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永遠也想不到,在那層巒疊嶂的十萬大山裡面,竟然會有那麼舒服的一張床。床本來就是叫人舒服的地方,只不過這張床更令人戀戀不捨,即使睡在床上的人聞得噩耗傳來,也不想馬上離去。
床上有一條粉白色的繡被,被面上繡的是一對鴛鴦戲水圖。就在那繡被的波動下,好像有一對活鴛鴦在微微地跳動著。
偶爾,被子裡面會嚶嚀一聲,但看不出被子裡面男女的模樣。
既然看不見兩人的模樣,那就聽一聽兩人的對話,且看他們說些什麼。
「我放你半個月的假,應該夠了吧?」女的聲音柔細。
「你以為足夠嗎?」男的回答簡單。
「其實我也為你難過,唉!」
「別再說了,咱們這是高興的時候,別提那事。」
「忽」地一下,女的把被子掀開了。啊!這女子真的白,不但白,而且白中帶著粉紅色,那張臉大概是咱們古代四大美人的合併,說她多美就有多美。
「他是你哥哥啊!你們一同出娘胎,他只比你早出半個時辰,如今他被人殺了,你還不急著去找兇手?」
男的挺起身來了。
這男的也不賴,一雙大眼睛,細長的鼻,臉蛋是橢圓的,外加一張不厚也不薄的嘴唇,在他那白得不難看的臉蛋上,還真的配搭得恰到好處,別說是女人了,男人見了也覺得他是標準的美男子模樣。
男的對女的歎口氣,道:「我那位比我大半個時辰的哥哥呀,他不聽我的,如今天下大亂,他偏偏去做官,好地方沒他的份,弄個巡按去台灣,可好,被海盜弄死在大海上,我能怎麼辦?」
女的道:「當然去報仇呀!」
男的道:「做他兄弟的,也只能為他報仇了。」
女的道:「半個月夠了吧?」
男的道:「我的小百合花兒,單只路途也要十天八天了,還得找機會去海上,半個月夠嗎?」
女的道:「那就二十天,再不然一個月吧。」
男的搖搖頭,跳下床,他推開木門往下看。
為什麼往下看?只因為這地方在懸崖上,那個四方洞口上還有四個大字:「天才小築」。
「天才小築」不出名,但如果提到藥王墨非子,就是江湖上的名人了。這一雙男女又是誰?慢慢地你就會知道了。
年輕人走了。
他走得很快,看上去了無牽掛,甚至只斜了一眼那個洞口上方的「天才小築」四個字。
其實在年輕人的心中,可就不一樣了。
他心中實在不願意離開他的小百合花兒,這些天同小百合花兒泡在一起,八個神仙也沒有他舒服愉快。
如果換了是別人遇害,被海盜殺死在台灣的大海上,說什麼他也不會下山的。
偏偏這個被海盜殺死的人是他的哥,雖然兩人的「年紀」只差半個時辰,而且兄弟兩人的思想不同,但兄弟之間的義是不可拋棄的。
就為了這個「義」字,他便只有離開十萬大山,而奔往江南去了。
如今正值天下大亂,朝廷被亂軍弄得焦頭爛額,而且魯豫又出了捻黨,西北的邊民在造反,江湖上也出了許多幫派,準備撈一口肥肉。
年輕人不參與任何門派,他在深山裡同墨非子的姑娘睡在一起,不愁吃不愁穿,白天笑,夜晚鬧,天天過好日子,人生最美妙的事全被他一個人佔盡了。
現在他只差三十七里半的山路,就出山區了。
年輕人剛剛走上一道山嶺,他放眼看,只見兩間大茅屋在山下面,灰蒼蒼的炊煙往空中裊裊升起來。他看天色,敢情正午了。
鬆鬆肩,聳聳鼻子,年輕人大步往山下走,他還未走到茅屋前,啊,從茅屋裡奔出一個女人來。
這女人是個大個子,雙手還叉著腰,兩隻眼直不愣地看著走來的年輕人。
別以為這人個子大,仔細看還真美,皮膚白,眼睛大,薄薄的嘴唇還泛紅色,就好像塗了一層寇丹似的。
藍衣裙,繡花鞋,開放的雙足有一股自然美,那繡鞋上面還有紅紅的絨球釘在鞋頭上。只不過這女的兩邊臉蛋上,好像特別地塗上了一層紅色。
年輕人已經走過來了。
「喲,哪兒來的美相公,你姓潘不是?」她開玩笑。
年輕人淡淡一笑,道:「你說我姓潘?」
女的吃吃笑,半掩口地道:「你長得美,美得就好像潘安呀!」
年輕人站在女的面前,道:「美的男人都姓潘?」他歪頭看看茅屋,又道:「有吃的嗎?」
那女人忙笑道:「有,野店開著幹甚麼的?」她把身子一邊站,伸手讓道:「客官,你請進!」
便在這時候,茅屋中又奔出一個女子來。
年輕人一看,心中一緊,卻也樂了,因為這個女的比先出來的大個子女人更俏美。
這女的一邊走來,一邊道:「喲,客人來了也!」當她抬頭看,猛一怔,又道:「好!」
她不說年輕人漂亮,只叫了一聲:「好!」
年輕人發現這人的打扮與剛才的女人差不多,臉蛋上也塗了胭脂。
年輕人對這女子點頭一笑,道:「弄點吃的來,我有急事要往江南。」
兩個女的忙著把年輕人引入茅屋內,一個拉椅子,一個抹桌子。
「坐坐,小兄弟,你喜歡吃些什麼東西?」
年輕人笑著坐下來,道:「我這人好侍候,不挑食不揀喝,填飽肚子就行。」
兩個女的撫掌笑,轉眼之間四個盤子先擺上。
四個盤巴掌那麼大,四樣小菜卻精緻,鹵豬肝切得薄,松花皮蛋剝了三個,另外是醬牛肉十七片,一個豬腳半斤多。
另一女的提了一壺酒,坐在年輕人身邊笑道:「來來來,我陪相公喝兩盅。」
年輕人道:「怎麼,還有酒呀?」
大個子女的吃吃笑,道:「當然有,二鍋頭呢!」
年輕人道:「那好,清淡的黃酒我不要,酒就是酒,越烈越猛越過癮。」
兩個女的哈哈笑了。
年輕人看看四周,又道:「你們這兒好像很香。」
大個子女的道:「有女人的地方當然香呀!」
年輕人立刻同意,因為他的小百合花兒就清香。
只不過這兒的女人味道不一樣,沒有小百合花兒的那種清香可愛。
女人的粉與胭脂用多了,就會叫男人聞著刺鼻,只不過再看這兩個女子,還真會做作。
大個子女的坐在年輕人對面吃吃笑,她恨不得把小菜往他口中送。
另一女的已對年輕人笑道:「快喝呀!」
年輕人道:「你兩位不會在酒中放什麼蒙汗藥吧?」
兩個女的吃吃大笑起來了。
大個子女的隔桌取過年輕人面前的一杯酒,她不說話,仰面一飲而盡,還把酒杯對著年輕人照照杯底,這才笑道:「你看,杯底不可養金魚呀!」
「哈……真會說話!」
另一女的也取過一杯酒,仰面吞下肚中,笑道:「咱們是開酒店,只不過你相公今天是頭一個客人,所以我姐妹在此特別侍候,你千萬別想歪了。」
年輕人哈哈笑道:「出門在外,小心總是好的。」
他取過酒杯,立刻斟滿酒,仰面喝乾,大個子女的果然隔桌夾了一些牛肉送過去。
年輕人吃著又喝著,他笑道:「人呢,長得年輕又漂亮,總是一件好事情。」他看看兩女,又道:「如果我是個白鬍子老頭兒,只怕兩位就不會如此侍候我了,哈……」
坐在年輕人身邊的女子伸手拍打年輕人,笑道:「你呀,八成是個不老實的人。」
年輕人道:「我是浪子,浪子還有老實的?」
兩女一聽,立刻大樂。
大個子女的撫掌,道:「好呀!那就別走了,咱們合夥開野店,賺了銀子你多分。」
年輕人一笑,道:「叫我同兩位住在這兒開店?」
大個子女的點頭,道:「你不願意?」
年輕人道:「我太願意了,只不過……」
兩個女的一瞪眼,道:「不過什麼?」
年輕人道:「我有急事呀!」
兩個女的彼此一瞪眼,不說話了。
年輕人道:「灶上好像香噴噴,是什麼?」
大個子女的道:「蔥油餅,喜歡嗎?」
年輕人道:「弄來五張我吃。」
另一女的去取蔥油餅,大個子女的問道:「有什麼急事能對我兩人說嗎?」
年輕人搖搖頭,道:「沒用!」
「怎麼說?」
「你們又幫不上我的忙。
「那可不一定。」
「難道兩位也殺人?」
「如果有必要的話。」
「為我也殺人?」
「如果相公變成我們的人。」
「變成你們什麼人?」
「當然是入伙了。」
年輕人怔了一下,心中立刻有了警覺。
他本來就有警覺心,但當兩人表白之後,他好像放鬆心情了,如今聞得大個子女人的話,他一愣。
接著,一盤蔥油餅送來了。
年輕人抓起來便吃。
他決心盡快離開這兒了。
五張蔥油餅吃下肚,年輕人笑道:「好,可否再為我包幾張,留在路上吃。」
兩女再對望一眼,大個子女的點頭道:「好哇,我去為相公弄幾張,留著在路上吃吧!」
她對另一女子點點頭。
於是,那女的便坐到年輕人的身邊來。
她的動作十分自然,也十分溫柔。
「吃好了?」
「再好不過。」
「以後常來啊!」
「一定!」
只見這女的雙手按住年輕人的雙肩,笑道:「我為你看麻衣相。」
年輕人笑道:「你還會麻衣相面?」
女的忽然雙掌按在自己面頰上,她上下地搓了幾下,對年輕人吃吃地笑道:「你看,我這手掌。」
年輕人低頭看,女的卻張口吹氣,那些從她面上搓下的胭脂花粉,早撲在年輕人的面上。
年輕人還以為女的跟他開玩笑,可是他還未會過意來,卻突然感到雙目發暗。
年輕人拔身而起,一個大旋身,已有一件東西含人年輕人的口中。
當年輕人再回過身來的時候,那女的已撫掌大笑了。
「姐……姐……倒也,倒也!」
年輕人卻拚命擠出一句話:「你們……是胭脂幫的人啊!」
大個子女的走過來了。
「撲通!」年輕人就跌倒在大個子女的面前,他不動了。
大個子女的對另一女的點頭一笑,道:「這年輕人兒呀,他一定有來頭。」
那女的問道:「什麼來頭?」
「他知道咱們是江湖上的秘密組合——胭脂幫呀!」
「管他是誰,他已經是我姐妹的了。」
「要不要傳信上去?」
「蝴蝶谷只有咱兩人呀,怕什麼?」
「嘻……也好。」
於是,兩人把年輕人抬人內室大床上,大個子女的真會折騰人。
她拿了一根牛皮繩子,緊緊地把男的拴牢在床上,這兩女便站在床前吃吃笑了。
年輕人怎麼也想不到,女的臉上塗的一層胭脂,竟然會是叫人迷倒的迷魂粉。
江湖上千奇百怪的事情太多了。
大個子女的不客氣,她對另一女的道:「大妹子,咱們今天不開店了,把門關上吧!」
那女的笑嘻嘻地關門去了。
大個子女動手了。
她又去取來一根牛筋繩子,把年輕人再固定在大床上,這才又對那女的道:「去弄碗冷水來。」
於是,那女的匆匆奔到灶台邊,端一碗涼水過來,大個子女的很細心,輕輕地把涼水往年輕人的面上淋了幾滴,又在年輕人的人中穴上掐了幾下。
果然,年輕人雙眼睜開了,他只雙臂一用力,便吃吃地笑了。
「你醒了?」大個子女的把臉幾乎貼在年輕人的鼻尖上。
年輕人仍在笑,他好像一點也不害怕。
「你應該罵我姐妹的,你卻笑了。」
「我為什麼罵你?你們怕我走,才迷倒我的。」
大個子女的道:「原來你是一位有理性的明白人呢!」
年輕人道:「你姐妹真的愛我?」
另一女的低頭彎腰,道:「不愛早把你殺了。」
年輕人道:「你們果然是胭脂幫的人了。」
大個子女的道:「如今天下大亂,我們女人也要組幫自保呀!」
年輕人道:「我卻孤家寡人也!」
另一女的道:「最好不過,你以後就在這兒,我保證你日子過得好。」
年輕人道:「你們把我拴得牢呀!」
大個子女的道:「如果你有表現,自然會放開你。」
「什麼樣的表現?」
大個子女的已伸手去撫弄年輕人下身了。
年輕人心中冷笑,暗道:「我是何許人也,容得你如此地對本少爺作踐!」
年輕人肚子裡暗暗吸了一口氣,把腦袋裡的一切雜念趕出去,雙目微閉,他不開口了。
他像老僧入定了也!
怎知他已老僧入定?
年輕人先是微微地,眼觀鼻,鼻觀心,心連內神走週身,兩手不能分,卻也不用力地任那牛筋繩子拴得緊,也不知痛與苦。
漸漸地,他把眼睛閉上了。他的呼吸微微,而不知是何外物在侵擾。
什麼外物侵擾?當然是坐在他兩邊的兩女人了。
兩個女人的動作夠狂的。
大個子女的全身發燙,滿面紅得跟她面皮上的胭脂差不多。
另一女的在一邊,似乎不耐煩了:「姐,我看別費力氣了。」
帶著快要流出來的口水,大個子女人道:「怎麼說?」
那女人道:「咱們兩人用力逗,你看他,閉起眼睛好像是睡著了。」
大個子女的轉頭看,面皮一緊。
她伸手拍拍年輕人的臉:「嗨嗨,你怎麼睡了?」
年輕人睜開眼睛一笑,他不回答了。
他心中也笑,因為他如果老僧入定,慾火是不會升起來的。
年輕人是非常人,兩個女的倒霉了。
大個子女的似已喘過氣來了。
她仔細看年輕人,笑笑道:「你呀,真格的,你叫什麼呀?」
年輕人似無奈地道:「你乾脆叫我君子。」
「君子?」
「是呀,我還不夠君子嗎?」
「還有人叫君子的?」
年輕人道:「名字起自父母,怎可胡說?」
大個子女的一笑,道:「你姓君?」
年輕人道:「我叫君子。」
大個子女的指著她自己,道:「我叫秋海棠!」她又指著正忙得不可開交的另一女子道:「她叫雪裡紅!」
年輕人道:「這一定不是你們的本名。」
秋海棠道:「入胭脂幫以後,本名便忘了。」
年輕人——不,應該叫他君子。
「君子」吃地一笑道:「胭脂幫新近崛起,在豫鄂邊區漸漸地有擴大之勢。」
秋海棠道:「已經到這裡了,十萬大山也是我幫的地盤呀!」
年輕人不開口了。
他根本不打算在江湖上混。他只要報了仇,便會去找他的小百合花兒了。
秋海棠已傳來微微打鼾聲,她真的累壞了,也著實地睡了。
她也流出口水來,這表示她睡得沉。
於是,「君子」動了。
兩個女人估計錯了,以為他的雙手綁緊在床的一頭,雙足又綁在床的另一頭,他就逃不掉了。
如果有人知道他的來歷與武功,只怕胭脂幫幫主紫牡丹也會嚇一跳。
現在,「君子」笑了。
「君子」笑得十分自然,而且他把身子稍扭,頭往上邊斜偏,看看拴他雙手的牛筋繩子以後,他低聲地道:「秋海棠!」
「呼嚕」之聲傳來,秋海棠未回答。
「君子」一笑,道:「你兩人至少再睡上兩天才會醒過來,哼,你們呀!行嗎?」
只見他頭一抬,口一張,一道電芒閃耀間,那拴在他手上的牛筋應聲而斷。
好厲害的那道電芒,就是不知道「君子」口中藏的什麼兵刃,會那麼地鋒利。
「君子」一笑而起,匆匆地解去雙足上的繩子。
於是他一掌拍在秋海棠的屁股上。
又一掌打在雪裡紅的胸脯上。
「你兩人呀,唉……還嫩得很呢,哈……」
他穿衣下了床,把他的東西帶身上。他的東西並不多,幾錠銀子之外,便只有一把明晃晃的短刀,至於他口中的兵刃,早被收回衣袋中了。他面上露出十分得意之色,正準備往外走,卻又回過身來抖開兩條棉被。把秋海棠與雪裡紅兩人,分別裹在被子裡面,兩個被捲堆一起,他這才往睡房外面走。
從窗縫透進來的夕陽有些刺眼,年輕人卻露齒一笑,他回頭看看睡房,斜照的夕陽卻也照在灶台一邊的木板上,年輕人笑了。
他這就要趕路了,包些吃的也不錯。
他又走到灶台邊,只見滷味還真不少,山雞野兔還有野豬肉,豆子豆絲帶拉皮,嗨,一邊還放了個大酒壺。
年輕人嫌黃酒淡,高粱酒喝著才過癮。
只見他先把酒壺嗅了幾下,面上又是一個笑。
先吃了幾粒鹵花生,大壺酒他一口氣便喝半斤多,他連大氣也不喘,真好酒量。
那壺酒至少三斤多,他提著壺喝,醬肘子他也啃了大半個,鹵蛋一吃便是二十個,他把下一頓合在一起吃了。
高粱酒他喝了快一半,突然間他覺得頭重腳輕,不由地吃一驚。
他很想把吃的酒嘔出來,只可惜太晚了。
他在快要倒下去的剎那間左右看,很想找個地方躺下來,最好能把腹中的迷魂毒解掉。
他太粗心大意了。
人呢,總是在最安全的時候發生意外。
人也總是以為快成功了,而失去警戒之心。
年輕人便以為他很安全了,卻不料他栽了。
他不該喝那壺酒的,那正是一壺有迷藥的酒。
當年輕人走進茅屋的時候,雪裡紅便把酒準備妥了,只不過當雪裡紅發覺年輕人很機靈的時候,在秋海棠對她示意之下,她改變手段了。
她們都是「胭脂幫」的人,胭脂幫的手段最主要的便是色與毒。
年輕人雖曾聽說過胭脂幫,卻不知她們的手段。
現在年輕人跌跌撞撞地往門邊走,他要盡快地逃出這茅屋,然後找個隱蔽的地方先躲起來。
只不過他喝的酒太多了,高梁酒喝了快兩斤,高粱酒中也摻了毒,他再好的酒量也不行了。
「轟」!年輕人歪倒在門邊,他昏過去了。
年輕人是要去海邊打聽誰殺了他哥的,也是為他哥報仇,才離開十萬大山的「天才小築」,不料就快要走出山區了,他卻上了大當。
就在年輕人剛倒下去的時候,他似乎聽到急驟的腳步聲,只不過他的眼皮重逾千鈞,很難再看見什麼,他只有趴伏在地上癱軟了。
不旋踵間,茅屋門外傳來一聲尖呼,那聲音聽起來十分悅耳,就好像歸林的野鳥叫。
「雪裡紅、秋海棠,還未黑就關門睡覺呀,你兩人太懶了吧!」
緊接著便是拍門聲。
這聲音一開始不急,三兩下以後傳來「咚咚」擂門聲,外面的人發急了。
「雪裡紅、秋海棠,開門啦!」
剛倒下的年輕人,心中很明白,他也聽得很清楚,但他就是動彈不得。
年輕人武功有多高?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他的內功實在了得,雖然不能動,神志似乎一時間仍然十分地清醒,這就不簡單了。
門外的人發火了,已經開罵了:「兩個浪蹄子,你們不但不來迎接,還故意裝睡不起來,看我饒得你們!」
便在她的怒叱中,那門發出「砰咚」響,緊接著「轟」地一聲被推開了。
只見一團翠綠影子平飛而入,這人好快的身法,一把尖刀握在這人的手上。
叫了半天不開門,屋內必出事情了。
這人的身材苗條,動作利落,三個箭步五丈遠,一個動作尚未完,她已進入睡房中了。
這人走入睡房看,她「咦」了一聲,因為她發現床上有兩卷棉被,被子裡捲了人,她忙走上前,拉開被子看。
這一看她也紅了臉。
她看到的是秋海棠,秋海棠一絲不掛地睡著了。
於是,她再拉開另一卷棉被看,喲,同秋海棠的一模樣,光溜溜的一個雪裡紅。
雖然秋海棠與雪裡紅兩人沉睡如死,卻是一點傷也沒有,兩人的面上還帶笑。
只不過當她再把燈點上——因為外面漸漸的黑了,她借燈光往桌上看,這才真的吃一驚。
她伸出指頭數桌上:「一、二、三,三雙筷子三個杯子,這……明明就是三個人呀,那另外的人會是准?」
她「呼」地一聲站起來了。她不但站起來,而且尖刀也抓在手上。
她舉著燈四下照,睡房之中沒別人。
她再用力去拍打光赤溜溜的秋海棠,並大叫:「起來!起來!」
「嗯!」
這時候她絕對推不醒床上兩人,只因為秋海棠與雪裡紅兩人早已似虛脫般萎縮了。
就在她無計可施的時候,隱隱約約地傳來鼾鼻,女的聽得一瞪眼。
只見她的動作快,抓刀便往睡房外面撲去。
外面灰濛濛的,深山之中黑得快,但這女人卻以一雙銳利的跟睛看過去。
她終於看到了,原來門後面地上躺了一個人,一個大男人。
那人當然是年輕人。
年輕人自稱叫「君子」,他歪伏在一堆乾柴邊,是以那女子進門未曾注意到。
女子只注意睡房了。
現在那女子已站在年輕人的身前,舉燈低頭看,便自言自語道:「好呀,原來是你這……」
她把燈照得仔細,不由「噫」了一聲:「真漂亮啊,這小子呀……」
她也夠大方,伸手把刀收起來,摸摸年輕人的面頰,吃吃笑著去推年輕人。
「喂,起來!起來!」
年輕人已昏迷,比大床上的兩女還沉。
這女子再低頭看,一股子酒味衝鼻,令她皺眉頭。
她把手上的燈放在桌子上,隨之取來一大碗涼水,「嘩」地一聲,澆在年輕人的頭頂上。
年輕人好像從火山中被拉出來似的,他「啊」了一聲直搖頭。
人醒了,那女子忙著又把尖刀取在她手上。
尖刀抵住年輕人的脖子上,她冷冷地道:「起來!起來!」
年輕人雙手揉揉眼睛,他抬頭一看,不由得大大地歎了一口氣:「慘也!」
女的聽不懂年輕人說的什麼意思,她舉燈照著年輕人的面,不由吃吃一笑,道:「好嘛,年輕輕的不學好,把我的兩個大妹子奸了,你這是打算要走了。」
年輕人開口了,他口乾舌燥地道:「姑娘,你誤會在下了。」
那女子哈哈道:「我怎麼誤會你?」
年輕人道:「我沒有強姦兩人,反倒是我被她兩人強暴呀!」
女的伸手摸摸面頰,道:「走!」
「去哪裡?」
「裡面呀!」她又把門關緊了。
「你是……」
「我叫白荷花。」
「你不是紫牡丹。」
「紫牡丹是我們幫主。」
「胭脂幫的幫主?」
「不錯!」
「你的身份是……」
「胭脂幫使者白荷花。」
她表明身份,當然為了顯示她的地位比秋海棠與雪裡紅兩人高。
年輕人心中想:「如果此刻動手,你便再高身份也難在我手下走過一招。」
只不過他看看天色之後,下了個愉快的決定。
他的決定就是今夜不走了。
年輕人淡淡一笑,道:「姑娘,你不會突然之間對我動刀吧?」
「你如果違背我的話,那就不一定了。」白荷花吃吃笑了。
她伸手去拉年輕人:「走呀,你怎麼不站起來?」
年輕人站起來了。
他站起來猛搖頭,而且口中直叫:「這酒我再也不喝了,娘的!」
白荷花笑道:「你這口氣呀,真像個浪蕩子。」
「我本來就是浪子。」
他話甫落,手指一伸便把白荷花點了睡穴。
他出十萬大山是為他大哥報仇的,如今遇上這種事也算一場孽緣。
江湖上有許多人會碰上這種事,何足為怪?
外面二更天了吧!
他也似乎餓了,於是他弄來一些吃的。
當然,他再也不去喝那壺高粱酒了,他喝了一大碗肉湯。
他也包了許多滷味,足夠吃上三天的。
年輕人已經走出茅屋了,他忽然又回到睡房中。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
他自言自語地道:「不能叫她們將來再找我,可是我怎麼辦?我又不想殺了她們。」
他又站在床前面,三個女的睡得濃,口水也流出來了,尤其是白荷花在「嘰嘰喳喳」地說夢話呢!
年輕人笑笑走到方桌前,燈光之下,他拾起一支竹筷子,那竹筷子被他握起來當筆用。
年輕人在桌面上寫起來了。
「如果有緣我再來。」
他的字很蒼勁,每一筆劃入木三分,他露了一手絕活。
於是,年輕人走了。
他走得很輕鬆,踏月而去。
※※※※※※
如果有人想在江湖上混口飯吃,圖個溫飽,那容易,你只要是個角色,搖旗吶喊就餓不死。
如果有人想吃得飽,還要吃得好,這人就得有那麼一點小聰明,至少能吹善拍。
如果有人想吃得好,而且還要口袋裡面裝得滿,這樣的人就得有兩把刷子。
小風城的石不全石爺就有兩把刷子。你別以為石爺少了一隻眼睛變成個獨眼龍,石爺的左腿瘸了變成殘廢,你就以為他不過爾爾,那你就錯了。
石爺的左眼是他自己毀的,當著江湖一眾好漢面前出刀自己扎瞎的。
石爺扎瞎一目,他連大氣也沒吭,人站在那兒似個石雕像一般穩穩當當。
石爺把自己的左腿平擱在石頭上,用鐵棒把自己的左腿膝蓋骨一棒打碎,他只不過皺了一下眉頭,那一棒就好像打在別人的膝上一樣。
說穿了也沒什麼,這就是一個「狠」字訣。
人在江湖行,「狠」字做先鋒,小風城的石爺便深知個中三昧,於是石不全之名,在江湖上成了金宇招牌。
有人問,石不全為什麼要自毀一目、自廢一腿,既然發狠,就應該發在別人身上。
其實這是有原因的,什麼原因?慢慢地你就會知道了。
小風城東北城角的那坐大院子裡,今夜又來了不少賭客,「石敢當賭館」的右面馬樁已擠滿了二十多匹騾馬,左面小廣場上還停了七八輛篷車,一陣陣哄鬧聲隨風傳來,就知道賭場多熱鬧了。
登上九層台階,門樓掛著兩盞血紅似的燈籠,每一隻燈籠就好像南瓜那麼大。
進了門往前看,隔著大院就看到迎面那座兩層樓的大廳上擠滿了人。如果仔細看,樓上的人比樓下的人還多。
喧鬧聲也是從樓上傳來的,樓上賭的是三十二張牌九。
樓下賭的是單雙,兩樣賭都乾脆,一翻兩瞪眼。
衝著樓梯口的那張四方大桌前,不起眼地擠站著一個年輕漢子,這人的臉上一片冷漠,他的右手按在衣袋上,這動作倒令那推莊漢子撩起薄薄的口角來。
那當然是冷笑,因為那人摸著口袋,表示他的口袋已經空空如也。
莊家把牌送出來了,天門的漢子果然掏不出銀子下注,莊家卻開口了。
「朋友,把正位讓一讓,如何?」
年輕人雙眉一挑,道:「你叫我走?」
莊家哈哈一笑,道:「不叫你走,難道我走?」
「哈……」十幾個漢子全都笑了。
年輕人不笑,「撲」地一聲,他手中多了一塊紙張,「砰」地一聲壓在桌面上。
大伙眼一瞪,二十多隻眼睛集中在紙上面。
唔,那絕不是一張銀票,沒那麼大的銀票。
莊家把兩顆骰子放在右手掌中「嘩嘩啦啦」地搖著,隨便地道:「那是什麼?」
年輕人面無表情地道:「是什麼,你不會自己看!」
莊家不動下注人的銀錢,這是「石敢當賭館」的規矩。
莊家對他身邊站的中年漢子點點頭,就見中年漢子伸出右手去拿那張紙。
「哈!這是什麼?上面畫了個虯髯大漢的毛腦袋,銅鈴眼,大蒜鼻,齜牙咧嘴像鍾馗。」
中年人邊說邊把紙打開來,原來是一張海捕告示,上面寫的是捉拿大海盜田九旺,賞銀一千兩。
大夥一看哈哈笑,莊家可火了。
「開什麼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
「這只是一張懸賞告示,不是銀票。」
「經過我手,它就是銀票。」
「你這種銀票我不賭。」莊家手握骰子不擲出來。
年輕人左右看看眾人,面皮一緊抓起那張海捕告示,對莊家抖了幾下,低沉地吼道:「我在這上面簽字,你可得認準了。」
他不等莊家回答,右手食指突然在他的唇上一抹之間,鮮血立刻流出來。
「血!」大伙齊吃驚。
莊家一怔間,只見年輕人攤開海捕公文告示,以血指在上面龍飛鳳舞地寫了三個血字:「君不畏。」
年輕人把告示往桌上一放,隨手在袋中取了個藥瓶,倒出一些藥粉在傷口上,面無表情地看著莊家。
不料莊家在愣然之後仍然輕輕搖頭,道:「這仍然不是銀票。朋友,你可以到後院去吃住,免費招待。」莊家指指海捕公文上的血字,又道:「就衝著你老弟這個狠勁,我們尊敬夠狠的朋友。」
年輕人冷冷一曬,道:「有眼無珠!」
莊家回以冷笑,道:「朋友,咱們敬重你一個狠字,可也不怕你,這是什麼地方?」
年輕人道:「石敢當賭館。」
莊家道:「不就結了!」
年輕人雙目一厲,伸手去拾海捕告示,不料突然一隻手壓過來,使勁地壓在年輕人的手背上:「出牌!」
好嫩的一隻手像玉一般細膩,五指尖尖,指甲上還塗了蔻丹,露出香腕上一隻翠玉雕花鐲子。
好香,附近幾個人還深呼吸。
年輕人沒有深呼吸,他轉過頭來看。
年輕人的雙目一亮,這女人好美,美得叫人很難猜出她的年齡。
對於美麗的女人,年齡大小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把男人吸引住。
美眸一瞟間,這姑娘微露出一口貝齒,閃閃發光。
這姑娘不開口,她只對年輕人輕點頭。
年輕人一怔間,莊家開口了。
「苗姑娘,這位朋友是你的……」
那姑娘冷然道:「你是推莊的,不是問賭客底細的。」
莊家道:「苗姑娘,這上面寫的是一千兩銀子,難道你照數目下注?」
姓苗的姑娘道:「那要問這位朋友了。」她衝著年輕人點頭,道:「賭多少?」
年輕人道:「一千兩!」
他此言一出,周圍的人起了一陣哄,一千兩不是小數目,小風城「石敢當賭館」雖然夠排場,檯面也大,但一把牌賭上千兩銀子的,卻也並不多見。
姓苗的姑娘對莊家點點頭,道:「出牌吧!」
莊家仍然未出牌,只是兩邊看,然後對姓苗的姑娘道:「苗姑娘,你何苦管這檔子事?」
姓苗的姑娘一瞪眼,瞪得莊家一哆嗦。
美麗的姑娘是可愛的,但美麗的姑娘變了臉,往往會嚇人一跳。
姓苗的姑娘叱道:「少囉嗦!」
莊家抖手把骰子擲出來了。
「三!」
三對門,年輕人伸手取來第一把牌。
年輕人不仔細看,隨手翻開在桌面上。
「嘩!」大伙發出一聲驚歎,有人還叫道:「啊!」一對銅錘敲起來。
年輕人一看,微微笑,雙手在面頰上一搓,就等著看莊家手中的牌了。
這時候,出門的牌也亮開來,白花花的長三一對,末門也不壞,一對地牌四個點,紅嘟嘟地煞是好看。
莊家推出三個對子,這把牌他賠定了!
有人就是這麼低聲地說。
莊家環視一遍,他雙手夾著一對牌,忽然間哈哈一聲笑,唱起來了:「猴子出門吃花生,吃得飽玩鼓錘,敲得地上四個大火坑唷……嗨……通吃!」
莊家把牌攤開來,嘩,牌桌上亮出猴子來。
一邊的中年人順著出門吃,然後是天門。
只不過他把手按著告示回頭看:「這……」
「不許收!」
這一喝叱,引得眾人抬頭看,原來是「石敢當賭館」少東家石小開來了。
石小開道:「不許收!」
他面帶微笑地衝著姓苗的姑娘,道:「苗姑娘,我等你不著,原來你也喜歡賭兩把。」
姓苗的姑娘淡淡一笑,道:「不是我賭,是這位朋友,不過,這一千兩銀子我照墊,一文也不會少你的。」
石小開搖搖頭,道:「我的話也擲地有聲,別提這區區一千兩銀子了。」
年輕人一推海捕公文,道:「收著!過不了多久,我便把銀子送來。」
他轉身要走,姓苗的姑娘伸手拉,道:「你要走?」
年輕人道:「我不能把身上的衣服也賭上吧!」
姓苗的姑娘道:「我只想知道,你身邊方便嗎?」
年輕人道:「一文不名了。」
姓苗的姑娘把一錠銀子塞過去,道:「一文錢逼死英雄漢,拿著,如果不夠,去『跨海鏢局』找我。」
原來這姓苗的姑娘乃是小風城「跨海鏢局」的大小姐苗小玉是也。
小風城只有一家鏢局,總鏢頭苗剛,人稱叉王,一把母叉丈二長,四把子叉在背上,他膀寬腰圓力氣大,有上山搏虎、下海屠蛟的本事。
那苗小玉正是苗剛的大妹子,如果論武功,苗小玉也不含糊,一對尖刀可抵兩個大男人,不少次由她親自押鏢過海,照樣地平安無事。
年輕人重重地看了苗小玉一眼,轉身大步走出「石敢當賭館」。
他走得快,下了台階沒多久便不見人影了。
苗小玉追出門來的時候,年輕人已走遠了。
她又回到賭館,卻見石小開手中拿著那張告示,對苗小玉一笑,道:「拿去吧,苗姑娘,把這事當玩笑。」
苗小玉接過來,她往告示上看。
當然是看上面的血字:君不畏。
石小開道:「好名字,卻誇張了些。」
苗小玉道:「他叫君不畏,他的表情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她把告示塞在石小開手上。
石小開冷冷的一哂,道:「苗姑娘,別提這混世小子了,咱們進去說話。」隨手把告示揣進袋子裡。
苗小玉還在台階上面引頸望,就好像真的捨不得那年輕人離開似的。
石小開又道:「那小子撿了便宜早走了,進來吧,苗姑娘,咱們的事情今天要敲定了。」
苗小玉自言自語地道:「君不畏,他什麼來路?」
「石敢當賭館」的後院裡,奇花異卉還帶小橋流水,四隻大白鵝引頸閃翅在那座三丈長的木橋下面嘶聲叫,因為有人進來了。
進來的人當然是石小開與苗小玉兩人。
石小開的表情很愉快,幾乎貼著苗小玉的後背走過橋,他的紅嘟嘟、圓溜溜的面頰上,那份得意就甭提了。
他們走向一座華麗的屋宇,苗小玉還未踩上台階,石小開已高聲吩咐:「來人啊,點心茶水快送來!」
立刻就見兩個侍女奔出來,不旋踵間,便把一應招待的東西全擺在一張玉面桌上了。
苗小玉抬頭看,這間大廳真有氣派,四季花的大屏風共六扇,迎面有個檀木條桌三丈長,上面還供著神案,仔細看,乃五路財神是也。
賭場供奉財神爺,那正是名正言順,只要賭館開大門,五路財神自會上門來。
苗小玉沒有衝著神案拜。
她衝著五尊神像笑了。
石小開已拉開椅子,笑道:「苗姑娘,請坐。」
苗小玉也不客氣地坐下了。
石小開坐在另一面,伸手指著桌上點心,道:「苗姑娘,吃呀!」
苗小玉伸手並未拿點心,她只呷了一口茶。
石小開衝著苗小玉只是笑,那樣子就好像他在欣賞著一朵美麗的鮮花。
小風城的人誰不知道,「石敢當賭館」的少東家這一陣子正對「跨海鏢局」的大小姐苦追不捨。
只可惜苗家姑娘似乎看不上石小開。
苗小玉她大哥說過這麼一句話:「黑白難相配!」什麼意思?苗小玉是聰明人,她一聽就明白。
苗小玉的武功也不俗,蒲田少林達摩院的空空長老,傳了她一身武功。
這事說來話長,只不過長話短說。原來苗小玉她爺「海霸王」苗一雄,乃空空長老方外之友。
「苗姑娘,吃些點心,這點心乃是溫州來的一位師傅的手藝,好吃啊!」
「我不餓,咱們把事情敲定,只不過……」她往兩邊看看,又問:「少東,石老爺子不在?」
石小開道:「這一陣子我爹住在海濱別墅,這兒的事情幾乎全擱在我的肩上了。」
苗小玉道:「我是來看貨的,石少東,方便嗎?」
石小開道:「尚少一些,苗姑娘,我想也該送過來了,到時候我親自登門去請你,如何?」
苗小玉道:「也行,我走了。」
石小開忙笑笑道:「石壯也該回來了,苗姑娘何不在此等個把時辰?」
苗小玉搖搖頭道:「我還有事,石少東,鏢局裡還在調派人手,我忙得很。」
苗小玉起身往外走,石小開趨前小聲道:「苗姑娘,如今天下不太平,聽說北邊起了捻子,你一個姑娘家,跑東到西,受盡風霜之苦,還得擔驚受累,真難為你了。」
苗小玉淡然一笑,道:「這是命。」
石小開直搖頭,道:「命要操在自己手上。」他並肩跟上去,又道:
「一個人的命,如果操在自己手中,這人活得才會快樂,如果操在他人手上,這人活得就痛苦了。」
苗小玉道:「環境卻能使人無奈。」
石小開一拍胸脯,道:「只要你大小姐點個頭,我石小開把你當觀音菩薩供奉起來。」
苗小玉哧哧一笑,道:「我也不想當你的神。」這話令石小開一愣,苗小玉已匆匆地走到前面的石階下,她回頭,對無奈的石小開道:「貨到齊,你通知我吧,我會帶人來點收封箱,運往船上。」
石小開道:「你怎麼說走就走,叫我沒有機會留住你。」
苗小玉道:「我說過,我很忙。」她走了兩步又回頭道:「對了,那人輸的一千兩銀子,我擔保了。」
石小開吃吃一笑,道:「苗姑娘,你就別再提了,老實說,那小子八成溜掉了。」他再呵呵一笑,又道:「告示上面可沒有載明償還日期,如何還法,只不過憑你大小姐一句話,這樣的借法,任誰也知道是個大玩笑。」
苗小玉道:「真有那麼一天,知道那人是哄人的,我苗小玉會照數目送來。」
石小開真的一愣,苗小玉卻扭身擺臀,匆匆地走了。
石小開看著遠去的苗小玉,口中喃喃:「我要不把你弄上手,我就不叫石小開!」
「跨海鏢局」的大門外,馬樁上拴著五匹健馬,一邊還停著三輛空車子,苗小玉跨過鏢局大門檻的時候,正迎著一位中年人往外走,那中年人的身後面,總鏢頭苗剛十分恭敬地一疊聲直叫抱歉。
中年人發現苗小玉了。
「苗姑娘,你回來得正好,你哥哥把生意往門外推,這是怎麼啦?」
苗小玉微笑著點點頭,道:「原來是齊掌櫃,我哥哥一定有理由不接生意,你……」
那姓齊的搖頭,道:「你們『跨海鏢局』的快船有三條,我的貨運往台灣去,押鏢銀子我不小器,可是你哥哥卻不肯幹。」
苗剛一笑,彎腰打躬道:「不是不接,實在手上這一趟鏢太重要,我必須把力量集結,我出不起紕漏。」
姓齊的道:「我一樣地損失不起,五百斤老山人參、五十斤上好麝香之外,還有山貨二十捆,我……」
苗小玉道:「齊掌櫃,你如果能等一個月,我們就接下你的貨,如何?」
姓齊的想了一下,尚未回答,苗剛卻對他妹子道:「妹子,聽說北邊正亂得很,這萬一……」
苗小玉道:「哥哥,咱們沿海岸往北駛,七天水程五天行不就到開埠不久的上海了嗎?我以為一個月必回來了。」
姓齊的點點頭,道:「就這麼說定了,一個月後我再來,如何?」
苗剛搔搔腮幫上的小鬍子,厚實的嘴唇猛一咧,道:「好,我這就盡快地接貨出海,一個月後我回來。」
姓齊的拍拍苗剛,又對苗小玉點點頭,便往大門外面匆匆地走了。
「跨海鏢局」的前面院子裡,嘩,十幾個大漢袒胸低吼著練武,十八般兵器豎立在右廂外,地上石鎖、石擔帶沙袋,單槓下面是個大沙坑。
苗剛和他的大妹子苗小玉順著左面繞到大廳上,有個夥計剛收好幾隻茶杯往外走,想必是剛才招待那姓齊的用過的杯子。
在廳上,「跨海鏢局」的副總鏢頭羅世人與另一鏢師丘勇兩人已迎過來了。
苗剛走到桌前面,拉把椅子坐下來。
他剛才也坐在那裡。
苗剛對幾人招招手,大伙圍著桌子坐下來。
他問妹子苗小玉道:「石家的東西怎樣了?」
苗小玉道:「沒見著石不全,石小開說還差幾箱,就快齊了。」
苗剛道:「石不全不在?」
苗小玉道:「住在別墅未回來。」
苗剛道:「這麼重要的大事,他不親自出馬?」
苗小玉道:「石小開卻說是小事一件。」
苗剛道:「十萬兩餉銀是小事?」
一邊的副總鏢頭羅世人道:「總鏢頭,這是限時鏢,咱們必須仔細琢磨了。」
苗剛道:「車馬已備妥,東西一到便往船上運,連夜出海往北駛,小玉的主意不錯,咱們沿海岸邊行駛,不從大海繞過去,應該不會碰見那批海盜。」他頓了一下,又道:「為了萬全計,咱們三條船只有一條裝東西,另外兩條船全力保護,所以我把咱們主力分派在保護船上,這裝貨的船就由大妹子擔待了?」
苗小玉點點頭,道:「哥哥,這一回我把黑妞兒帶去。上一回保鏢去揚州,沒有把她帶去,她在娘面前告我們的狀,她呀……」
苗剛道:「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決定吧。」
苗小玉站起身,道:「哥哥,你們調派人馬吧,我到後面去見娘。」
苗剛還未開口,大門外已有人走進來。
這人匆忙地奔進大廳,道:「總鏢頭!」
苗剛一瞪眼,道:「什麼事?」
那人抱拳道:「總鏢頭,岸邊來了個年輕漢子,也不知他怎麼打聽到咱們是保鏢的船,死皮賴臉地要在船上找個工作干,咱們大伙沒理他,但是,這小子不肯下船了。」
鏢師丘勇叱道:「攆他下船呀!」
那人道:「攆了,他不走。」
苗剛道:「有這種事?抬他下船呀!」
那人搖頭道:「四五個人難近他的身。」
「啊!」羅世人站起來了。「什麼人如此可惡?」他看看苗剛又道:「總鏢頭,我去……」
那人擺手道:「不用去了,副總鏢頭,我把那人帶來了,我告訴他,用不用,看他的造化,那人這才隨我來了。」
苗剛道:「人呢?」
「候在門外。」
站在廳門邊的苗小玉,雙眉打結地問道:「快帶他進來,也許……」
那人立刻往外走。
苗剛低沉著聲音道:「就快上路了,突然冒出這麼一個人,八成有問題。」
丘勇道:「好辦,不帶他上船就行了。」
苗小玉怔怔地不開口,她心中想著一個人。
那個人是她在賭館遇到的年輕人。
唔,那年輕人的雙目閃著異樣的光芒,炯炯然很懾人,天庭飽滿露紅光,膽鼻下掛著兩片有力的雙唇,稍圓的臉蛋,有幾根稀疏的軟鬍子,一身藍衫,腰上紮著一條發光的絲帶。那身材既不胖也不瘦,兩手青筋根根露,他……
苗小玉正在思忖著,院子裡已走進兩個人來。
前面走的是帶路的夥計,後面……
「唷!敢情正是那個年輕人!」苗小玉心中一窒。
進來的年輕漢子,站在大廳階下一抱拳。
帶路的夥計已對他介紹:「這是我們的大小姐,總鏢頭還在廳裡。」
那人點點頭,跟著帶路的便往大廳走。
苗小玉又回身走進大廳了。
她跟在年輕人身後,臉上一片淡淡的,毫無表情。
年輕人並未多看一眼苗小玉,就好像他根本不認識苗小玉這個人似的。
大廳上的人並未注意苗小玉,苗剛雙目直視著進來的年輕人。
只聽那夥計衝著苗剛抱拳道:「總鏢頭,就是他。」
苗剛立刻問道:「朋友,想找差事嗎?」
「不錯!」
「有介紹信嗎?」
「沒有!」
「可知道我這是什麼行業?」
「海上運鏢!」
苗剛面皮一鬆,道:「我怎能用一個不明底細的人?」
年輕人道:「你怕我是歹人?」
苗剛道:「我又如何相信你是好人?」
年輕人這才回頭看看苗小玉。
他原來的那股子傲氣,在他望向苗小玉的時候又露出來了。
苗小玉在「石敢當賭館」的牌九桌前,就看過這人的那一臉傲氣。
「大小姐,你也以為我是歹人?」
苗小玉道:「我沒有說你是歹人呀!」
年輕人道:「那麼,大小姐收容在下了?」
苗小玉道:「這要我哥哥做主。」
年輕人再把目光轉向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的苗剛,道:「怎麼樣?」
苗剛不回答,他只是輕搖著頭。
年輕人淡淡地笑道:「那麼,我出銀子搭你們的船,如何?」
苗剛未回答,苗小玉卻笑笑,道:「你沒有銀子搭船,朋友,不,我應該叫你君不畏,你……」
姓君的笑了,道:「謝謝,難得大小姐還記得我的名字。」
他徐徐掏,在衣袋中掏出一張告示來。
姓君的把告示攤在桌面上,赫然又是一張捉拿大海盜的告示,只不過這不是捉拿田九旺的告示。
這是一張捉拿南海大盜「海裡蛟」丁一山的告示。
在座的人都看到了。
那張告示對他們不陌生,丁一山這一股海賊,有人說他們的老窩在海南島,也有人說是來自太湖。
只不過苗小玉卻上前笑笑,道:「你身邊帶了不少捉拿海賊的賞格告示嗎?你上次在賭館已經押了一張捉拿大海盜田九旺的告示了,這一張你打算換多少銀子呀?」
姓君的道:「船錢、飯錢所用的銀子,一路送到你們的船靠岸。」
苗小玉看看她大哥。
苗剛面露冷笑在搖頭。
苗剛心中在想:「這傢伙是個狂人。」
不料苗小玉卻對姓君的道:「好,那麼你簽押吧。」
苗剛還未出手攔,忽見姓君的左手按在告示上,右手食指在他的嘴上一抹。
嘩,他的右手食指又破了,那絕不是被他咬破的,因為他的雙唇似乎未張開。
那是如何破的?
苗小玉就是為了要看清他這一手,才貿然答應的,只不過,她卻仍然未看清楚。
姓君的以血指在告示上龍飛鳳舞地簽押下名字——君不畏。
他簽完之後,站在桌邊用左手猛一推,「沙」,只見那張告示,貼著桌面直往桌對面的苗剛飛去。
「啪!」苗剛隨手猛一拍壓,差一點沒壓住,那紙上有一股暗勁,觸之以為是木片一般。
苗剛的雙眉一挑,低頭看看告示:「君不畏!」
「在下叫君不畏。」
苗剛道:「君朋友,船錢飯錢就別提了,老實說,我的運鏢船上無閒人。」
君不畏道:「我一樣可以工作。」
苗小玉道:「哥哥,把他放在我的船上吧。」
苗剛道:「我不放心啊。」
苗小玉道:「咱們的行業本來就是危機重重的呀。」
苗剛目不轉睛望向君不畏,道:「君朋友,你來得突然,我這個妹子也愛冒險,你被錄用了,這告示……」
「沙!」那張告示又往君不畏飛來了。
依然是貼著桌面直飛過來,也仍然帶著一股子暗流勁道飄來、「嗖!」
君不畏的手真快,快得就好像他根本未動似的,那張告示已在他的手上折疊起來。
君不畏把告示塞入袋中,他對苗剛點點頭道:「你不要這告示,那我就無須殺丁一山了。」
苗小玉對身邊的夥計吩咐:「小劉,帶他去我的船上,該幹什麼照分派,咱們不養白吃白喝的人。」說完,她回身就走。
苗小玉頭也不回地匆匆走回後院了。
她為什麼突然變得如此冷傲?誰也弄不清楚,只不過君不畏並不注意。
君不畏跟著小劉往大門外走了。
望著君不畏的背影,坐在大廳上的總鏢頭「叉王」苗剛冷冷地對在座的幾人道:「這姓君的還有些功夫。」
副總鏢頭羅世人淡淡地道:「想找田九旺一搏,他差遠了,誰不知道大海盜田九旺的那把東洋刀出神入化。」
苗剛道:「我也這麼想,田九旺的人頭如果那麼容易被人切掉,東海岸千里遠,早就太平了,還用得著咱們這種行業?」
他這話便意味著,只有他苗剛的「跨海鏢局」還可以與大海盜田九旺相抗衡。
鏢師徐正太道:「剛才應該試一試姓君的身手,如果他是個半吊子,不夠瞧,咱們得對他加以約束,別真的一旦遇上田九旺,他小子找上去挨刀。」
苗剛道:「剛才我試過,是有那麼一些功夫,只不過想取田九旺項上的人頭,我懷疑……」他頓了一下,又道:
「我明白我妹子的意思,她也是不想姓君的白白送命,才叫小劉帶到船上的,他既是咱們夥計,當然就不能亂來,總得聽分派,如果叫他搭船,情形便不同了,他可以不聽咱們的。」
苗剛如此解釋,大伙無不點頭。
海灣一道近三百尺長的石堤,半圓形的彎成一個海港,七八條大小不等的帆船,順序依靠在石堤邊,這其中就有三條雙桅快船並靠在一起。
黃色旗子上繡著「跨海」二字,高高地懸掛在前桅上,三里遠就能看得見。
小劉遠在三里外便指著港灣,笑對君不畏道:「老弟,你看到沒有,遠處三條最漂亮的快船,上面掛著黃旗的,那就是咱們『跨海鏢局』的船。」
君不畏只瞄了一下,並未開口。
小劉又道:「君老弟,船鏢比之陸上押鏢大不相同,先決的條件,那就得好水性,你行嗎?」
君不畏只微微一笑,他仍然未開口。
小劉邊說邊走,見君不畏不開口,千千一笑,又道:「君老弟,我有一事提醒你,你要牢牢記在心上。」
君不畏開口了,他只「嗯」了一聲。
小劉道:「常言道的足,行船走馬三分命,七分操在老天手,所以大伙有許多禁忌,你知道嗎?」
君不畏只微微一笑,點點頭。
小劉道:「上船之後,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做的事不做,後艙供著媽祖神,每日先行叩個頭,至於你的工作嘛……」他露齒一笑,又道:
「每天提水洗艙面,我告訴你,大小姐最愛乾淨。」
君不畏仍然只笑笑。
兩人就快到船邊了,從船上跳下一個光腳丫的黑漢。
這人身子好胖,肚皮圓得似水缸,說話帶著沙啞聲:「小劉!」
小劉已經走到船邊了,他回應:「胖黑,過來見見新來的兄弟。」
胖黑眨動豬泡眼,道:「新來的?」他目注君不畏,又道:「咱們不缺人手呀。」
小劉道:「小姐吩咐的,留在咱們船上。」
胖黑哈哈一笑,道:「啊,裙帶關係呀!」
小劉道:「少胡說!」他對君不畏點點頭,道:「君兄弟,他叫胖黑,名實相符,你們認識一下。」
胖黑已伸出肥胖大手,哈哈一笑去拉君不畏了。
他握住君不畏的右手,而且好像故意賣弄,暗中把功力運在手掌上。
他那肥胖的黑臉上有了反應,濃濃的兩道粗眉猛一挑,他哈哈笑了。
他覺得他握了一把棉花,又像是抓了一條泥鰍,棉花當然是軟綿綿的,而泥鰍卻那麼巧妙地滑出他的手掌。
胖黑的大臉龐上突然一緊,旋即哈哈一笑,胖黑伸手拍拍君不畏,道:「你姓君?」
君不畏道:「君子的君。」他終於開口了,而且回報以淡淡的微笑。
三個人從岸邊跳上船,附近傳來擲骰子的聲音,然後傳出大聲吼叫,原來船艙中有人在擲骰子,正賭得濃。
君不畏跳上船,他發現這三條船的構造一個模樣,每條船分前後艙,兩艙之間有大桅桿,前艙大,後艙稍小,這時候三條船的人都擠在第二條船的前艙中熱鬧地賭上了。
海船上的日子本來就是這樣,海上行船枯燥無味,也只有以賭來調劑生活。
小劉把君不畏帶到前艙門口,他指著艙內,道:「咱們這條船,一共八個人,船行海上分兩班,你來了,多一個,咱們九個人睡在這大艙裡,君老弟,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會游泳嗎?」
君不畏道:「如果需要下海的話,我就會。」
小劉聽的一瞪眼,道:「怎麼說?」
君不畏道:「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小劉更迷惘了。
一邊的胖黑指著大海,道:「喂,老弟,你不會是個早鴨子吧?」
君不畏笑笑,道:「人總是比不過海裡的魚,對吧?」
真是莫測高深的一句話,使胖黑也直搖頭。
他只搖了三幾下,便又問:「喂,老弟,你可得實話實說,你暈船嗎?你坐過海船嗎?」
君不畏道:「我現在就在海船上呀!」
胖黑道:「老弟,我可得告訴你,船行大海,顛簸又旋轉,如果暈船,肚皮裡的膽汁也會吐盡,我可要明白地告知你,到時候誰也管不了你了。」
君不畏又笑笑,低頭看看艙內,只見一邊堆了七八床舊棉被,另一邊擱了十幾把單刀,還有鏈子鏢與五張強力弓與箭。
鏢船上,這些兵器總是少不了的,君不畏只輕輕地搖搖頭,便直起身來,道:「我就睡在這裡面?」
小劉道:「後艙有時是鏢師們住的,這一趟由小姐住裡面,平日裡誰也不許進,這時候上了鎖。」
胖黑道:「兄弟,我看你不像個打雜的,倒像個遊山玩水的,你怎麼想在鏢船上幹活兒?」
君不畏道:「打雜也是人幹的呀,有什麼不對嗎?」
小劉卻對胖黑道:「胖黑,你別小看這位君兄弟,人家還一心想切掉田九旺人頭去換賞銀的,哈哈……」
胖黑一聽可樂了。
他笑,而且捧腹大笑。
「哈哈哈……」
君不畏不笑,他只是斜看胖黑,他發覺這胖子黑得像頭豬,黑得發光,笑起來一對眼睛不見了。
胖黑似乎猛吸氣壓住狂笑,指著君不畏對小劉道:「就他?就他這模樣,哈哈……」
小劉也笑了,只不過他笑得自然。
胖黑笑了一陣,又道:「大海盜田九旺的頭如果那麼容易被人切掉,他娘的,我胖黑早找去了。」
小劉道:「君兄弟懷中有告示,看情況他似乎有那麼一點憑恃。」
「什麼憑恃?」
小劉道:「我認為有,但到底有什麼憑恃,我也不知道。」
胖黑把大手一張,一把揪住君不畏的左小臂,沉聲道:「你說,你憑恃什麼?」
君不畏低頭看看胖黑那有力的右手,胖黑的右手宛似一道鐵箍,抓得幾乎入肉,光景就像怕君不畏掙脫跑掉。
君不畏沒有跑,但他只一抖手間,胖黑的右手好像抓到刺棒似的立刻鬆脫。胖黑吃驚地道:「你……」
君不畏卻笑笑,道:「你抓人的手勁是一流的,你的力氣夠大。」
這意思是說,你的力氣夠大,但遇上的人是我君不畏,換句話說,你胖子還差遠了。
胖黑怎知這意思,他還抖著一臉肥肉哈哈地笑。
小劉卻指指中間那條船,對君不畏道:「君兄弟,要不要過去賭幾把?」
君不畏手按口袋,口袋中只有一錠銀子,那是在「石敢當賭館」時苗小玉給他的。
也許他的賭性強,反正如今有地方吃住,何不過去瞧一瞧,賭幾把,至少也先認識一下這些人。
君不畏笑笑,點點頭,道:「有何不可?」
胖黑卻冷淡地道:「原來是個賭棍。」
君不畏義笑笑,他跟著小劉往中間船上走過去。
船與船之間不搭跳板,「跨海鏢局」的夥計們均是練家子,一蹦三丈遠。
小劉就是抬腿之間躍過中間快船上的。
胖黑並未隨著來,胖黑去做吃的了。
君不畏跟著小劉躍過去,他發覺大艙門口擠著兩個大漢的屁股。兩個大漢的上半身,有一半擠在艙裡面。
小劉走過去,抬腿踢在一個漢子的屁股上:「讓讓,讓讓,輸光了睡大覺去。」
那人擠著把頭伸出艙外,只一看是小劉,便哈哈笑道:「娘的,我今天摸到姑子的屁眼了,盡拿臭憋十,如今光了。」
這人看見小劉身後的君不畏了,
另外一人已盯著君不畏看,好像在替君不畏相面似的直瞪眼。
小劉伸手撥過去,道:「別堵在艙門口呀!」
那人這才問小劉:「喂,他是誰?」
小劉指著君不畏道:「新來的夥計呀!」
另一個立刻想到了,這小子不是曾到過這兒嗎?他不是想搭船往海上去嗎?
「唔,我想起求了,不就是一大早前來找工作的?」
小劉已彎腰往艙內擠,聞言回頭道:「他找到工作了,大小姐答應他留在我那條船上。」
那人再看看君不畏,道:「行嗎?」
君不畏卻對那人露齒一笑,帶著些許靦腆地跟著小劉擠進船艙裡面了。
「嘩!」
船艙中鋪了一塊沒有桌腿的方桌面,桌面上黑得發亮的三十二張牌九,也不知是牌玩人還是人玩牌,圍的人有一半在流汗水。
十幾雙腳丫子抵在桌子邊,十幾個人頭抵著,那股子怪味道,臭腳帶汗臭,加上濃濃的煙味加以調合,如果不是偶爾刮來一股海風,還真能熏死人。
小劉與君不畏擠在人圈外圍,沒有人去注意他們。
人們只注意牌桌上的三十二張牌。
只聽得正面那虯髯黑漢把兩隻骰子在兩隻手掌中搖了一陣子,大叫:「離手,統吃!」
「嘩!」骰子出手了。
十幾雙眼睛瞧得准,大夥一齊叫:「六順子!」
什麼叫做「六順子」?實乃骰子擲的六。
於是出門的先取牌,莊家拿最後一把。
一把牌只有兩張,莊家取牌很用力,手與桌子碰,發出「沙」地一聲響。
這把牌君不畏沒有來得及下注,他幸運,因為這把牌莊家統吃。
小劉回眸對君不畏笑笑,他取出一塊碎銀子押在末門的前面。
賭桌上面的賭資全是雜銀子,比起「石敢當賭館」的檯面上,這兒全是小兒科。
其實不然,這些人的銀子,有一大半已在賭館中賭光,如今這是快出海了,隨身的幾兩銀子拿來跟自己哥們賭。
君不畏沒有立刻下注,就是因為賭桌上全部加起來,也不過五七兩銀子。
君不畏手中握的是五兩重銀錠一個,那是苗小玉在「石敢當賭館」送他的。
如果君不畏不是當眾露了一手,他伸舌頭就令右指出血,苗小玉就不會把銀子送他。
苗小玉並非多金,實乃因為她家開的是鏢局子,這種行業平日多修行,他們寧多一個朋友,也不願多一個敵人,這是主要的原因。
如今君不畏見小劉也把銀子輸掉,他笑笑,便把五兩銀子重重地押在桌面上,還衝著小劉露齒一笑。
別看這是五兩銀子,這時候也算最大賭注了。
果然,立刻引來所有人的目光。
有人這時才發現來了個陌生人,便立刻發出「噫」聲。
小劉立刻哈哈一笑,道:「我那船上新到的,姓君,君子的君。」
有個矮漢把一雙腳丫子收回去,指著君不畏道:「是他呀,不就是來找工作的那個人嗎?他被錄用了?」
小劉道:「而且是小姐留用的人。」
「唔!」大伙發出的聲音是一致的,帶著那麼一點驚歎與難以相信。
莊家開口了:「君朋友,你有很多銀子嗎?」
君不畏衝著莊家一笑,道:「你怎麼知道?」
莊家指著桌面上的銀子,笑笑道:「你瞧瞧,就你的賭注多呀。」
君不畏道:「你嫌多?」
莊家哈哈笑道:「沒有人把送上門的肥羊趕跑的。」
君不畏道:「那麼,你擲骰子吧。」他還回頭看看小劉,他也發覺小劉臉上很平淡。
「嘩!」莊家的骰子擲出來了。
「我自己!」
什麼又叫「我自己」?」
說穿不出奇,莊家是個大舌頭,他把五字念成「我」字,五是莊家先拿牌,他叫成「我自己」了。
莊家笑瞇瞇地取過牌,他老兄不看牌。
他直不愣地看君不畏,也看看君不畏的五兩銀子,就好像那已是他的銀子了。
五兩銀子即將變成他的了,想想看,他能不高興嗎?
於是,君不畏把末門的牌拿起來了。
本來是原來那人去取牌的,只因為那人下了不足五錢銀子,只好由君不畏去取牌了。
君不畏並未把兩張牌取在手上,也未高舉過頂的大吼大叫,他甚至雙目不看牌。
他望向莊家,隨手把牌翻開來。
「啊,高級憋十呀!」有人如此汕笑起來。
甚麼叫「高級憋十」?
牌九之中猴王最大,如果拿到「猴子坐板凳」,那正是猴六配四眼,當然是大憋十。
君不畏沒有皺眉,他還想發笑,他也幾乎把五兩銀子往莊家推過去,打算回去找地方睡覺養精神了。
「啪!」莊家愉快地把牌翻過來了。
「哇呀呀,大憋十呀!」
猴頭配個雜種七就叫大憋十,而且又是最小不過的憋十,這種憋十沒有救,神仙也搖頭。
這一把莊家統賠,當然,君不畏也照贏。
莊家算了十幾塊碎銀子,全部推給君不畏,小劉在一邊打哈哈,道:「君兄弟,休忘了,你是我小劉帶來的,你吃肉我喝湯喲,哈……」
君不畏一笑,指指桌面道:「你自己要多少拿多少。」
小劉還真的出手,不好意思地取了幾塊碎銀子在手上,笑道:「算是借你的。」
君不畏道:「我送你的。」
此刻,莊家開口了:「怎麼樣,仍然五兩注嗎?」
「全部!」
莊家一愣,大伙也跟著一陣嗡聲。
君不畏淡淡地看著莊家,他等著莊家擲骰子了。
莊家低頭看看他用舊衣衫兜的一把碎銀子,再看看君不畏的銀子,那些碎銀子全部是他贏的。
他衝著君不畏一笑,好一口黃板牙露出大半來,道:「下!下!」
這是叫另外兩門也快下注,他有的是銀子賠。
這一回下注的人真不少,因為大伙發覺,莊家到了輸的下風了,這種機會不能錯過。
但見出門堆了三兩多碎銀,天門也下了二兩五,末門只有君不畏的那一堆,小劉便也站在君不畏的身邊助威吶喊著,要莊家統賠。
「離手!統吃啦!」莊家每擲骰子,總是吆喝這兩句。
「五!」
這又是莊家自己先拿牌,莊家又叫了一聲「我自己。」
那莊家拿牌只一看,不由笑呵呵地把牌攤開來了。
「嘩!」好紅的一對人牌呀!
莊家不看別的人,他直瞧著君不畏。
君不畏笑笑,他仍然把牌隨手翻開來。
「喲,四個大紅點呀!」
四個大紅點就是地牌一對,正吃住莊家的一對人牌。
君不畏並沒高興得笑起來。
小劉在哈哈笑,他對莊家調侃地道:「毛張飛今天遇上孔明了。」
張飛遇孔明,那是一點轍也沒有,除了跳腳罵。
莊家果然開口罵了:「操他娘,濟公遇上武大郎——這是從何說起嘛!」
只不過他仍然掃吃兩門,算一算只賠了三兩多銀子。
一把收回牌九共十六張,毛張飛狠狠地把牌在桌面上洗起來,那光景恨不得把牌洗爛掉。
牌是不會洗爛的,他又出牌了。
「下!下!」
毛張飛仍然望向君不畏,那模樣好像他要吃掉面前這小白臉君不畏似的。
小劉拍拍君不畏那一小堆銀子,道:「君兄弟,你這一回下多少?」
「全部!」
「嘩!」大伙這麼一聽就起哄地叫出來了。
這時候,一船的漢子都變成窮光蛋,餉銀還得十幾天後才發下,如今誰腰袋裡能有個一兩多銀子,就算不錯了。
小劉吃一驚,道:「君兄弟,你有把握贏?」
君不畏道:「我上船來就是賭一場。」
小劉永遠也聽不懂他這句話。
他只是把一雙黑多白少的眼睛睜得圓圓的。
毛張飛怔住了,道:「怎麼,你全下了?」
「不錯!」
毛張飛立刻又低頭,他低頭看他的衣兜。
他也數了一下,點點頭,道:「夠了。」
有人笑道:「夠賠了!」
「哈哈!」大伙笑了。
毛張飛卻又開口罵道:「放你娘的屁,不會說些好聽的呀!」
君不畏卻淡淡地看著毛張飛,等著取牌了。
毛張飛的骰子擲出去了。
「我自己!」
又是五,他又叫成「我自己」。
又有人在笑叫:「逢七就賠呀,哈哈……」
毛張飛不翻牌,他把牌擱在門前,雙目逼視著君不畏,也低頭看君不畏的牌。另外兩門的碎銀子更少了,只不過三幾塊,合起來不足一兩重,全輸掉了。雖然全輸給莊家,但大伙的興致更高,因為君不畏的表現叫他們丌了眼界。
君不畏仍然不看牌,隨手把牌掀翻開。
他這一掀,莊家可樂了。
莊家也笑呵地唱起來:「那十一喲,十一呀,十一摟住九姑娘,這兩人上牙床呀,大憋十……」
這把牌是十一點與九點,果然大憋十一個。
毛張飛再看看另外兩門,只不過一個五點,一個是七點而已。
毛張飛這才舉起自己的兩張牌,兩張牌疊一起,起面就是猴頭三。
他慢慢地抽,仔細地看,一邊還大叫:「只是不要七,來七老子下地獄……六……」
一邊有人幫腔喊:「七、七……」
毛張飛的臉變了,因為他又拿了個雜巴七,憋十之中最小的一個。
毛張飛成了豬肝臉,汗珠子就像淋了雨般地往下流。
「他娘的臭屁,猴頭認定老子了。」
有人笑道:「毛張飛,前天你不是說在東門外吃了一碗猴腦嗎?猴爺找你報仇來了。」
「去你娘的!」
「嘩!」毛張飛把銀子抖落出來了,全部賠了還差二兩,他怏怏地衝著君不畏一攤手,又道:「砸鍋了!」
君不畏笑笑。
小劉卻不依地道:「小本推大莊呀,毛張飛,你沒那麼多銀子,為什麼不敞開來賭?」
毛張飛道:「小劉哥,你這是……」
君不畏卻淡淡一笑,道:「我不計較,同舟共濟一起同樂,別當是一回事。」
說著,他只把他的五兩銀錠取在手上,笑道:「這錠銀子是別人的,餘下的就給大伙吃酒了。」
他這麼一說,小劉便也愣住了。
「君兄弟,你這是幹什麼?」
君不畏看看十幾個愣然的漢子,淡淡地道:「五百年修行一條船,千年修成共枕眠,各位,把輸掉的自己動手取回去,哈哈……」他只是一聲笑,轉身拍拍小劉,又道:「我回船去睡一覺,如何?」
小劉眨眨眼睛,道:「你去睡吧,明天開始工作。」他看看桌面上,對那些漢子又道:「誰的銀子誰取回去,別搶。」
他只一轉身,大伙立刻動手搶起來了。
為什麼搶?因為都是輸家,毛張飛便做莊家也輸。
可也怪了,沒多久,中間那條船艙中又吼叫起來了。
當然是又賭上了。
大伙只要有幾個錢,怎麼會不賭?
君不畏笑笑,他倒在船艙一邊便睡下了。
隔船的賭金並不多,但仍然叫吼得很凶,聽起來好像又是毛張飛當莊。
「起來了!起來了!」
這是小劉的聲音,他叫得有些高吭,顯然叫大伙快起來辦正事了。
三條船上的漢子們部已站出船艙外,有一漢子大叫:「喂,小劉,局子裡有消息嗎?」
小劉看看三條船十的漢子,差不多已到齊了,便高聲叫道:「大小姐傳下話來,立刻派十個人,把貨運到船上,等到午時三刻吉時開航了。」
大夥一聽不怠慢,立刻就見有人往岸上躍。
君不畏也躍到岸上,他這才發覺岸上站著一個黑姑娘。
這黑姑娘業發現君不畏了。
「咦,你是准?」
君不畏尚未開口,小劉已對照姑娘哈哈一笑,道:「怎麼,小姐沒向你提呀?」
「提什麼?」
「提這位新來的君兄弟呀。」
黑姑娘面對君不畏,道:「新加入的?看他這模樣,能幹什麼?」
君不畏笑笑,道:「請多指教。」
黑姑娘道:「船上的夥計不比在陸地,一個蘿蔔一個坑,大風大浪也得行,你姓……」
「姓君,君子的君。」小劉涎臉一笑,似乎也不敢得罪這黑姑娘。
俏鼻子一聳,黑姑娘對小劉道:「人到齊了,就跟我走吧。」
說完之後,她扭動粗腰,直往小風城方向走去。君不畏也走,他跟在小劉身後面。
小劉衝他一笑,道:「君兄弟,我可要告訴你,你以後對這位黑妞兒姑娘要多恭敬。」
「我對女人都是一樣地恭敬。」
小劉一笑,道:「她可是老太太身邊的紅人。」
「誰是老太太?」
「當然是總鏢頭的老娘。」
君不畏淡淡地道:「原來是侍候老太太的丫頭呀!」
他故意把聲音提得高高的,當然是要黑妞兒聽到。
黑妞兒果然回頭瞧,而且雙目怒視君不畏。
君不畏向她咧嘴一笑,黑妞兒在冒火了。
小劉急急地拉了君不畏一把,君不畏只裝作不知道。
不料黑妞兒卻突然吃吃一笑,回頭就往外走。
小劉心中立刻明白,早晚她會給君不畏製造些苦頭的。
這一行人匆匆地奔到「跨海鏢局」大門外,望向鏢局大廳前,只見一位身穿白衣的青年,玉樹臨風似的站在台階上,那總鏢頭苗剛兄妹兩人,並肩站在這人對面,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黑妞兒快步奔過去了,說:「小姐,人到齊了。」
苗小玉立刻走過來,她身後還跟著鏢師丘勇和文昌洪兩人。
苗小玉回頭對她哥哥一聲招呼道:「哥哥,我這就接貨去了,你們在船上等著吧!」
苗剛不回答,他只揮揮手。
他仍然在對那白衣青年解說些什麼,只不過白衣青年似乎懇求什麼,這光景誰也弄不清是幹什麼的。
小劉走在苗小玉身後,很小心地問:「大小姐,剛才那位身穿白衣的青年,幹什麼的?」
苗小玉淡淡地道:「想搭我們的船去上海。」
小劉道:「他可以搭別的船啊。」
苗小玉道:「坐咱們的船不是更安全?」
小劉道:「可是咱們已經有主兒了。」
苗小玉道:「所以我哥哥沒有立刻答應他。」
小劉道:「不知什麼來路?」
苗小玉道:「那年輕人說,上海有他家的生意,如今陸地不太平,他不敢走陸路,便找上咱們了。」
小劉不問了。
他想著太平軍與捻軍的事,這兩股力量大結合,清軍就有得忙的了。
苗小玉率領著「跨海鏢局」的人,只不過繞了幾個彎,便來到「石敢當賭館」的門前。
這時候沒賭客,賭館的大門卻開著,只見石小開站在門前抬頭看。
苗小玉這夥人來了,石小開跳到台階下,他哈哈笑,迎接苗小玉道:「酒席已擺好,只等各位到來入席了。」
苗小玉笑笑,道:「石老爺子想得周到,只不知老爺子來了沒有?」
「來了,來了,在裡面等著了。」
苗小玉道:「石大少,你帶路。」
石小開拔步往賭館中走,一邊走,一邊回頭笑,道:「苗姑娘,看這光景,你好像芳駕親征了。」
苗小玉一歎,道:「命苦啊!」
石小開立刻低聲道:「只要你大方地點個頭,你這一輩子吃香喝辣,穿紅戴花掛金玉,我石小開全包了。」
苗小玉一笑,道:「我好像有自知之明。」
石小開道:「怎麼說?」
苗小玉道:「此生勞碌命也!」
石小開真想拉她的手,但他明白苗小玉的武功高過他甚多,一旦惹火苗小玉,吃虧的一定是自己。
男人中有很多這樣的人,石小開就犯賤,越弄不到手的他就越喜歡。
一行人轉入後面大廳上,七八個姑娘守在屋門邊,另外三個男子漢,乾淨利落地挽起衣袖站在院子裡。
苗小玉回身對鏢局的夥計們一揮手,道:「你們在外面,我同丘勇與文昌洪兩位鏢師進去見石老爺子。」
「是!」十幾個漢子立刻閃到廊下面。
君不畏抬頭看,果然看到一個灰鬢紅面老者,穿了一身紫袍,左手正舞弄著兩隻渾圓又亮的鋼球,大咧咧地站在廳中央。
君不畏還以為這是大伙說的石老爺子,然而,石小開卻又對苗小玉道:「苗姑娘,這位是包二爺,他老人家要隨鏢銀同船去上海。」
苗小玉已踏進正廳,聞言衝著姓包的一抱拳,道:「歡迎包爺搭船。」
姓包的只點點頭,便聞得一聲粗濃的聲音傳來:「苗姑娘嗎?」
苗小玉往內瞧,只見一張太師椅子上坐著一位山羊鬍子的半百老者,苗小玉立刻上前,抱拳道:「石老,叫你久等了。」
那太師椅子上正是黑道梟雄「八手遮天」石不全。
「苗姑娘,你們坐。」
苗小玉再看那紫袍老者,只見姓包的已笑呵呵地站在一邊,衝著她微微點頭。
石不全對兒子石小開吩咐:「外面鏢局子裡的弟兄們,快叫他們到廂房入席,大伙吃酒,別客氣。」
石小開匆匆走出大廳,立刻,廳門下的女侍們也忙碌起來了。
石不全手拉苗小玉,呵呵一笑,道:「老夫打從心眼裡喜歡你,只不知我那個笨兒子可有沒有這福氣?」
苗小玉收回手,她把話題岔開,道:「老爺子,可否先看看鏢銀?」
石不全道:「呶,全部在屋子裡,八開大木箱,一共整十箱,每一箱銀子一萬兩,一共整整十萬兩,不過,」他指指桌面,又道:「不急,吃過酒你點收。」
姓包的已對苗小玉道:「坐,坐。」
苗小玉與兩位鏢師在桌邊坐下,兩個侍女來侍候,石不全與姓包的並坐在上首席,看樣子,這姓包的身份不低,否則怎會和石不全平起平坐?
苗小玉便有這樣感覺。
她不覺也對那姓包的多看幾眼。
石不全起身舉杯道:「來,我舉杯,祝你們『跨海鏢局』一路平安到上海。」
「謝謝!」
苗小玉舉杯,大家飲了這第一杯酒。
石不全再舉杯,對苗小玉道:「我這位包兄弟,乃是隨同你們押鏢銀往上海的,苗姑娘,你們只要把銀子送到上海黃浦江面,一切就交由我這位包兄弟,便可以打道回小風城了。」
苗小玉聞言,凝重地看姓包的一眼。她也隨之點點頭,道:「我們一切聽從石老爺子的吩咐,自是不會誤事。只不過……」
她尚未問下去,石不全的眸芒一厲,道:「苗姑娘,你們都準備妥了嗎?」
苗小玉道:「箱子搬上船,吉時一到便啟航。」
石不全點點頭,道:「那好,我再一次預祝你們順風,來,乾一杯!」
那年頭,送行的酒只三杯,苗小玉當然明白,石老爺子這杯酒是送客酒,桌上的菜再好吃,也只有看幾眼了。
苗小玉站起身來,她衝著石不全一抱拳,道:「石老爺子,吉時將到,我們這就點鏢上船了。」
石不全對身邊姓包的點點頭,道:「包老弟,你就陪著割鏢。」
姓包的點頭而起,有個侍女立刻走到石不全身後,原來石不全坐的那張太師椅是帶輪子的。
侍女推著椅子,苗小玉跟在後面,三人一齊進入一間大房中,只見房中果然堆著十口大箱子。
石不全指著大木箱對苗小玉道:「苗姑娘,你可以仔細查驗。」
苗小玉當然要看,這是應有的手續。
她不但查看,而且每一隻箱子均打開來看,只不過當她連打開三口箱子之後,不由得驚訝地問道:「石老爺子,為什麼箱子中的銀子均是一兩重一個的小錠?」
不料石不全卻冷冷地道:「你只須查明足十萬兩銀子就行了,別的有什麼關係?」
是的,每一隻箱子中共十層,每一層都放得很整齊,共千兩,十層就是一萬兩。
苗小玉查驗完畢,便對石不全點頭,道:「老爺子,可以上封條了。」
只見一個侍女已將二十張封條,交叉地貼在大木箱上面,還由石不全與苗小玉二人各捺上紅印。
立刻,「跨海鏢局」的兩位鏢師把帶來的人召集過來,那苗小玉對鏢師丘勇道:「上車以後直運上船,我回鏢局向總鏢頭報知。」
丘勇立刻命人進人大廳內室,兩個人抬一箱,匆匆地把十箱銀子抬到門外停的兩輛馬車上。
君不畏就奇怪,為什麼不用銀票?上海有銀號,兌換又方便,何苦動用這麼多人抬銀錠。
他當然不會明白其中道理,如果他知道,必然會大吃一驚。
兩輛馬車馳到海灣行堤邊的時候,「跨海鏢局」總鏢頭「叉王」苗剛已率領著鏢局的人趕到了。
苗剛站在船邊上,指揮著把十口大木箱一個個地往船艙下面堆放,那鏢師「飛魚」徐正太率領著八名大漢,用鋼索牢牢地把箱子繫在底艙內,十萬兩銀子就是近七千斤重,如果不牢固,船行大海難免出事。
苗小玉陪同姓包的走近苗剛,那苗剛很嚴肅地直視著這位紫袍大漢。
姓包的衝著苗剛重重抱拳,道:「有勞了。」
苗剛回敬一禮,道:「石老爺子所托,應該的。」
苗小玉已對她的哥哥苗剛道:「這位是包老爺子,石老爺子交代,由包老爺子陪著前往,船入黃浦江,一切就由包老爺子接辦,咱們也就交差了。」
苗剛再看看姓包的,然後閃身一讓,道:「包老爺子,你請上船。」
姓包的點點頭,躍身登上甲板,他見鏢局的人動作快,十口大木箱已然蓋在甲板之下,便往艙門走去。
苗剛隨著也走到艙門,他對姓包的道:「包老爺子,屈就一下,你老住在後艙前面,這後艙後面,是我妹子與她的丫頭黑妞兒住,一切自有夥計們侍候。」
姓包的道:「別為我操心了,總鏢頭,吉時一到,你們啟航吧。」
他好像不願多說,低頭便進入艙內了。
後艙分前後,中間隔著厚木板,後艙收拾得也乾淨,尤其是後一段,好像姑娘的小小閨房似的。
一切就緒,船上的小劉已命君不畏趕快清洗甲板,連後艙頂也得用布抹拭擦光,原因是苗姑娘愛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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