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展開衾被,扭頭向他道:「你睡在這兒,我到外間和紅兒擠一擠……」
「你剛才不是說外間無人麼?」沈陵皺眉道。
「她去前院有事,待會兒才回來。」
「你萬萬不可出去睡,我在這兒躲著之事,連那丫環也不可以得知,怕她萬一不小心洩露了口風,將有天大禍事。」沈陵急聲阻止。
「那怎麼辦呢?」小芳芳心一陣蕩漾。
「我隨便打個盹就行啦,但一定要吹熄燈火才行。」沈陵輕聲說。
「你不好好睡一覺,如何有精神力氣逃走?乾脆到床上睡,反正我又不怕你……」小芳勸道。
沈陵不禁笑道:「好傢伙,總有一天,我定要叫你害怕……」
「你得有本事才行,光是吹牛唬得了誰呀!」小芳毫不示弱地道。
沈陵一直惦念著老陳的「情報資料」,他雖然判斷東西一定是藏在「滅燭留客」的地方,所以下一句才暗示說「樂在其中」。
但那是什麼東西?如何取得呢?而且他假如沒有猜錯的話,要怎樣才能使她交出?
沈陵推想老陳事前一定精心佈置過,巧妙地使這個艷妓為他保守秘密,而又不讓她知道內情。
所以他曉得如果弄得不好,反而會壞了大事,使這個艷妓不肯交出那件東西。
他起身走到床邊,忽然靈機一動,裝出脫衣之狀,但旋即又中止了,卻探手入袋,取出那張紙條。
房中燈光甚是明亮,因此小芳看得清楚。
沈陵發覺她露出驚訝的樣子,心想這張紙條可能是一張提單,便緩緩展開。
他一面打開紙條,一面注意她的神情,只見她神色變得輕鬆安恬,微微堆上笑容,於是迅即將紙條交給她。
小芳輕輕道:「燒掉它吧!」
沈陵不作聲,卻依她之言,在燈上點燃。
小芳接著說道:「把燈吹熄,然後上床。」
沈陵依言吹熄燈火,摸上床去,滑入被窩中,觸手竟是她那溫暖潤滑的肌膚,頓時心旌搖蕩。
小芳伸手攪著他,沈陵微微一震,感到她似是要展開攻勢,而最苦的是自己好像沒有什麼防衛力量。
他暗自忖道:「她終究是一個人盡可夫的妓女,雖然身價甚高,不似一般娼妓可以隨時召喚,但到底仍然是出賣色相的女子,與真正的『朋友妻』不同,我們是貪歡尋樂,也不算是敗德之事。」
想到朋友妻,他腦中不由浮起一個嬌媚萬分的形影,她也是朋友妻,但兩人卻發生了親密關係……
他的心中一方面是生理人欲的交戰,另一方面智慧又告訴他,小芳的異常動作,可能是看見紙條上的兩句話,誤以為他要求她「滅燭留客」。
小芳把他摟得緊緊的,面孔埋在他肩胸上,他可以感覺她那高聳的,富於彈性的胸部,壓在他臂膀上。
四下靜寂無聲,房中一片黑暗,當此之時,床上的兩人,雖然沒有動作,可是沈陵的慾火,卻漸漸有燎原之勢。
他忽然間發覺,她的嬌軀微微地抽搐,顯然她正在作無聲的哭泣。
於是他的滿腔慾火,立即消退了大半,他覺得十分奇怪,但並沒有開口問她。
過了好些工夫,沈陵感到他頸子等處,被她的淚水沾濕了。
「你為什麼要哭呢?」他柔聲說道。
小芳哭泣了這一陣,情緒已經平復了下來。
「我怎能相信這件事是真的呢!可是他這樣的一個好人,卻被人用箭射死……」她抹抹眼淚道。
沈陵揣摩她的話中之意,迅即曉得她的哭泣,乃是悲喜交集,並不完全是悲傷。而這件事,自然是被射死的老陳安排的。
他暗暗不滿地在肚內嘟噥:「不知老陳作了怎麼樣的安排,雖然不是圈套,但已是能教我傷腦筋猜個老半天了,這人真是有點莫名其妙。」
但他旋即感到不可怨懟一個已經亡故的組織志士,是以心中又泛起歉然之情。
只聽小芳問道:「陳二爺托你之事,可是當真的?」
沈陵一點也不知道是什麼事,但事至如今,就算是必須娶他為妻,他也只好認命了。
「自然是真的。」他硬著頭皮道。
小芳抬起頭來,迅速地在他臉上吻了一下。
她這個動作絲毫無色情的成份,只表示出她心中的興奮。
沈陵一點也不會誤會,當下笑道:「你有什麼打算呢?」
他的問話,意義十分含糊,可作各種解釋,只要對方回答,他便可以從答話中尋出頭緒線索。
「唉!我現在真不知道是高興好呢?或是應該為陳二爺傷心?」
「你先高興一下吧!」
「陳二爺可會怪我?」
「不會,因為這是我叫你這樣做的。」沈陵正色道。
小芳將豐滿的上身,壓在沈野健壯堅實的胸膛上,玉手輕撫他的面頰。
「我亦相信陳二爺一定不會怪我,我已渴望了這麼久的心願,今日當真實現了……」
沈野心中一震,忖道:「難道老陳這傢伙,竟然真的弄個圈套給我鑽麼?
他吃驚的是小芳話中之意,極似是獲得了他這個男人,以托終身,是以為之狂喜不禁。
若是如此,則不是圈套又是什麼?
這個嬌媚健美的女郎,那麼有彈性的肌肉,撲鼻的香氣等等,都使沈陵感到一種壓力。
他心思轉來轉去,突然靈機一動。
「老陳可曾交給你一件什麼東西沒有?」他不經意地道。
「有,有,是給你的一封信。」小芳忙道。
「他寫的是給我的麼?」沈陵訝然道。
「當然不是,這封信沒有寫給哪一個,但他曾經將那張紙條給我看過,作為識別憑證。
所以我看見了這張紙條,才知道是你。」
她起身下床拿信,沈陵才鬆了一口氣。
在黑暗中,她翻動櫃子,最後點上燈,還把燈拿到床邊來。
燈光灑在她那白皙的手臂上,還可以從寬鬆的領口,瞥見一部份隆起的胸前雙峰。
沈陵的目光卻落在她手中的一個信封上,他迅速坐起身,接到手中,但見此信沒有封口,因此,此信的內容,必定被她看過。
他抽出信箋一照,抬頭稱呼,寫著「修政老弟如晤」,信中大意說小芳知書識字,氣質高雅,不似風塵中人,並且與他十分相知,故此決意為她贖身,還請代為墊足為盼。
請「修政老弟」將前托贖人款項,轉交她便可,如有不敷,讓她有機會擇人而侍。
信末有老陳的簽名,一點不假。
老陳這封信內,沒有一句提到有關情報之事,可是沈陵看了,已瞭然於胸,曉得情報的藏放地點了。
「老陳的囑托,我一定辦到。」
他將信還給小芳,道:「你最好把此信燒燬,因為他身遭慘死,如若你被人查出你有這麼一封信,定必受累。」
「哼!我才不怕呢!如果我知道是什麼人害死他的,我一定替他報仇。」小芳正色道。
「你是一個弱質女流,不必想這種事,我不會放過這兩個兇手的。」
小芳抓住他的肩頭,急急問道:「你知道兇手是誰麼?快告訴我!」
「別亂來,那些人個個兇惡無比,殺人如麻,你碰他們不得。」沈陵忙道。
「我碰他們才不會有事呢!你幾時聽過女人會把男人碰得生氣的?」小芳沉聲道。
「我說的當然不是這種碰法呀!」
「難道你以為我的報仇之法,竟是拿刀子去殺他們麼?」
沈陵見她說得認真,當下變得十分鄭重,道:「你用什麼方法?」
「我不知道,但我將用殺人不見血的方法送他們去見閻王爺。」
「你等我當真替你贖身之時,再替老陳報仇不遲,假如我不拿錢給你,你何苦為老陳冒險?」
「不,只要陳二爺真有此心,就夠了。」小芳的態度極為堅決:「現在你已證明確有此事,可見得陳二爺不是哄我,你縱然昧著良心,吞沒了錢財,但陳二爺的恩情,我還是要領的。」
她對人情事理,分析得十分透徹,即使是沈陵這等人物,也不禁大為折服。
他暗忖:「老陳的不幸遇害,不論在私在公,都是一大損失與打擊,但如果得到此女相助,定然大有裨益。」
因此,他必須要更徹底地瞭解這個女人的思想為人才行。
「恕我冒昧問你一句。」他鄭重地道:「以你的姿色,加上你在青樓中頗有才名,要為你贖身脫籍的人,一定不在少數。老陳也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你何以好像特別感激,甚至願意為他冒險報仇?」
小芳把燈放在桌上,然後裊娜地回到床邊,坐在床沿上。
「你問得好,我對陳二爺,乃是感恩知己之意。」
她嚴肅地道:「不錯,以前有過好些人要為我贖身,迎娶回家,當然只是當小妾,不是髮妻。這些人的情意,我並非不感激,但陳二爺又不同了。」
「你似是頗不簡單,怪不得老陳很看重你。」沈陵頗感興趣,道:「只不知他與旁人有何不同?」
「我和他之間,並非男女相狎之情,只不過十分談得來,情感融洽,有如兄妹一般……」
沈陵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小芳接著又道:「他在任何時間,都沒有把我當作墮落煙花的低賤女子看待。」
「這一點很重要麼?」沈陵故意問道。
「當然啦!從前有一位秀才老師,曾講解過豫讓的故事,你可知道這個故事麼?」
沈陵怎會不知道?那是他這一行業中的老祖宗。
在楓林渡的小酒館中,他曾低吟:「……殘酒意荊高……慷慨還過豫讓,橋……」以抒胸懷呢!
荊高,是指荊軻與高漸離。他們與豫讓都是為酬知己始輕命,泰山一擲輕鴻毛的刺客。
「你說來聽聽。」沈陵裝作不知。
「那是戰國時代,豫讓是晉國人,起初在范中行氏那兒做事,不為所用,無所知名。於是,他轉到智伯兒那做事,智伯很寵信他。」
小芳停歇了一下,又道:「後來,智伯為趙襄子所滅,豫讓非常悲憤,漆身為癩,吞炭為啞,使形貌完全改變,讓人認不出來,然後圖謀刺殺趙襄子,為智伯報仇,你猜他成功了沒有?」
「如果不成功,有什麼意思呢?沈陵聳聳肩道。
「正因為不成功,才有意思呀!」
「這話怎說?」
「因為他行刺不成功,反而被趙襄子擒獲,趙襄子責備他說,你不是曾經在范中行氏手下做過事麼?後來背叛范中行氏,投向智伯。你既然不是什麼忠臣烈士,為何卻為了智伯,來行刺我?你猜豫讓怎麼回答?」
沈陵搖搖頭。
小芳接著道:「豫讓說:『范中行氏以普通人待我,我故以常人報之。智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豫讓雖然伏劍而死,但史冊上永遠垂名,就因為他的見解高超,行為壯烈。我倒不想留名於世,可是陳二爺既以知己待我,我便以知己報之,你說對也不對?」
沈陵輕聲道:「老實說,我非常感動……」
他已下了決心,縱然因為判斷錯誤,為洩露秘密而遭到慘敗,他也願意冒險把這個有見地、有血性的美女,招攪為組織的一份子。
「小芳,你既然願意為老陳報仇,我不妨把兇手告訴你。」
小芳嬌艷的面龐上,現出沉毅的神情,點頭道:「好!你告訴我。」
「加害老陳之人,雖然是那個箭手,但如果你深究一下,這個箭手並不是真正的兇手,因為他只是奉命行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有點明白了。」
「老陳是為了一個『理想』,以致犧牲了生命。反對他這個『理想』,企圖撲滅這個理想的人,才是真正的兇手。」
「這一點我也聽得懂。」她點頭道。
「你必須知道,與老陳攜手並肩,為這個理想奮鬥,而遭到殺身之禍的志士,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人了。若是元兇不除,繼老陳之後,還有許多人要被殺害,而且大明江山,一半將落人異族之手,一半將分裂許多王國,長久征戰,更不知有多少生靈要被荼毒呢!老陳的理想,就是要阻止這種可怕的大劫。」
「這麼大的事情,我哪裡能插手呢?」小芳驚道。
「你插不插手,還是其次,我只是要你知道老陳是怎樣一個人,而殺害他的人,並不是那個奉命行事的箭手,而是另外一些亂臣賊子。」
沈陵接著將梁芳通敵與搜捕鐵面御史之子張雲飛之事簡略地說了一遍。
當然,他不能將有關謀略導誤之事告訴她,因為這是絕對機密。
小芳聽得非常入神,半晌不語。
沈陵頓了頓,又道:「這個組織的志士都曾相約發誓,為了天下蒼生,可以拋頭顱灑熱血,卻不要任何報酬……」
「唉!為何你不早告訴我呢!不然的話,我也可以為這個組織做點事了。」她認真地說:
「你也是願意為這個理想獻身的麼?」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我聽不懂。」
「所謂是,指的是我正在做著和老陳同樣的工作。所謂不是,指的是我並非該組織中的成員。」
「我還是聽不懂。」
小芳皺秀眉道:「既然你不是該組織的人,為何卻參與他們的工作?莫非你是該組織的同情者?」
「我只是為了一個『承諾』而參加工作,甚至連同情者都談不上。」沈陵苦笑道。
「你對誰有承諾?」小芳好奇地問。
「是組織中的某個人。」沈陵有些自嘲地淡淡道:「那人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曾答應為他做一件事,就這樣參與工作了。說明白些,我只是報恩,並非為了他們所謂的理想而奮鬥,我可沒那麼偉大!」
事實上,他之所以答應參加此項工作,是否正如他所說的純粹為了報恩,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
小芳凝目注視著面前這位心儀的男子,嬌面上泛起複雜的神色。
「縱使你所說是真的,也稱得上是個誠信之人,值得我崇敬。」小芳神色一正,道:
「你肯讓我參加你們這一邊麼?」
沈陵銳利的目光,在她秀麗的面龐,以及充滿了迷人曲線的胴體上,由上而下,仔細地瞧過,露出了遲疑的神色。
他沉吟了一下,才道:「當然歡迎你參加。」
小芳見他曾遲疑考慮,當下問道:「你可曾有為難之處?」
「沒有呀!」他搖頭道。
「那麼你何以有點難以作答的樣子?」
「我是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與你參加我們陣營之舉無關。」
他分明是支吾搪塞,小芳心中明明曉得,卻不便追問下去。
她放下帳子,上床鑽入被衾中。
此刻她的身份已變成沈陵的同路夥伴,是以好像已不須任何顧忌,豐滿的胴體,緊緊依偎著他。
沈陵沒有任何反應,只是苦笑一下。
「可是有一件事,你一定要依我。」
小芳在他耳邊吹氣如蘭地道。
「若不依你,你就不參加我們這一邊了,是也不是?」
「是的。」小芳坦白地道:「假如你們連這件事,也不肯依我,我犯得著跟你們攪和麼?」
沈陵大感興趣,頓時極希望知道她的條件到底是什麼。
「你且說來聽聽。」他語氣平靜地道,內心卻有些緊張,怕她提出令人難以接受的要求。
「你必須給我親手殺死那個兇手的機會。」小芳語氣堅決地道。
沈陵鬆了一口氣,道:「沒問題,但可不能限定時間。」
「當然啦!我是指有機會時。」小芳頗識大體地道。
「好,你的心願一定可以達成。」沈陵態度十分認真地道。
小芳大為欣喜,伸手摟著他,道:「你可不能騙我哦!」
沈陵感到她身上,傳來陣陣熱力,使他呼吸緊迫,體內升起一股慾念。
可是他外表上好像全然無動於衷,像一塊木頭似的躺著,動也不動。
他突然發覺小芳的一隻手,已經伸到衣服下面,撫摸他的胸腹。接著,她竟然替他解開衣服扣子。
沈陵大吃一驚道:「你幹什麼?」
小芳吃吃笑道:「你可是怕羞?」
「當然不是。」
小芳的手並沒有停止,沈陵很快就敞胸露腹。
她自己也在被窩中一陣扭,立即變成一個光滑赤裸的胴體,緊貼著沈陵身子。
他感覺到她那嫩滑的肌膚,與自己身子摩擦碰觸形成一股強烈的誘惑。
但他仍然像木頭一般,動都不動,僅發出一聲輕歎。
小芳忽然發覺這聲輕歎似是含著很大的苦惱。
「你怎麼啦,可是身體不舒服?」她悄聲問。
「不是。」
「那你為什麼歎氣?」
「你一定要知道麼?」
「剛才你曾問我,為何對你參加我方之舉,態度遲疑,好像有點顧慮,現在我一併將答案告訴你。」沈陵將身子往後挪了一些道。
「快說,我在聽呢!」小芳忙道。
「這是因為我們有一條規定,凡是參加組織工作,變成了一家人,就嚴禁有非禮越軌之行為。也就是說,我們已不能發生男女關係了。」
小芳聽了這話,大感驚愕。
她沉吟了半晌,才道:「但這件事你情我願,有什麼關係呢?況且也不會有人曉得。」
「如果我們對自己的規定,也陽奉陰違的話,我們還談什麼理想?還談什麼犧牲個人?」
「但你剛才說過,你並非該組織的人,你只是為了報恩而參加工作,對不對?」
「話是不錯,但我既參加了工作,就不能任意破壞它的規矩,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
「你的想法很令我欽佩,但是我和別的女子不同。我只是勾攔院中的娼妓,人盡可夫,多你一個,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不。」
沈陵態度嚴肅地道:「你雖生不逢時,淪落風塵中,可是你既然參加組織這一邊,則在我們眼中,你已經不是娼妓,而是我們的家人骨肉,在我眼中,你比別的女子高貴得多了。」
小芳沒有作聲,可是她的表情,顯示出她已大受感動。那對動人的眸子中,已浮現迷濛的淚光。
她這數年來,沒有一分一秒忘記自己是「娼妓」這件事。在她感覺中,也從來沒有人不拿她當娼妓看待。
可是這個英挺的年輕男子,顯然是真心實意的把她當「人」看待,甚至還當作他的家人骨肉。
她起初只不過受到感動而已。
但很快就體會到這是一件真真實實的事,絕對不是幻想。
因此,她一則為以前的苦日子而悲從中來,滿腔苦酸都湧上了心頭。另一方面,她卻為了自己命運的劇烈扭轉更改而極為快樂,快樂得可以痛哭一場。
兩行清淚,無聲地流過她的面頰。
這些淚水中,有著無限的悲情,也含有訴不盡的歡欣快樂。
這時,兩人的情慾都完全消退,心中一片純潔坦然,默默地擁抱在一起。
沈陵改變話題,道:「小芳,你想親手為老陳報仇之事,含有很大的危險性,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但我不怕。」
「這些兇手,是東廠高手無疑。因此,你只能先以色相迷他,然後加以毒殺。」沈陵有些擔憂地道:「我唯一可以幫助你的,是事後替你移屍滅跡。如果中途發生變故,例如被他發覺你下毒,他當然不放過你,這時我卻沒有法子趕來相救。」
「你躲在一旁不行麼?」
「不行,東廠的高手,自知多行不義,所以時刻提防,警覺性高。」沈陵正色道:「他如果留宿此地,定必先行查看過房內外及四周環境,始肯住下。同時在附近可能還有他的黨羽手下搜查巡邏。因此,我連附近也不能藏身,以免被他們發現,而妨礙了你的計劃。我定須躲別處,等到四五更時,才潛來此處。你可利用燈光作訊號,告訴我下手的情形。如果順利,我就依照計劃,進來替你作善後安排。如果不順利,我便回去,等下次有機會再動手。」
其實,欲擊殺那名箭手或是那個使劍的東廠旗校,沈陵就可輕而易舉地解決他們。至於為何要弄得如此複雜呢,理由有二:「一來由於他必須隱藏實力,以便對付更大的目標;另一方面是既已答應小芳親自為老陳報仇,所以只得由她了。」
「那麼我得先弄些毒藥來。」小芳輕聲道。
「這些東西,你不必煩心。要知你下手的對象,乃是內外兼修的武林高手,一般的毒藥,可對付不了他……」他停歇一下,又道:「你先想想看,你獨自一人能不能應付這等場面?
如若不能,那就放棄這個行動,好在你在別的方面,還是可以出力的。」
小芳想了想,道:「幹別的也得冒險呀!我決定還是要親自為陳二爺報仇。」
沈陵點點頭道:「好,明天我傳出消息,午後就可以得到回音,就曉得兇手的行蹤,並且會有人暗中監視他的行動,你再找機會接近他,誘他入彀。」
這一夜,沈陵睡得很熟。小芳卻心事如潮,起伏不定,直到天已快亮,才感到睏倦,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
翌日,小芳一覺醒來,已經是紅日滿窗,可是在這重重的院宇樓閣中,到處都是靜悄悄的,不聞人聲。
這可不是居住的人太少,或房子太小,而是在這等秦樓楚館的地方,過的都是銀燭珠簾的夜生活,習慣於晚起。
小芳在被窩中伸展一下身體,發覺自己還是赤裸的,這使她陡然地記起了昨晚的事,急急伸手一摸,卻摸了個空,床上已失去那個壯健而俊逸的年輕男子的蹤影了。她大吃一驚,連忙坐起身四下張望。
房內仍然無人,只有她獨個兒在床上,本來丟置於椅子和地上的衣物,也都不見了。任她如何小心查看,仍然沒有任何曾有男人留宿過的痕跡。
小芳頓時悵然若失,知道這個胸懷拯救天下蒼生大志的男子,一定是在她酣睡之時,悄然離去。
起初她很擔心沈陵還會不會回來?但旋即曉得此慮是多餘因為她已經成為他們的一份子,還識得好幾種在聯絡時表明身份的暗號。因此,她的憂慮轉個方向,落在沈陵本身的安危問題上面。
照沈陵自己的說法,廠衛方面一定派有高手在附近監視,故此沈陵這一去,說不定被敵方之人發現,加以逮捕。
一直到下午,還沒有任何特別的情況發生。
華燈初上,這家迎春館已來了不少客人。
小芳在迎春館中,頗有艷名,所以每天都相當的忙。
往日她周旋於這些尋芳客人之中,都很輕鬆自然,腦子裡根本沒有想到什麼。
今日的心情卻完全不同了,她以另一種眼光,觀察形形色色的客人,不但發現其中有些客人似乎很不簡單,同時還懷疑自己是不是會受到監視。
任何客人看她時,她都不由得警惕地注意對方,試圖發掘出這個客人的目光中,有沒有陰謀詭計。
在東跨院的一座花廳,有一席客人,共有五個,雖然大都是熟客,可是她在陪酒談笑之時,仍然很小心地查看其中兩個客人。
這兩個人都是年逾四十,一個姓岳名興,是總督河道府中的知事。另一個叫吳風,是東河縣的經歷。
他們的官職雖然小,屬於未入流的吏員。但經常到府城飲酒作樂,似乎很有辦法。
以前,小芳哪會管他們的私事,但現在情況已不同。
她忽然想到,這岳、吳兩人,只不過是小吏,薪俸有限,在這等風月場中,耗費極大,以他們的收入,如何能夠應付?
要知小芳年紀雖輕,但閱歷之豐富,一般人不一定比得上。
因此,她知道這兩人必定是經常借端斂財索賄,以供揮霍。
但她又想到,以岳、吳兩人的地位,總是不顧一切的濫索暴斂,仍然有限得很,如何能變成這等銷金窟中的常客呢?
這麼一想,她禁不住便想到這兩人可能與廠衛方面有關。是以官職雖卑微,但卻有惡勢力,得以聚斂多金。
她隱隱感到岳、吳兩人,今天似乎特別注意她。
「莫非對方已對這裡的姑娘,有了懷疑,所以派他們來偵查?」她暗想道。
她將全副心思,都用在留意岳、吳兩人身上,至於身邊那個選中她,召她陪酒的客人,反而不加注意,一味敷衍其事。
這些客人猜拳行令,喝了不少酒之後,場面就更顯得熱鬧和狂亂起來。
小芳突然被身邊的客人,一把抱起來放在膝上。她不由驚叫一聲,引起隔座之人哄然大笑,笑聲中含有邪褻意味。
這個客人一面在她頰上嗅吻,一面輕狂地道:「好香呀!你用的可是來自蘇州的香粉?」
小芳身子一震,芳心險些從喉嚨中跳出來。
原來沈陵告訴她的暗號中,第一句正是詢問是不是用來自蘇州的香粉。
她吃驚的是此人如果是自己人的話,萬一沒有注意到岳、吳他們的可疑,以致大意洩露機密,豈不可怕。
幸而這時別的客人也紛紛傚尤,把身邊的姑娘都擁在懷中忙著親熱。
「不是,但我以前用過。」小芳趁著混亂之際,輕輕回答。
「那麼你用的是蘇州的香膏,對不對?」
「也不是……」這時她已驗明這人當真是自己人,當下道:「瞧!你有點醉啦!要不要到外面透透氣?」
她說話之時,一面打量這個客人,發覺他雖然面貌平庸,引不起別人注意,可是他年紀尚輕,最多只有二十五六歲,身體頗為強壯。
「好主意,咱們出去吹吹風。」
這個壯健的青年欣然說。
當下一同攜手行去,出了廳門,順著長廊緩緩而行。
「我叫程一維,是沈兄差我來的。」那人在她耳邊低聲道。
「他在哪裡?」小芳忙問道。
「我也不知道。」程一維搖搖頭道:「他查問的人,一個是東廠的校尉,姓白名鋒,地位雖然不高,卻是頗有名氣的武林高手,為人陰險好色,暫居於城隍廟左邊的一家宅院。雖然我們知道這一次到大名府來的東廠高手不少,可是剛才說的地址,卻只有他一人獨居。另外一人姓北宮,但已於傍晚離境了。」
「那個姓白的,我認得他。」小芳點點頭。
「那就最好不過。」程一維道:「我帶來兩份藥物,你小心收好。」
他自懷中掏出一個小紙包,很技巧地塞入她手中。
重要的事已說完,當下馬上改變話題,談起風月來。
過了片刻,他們回到廳內,所有的人都在飲酒嬉鬧,完全沒有人注意他們。
小芳特別注意查看岳興和吳風這兩個人,發現他們亦毫無所覺,這才放心。
到酒興已罷,夜色漸深之時,岳、吳兩人因是熟客,各自擁著相好的姑娘,決定留宿一宵。
他們都慫恿程一維留下,而且小芳已有願意的表示,所以他們挽留得更加起勁。
小芳心中實在渴望這個同道的志士留下,雖然她明知規矩是不可有非禮越軌的行為,但她仍然渴望萬分。
這是因為她剛剛加入這個神秘的組織,在興奮之外,不免十分好奇,故此想從程一維口中,多聽一些有關此一組織的事情。
程一維起先堅持不肯,但後來拗不過眾人,便只好留下了。
這個晚上他代替了沈陵作夜的位置,兩人並頭同眠,喁喁細語。
小芳拿出剛才程一維交給她的那個小紙包,拆開一看,一共有三件小東西。其一是一枚鑲了三粒翡翠的指環,其二是一粒蠟丸,內中藏著一顆丹藥。其三是一包藥散,份量極少。
她先拿起指環,小心地看了一會,然後在當中那粒翡翠上,撳了一下,再看時,但見環上突出一根針芒,又細又短,雖是小心地觀看,仍然不易看見。
「這就是沈陵說過的成仁環麼?」她舉起指環道。
「正是此物。」程一維點點頭。
小芳在另外兩粒翡翠上各撳一下,再細看時,突出環外的針芒已經不見,但在環內卻出現同樣的針芒。
這也就是說,剛才的針芒,用是向外突出,戴此環的人,可以利用針芒刺人別人的肌膚。
但現在卻完全相反,戴環之人,若是用後一個方法撳那翡翠,那針芒便會刺人她自己的手指皮膚內。如果針芒上附有劇毒,則戴環之人,自是頓時中毒而死。
小芳情不自禁地讚歎道:「這種指環太精緻了,我從未見過這麼巧妙的手工……」
程一維的目光轉到帳頂,並且凝定在那上面,聲調有點奇異地說:「你千萬多加小心才好。」
「我一定會很小心……」小芳輕聲道。
「這一枚成仁環,非必要時不會動用。」程一維道:「所以我知道你必定是擔負一件相當危險的任務。」
小芳這時才發現這個男人,竟是為自己憂心忡忡,那種程度似已超過了同道的關心。
她可不想增加程一維的憂慮,於是輕鬆地道:「其實也談不上什麼危險,我只要覺得有點不對,就暫不下手。」
「你雖掌握主動之勢,可是這些敵人,實在太厲害了,所以還須事事小心,看清了情況才可下手。」
「我知道啦!」
小芳嫣然一笑:「你別老是望著帳頂好不好?」
「我實在不敢看你。」
「為什麼呢?」小芳心中已猜到原因,但仍然問道。
「因為你年輕漂亮,正如盛開的花朵一般。我真不明白為何像你這樣的人,居然會參加我們的工作。」
程一維仍然不敢正視她。
小芳一聽,敢情他不知道自己參加的經過,既是如此,似乎就不便告訴他了。
「這兒的兩種藥物,性質相同,為何一作藥丸,一作藥散包裝?」她故意岔開話題道。
「這是不一樣的,你切勿弄錯。」
程一維忙道:「藥散是給敵人服用的,假如你必須取用,只能服食蠟丸內的丹藥。」
「為什麼不一樣?」
小芳訝然道:「不是說都是在服下之後,再用指環上的藥針刺破皮膚,便馬上斃命麼?」
「話雖如此,但服藥之後,未遭針刺以前,反應完全不同。」程一維仔細解釋:「那包藥散,含有烈性春藥,服下之人,會激起獸慾。但蠟丸內的丹藥,服用之後,神清氣爽,靈台澄清。若在危急之中,至少可助你能作冷靜思考,說不定還有逃生的機會。」
「啊,原來如此。」小芳驚歎道:「這種藥物的性質,真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如此細密的思慮和設想,實在使她十分驚歎不止。
試想這包藥散如給仇人白鋒服下,當他獸慾大熾之時,當然要找她發洩,於是她便得到最佳的下手機會了。
這只是指在飲宴之時,如果能給他服下的話,假如已經是在她房間內,則此藥更是百分之百奏效無疑。
「你一定覺得奇怪,為何這枚指環的針芒,不乾脆淬上毒藥,一刺之下取人性命,豈不是更為穩當?」
「這樣做法,是基於主觀條件考慮。在技術上來說,要配製一種毒藥,能使人馬上就死的,雖不困難,可是對付身懷絕藝,具有強大抗力的武林人物,則藥物的毒性,必須加強幾倍才行。但這還不是問題……」他停歇一下,才又道:「問題是大凡毒藥殺人,總不外循三條途徑發揮藥力。一是侵入血液中,例如以淬毒的刀劍鏢箭,殺傷敵人,讓毒力直接侵入人體。二是服食的毒藥,這種毒藥最多,亦最普通,你一定也曉得,不必解釋了。三是從呼吸侵入人體,例如窮山大谷中的瘴毒,或是其他的毒氣等,都可致人於死。」
他說得條理分明,小芳一聽就懂,連連點頭。
程一維繼續道:「這三種毒藥的毒性,有時相通,有時並不相通,例如在野外忽遭毒蛇所噬,應急之法,可迅速吮吸傷口,將毒液吸出,縱使誤咽腹中,亦無妨礙,這是因為這種毒性侵入血液中雖可致人於死,但吞嚥腹中,卻無作用之故。」
「你說的我都懂了,可是與我們這些藥物,有何相干?」小芳問道。
「先說指環上的針芒,你剛才也看過,既細又短,最多能刺破油皮,連肌肉也傷不了。
換言之,環上的針芒根本不能令對方出血。而此針芒的毒力,用的正是侵入血液的方法,所以莫說是頑強的武林高手,即使是普通人,亦很難奏效。」
小芳這時已略略明白,接口道:「原來如此,怪不得要用別的藥物輔助了。」
「這話只對了一半,因為精通藥物之人,仍然可以配製出足以殺人的毒力,附於精芒上,但為另一個原因,故此不向這條途徑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