無形的絲線,將四人纏住,四散人各自空有一身絕技,此時竟只有見招拆招的份,全然無反擊之力。史青不知就裡,見四散人如穿花蝴蝶般繞著段子羽疾轉,心中大急,身子雖動不了,舌頭卻靈活之至,叫道:「四個打一個,老的打小的,不害羞,不害羞。」
四散人聽在耳中,臉上發熱,可誰也不敢分心旁騖,逞論愛惜聲名,撒出戰陣了。五十招過後,段子羽劍勢轉急,劍上隱隱有風雷之聲傳出,四人均感壓力加劇,對史青的嘻嘲刻薄之語置若罔聞,凝神接戰,惟恐稍有不慎,真要八十老娘倒繃孩兒手,運糧船翻在陰溝裡了。
段子羽此時卻是靈台空明,腳下踏著禹罡步法,手上天雷劍法一招一式使出,一切都如行雲流水,順勢而成。彷彿不是他在使劍,倒是劍法帶動他運轉。週身內力愈轉愈快,丹田中真氣彌盛,劍招更是渾如天成,隨意揮灑,自成章法。至此,他才對天雷劍法的秘奧有了真正的認識。此刻他對四散人已無敵意,權且將這四人當作練劍的靶子。
這情景四散人也心知肚明,有數次劍尖眼見遞到身上,勢所難避,那劍卻如長了眼睛般從旁滑開。明知對方是手下留情,若是比武較藝,四散人早已拱手認負,可現今是生死之搏,況且劍光縱橫,如春蠶吐絲佈滿四周,縱慾退開也是有心無力。四人心中連珠價叫苦不迭,不想一世威名竟要送在這荒郊野店中了。
酣鬥了兩個時辰,段子羽陡然一聲清嘯,手上劍光暴盛,當嘟嘟兩聲,冷謙和鐵冠道人的長劍被絞上屋頂,一柄穿房而出,一柄刺入大梁中兀自顫顫作龍吟聲。說不得的布袋質地綿軟,渾不受力,也被絞飛出去,周顛空手對敵,倒是無甚損失,只被劍氣逼退三大步。
四散人個個面色灰白,相望一眼,掉頭走出酒店。
段子羽把全套劍法使完,只感心胸廓然,立在當場默思這一場交戰的經過,玩味揣摩,得益匪淺,對於四散人的離去恍如未見。
史紅石也被這一場爭鬥驚呆了,四散人威名素著,她自忖若是單打獨鬥,對付周顛和冷謙還略有幾成贏面,對付鐵冠道人和說不得,絕無勝算可言,像這般與四人合鬥,恐怕連百招都捱不過。不想竟然看到弱冠少年獨力打得四散人一敗徐地,直是匪夷所思。是以半晌才喝彩道:「好,九陰真經的武功真不愧是天下武學之冠。」
段子羽聳然驚醒,忙道:「史幫主,這不是真經上的功夫。」
史紅石淡淡一笑,以為他是掩人耳目。史紅石限於先天稟賦和體質,武功雖未達到最上乘,但丐幫的傳功、執法兩長老對天下武學所知甚詳,史紅石受教於這兩位長老,對於天下武學,只要看上幾眼,便知是何門何派的,段子羽這套劍法她卻從未見過,是以料定是九陰真經上的功夫無疑。
段子羽見她意似不信,也不願多加解釋;心懸史青所中的毒,近前二步道:「青妹,你身上的毒怎樣了?」
史青蹙眉道:「別的倒沒什麼,就是渾身綿軟無力,聽我師傅說過,有一種毒叫『十香軟筋散』服後便是這種症狀,大概真的著了這種毒的道。要不然,憑師傅配製的這十幾種解毒丹,鮮少有化解不了的。」
史紅石道:「青兒,你師傅也解不了嗎?」史青想想道:「聽說只有獨門解藥才行,師傅恐怕也解不了。」
段子羽恨恨道:「解鈴終須繫鈴人,我這便尋那兩名賊子去,一定把解藥找來。」史青道:「羽哥,他們既有心下毒,哪裡會給你解藥。」段子羽淡淡道:「何必用他們給,殺人奪藥我還不會嗎?」
窗外一人冷哼道:「好大的口氣,解藥在我手裡,有種的便出來奪藥吧。」
段子羽聞聲即出,卻見夜色中一人緩步走去,手中晃著一個瓶子。段子羽發足狂奔,前面那人也猛然提氣疾行。
史紅石抱著史青趕出屋來欲待攔阻時,只見兩個黑影一溜煙般向南方去了。
段子羽追了一陣,與那人始終保持十丈的距離。一口氣馳奔二十里,前面那人揚聲道:
「娃娃,你死命追我作甚?乖乖不得了,你家爺爺要跑不動了。」喊著,躍入一道粉牆內。
段子羽隨即跟進,那人卻失去了影蹤、一陣秋風吹過,院內的竹葉瑟瑟作鳴,這是座軒敝豁亮的宅院,疏疏落落有幾座小樓,院內的假山上還有幾道小溪淙淙流淌,儼然是王公貴胃的別院。
段子羽心中一凜,暗自恩忖,莫墮入奸人的算計中。他方待退出,前面暴起幾處燈火,幾人喝道:「什麼人擅闖私家府弟?」
燈籠火把下,八個衣飾華貴,相貌不俗的人圍了過來。
段子羽拱手道:「在下因事誤闖貴府,還望恕罪。」一人冷聲道:「夜人民宅。非偷即搶,且莫管他什麼來路,捆起來再說。」段子羽面容一肅,正要動怒,忽聽一個威嚴的聲音喝道:「休得無禮。」
這八人聞聲齊地躬身唱喏,只見一位身著綿袍,氣字軒昂的中年人走過來,拱手道:
「深夜不知有客光臨,有失迎迓,下人無禮,還望鑒諒,請移駕舍下一敘如何。」
段子羽笑道:「多承盛情,只是在下尚有要事,改日再來拜府造訪。」
那人笑道:「段公子是為十香軟筋散的解藥奔波吧?」此言一出,段子羽心中一沉,手按住劍柄,冷冷道:「果然是有心人,搗的好鬼。」
那人哈哈笑道:「誤會,誤會。鄙人等出此下策,也實是逼不得已。這其中曲折甚多,並非片言隻語所能說得清的。為表示誠意,先將解藥奉呈段公子左右。」他手一擺,一名僕從進前兩步,雙手捧上一隻扁瓶。
段子羽接過瓶來,見這名僕從步履沉凝,兩手筋骨外露,顯是外家高手,卻甘居僕隸之屬,不知這位主人是何方高人,霎時間疑竇重重,提起真氣遍佈全身,以備不測。
那人又笑道:「段公子深夜遠來,且讓鄙人略盡地主之誼,堂中敘話如何。」說著側身肅客。
段子羽雖知已落人圈套,卻也全然不懼,況且他與這些入素未謀面,倒頗想知道這些人究竟要鬧什麼玄虛,是以凝神走進一所花廳中。
兩人分賓主坐地,早有人奉上茶來,段子羽焉敢再動此茶茗,危身端坐道:「尊駕如此盛意,究竟為了何事,尚祈明言。」
那人笑道:「段公子果然快人快語,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是受人所托,作個和事佬,為段公子解開一段誤會而已。」段子羽心中明白了幾分,端坐不語。
那人一拍手道:「衛莊主,衛夫人,出來吧。」
從花廳西門走進兩人,赫然正是衛壁和武青嬰。段子羽目毗欲裂,喝道:「好賊子,納命來。」伸手在矮几上一按,借力飛起,人在半空,劍已出匣,如怒鷹攫食般撲向一人。
只聽得叮叮噹噹十幾下脆響,卻是兩廂侍立的僕役中一名獨臂老僕搶上前接下了這迅疾無比的十幾劍。
段子羽人方落地,抖手又是一劍刺出,厲聲道:「閣下如此大好身手,何必庇護兩個弒主犯上的家奴?」
那人接下這十幾劍後,手臂竟微微有些發酸,心中駭然。數十年前他便已是名震海內的劍術大家。一生罕遇敵手。不料這少年小子的十幾劍竟接得頗為吃力,陡然間他想起自己斷臂之仇,那是他生平唯一慘敗,卻也並非全敗在劍術上,而是敗在張無忌的九陽神功之下。
張無忌集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功和武當太極功夫於一身,他敗得心服口服,這斷臂之仇他從未想報過。可一敗之辱卻銘刻心頭,此刻驀然見到如此神妙的劍術,不由得心下怵然。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是以見段子羽又一劍刺來,不敢小覷,打點起十二分精神全力迎戰。
段子羽見他不回答自己的問話,心中更氣。手上天雷劍法滾滾使開,意欲先將之傷在劍底,再行誅殺衛、武二人。十幾招後,段子羽感到劍上壓力徐徐加重,對方似乎對於海內劍法無不精曉,,手上奇招百出,精妙無比,自己若非與四散人大戰了一場,對這套劍法理解得深刻一層;便絕非這老僕的對手。當下降下心中騰起的無名火,以一套天雷劍法與之酣戰。
幾十招後,兩人劍上劍氣瀰漫,眾人俱已退到花廳外面觀戰。那八名僕役均面露詫異之色。那位棉袍中年人卻是面有得色,捋鬚觀看。衛壁和武青嬰攜手在旁卻半是疑慮,半是憂俱。
此時又過來四人,兩名老者看了一會,齊地咦了一聲。
一老者道:「王爺,哪裡鑽出來的野小於,居然能和老方支持幾十回合?」
錦袍人笑道:「鹿先生,他就是大理段氏的後裔,段子羽段小皇爺,我先兒日與爾等說起的便是他,果然是後生可畏吧。」「另一者者道:「師哥,你見多識廣,這是什麼劍法?」那位鹿先主沉吟許久道:「這倒難住老夫了。看來只有老方能知道。這小子如此勇猛,倒頗有當年張無忌之風。」
錦袍人聞聽此言,陡然變色,但不一會便又笑道:「這正是本王所願。」
花廳中風聲愈厲,幾張花梨木椅子和矮几不知是被劍風還是被人捲飛出來,茶盞、花瓶之屬也接連飛出,好在外面八名僕役亦非庸手,穿上躍下,一一接住,放在地上。
錦袍人高聲道:「段公子,方先生,兩下罷鬥吧。莫傷了和氣。」
此刻段子羽與那人交手已逾五百餘招,兩人都已鬥得性起,各自使出渾身解數,爭先鬥狠。段子羽愈鬥愈勇,那位獨臂老僕卻是愈鬥愈心驚。其實以他的劍術而論,本可在五十招內將段子羽傷於劍下,可十餘招間,他忽然認出了這套劍法的來歷。不由得心生怯意。這套天雷劍法極少在江湖出現,等閒無人識得,他於壯年之時,劍術已有大成,遂攜術遍訪海內劍術名家,一為開闊視野,切磋技藝,二為揚名武林,一個極偶然的機會,遇到天師教教主張正常,其時張正常尚未滿而立之年,兩人交手之下,張正常第十招上即逼得他棄劍認負,他不甘服輸,二次交手,僅用五招,張正常便把他的劍絞飛。第三次他劍方出手,張正常的劍便已頂在他咽喉。這一場大戰較之張無忌斷之一臂猶令他沮喪,回去後他斷劍埋名。一病兩年,每天腦中所現的便是張正常那幾招劍法,苦思數年不得破法,遂絕了雪恥之念,易名出山。不想過了許多年了,竟爾重見這套劍法,雖見這少年劍術尚見遲滯,火侯經驗俱不老到,卻存了窺一全豹的想法,在前五十招內雖能取勝卻只取守勢,令段子羽得以繼續發招。
百招過後,段子羽居然又熟練不少,此時這人若仗著劍術精奇、經驗豐富,猶可行險取勝。可段子羽這套劍法的招數卻似無有窮盡,每一招使出都令他目眩神迷,竟爾不忍出手取敵,直至二百招後,段子羽以九陰真經的心法印證天雷劍法,益發得其神髓,再加有一位劍術名家以海內數十套精妙的劍法與之切磋,倒似專為他喂招一般,遂使他在劍術上登堂入室,盡窺秘奧,此時而人已成對攻局面,段子羽感到劍上壓力漸輕,體力真氣競似愈戰愈盛,全無耗損匱乏之虞。
獨臂人心中焦躁,自忖若不盡快拾奪下他,再戰下去。
似乎反要折在對方手上。他數次行險,以騙招佔了上風,可不旋踵間便被段子羽以精妙的步法和劍法扳回。
兩人翻翻滾滾斗至五百招,獨臂人漸感體力不支,只得憑借招術的精妙固守,數次遇險都仗著身經百戰的經驗避過,心中叫苦不迭。
恰在此時,那錦袍人高喊兩方罷鬥。段子羽與獨臂人本無仇怨,又見他劍法精妙,大是傾服,不禁油然而生惺惺相借之意,他陡然長嘯一聲,雙劍相交,各自退出三步。
段子羽全身汗透,頭上蒸氣騰騰,氣息卻仍均勻,拱手道:「前輩劍術高明之至,晚輩佩服,不知前輩台甫如何稱呼?」、獨臂人內息翻騰,半晌方道:「老夫的字號連我自己也久已忘懷了,尊師一向可好?」
段子羽一怔。不解道:「晚輩並無師承。」
獨臂人不悅道:「小友,明人不打暗語,這套劍法莫非是你獨自揣摩出來的?」「段子羽恍然道:「晚輩這套劍法是一位老前輩所授,可他老人家並未收晚輩為弟子,是以晚輩和那位老人家有師徒之實,卻無師徒之名。…獨臂人見他意態頗誠,不禁蹙眉苦思,深覺此事匪夷所思。半晌方道:「此事忒也離奇,據我所知,這套劍法天師教中也不過三五人習得,小友何緣,得蒙張教主授此神術?」
段子羽不願矜伐已德,相救張宇真之事自是不想說,笑道:「也許他老人家一時興之所至吧。」獨臂人搖頭不信,走到那錦袍人身邊,低語幾句,錦袍人眼神變幻不定,臉上卻鎮靜如恆,大有遇變不亂的定力。
段子羽步出花廳,對衛壁、武青嬰道,「兩位也是江湖上響噹噹的角色,如此畏畏縮縮,托庇於旁人羽翼之下,不忒也無恥嗎?」
武青嬰嬌笑道:「小皇爺的性子也忒煞急了此,臣妾等的話恐難見信,何不聽聽這太和莊王莊主的話再行定奪。」
錦袍人笑著走肌步道:「鄙人王保保,是這座太和莊的莊主。段公子和衛莊主,衛夫人前幾代淵源甚深,不料這中間生了些誤解,此事原非王某所能介入其間的,但大家都是武林一脈,衛莊主夫婦自知段公子先入為主,成見甚深,不敢造次自明於公子左右,承他們看得起。挽求王某居間關說,使你們君臣之間得以盡捐前嫌,重修舊好。王某雖無能,但嚮慕大理段氏的俠烈高義,又與衛莊主夫婦相知多年,實不忍見忠臣彼戮,含冤莫白,而今天下人皆笑公子見事不明,有損段家清德。」
段子羽冷笑道:「玉莊主替在下料想得如此周全,倒令在下汗顏。只是這毀家滅門的大仇焉能憑王莊主一言而消,在下縱然血濺此莊,也必當手刃這兩個奸賊,為敵為友,敬請王莊主斟酌。」
原來這錦袍人便是當年汝陽王之子,張無忌夫人趙敏之兄庫庫特穆爾,漢名叫王保保的。元蒙亡後,汝陽王先已戰死沙場。趙敏隨張無忌不知去向。王保保心念亡國之恨,不甘退居大漠,便與手下一批武功高強的家臣留在中原,一來靜觀時變,積蓄力量,以便大舉起事。二來也為尋妹妹蹤跡,其時朱元璋方登大寶,諸事猥集,自是無暇細查這些孤臣孽子,王保保等人俱都身手不弱,加之行事詭密,卻也如魚在大海,傾為相得。
他手下幾大高手是玄冥二老,鹿杖客和鶴筆翁,西域少林派的幾個慧字輩高手,神箭八雄,和段子羽對劍的乃是八臂哪吒方東白,這是其中佼佼者,其餘百多名手下也各擅一藝在身。
王保保武功雖不算高,卻是一代良將之才,城府深遂,機變無窮,腹苛甚豐。雖見子羽語氣強橫,卻不溫不怒,溫顏笑道:「段公子此言甚是,尊府所遭慘變莫說段公子痛徹心骨,海內人士亦無不切齒,只是大變之時,段公子尚在襁褓之中,有何憑證一口咬定是衛夫人等所為?」
段子羽一怔,他倒從未想過這問題,沉吟道,「是我九叔所說,怎會有惜,」王保保笑道:「捉賊要贓,捉姦要雙,這麼大的事焉能憑一人之言而定人以罪,據王某所知,衛夫人和他父親武烈武老莊主聞聽有人將不利於尊府,星夜馳往救援,不料還是被人著了先鞭,趕到尊府時大禍已成,兇手都是黑布蒙面,武老莊主父女與那些惡賊廝殺~陣,歐陽九才得機抱公子闖出重圍。段公子試想,令尊令堂武功俱臻上乘,猶不幸罹難。歐陽九武功平平,焉能於強敵環伺之中破圍而出,護得公子周全,那些惡人又豈有不斬草除根之理。公子聰明智,這點膚淺道理自然一想即透;本無需王某絮絮多言,只因一葉障目,便不見泰山了。」
一席話說得段子羽心頭疑雲大起,此事經過他全是聽歐陽九所說,歐陽九隻告訴他藝成後盡誅四大家臣後人,於慘變的經過也語焉不詳。但武烈父女的名字,歐陽九屢次向他訴及,此刻聽王保保一番剖析,似乎也不無道理。
他沉思有頃,方道:「在酒樓中以毒藥作翻我又當如何解釋?」
王保保躬身一揖道:「這卻是兄弟的不是了,段公子天縱神武,舉手投足之間連斃魔教厚土旗掌旗使顏垣以下二十餘位好手。聲威大震,兄弟惟恐段公子一見到衛莊主夫婦便下殺手,以衛莊主夫婦的身位,自是寧死也不願跟公子交手,兄弟手下這些人哪裡抵得上公子,是以出此下策,好向公子細細解釋這段公案。得罪了公子,兄弟這廂給你賠禮了。」
段子羽忙伸手托住他不下拜之勢,一時間心亂如麻,他原想只需找到四大家臣的後人,便憑本身藝業決一死戰,至於能否如願得嘗,也不遣多慮了。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這個從未謀面,也向不聞名的什麼王莊主居間調停,所說的話又頗具情理,況且四大家臣自段氏龍興大理以來,便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數代忠耿如一,大理國滅時四大家臣與天龍寺憎人毀家紓難,護幼主逃出,其功亦巨。段氏雖亡國,四大家臣仍對他執君臣之禮,竭盡股肱之力,是以說四大家臣的後人反叛弒上,原令人難以置信。但歐陽九言之鑿鑿,其忠心不下於朱、武等四大家臣,自無蒙騙之理。段子羽首鼠兩端,委實難決、竟爾陷入茫然。
王保保見自己一番說詞得售,心下甚喜,武青嬰也面露得色,向王保保投去嫵媚的一瞥,衛壁斜睨看到,心中醋海翻騰,但他素來畏妻如虎,有「季常之癖」,敢怒而不敢言。
段子羽忽然身子一動,一飄一閃,已繞過王保保,來到衛、武二人面前。衛、武二人未及動念,兩隻手爪已搭在頂門上,二人登時嚇得魂飛魄散,顏垣等人死時的慘狀他們是親眼目睹的,情知只要手上一用力,這十根手指便會透骨而入,兩顆大好頭顱不免要化作較常人多五個窟窿的骷髏了。
周圍人俱是一驚,玄冥二老等本是絕世高手,但一來不防他猝然發難,二來他身法委實大快,如鬼似魅,連「靜如處子,動似脫兔」亦不足以喻其迅捷。眾人身形方動,段子羽兩爪已搭在衛、武二人頂門,眾人都驚駭莫名,實覺如此快的身法,無論誰都難以提防。
王保保一壁喊道:「段公子不可魯莽。」一壁向手下諸人暗使眼色,一俟段子羽殺了衛武二人,便一湧而上。
段子羽圓睜虎目,諦視衛、武二人。這二人倒也頗為硬朗,武青嬰默然良久,歎道:
「我武家世代為段家盡忠矢節,到頭來卻落個如此下場。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小皇爺一句話,臣妾當自刎以全武家數代忠義,何勞您親自動手。」聲音淒涼激越,慷慨死節之情充溢言表。
其時天已漸明,一抹朝霞映照之下,武青嬰豐腴秀美的臉上競隱隱有一層聖潔的光輝。
段子羽緩緩撤開手,沉聲道:「權且寄這兩顆首級在爾等頂上,等我查明真情,如若歐陽九叔所言不差,便天涯海角,也要所此大仇。」說罷,輕身疾行。
王保保道:「段公子留步。」神箭八雄齊齊搶出,攔住去路,段子羽驀地止步,回身森然道:「王莊主要留下段某嗎?」
王保保忙道:「段公子誤會了,王某只是想跟段公子交個朋友,絕無惡意,既不見諒,容王某送出莊外如何。」
段子羽心神激盪,不能自制,只道聲:「多謝。」便騰空而起,躍落莊外。
衛壁和武青嬰在鬼門關口打了個轉兒,段子羽去後,猶自驚悸不已,武青嬰手撫胸口,冷汗涔涔。
鹿杖客皺眉道:「王爺,這小子如此狂妄無禮,您何必優容,叫屬下兄弟兩個將之斃了就是了。」
王保保吁出一口長氣,望著段子羽離去的方向出了會神,歎道:「如此良才如能為我所用,我們豈不如虎添翼。段家君臨南沼,歷代皆施仁政,流惠遺澤垂及百年,大理人至今猶思念孺慕,如赤子之盼父母。今天下粗定,若能於大理再樹異幟,對我等大事所助纂巨。」
他轉頭道:「方先生,段子羽的武功確得自張正常真傳嗎?」
方東白道:「他的劍術確是天師教的天雷劍法,據屬下所知,此種劍法天師教中也只有三五個大祭酒得過傳授,這五個大祭酒都是張正常的及門高徒。不知這位段公子如何得張正常如此眷愛,居然將其教中的不傳之秘傾囊相授。」
鶴筆翁道:「老方,莫非這套劍法比你所學的還高?」
方東白歎道:「鶴翁取笑了,當年方某人在此劍法下沒走出十招。」
「什麼?」鶴筆翁驚叫起來,「就是張三豐那牛鼻子也不能在十招內打敗你呀。老方,你什麼玩笑。」
方東白苦笑道:「鶴翁,兄弟一生以劍術自負,從未服人。這等丟人的事,會是我自己杜撰出來糟踏自己嗎?」
王保保笑道:「鶴翁不必疑慮,那張正常確有過人之能,想當年他在我們元朝任江南諸路道教總提舉,本王與他打過幾次交道。只是他恃才傲物,居高自重,等閒不與俗人接。張正常武功如何不可知,但其幾個大弟子武功確是不凡,先王數次重金徵聘,均未如願。方先生所說不會有假。」
鶴筆翁猶是半信半疑,方東白的武功他是深知底蘊的,便師兄弟聯手,也需在百招之外打敗他,實不相信這世上育武功如此高強的人。
段子羽奔出莊外,不擇路徑,發足狂奔,心中茫然一片。他打懂事時起,即在仇恨中長大,不知在心中幾千次地幻想過手刃寇仇的場面,更是時時以武烈,武青嬰等為復仇對象,而今竟然發覺這一切近乎虛假,恍然如萬丈高樓失足,不知身在何處。
其時秋風勁厲,呼嘯撲面,沙土飛揚,打得面頰隱隱生痛。段子羽於清冽的寒風中不知奔出了多少里,頭腦才漸漸冷靜下來。抬頭望處,一條大河頓現眼前。河水滔滔,如一條白龍婉蜒奔騰,澎湃之聲如晨鐘暮鼓,令人心為之清寧。
段子羽感到腹中燥熱難當,遂以手掏水狂飲一通,冰涼的河水沁得他肌膚生粟,卻也痛快了許多。
上游順流而下一隻小舟,一個艄公高聲喊道:「相公,要渡河嗎?」聲音未落,小舟已搖至面前。
段子羽心神恍惚地登上船頭,心裡卻不知道為何要上船,也不打聽對岸是什麼地方。只覺天地茫茫,到處都是一樣。
船截流而渡,水流湍急如箭,艄公雖極力把舵,小船仍左右顛晃。段子羽身子一搖,忙扶住船板,腳下急使千斤墜釘住船底。懷裡噹的一聲,掉下一物,段子羽低頭一看,卻是一支扁瓶,他驀然想起,這是十香軟筋散的解藥,不由得「啊喲」一聲,暗道糟糕,不知青妹怎樣了?
艄公瞥了他一眼,笑道:「相公站穩了,這十里灘風大水險,除了我沒人敢在這時擺渡。」
段子羽道:「艄公大哥,麻煩你把船搖回去,船錢我照付。」艄公冷冷道:「你開什麼玩笑,船到中流,哪能再搖回去,先到對岸再說吧。」
段子羽哪裡肯聽,伸手去奪槳,那艄公單手持槳,一掌向他打來,船失一槳,登時在急流中橫成一字,段子羽身子晃動,這一掌又突如其來,竟沒避開,結結實實擊在左肩上,好不酸疼。段子羽喝道:「原來是會家子,要劫財還是要劫命?」
那艄公見自己奮力一掌居然只使他一晃,連腳步都沒帶動,掌擊處綿軟如棉,卻有一股陰柔之力反擊掌心,整個手臂竟爾酸麻難舉,心下駭然。他一慌神,手中的槳一鬆,船順流而下,疾逾奔馬。
一陣風過,掀起那艄公外衣,赫然現出繡有紅色火焰狀的胸記,段子羽驀然憬悟,是明教中人尋仇。他伸手一抓,那艄公忙避過,卻不防段子羽手臂喀嘈一響,陡然伸長半尺,五指扣住他右肩,指上一用力,五指破筋透骨而入,叱道:「狗賊子,敢設詭計害我。」
那艄公痛得面如上色,臉上肌肉都痙攣扭曲得走了形,卻仍大聲道:「姓段的小賊,你殺了顏掌旗使和二十幾名弟兄,我們厚土旗與你沒了沒完,明教十數萬弟子也不會與你甘休,不把你碎屍萬段,挫骨揚灰不會算完。」段子羽大怒,五指一合,皮、肉、骨頭、筋絡頓時成了一團血泥,血水四迸,濺得兩人臉上,衣襟點點斑斑,骨骼碎裂的聲音更令人毛骨諫然,渾身生粟。那艄公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雖痛得幾乎暈了過去,仍大罵不絕「小賊,你家爺爺在地下等著你,過不了幾日你也有今天。」
段子羽見他剛烈如此,也不禁佩服,頗有些後悔出手太重,一手抓住他衣襟,喝道:
「饒你一命,去吧。」抖手將之拋出。船距岸邊約有二十餘丈遠,這一擲竟將這艄公拋至岸邊,艄公只覺身子騰空,忽地一下,卻腳踏實地到了岸上,一時不明所以,愣在那裡。
船如脫韁的野馬,在水上湧起衝下,段子羽從來在水面生活過,更不懂操舟之術,兩手用力一板槳,喀喇兩聲,兩柄槳都扳斷在手。望著兩旁樹木風馳電掣般滑過,他首次嘗到了無可奈何的滋味。只有兩手抓住船舷,兩足釘牢船底,任小船漂流了。
對面忽然有條大船遞流而上,起始還是一個黑點,轉眼便已看清是三條桅桿的大船,還未看清船上人的面貌服飾,兩船已如兩顆流星般撞在一起。
段子羽先於撞船的剎那間一個「旱地撥蔥」,騰起兩丈多高,借勢前衝,落在大船的船頭上。
轟隆一聲,小船被撞成碎片,木屑翻飛,大船的船頭上聚攏了不少人觀看這驚心動魄,令人矯舌難下的一幕,待得段子羽如燕子般飄落船頭,都不禁轟然大喝一聲彩。
段子羽定目一看,卻驚呆了。原來這一船幾十人俱都黃發碧眼,顯然不是中土人。段子羽看得發怔,暗道這是什麼人,怎麼長得這麼怪,遮莫是荒山大澤裡的野人?
卻見人群一陣騷動,從中走出一位風神曼妙,體形婀娜的女人,微微笑道:「小兄弟,你的身手不壞啊,我倒白替你捏了把汗。」
段子羽見她約三十許人,膚若凝脂,容顏俏麗,渾身上下透出雍容華貴的氣象,眼睛、頭髮俱和自己無差,只是眼睛較常人略大些,眼神柔和如春風拂煦,登時大生親切之感,彷彿在絕世荒野中見到同類一般,拱手道:「多謝大姐姐關心。」
兩廂轟雷價一聲暴喝:「休得無禮。」
那女人擺擺手道:「無妨,這位小兄弟叫我大姐姐,本座喜歡得很。小兄弟,別怕,我還是頭次聽人叫我大姐姐,好聽得很。」
段子羽道:「大姐姐既愛聽,小弟便多叫幾聲。」當下連叫了幾聲;那女人連聲答應,笑得花枝亂顫,喜不可勝。
段子羽邊叫邊向兩旁橫了幾眼,見兩旁並列了十二人,個。
個太陽穴突起,顯是練武的高手,對這女人卻是恭謹異常,人人垂手低目,要多規矩便有多規矩。段子羽心中納罕,怎麼這麼一個天仙般的大姐姐竟會有十二個野人作家僕?野人又怎麼會武功?
其實,這女人便是波斯明教總壇的總教主小昭,昔年為救張無忌、謝遜等,不得不以慧劍斬情絲,灑淚與張無忌相別,隨其母紫衫龍王黛綺絲回波斯任教主。(事見《倚天屠龍記》)雖然時日如流,壓在心頭的情愫卻愈來愈深,只是波斯、中上相隔遙遠,較之牛郎、織女的銀河亦不逞多讓,雖渴盼與張無忌一會,卻也知道見面徒增苦惱,波斯總教的教主不僅必須由貞潔的聖女來任,且終身保持冰雪之節,以維繫其神聖的形象,是以強自按捺這份戀情。朱元璋登基後,鄰近小國都派使節來中土賀新皇登基,波斯素來與華夏有交往,也派出使節來觀禮。這些使節中使有波斯明教的兩位博通經典,諸熟禮節的寶樹王。小昭原以為明教奪了天下,登基為帝的必是明教教主張無忌,便精心備置一份厚禮送來。兩位寶樹王到得中土覲見新帝,卻是一個獐目馬面的,叫什麼朱元璋的人,大吃了一驚,東上明教雖脫離波斯總教自成體系,但其頭面人物如左右光明使,四大護法王及各旗掌旗使等,在總教中也都有案可稽。是以博通廣識如兩位寶樹王,再也想不到一個當過乞丐,作過和尚的光棍潑皮無賴漢會因緣乘會,躍居九五之尊。
兩位寶樹王俱是深有城府,雖詫異莫名,卻隱爾不露,托辭逗留中土兩年多,明查暗訪,得知張無忌多年前便突然失蹤,朱元璋對明教倒戈相向,大肆屠戮,明教現任教主楊逍年老德薄,威不足以服眾,偌大的明教又陷入分崩離析之中。這才急急返回波斯,稟報教主。
小昭得知,登時焦慮如焚。她素知張無忌之能,單論武功,無人能傷得了他,必是遭人暗算,否則不會無故失蹤。使聚集十二寶樹王商議,重返中上,整頓明教。
十二寶樹王泰半持異議,都說東土明教不奉總教號令已歷多年,即使到了東土,也未必能如教主所願。況且相隔遙遠,海上風險重重,到東土後又敵我難分。人多了難以運去,人手少了又恐不敵,都堅持置其成敗於不顧。
可小昭之意豈在此,力主赴東土整頓明教。十二寶樹王終究違拗不過教主旨意,幾經商議,但以貿易為名,盡起總壇精銳,隨教主遠征東土。由於人多,分作三批,十二寶樹主護著小昭先期登陸,在京城逗留些時日後便向西北進發,這一日在漢水中恰與段子羽撞上了船。
小昭見段子羽一臉驚詫之色,自然明白他的心事。自登中土後,她以教主之尊,自是不便與俗人交往,又加始終探聽不到張無忌的消息,胸中拂郁難宣。現今一見段子羽龍飛虎躍的樣子,竟與當年的張無忌有幾分彷彿,心中登時歡快,段子羽連叫了幾聲大姐姐,她更感受用,對這少年喜愛上了。
一名使女出來躬身道:「教主,外面風大,您還是艙裡歇息吧。」
小昭笑道:「好吧,這位小兄弟隨我進艙裡坐坐如何?」
段子羽此時也甚感疲憊,又見這位大姐姐風華綽約,誠意相邀,便隨之入艙。
一入艙門,眼睛一亮,艙內四壁掛著波斯壁毯,所繪人物靈翔飛動,如欲撲面而來,地上鋪的是厚厚的,潔白如雪的熊皮,一張矮几一具古琴,豪華富麗中頗蘊雅意。
小昭盤足坐在矮几旁,示意段子羽坐在對面,眼中滿是笑意。使女用一隻金盃,斟滿了波斯葡萄酒,放在几上,便躬身退出。
小昭隨手彈起琴來,低聲唱道:「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聲音情越縹緲。似乎從遠處傳來,卻每一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段子羽舉杯方啜飲一口,尚未品出酒味,忽聽到這仙樂般的歌聲,忙凝神諦聽。一聽之下,竟爾癡了,細細品味著歌詞之意,不覺潸然淚落。
小昭一愕,問道:「小兄弟,你怎麼了?」
段子羽揮袖拭淚,強笑道:「小弟是聽大姐姐的歌意深奧,忽有感觸,故爾失態。擾了大姐姐雅興,實是不該。」
小昭默然,這支歌自小便會,卻只唱給一個聽過,那是在明教大光明頂的秘道中,與張無忌二人陷身絕境,為他而唱。其時,張無忌似乎也感觸良深。她揚頭笑道:「小兄弟,你喜歡聽嗎?」
段子羽頷首道:「喜歡,小弟從沒聽過這麼好聽的曲子。」其實,他連難聽的曲子也沒聽過,歐陽九一武林豪客,哪有閒情逸致給他唱曲子聽。
小昭正身危坐,把琴端放膝前,纖手輕彈,曼聲唱道:「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想人間造物搬興廢。吉卜藏凶,凶藏吉。富貴哪能長富貴?日勇侵,月滿雲蝕。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下尚無完體。」展入愁眉,休爭閒氣。今日容顏,老於昨日。古往今來,盡須如此,管他賢的愚的,貧的和富的。
「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小昭移居波斯多年,雖尊榮無比,威權至重,卻總覺得較較給張無忌作丫頭,二人得以朝夕相處,其中苦樂何啻霄壤之別。這胸中千古之寂寞更是無法可遣。每當鬱悶至極之時,便彈琴高歌,以消塊壘。隨之年齒加長,對這曲辭的深奧含義理解益深,歌聲也益發淒涼悲楚,令聞者淚落,歡者心傷。
段子羽正值身心失落之時,天資既高,於這曲辭竟是一聞之下,便即記住,細細品嚼其中深意,耳邊口蕩著小昭低徊宛轉的歌聲。實覺人生在世,苦多樂少,總不過悲苦相繞,不死無休。這是因他始終以復仇為生活的矢的,一旦失去,便覺無了憑依,四海茫茫,無處可適。身心於這曲子大起共鳴,不由得嗚咽便位,悲不自勝。
小昭每奏此曲時,身邊人都知是她心情最惡之時,怕觸霉頭,都遠遠躲避起來。今見段子羽如此,大起知音之感,兩人一為情所苦,一為仇所困,卻也殊途同歸,相向而位。
船逆流而上,本甚艱難。但這船的下艙裝有一百二十「四支鐵槳,一百二十四名好手奮力扳槳,船行進之速竟不亞於靜水行舟。十二寶樹王分列兩舷,注視兩岸動向。他們在波斯根深蒂固,勢力寵大,無所畏憚。一踏上中土,人生地疏,委實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之感。河面上飄蕩著小昭美妙的琴聲和縹緲的歌聲,諸寶樹王雖對之司空見慣,此刻聽來卻覺遜異前塵,心情俱增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