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么用烘煽之法,顫倒是非,說;「怪我自己當初行為不檢,任性而為,後來深知悔恨。自從投到吳軍門帳下,很想力改前非,不想竟被淮陽派領袖鷹爪王探得小弟的行跡,竟自趕盡殺絕,跟蹤到這裡。聲言我是鳳尾幫的兄弟,不得在他眼皮下冒竊宦階,擅作威福。其實我何嘗礙他什麼!偏是事有遇巧,小弟我正想設法應付這狂妄老兒的當兒,鷹爪王一封秘信,落在這西路下五門弟兄手中。這姓阮的弟兄在潼關告密,吳軍門把鷹爪王的徒弟,跟他一個拜弟全家,撈進大營。案子問到通匪上,情形嚴重,把這全案交給我手中看管。這一來,鷹爪王更把這件事全擱到我身上,認為我存心誣陷,竟已預備用全力對付我。小弟在這人單勢孤,要是擱下這件事一走,不止於對不起吳軍門知遇之恩,也太給本門中丟人,並且我雖然不肖,開罪於本幫中掌舵人,不過我的票布未被追銷,總算本幫中還有我這麼一名小卒。我折在外派手中,也損一班前輩的臉面,所以我大著膽子敦請師兄師叔助我一臂之力。我絕不想在潼關一帶正萬兒(創名頭),只盼師兄師叔們能夠叫我在這立足,不致被人驅逐了於願已足。」
聶小洲看看石老么含笑道:「你居然那麼安分起來!當初在江南道上,要這樣安分,何致惹得外三堂蕭香主不容你再在江南立足?你也真得自己管束自己。況說當初蕭香主本要追回你的票布,那就是沒打算留你,幸虧是外三堂閔舵主閔智閔老師給你說了兩句好話,保住師弟你的命!你只要行為上謹慎些,江南道上依然能有你一席之地了。」正說著外面弁勇又進來報,說是有臨潼盧家堡盧五爺,還有兩位雖不是跟這位姓盧一撥來的,可也是剛到。據說是龍門山禹門口來的,一位姓屠,一位姓桑。說是統帶去帖請的,全在營門口候著啦!
斷眉石老么含笑向師兄聶小洲道:「真不含糊,三位全到了。師兄候著,我去迎接。」石統帶匆匆到外面去迎接,不一時把來人接進技勇營。聶小洲一看頭裡這兩位雖全是本幫前輩,自己全不認識,後面正是師叔通臂猿盧元凱,先給師叔行了禮,然後向師弟石統帶道:「師弟,這兩位前輩老師快給我引見參拜。」石統帶把帳內侍立的弁兵斥退,請這兩位入座之後,向聶小洲道:「這兩位老師全是總舵上內三堂,第三堂香主的麾下。這位是屠舵主,上振下海,這位是桑舵主,單字名青,你求兩位舵主多加惠吧!」聶小洲忙按幫規參拜下去道:「弟子聶小洲,求二位前輩舵主加惠弟子。」屠振海忙答道:「全在客邊,毋須多禮。像聶老弟這麼知道尊師敬友,祖師爺定能加惠到你身上。」聶小洲參拜罷站了起來。石統帶立刻也照樣給本幫兩舵主叩頭,行完禮向師叔盧元凱道:「師叔,我給你老引見引見。」通臂猿盧元凱笑道:「靈壁賢侄,這不用你操心,我們已經見過面了。我雖不是你們道中人,可是論武林一脈,也不算遠了。」那位禹門口舵主屠振海也答道:「盧老師在臨潼盧家堡名震武林,我們奉香主的諭到西路布道,一到就趕到盧老師的台前領教,並且盧老師人傑地靈,我們也仗著他關照呢。」桑青桑舵主也跟著一路恭維,盧元凱十分痛快。隨向石統帶問起跟淮陽派鷹爪王結怨的原因,石統帶仍然是一片詭言盡力煽惑。
那盧元凱性情焦急護短,立刻瞪眼說道:「鷹爪王不過是戳竿教場子,把武功放在土地上換錢吃飯的匹夫,竟敢在江南道上充什麼俠義!其實井水不犯河水,我們也沒把他的飯鍋裡灑上沙子,也沒把他孩子扔在井裡,他處處跟我們作對。我久有找他算帳之意,只因我在臨潼手底下事太忙,無法脫身,這更好啦!他居然來到這裡,我跟他正好分一分高下。石靈壁,這當著你本幫的兩位前輩舵主,咱們爺們明知鷹爪王不好鬥,夠扎手的!可是不論到底怎麼個地步可挺住了,別栽給他。」石統帶道:「師叔放心,小侄若是含糊了,也活不到今日。」禹門舵主桑青道:「盧老師,不用著急,咱們跟他比劃著看。我們弟兄倒沒跟老頭兒王道隆朝過相,不過我們鳳尾幫跟他已早結過樑子。在十年前本已退隱福壽堂的鮑香主同他結過樑子,他傷在鮑香主毒藥梭之下,自此跟他們鳳尾幫結下一梭之仇。論起來,冤有頭,債有主。他應該去找鮑香主去,可是他遇到了我們本幫的弟兄,故意為難,已有七八位弟兄折在他手下。自從鮑香主退隱福壽堂,可是接續鮑香主的尚有人在,已聲明願替鮑香主承當一切。他這幾年來,只要見著本幫弟兄絕不放手。我們近來也正接到總舵香主轉牌,只要會著淮陽派的人,能接得住的,自管放手收拾他,接不住的,請他到浙南雁蕩山、分水關,十二連環塢舵上跟老香主清算兩家舊賬。總舵香主叫告訴他,等他三年,逾限不到,那時只要遇上他淮陽派,雞犬不留。我們接到總舵的轉牌,正要找他,不料他竟來了。這即天意該當,老兒的大數到了。」桑青一說出這番話來,石統帶暗自慶幸,這一來不用自己再掀動風波,已有一班幫中的前輩做鷹爪王的敵手了。那盧元凱點頭道:「原來跟幫中還有這麼一段牽連,這是他自作孽不可活了。」屠振海道:「靈壁,這大營是有分寸之地,我們來,軍門那裡可知道麼?」石統帶忙答道:「屠舵主放心,弟子是稟明了軍門才請的舵主。這是給軍門幫忙,連軍門全承情不盡。」屠振海、桑青聽了這才放心。談談講講,日色平西,石統帶預備了一席豐盛的酒筵,給這幾位接風。技勇營統帶的大帳中,燈火輝煌,酒筵是水陸雜陳,大眾歡呼暢飲。在酒興方酣的時候,有技勇兵進來回話,說是營門上來報,有華山東巔鎖雲峰姓侯的要面見統帶。禹門舵主桑青問道:「莫非是江湖馳名的夜行千里侯萬封麼?」石統帶臉一紅,忙答道:「不錯,正是此人,是我師伯門下的四師兄,桑舵主怎麼知道他?」桑青笑道:「侯萬封在西路川陝這趟線上很叫過字號,哪會不知道呢?」石統帶笑道:「門戶太低,叫舵主見笑。弟子把他領進來,給舵主們行禮吧!」石統帶親自到營門上去迎接,原來這位夜行千里侯萬封,是西路上的飛賊,精於輕功飛縱術,擅神偷八法,有夜走千家盜百戶之能。故此江湖上送了他這麼個綽號,是下五門吃黑錢的飛賊。禹門舵主桑青一問石統帶,石統帶很覺著不得勁,面上無光。
當時石統帶到營門上把這位四師兄請了進來,來到技勇營大帳中,夜行千里侯萬封一看,本門的大師兄藍關聶小洲跟師叔盧元凱全在這,忙向前請安問好。石統帶又給禹門舵主桑青、屠振海也引見了,叫侯萬封以晚輩禮叩見,二位舵主一打量這侯萬封:身材瘦小,鷹鼻鷂眼,兩隻眸子,映著燈光,光芒閃爍,臉上浮著一層奸猾暴戾之氣,對於禹門兩位舵主很有些傲慢的態度。若不是石統帶拿話領著,說是二位舵主是鳳尾幫中的有數人物,手底下全有驚人的本領,夜行千里侯萬封才勉強著按晚輩的禮拜見。這種尊敬人非出本願,所謂「誠於中,形於外」,禹門兩位舵主,早看在眼內。
屠振海性情粗暴,遇事沉不住氣,那桑舵主卻是城府很深,老江湖,作事老練。一見屠振海臉一紅,就知道要說挑眼的話,自己忙一笑向屠振海道:「師哥,我們久仰大名,未能一見的人,今夜居然不期而會,這也是件快事。」說到這,不容屠振海答腔,忙向夜行千里侯萬封道:「侯師傅,我說句不怕你見怪的話。侯師傅非我幫中人,不得跟令師弟相提並論。咱們各自論個人的,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侯師傅要是總拿前輩推讓我們,我們就不好在這裡坐了。」
侯萬封一聽桑青的話中帶刺,可是說得極謙和,也只好陪笑說道:「桑老師說哪裡話來,我雖非道中人,也不敢那麼狂妄。眾位酒興正酣,我來了倒打擾了。眾位快請坐,待我挨位敬一杯,罰我遲到之罪。」
桑青道:「我只顧說話,卻忘了請侯師傅入坐了。靈壁還得叫你多破費些,再拿兩壺酒來,我還要跟侯師傅暢飲幾杯,侯師傅快快請往裡坐。」
這時石統帶的師叔,通臂猿盧元凱實在看不下去了,遂正色說道:「桑舵主,我盧五是個粗人,聽著你們這種文謅謅的你推我讓,我真腦袋痛。桑舵主,你快請坐吧!他們弟兄當著我這個師叔,諒還不敢那麼妄自尊大吧?」夜行千里侯萬封不禁臉一紅。石統帶恐怕話越說越多,正好新酒送上來,自己忙持壺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滿,向侯萬封道:「師兄,這杯酒算小弟給你接風,別叫盧師叔著急,你就這邊坐吧!」跟著又挨位敬了一巡酒。
藍關聶小洲忙用別的話把這個碴兒給打開,立刻又歸入正題,談論起對付鷹爪王的一切。才說得三兩句話,那夜行千里侯萬封突然停酒推杯一抬頭,神色倏變,低聲說道:「併肩子們念短吧!雲棚上,梁子孫粘上啦!」(江湖唇典是:弟兄夥伴們別說話,頂子上有仇人繃著啦!大家一怔!萬想不到才交二更,對手竟敢現身大營。
禹門舵主屠振海,仰頭厲聲喝叱道:「我們恭候多時。朋友,請下來吧!」
話聲未落,夜行千里侯萬封一擰身,右手一按桌子角,嗖的躥到帳門口。攏著目光,下腰才要騰身,猛見離營門口三尺遠,從空中落下一團灰影,恍惚似一僧人,才一現身,喝聲:「孽障們,目無國法,接法寶!」倏的一揚手,一道白光,打進帳來,侯萬封趕緊往旁邊一閃,吧的竟不歪不斜的,打在杯盤羅列的桌邊上。群賊互相閃避,碰得桌上的杯盤碗盞,嘩啦亂響。通臂猿盧元凱怒喝道:「抄傢伙追他,別叫他走脫了。」眾人各亮兵刃,那侯萬封是想人前顯銳,叫鳳尾幫兩個會匪,看看自己的本領膽量,說聲:「眾位,我先追他,別叫他走脫了。」那聶小洲忙道:「別忙!這暗器怎麼是紙團,定有原故,咱先得看看再追。」石統帶隨手把紙團打開,裡面竟是一顆龍眼大的銀球,球上還有小孔,石統帶驚異道:「這是什麼?」侯萬封、桑青兩人認識這種暗器,全不禁「咦」了聲,桑青道:「這個老姑子竟也與我們作對?這倒要分個強存弱死了!」屠振海道:「二師弟,這是什麼暗器?難道不是鷹爪王那老兒麼?」桑青忙答道:「這種暗器名叫『沙門七寶珠』,打出來有微細的笛聲。這種暗器只有僧門中各派會打,今夜來的定是西嶽上天梯、蒼龍嶺、碧竹庵的慈雲老尼,江湖人稱慈雲庵主的。不料她竟與鷹爪王一黨。靈壁,那紙上寫的什麼?」石統帶把那張破皺的紙展開一看,念道:「吾掌西嶽,普放佛光,無知孽障,妄逞強梁;法牒一到,速離是邦,敢違我旨,自取滅亡!」石統帶念完,屠振海道:「賊禿欺人太甚,藐視江湖道無人。我屠振海倒要會會這西嶽派怎麼個厲害?」這時帳中的一班江湖道,明知道這慈雲庵主手底下有驚人的武功劍術,既然事擠到這,誰也不能落後,當著同道露出怯敵之意。
桑青更見夜行千里侯萬封要走頭一個的,這分明是暗中跟鳳尾幫較勁,遂向石老么石統帶說了聲:「西嶽老尼有什麼本領?敢這麼欺人!你趕緊到大帳保護軍門,我們要追趕這老尼,跟他見個高下。」那夜行千里侯萬封,提軋把翹尖刀說了聲:「沒別的說的,干吧!」一腳尖點地,頭一個躍出大帳。禹門舵主桑青,屠振海,一個是三廷狼牙穿,一個是釜背砍山刀,各抄在手中,藍關聶小洲使的是十三節鏈子槍,通臂猿盧元凱亮折鐵刀,石老么石統帶提厚背鬼頭刀,紛紛往帳外闖,屠振海,桑青剛到帳外,突聽得嗖嗖的銅笛連鳴,跟著從前面如飛的闖來一名小武職官,高喊石統帶。
眾人止步,石統帶迎上前去忙問什麼事?來人說是軍門寢帳有刺客,石統帶顏色倏變,忙問道:「軍門可曾受傷?」來人說是:「沒看見軍門,是中軍副將叫我飛傳統帶快去。」這時話未落聲,那後營一帶胡哨連鳴。石統帶跺腳道:「後營胡哨聲是我技勇營的部下所發,定是敵人去劫取犯人了。老師們快快趕奔後營要緊!」桑青、屠振海、盧元凱齊說不要緊,交給我們。石統帶忙說「聶師兄幫我到大帳查看。」
於是五人分作兩路,桑青、屠振海、盧元凱各自施展輕功提縱術趕奔後營,石統帶領著師兄聶小洲趕奔軍門的寢帳。來到大帳附近,見圍著軍門的寢帳,佈滿了弓箭手、削刀手,把一座寢帳圍得水洩不通。帳門外副參游都守,各提著青光閃爍的腰刀守衛著,石統帶叫師兄聶小洲暫在帳外稍候,自己向眾武將拱了拱手道:「眾位多辛苦!軍門的身體平安嗎?」有一位中營守備答了聲:「軍門只是受驚,幸還沒傷著身體。」斷眉石老么石統帶略微放心,趕緊走進軍門的寢帳,只見帳內燈火輝煌,好幾位鎮標協副保護著軍門。那吳軍門坐在裡面木床上,手托著水煙袋,正在吱-吱-的吸著水煙,親信的弁勇,站在吳軍門旁拿著火紙捻兒點火。
看軍門的情形,很是安閒,石老么忙向前給軍門請安。吳軍門一見石統帶,立刻把面色一沉道:「石老爺,你的公事太忙了。本軍門一身安危托付與你,你倒一點不放在心上!若等你這時來,我吳大業有幾個腦袋也叫賊帶走了!」石統帶一聽軍門怪罪下來,立刻連著向吳提督請安領罪,忙說:「實在是卑職該死!也是我太小看了賊人,諒他就果然來犯大營,施行窮凶極惡的舉動,也得到三更以後,萬不料賊黨們就敢在二更未過,擅闖大營。這全是卑職疏忽之罪。請示軍門,賊人是怎樣驚了軍門,卑職願知當時情形,以便追緝這班賊黨。」吳軍門慢吞吞的向身邊的差弁說聲:「把那個玩藝兒給他看。」弁勇答了聲:「喳!』立刻從一隻竹几上拿過一段鋒利的折刀尖子來,只有四五寸長,上面穿著一紙帖。石統帶不由臉一紅,從弁勇手中接了過來,見是腰刀上折下來的一段,把字帖退下來一看,上面只碗口大的一個「冤」字,字帖的左下角,畫著一隻鐵爪。
吳提督道:「你看見,這段殘刀頭,還不是賊人之物,是守衛寢帳的腰刀。正起二更,兩名守衛親兵,突見由暗影中飛墜一人,捷如飛鳥,連面貌形態全沒看出。方一拔刀喝問,沒容出聲,已被擊倒一名,另一名用腰刀猛砍,那人竟空手把刀奪去。這名親兵只覺被這人輕輕一拂,身如癱瘓,骨軟筋酥,喉嚨瘖啞,倒臥在帳門旁。
「本軍門正在燈下查看軍中糧冊,突聽帳外的聲音差異,才抬頭向帳外招呼來人。哪知帳門口突現出一瘦削老頭子,向本軍門折腰一拜,說什麼:『誣良為盜,天地難容。』跟著一揚手,一道白光飛打過來。本軍門往旁一閃,原來就是這柄折刀紮在了我面前書案上,入木寸餘,上面帶著這張冤單。本軍門大聲喊時,這老頭子已無影無蹤。巡邏的兵弁來帳前,才發覺守衛親兵受傷倒地,這才把各將弁驚動來。本軍門帶兵十餘年,甚麼凶險的陣仗全見過,唯獨今夜這種情形,想起來不寒而慄!石靈壁,你自己忖量,若沒有緝賊捕盜的把握,趁早明言。我這條命死在疆場上有名有利,死在這種宵小手裡,太以不值了。」
吳提督這番話說得石統帶夾耳根子紅起,隨向上說道:「軍門請放心稍寬時日,卑職定要把賊子們獻首帳前。卑職約請的人已到,已分頭去追趕賊人。卑職還得查看羈押後營的人犯,少時再向軍門詳稟一切。」說到這,見副將周德功正從帳外進來,石統帶向周副將一拱手道:「這裡煩勞周大人防範一切。兄弟我去去就來。」說罷,把那柄折刀頭往茶几上一放,匆匆出門,一語不發,向聶小洲一揮手,離開軍門寢帳,立刻施展輕身提縱的功夫,如飛來到後營。見帳裡兩隊技勇兵,由頭司把總張開甲,二司把總藍震,督率著技勇兵,把兩邊拘禁楊文煥全家的木板房團團圍住。
石統帶向把總藍震問了問,原來這裡雖在守衛之下,竟被敵人分登東西木屋頂,裂開屋頂,不知是給犯人送了什麼,或是傳遞消息,容到發覺追趕已無影無蹤。藍震又說:「方纔統帶的朋友已經躡著賊蹤從後營趕去,大約賊人是奔華山山腳下走的。」石統帶道:「你們可見賊人的狀貌沒有?」藍震道:「大約是一僧一俗。」石統帶向聶小洲道:「師兄,請在這裡幫他們護差事,我去追趕上師叔們,五更前定可回來。」說罷飛身躍到木屋上略一查看,躍下房來,由後營追趕下來。
這時星河耿耿,斜月一鉤,路徑依稀可辨,不過看不出多遠去。這一帶因為是大營的後身,並不是正路,況且自軍興以來,索性也沒人再從這裡走了,原有一股羊腸小道,也被蓬蒿掩沒了。斷眉石老么仗著夜行的功夫,得過真傳,施展開夜行術,直到山根下。這裡倒還有一條山道,不過荒廢已久,又是夜間,更不易辨認,山上的東面邊山,雖設烽火-望台,只是並不是每天由大營來去防守,是單有一哨兵,就在山上駐防。石統帶著目光往上看,只是黑黑壓壓、霧沉沉的哪有夜行人的蹤跡?只能略辨出烽火台的部位來。
石統帶遂振奮起精神來,飛身躥上-巖峭壁,橫穿直躍,輕登巧縱,有半個時辰,方才上了這段險阻的山路。雖是有功夫,但已累得身上見了汗,略喘息了一會,這才奔烽火台。到了烽火台不遠,早有駐防的弁勇瞥見,喝問什麼人,答慢了就要開弓放箭。石統帶忙說明自己的來歷,由駐守的哨官邱金榜過來,把石統帶迎進營房。邱金榜就燈下看明果是大營的統帶,忙著置酒款待。石統帶擺手說是有緊急的公事,不便耽擱,只喝了一盞茶,問這邱哨官,可看見別人沒有?
邱哨官說是:「方纔也是由守兵發現的,亂石坡那一帶,上來了人,只是離著稍遠,及至趕過去查看時,已經把行蹤隱去。因為這些日發捻的風聲又緊,我更是終夜不敢稍離這裡,並且從前兩天他們就發覺上面輕易沒有人跡的地方,有人出現,看著很像個有年歲的人,疑惑是好冒險的人。石大人這一說大營有刺客,向這一帶逃來,我們明天趕緊搜尋一下吧!」說到這,向石統帶身上看了一眼,又說道:「想不到統帶大人竟有這身功夫,刺客若在山上,絕逃不出大人手去哩!」
石統帶見邱哨官只於知道確是有人上來,別的他全不知。不便再延誤工夫,遂離開烽火台,往亂石坡如飛的趟下來。這一帶雖也不甚好走,不過只有些荒草枯籐,沒有多少樹木,還可以稍辨路徑。趕到了亂石坡,再往前走就不好走了!山路崎嶇,樹木叢雜,點蒼苔,踏危石,雖有一身輕功,也覺著步步危險。石統帶這一口氣估摸著足走出六七里的山路來,仍不見屠、桑兩舵主等的蹤跡,心中怙-,一個方向走迷了,再跑到亂山裡去,那非得在山裡蹲一夜不可。
石統帶一辨別前面的道路,心說要糟!自己只顧往腳下注視,不知不覺的走下一個山坡,迎面是一道十幾丈高的山崗,右邊是一道山澗,右邊是一片傾斜的山坡,遍長一人多高的松樹,簡直走到盆底來了。石老么石統帶,心裡一急躁,立刻頭上冒了汗。有心回去,又覺著不對。人家全是幫自己忙來的,尚並不避險阻,幕夜登山,自己一個主人,哪好退縮?這總怨自己走路慌疏。忽然想起,這裡離駐防烽火台已遠,露出江湖道的行徑來有什麼妨礙?遂用手指往唇上一按,吱吱的連響了兩聲胡哨,為是自己人只要聽見,就可以知道往哪方聚了,石老么連著撮唇響了六七聲胡哨,聽了聽附近沒有回聲,石老么石統帶准知道半里地內沒有自己人。(這種撮唇響哨,聲音非常尖銳,在深夜真能聽一里地遠。)
石統帶看了看迎頭那道高崗太險不易上,從右首這個遍長松刺的山坡,費些手腳,倒還可以上去。石統帶立刻把厚背鬼頭刀撤下來,穿著松林往山坡上走。這片松林才長起來,可是松針的鋒利跟老松一樣,任憑石統帶用刀削撥礙著路的矮枝,只稍一疏忽,就被松枝掃著頭面,扎的石統帶眼裡幾乎冒出火來,恨極了掄起鬼頭刀把松枝一陣亂砍。哪知碎枝四下紛飛,落在了身上,竟被松針扎入衣服裡,又是單衣,全透入肉裡。用手撥落,手上也紮了許多松針,氣得罵著往裡走著。走到山坡一半,這一片松樹略稀,石老么石統帶長吁了口氣,痛罵鷹爪王和碧竹庵慈雲老尼,不是這兩個對頭何致害得自己受這種窩心苦,更著急的連師叔盧元凱跟侯萬封怎竟一個也見不著?他們不是不知道這西嶽長到百餘里,他們追不上敵人只有作罷,難道還趕奔碧竹庵不成?
石老么一面咒罵,一面叨念,站在山腰歇了一會,又吱吱連吹了兩聲胡哨。這回手指方才離唇,突呼得高崗那邊也接了一聲胡哨,吱吱又聽得頭上的山坡上邊也似接了一聲胡哨,只是這聲音很小,聽著很遠,不禁驚喜異常,忙又發了一聲哨子,為是試探師叔們的准方向。方在側耳傾聽,忽然草際裡噢的一聲,躥出一隻豹子,嚇的從面前竄過去,把石老么嚇了一跳。偏是同時別處竟接了一聲胡哨,被這只土豹子,擾得竟沒聽出是從哪方發的回聲,恨得石老么緊握著鬼頭刀,預備剁這只土豹子。
哪知跟著頭頂上又是一聲狼嚎,石老么恐怕從上面躥下來,狼的爪牙最利,若教狼撲著就得受傷。忙著左腳往後一-地,一個「鷂子翻身」橫刀面前,預備撩斬這隻狼。哪知就在往後一轉身,一抬頭,嗖的一塊土塊正打在面門上,啪的土塊粉碎,散了石統帶一臉。眼也迷了,面門燒痛!忙用左手拂土時,又一聲狼嚎,倏的一股子勁風撲到,石老么石統帶強睜眼閃避,哪還來得及?噗的一隻狼砸在自己身上。石老么只覺得左肩左肋一陣劇痛,踉蹌的倒出好幾步險些摔倒。那隻狼落在山坡,不知是哪裡受傷,竟跑不動,只拚命四足爬抓石土長嚎。石統帶這時才覺出左肩肋被狼爪抓傷,憤怒之下忙跳過來,掄刀照著這隻狼猛剁下去,把隻狼立劈成兩段。用力過猛把山石剁得一溜火星,碎石四濺。雖則把狼劈了洩忿,只不明白哪裡來的土塊,那隻狼又似受過傷後被人從上面拋下來的。
正在狐疑的當兒,突然頭上吱吱連響了兩聲胡哨。石統帶顧不得身上傷痕,忙也撮唇作哨接聲。這次算聽真了,一定是自己人在山坡上。他趕緊穿著山坡的松林往上行來,忍著松針掃刺之苦,漸漸離山坡不遠,忙招呼道:「上面的併肩子是哪一位?」只聽上面答道:「我是萬封,下面可是石師弟麼?」石統帶大喜,仰面答道:「是……」「師兄」兩字還沒招呼出來,唰的一片泥沙打到臉上。他嘴正張開,泥沙全打進嘴去!碎石碴子比泥土重,直灌到咽喉,欲吐不能,嘔了一陣,才把泥沙吐淨。遂忙嚷:「師兄,你腳下輕著點,登的泥沙往下掉,把我眼全要迷瞎了。」上面想是沒聽清石統帶的話,緊自招呼:「師弟快上前吧!有人暗算我們了。」石統帶拚命撥了松枝上了山坡,這才藉著星月的微光,看到侯萬封也是一身泥土,情形十分狼狽。石統帶忙問:「師兄,你頭一個追下來的,可追著敵人的蹤跡?他們三位怎麼不見?」侯萬封恨聲說道:「師弟,任什麼不用說了。我捨命追趕敵人,因為我知道這一帶的路徑,堪堪已竟追上敵人,我倒自知一個人力單勢孤,怕降不住老兒,我想要先看準他存身的所在,再用計收拾鷹爪王老兒。不料暗中竟有一人暗算我,就像鬼擋牆似的只不叫我前進。我想使這種手段,絕不是外人。師弟,你隨我來,有你做個見證,我倒弄個水落石出。」
侯萬封說罷,悻悻的轉身順著一帶峭壁往西走。石統帶聽出他話風中疑心自己人捉弄他了,遂招呼道:「師兄慢走,師兄別誤會了。咱們自己的人,絕不會二心的,師兄費心!先給小弟把傷處裹一裹。」
夜行千里侯萬封一聽石靈壁師弟身上有傷,這才轉身站住問道:「師弟,是真受傷了麼?怎麼受的傷?」石統帶湊到侯萬封面前,一面叫師兄給敷藥紮裹,一面把搜山遇阻,被土打等狼狽的情形,約略說了一遍。又問侯萬封究竟是怎麼回事?侯萬封道:「我已斷定鷹爪王老兒在這一帶有潛身寄跡之所,我堪堪追上老兒,不料暗中有人一促狹,叫我姓侯的白折騰這半夜,落個勞而無功。現在我任什麼不必說,我說出來師弟也未必信,咱們還是再趟下去。我還疑心一個地方,怕是老兒臨時的巢穴。師弟,你跟我來,咱們摸一下子。這個地方可真險峻,膽小的未必敢上去。」
石統帶見師兄侯萬封不肯說方纔的經過,自己不便再追問。遂只問倒是什麼地方,有什麼險峻的路?侯萬封道:「師弟,你方才是把路走錯了。那是一條死路,地勢窪下,如同盆底。獵戶們倒常利用那塊絕地捕獸,把追逐的野獸驅到那個山窪裡,一個也逃不出手去。那段高崗,名叫伏獅崗。過了伏獅崗,就是萬松坪,是景致最好的地方,再向東南走下去,到鷹愁嶺,從鷹愁嶺的後面有一道獨木橋橫搭在一道山澗上。從那獨木橋過去,就是那俗稱修仙之地的摘星崖了。
「這摘星崖,近山的土人全傳說是仙居,上面常常有地仙羽士在那裡煉丹修道。那全是賺人的話!像鷹愁嶺那般險峻,實比西峰的上天梯高的多,採樵的人既不肯登那險地,遊山的人,更不敢過那獨木橋了。這一座上面只有鳥獸盤踞著,日甚一日,近山的人把那裡看成仙境,其實倒做了綠林人潛蹤匿跡之所。三年前那名震大江南北的江洋大盜鑽天鷂子方飛,因為撂的命案太多了,各處懸賞緝捕他歸案。他帶著細軟的財物逃到這裡,被他看中了摘星崖,遂在上面結茅柵潛蹤匿跡的整蹲了三年。在那時近山的居民疑神疑鬼的不知造了多少謠言,都說摘星崖上有了仙人。就有好佛好道的想作神仙,竟冒著險渡過了鷹愁嶺,往摘星崖去求仙。哪知去的人,不是被野獸吃了,就是跌得頭破臉腫的回來。這些人倒絕不報怨,只說是沒有仙緣,命小福薄,仙人不願意見凡夫俗子。
「師弟你想,這種事哪會瞞的過咱們去?我在那大盜鑽天鷂子方飛在上面匿居的第三年時,一個陰雲密佈的晚上,冒險上去,把他的詭計揭穿。乍一見面,差點沒動了手,是我趕緊的把道上同源的話遞過去,算是好理好面的沒翻了臉。後來他因為行蹤已露,雖然我是道中人,鈷天鷂子終不放心,怕把他賣了,送給我兩件珍貴的飾物,竟自悄悄離開摘星崖,好在他的案子隔了幾年,緝捕稍弛,遂逃出關去。聽說他在遼東道上……」
侯萬封這句話沒說清,突覺腳下一絆,又因這話說的有些忘形,踉蹌的跌了出去。那石統帶是跟侯萬封並肩而行,同時也被絆得摔了個嘴按地,全仗著身上有功夫,算是沒把臉摔傷。侯萬封頭一個一按地躍了起來,不禁驚詫著招呼道:「師弟,怎麼樣?摔傷了哪裡沒有?唔呀!這裡有原故。」說著從豹皮囊中把火折拿掌出來,從竹管撤出來,迎風晃著了,回身向上察看:只見地上是一條籐蘿,掛些蔓草橫在道上。石統帶是皺眉咧嘴的爬過來,向地上看著說道:「運敗時衰,什麼邪門的事全有!這下子把我絆了個不輕,不是手上吃力,臉全可以搶破了。」
侯萬封一手晃著火折子,一手把這根籐蘿抓起,冷笑一聲道,「師弟,你看這根籐蘿一頭長在那邊石縫裡,這頭可探到這邊來,專為摔咱們哥倆的。」說到這,憤然把籐蘿往道邊-摜道:「師弟挨摔只要明白是怎麼捧的,可別挨糊塗摔就成。走吧!這種道,走著瞧吧!就許再來兩下子!師弟聽明白了沒有?」說到這把火折子攏起,插在竹管裡,往豹皮囊裡一放,轉身的工夫,跟石老么石統帶一併肩,用臂肘一碰石統帶,附耳低聲道:「馬前點,喂暗青子。」(唇典是說,趕快預備暗器。)石統帶也早看出是有人暗算,遂不作聲的把飛蝗石扣在手中。夜行千里侯萬封在探手豹皮囊放火折子時,暗把梭子透風鏢掏出來。兩人這不敢再並肩走了,錯開一步,侯萬封仍然故作沒事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向石統帶說著話,一邊暗中戒備的走下去,這一去,情形越發顯著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