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西墜,暮色蒼茫。
江岸渺無人跡,一片荒涼。
河灣口,一個漁翁坐在船頭垂釣,頭上斗笠遮去了大半個面孔,猶如面壁人定的老憎,一動不動。他不在河灣裡下釣,卻偏偏在灣口處擋道,未免有些怪誕不經。
此刻,一條快船逆流而上,船頭迎風飄顫著一面白底青龍三角旗,船艙遮得嚴嚴實實,兩個船夫一前一後送槳操舟,船如飛矢卻平穩而不搖晃,足見操槳者功力不凡。
不多會兒,船便駛近河灣,前頭船夫一眼瞥見了垂釣的漁翁,不由一驚嚷出聲來:「咦——閩江釣客!」
聽見呼聲,艙簾一掀,鑽出個四十上下的精壯漢子,閩江釣客居然有雅興來這荒蕪河段釣魚,實在叫人難以相信,莫非他是有為而來?這使壯漢惴惴不安。
「是衛幫主麼?海幫總巡事張勇……」他強作鎮靜,雙手抱拳按江湖規矩行禮,但一言未了就被對方無理打斷:「艙中所藏伺人,請出一見!」
張勇又驚又惱,連忙掩飾道:「艙中並無生客,衛幫主為何有此一問?」
話出口又有些後悔,這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艙中有無生客熱客,與他衛中柱何干?此時船速慢了下來,兩個船夫知道硬闖不是辦法,四隻眼緊盯著閩江釣客的一舉一動,神情十分緊張。
漁夫並不抬頭,手中釣竿依然不出水面:「艙中主人出來一見!」
張勇不悅道:「艙中乃本幫眷屬,衛幫主究竟何意?」
「見了艙中人你自會明白!」
張勇面色一沉,火往上升:「衛幫主,海龍幫與貴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衛幫主莫不是故意找岔,有心挑起兩幫之爭?」
「我只要見艙中之人,若你有意庇護,開罪了貴幫在所不惜!」
張勇雖憤火燒心,但因重任在身不能節外生枝,只能壓火說道:「在下說過,艙中無人,衛幫主若不信也是沒法子的事。」
說完對兩個船夫大聲招呼:「二位兄弟,天已擦黑,趕路要緊,速速行船!」
「是!」兩個槳手齊聲答應,正要鼓勁猛劃,卻聽閩江釣客一聲斷喝:「想走麼,沒那麼容易!」喝聲中又見他的手朝空一甩,「嗡」的一聲,打出一支響箭。
頓時,河灣裡疾駛出六艘快船,迎頭截住上游,硬衝也只怕衝不過去。
張勇大怒,情知今日事不能善了,把心一橫吼道:「衛中柱,休要欺人太甚,海龍幫可不是任人欺負的!」
衛中柱喝道:「識相的交出艙中人,否則休怪衛某人眼中認不得朋友!」
「喲,何必發那麼大的火呀!是何方神聖要見奴家,奴家這就出來獻醜啦!」
隨著嬌滴滴的話音,艙簾晃動,出來了個一身大紅、勁裝凹凹凸凸十分妖嬈的少婦,俏生生立在艙板。
衛中柱不禁一楞,怎麼當真是個娘們兒?旋又打消疑慮,一陣冷笑:「艙中人為何不敢露面,非要我上船搜索麼?」
少婦嬌媚地一笑:「幫主爺,奴家不是出來了麼?敢問有何指教?」
衛中柱不屑與之答話,只沖張勇說:「二當家的,莫非你的貴客心中有鬼,不敢與人朝相,只好做那縮頭的王八麼?」
少婦不氣不惱,搶先接過話頭:「衛幫主,艙中除了奴家以外,還有位出家人,幫主見的是不是她呀!」
張勇聽她這麼說,已知她用意,便低聲吩咐舵手將船靠在岸邊,與衛中柱相隔三丈。
衛中柱不知妖嬈女子所指艙中何人,不假思索答道:「是與不是,一見方知!」
女子輕輕歎了口氣道:「唉,天數,天數,閻王要人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呀!這番話似乎是自言自語,接著又聽她道:「沒法子,衛大幫主勢大壓人,非要見艙中之客,只好請仙姑出來拋頭露面了!」
話聲剛落,門簾一掀,出來個中年道姑,與妖媚少婦並肩而立。
張勇竊喜,暗自慶幸,兩位貴客自動出來架粱,艙中機密不至洩露,否則他真不知道要如何對付閩江釣客。
這下可好,看你衛中柱叫老於如何下台階,弄不好這條老命就算活到了頭,真是活該。
他喜滋滋冷眼旁觀,退到艙門前站下。
只聽道姑冷聲道:「你是何人如此上禮,難道是活膩了不成!」
衛中柱沒料到會出來個道姑,一時尷尬,繼而聽到這般凶狠話,料想也不是善類.所謂物以類聚,他要找的主兒一定藏在艙中,切不可被對方蒙騙了。
「我與二位無涉,體要替人架樑。」
他放緩了語調,不欲與之糾纏。
道姑冷哼一聲斥道:「知趣的快快滾開,再敢胡纏阻攔,定將你分屍餵魚!」
這哪裡像是出家人嘴裡說的話。
衛中柱大怒:「好大的口氣,就憑你……」
妖嬈少婦格格一笑岔話道:「衛大幫主,你這話是大錯特錯了,你以為仙姑是誰?無名小卒麼?待奴家奉告你。讓你這個臭打魚的蠢漢開開眼界。今年轟傳江湖震懾武林的頭等大事就是出了個天靈教,這位就是天靈教總教主座下天禽星座座主天禽仙姑,你自問手中這點人馬,招惹得起天靈教麼?」
頓了頓,好讓衛中柱消受消受這番話,接著又捏腔拿調地繼續說:「至於奴家是准,你仍然不知道,唉,也難怪你,一個江邊的漁夫,能有多大見識呢?所以姑奶奶只好報報家門啦,怪不好意思的。姑奶奶芳名五娘,高姓辛,人稱勾魂女辛五娘,這麼溫柔的外號,你大概記住了吧?」
她語聲文雅卻連罵帶諷,骨子裡根本不把對方放在眼裡,任誰聽了也會跳起八丈高。
可是,衛中柱沒有暴跳如雷。
他怎會沒聽說過天靈教?天靈教一出現就拿幾個江湖知名的白道人物祭旗,不出幾天,又有幾個黑道梟雄祭壇,一時間武林中人談虎色變。
汀湖傳言天靈教總教主麾下有三卦主,三卦主豁九星,皆是武功極高強的人物。
自年初立教以來,武林人紛紛投效,其勢發展之快,令人咋舌!萬沒想到今夜居然撞上了天禽道姑,若與她結下粱子不啻自取滅亡!至於辛五娘本人,當然也聽別人說過的。
她是江南道上有名的女煞星,面貌如花.心同蛇蠍。
江湖人往往被其色相所惑栽在她手上,故給她起了個「勾魂女」的渾名。
加之她與黑道四大霸主之一的矮怪長孫榮有淵藪,是個惹不起的浪蕩女。
她一向喜在鬧市招搖,怎會成了海龍幫的座上客?古人云:「小不忍則亂大謀」,不可圖匹夫之勇,強敵當前忍一時,今後再圖復仇之計。
當下長吸一口氣,沉聲道:「我與二位並無過節,既然艙中無人,就請自便!」
話聲一落,甩手打出第二支響箭,下令手下撤走。
天禽道姑冷笑一聲:「哪裡走!」人如鶴鷹飛撲過來,人在空中已打出劈空掌。
衛中柱立即一躍而起,手中釣竿輕輕一點,船身立刻盪開。「潑哧」一聲江水被罡氣擊得丈高,天禽半空提氣,落到了岸上。
此時天已全黑,衛中柱急忙轉身,防止天禽再加襲擊,他剛面對岸上,天禽已躍上船,寒光一閃,長劍當胸刺來。
衛中柱及時振腕,漁竿挾風點對方咽喉。
就在此時,身後突有動靜,顧不上對付天禽道姑,迅速錯步閃側身,果見一黑影舉掌襲到,倉促中遞出左掌,只發出了五成功力。
只聽「彭」一聲巨響,胸口一窒,身子如落葉般被一股大力推送,「撲通」一聲墜落江中,一口氣竟然緩不過來,憋得昏死過去……
等他甦醒過來時,已躺在龍埡鎮總舵自家房舍之中.除了兒於衛荻、女兒衛青萍外,手下四大巡主魏金龍、朱喜奎、陳大寶、張志海均環侍一側。
他想坐起來說話,只覺四肢軟綿週身無力,卻是動彈不了。
「爹,別動,先吃些東西,女兒這就端來。」
衛青萍說完逕自去了。
「你們誰救了我?」他有氣無力地問。
「幫主,你先別說話,吃了東西再說。」
魏金龍將他扶起靠在床欄上。
衛青萍端來了一碗稀粥,含著淚一匙匙餵他,他津津有味地吃著,眾人臉上現出欣喜之色,都輕鬆地吐了口氣.默默地候他吃完。
一碗下肚,衛中柱有了點精神,叫女兒再給他盛一碗。
吃完,他覺得好受多了,問眾人:「弟兄們可都回來了?」
「爹,你受了傷,有什麼話過幾天再說。」衛青萍眼淚汪汪。
「咦,萍兒,你哭什麼?爹爹不過遭人暗算,猝不及防受了內傷,待爹爹運氣療傷,多則—月少則半月便可康復,大可不必擔心!」
「真的麼?爹爹已昏睡了兩天,只怕傷勢不輕,幸而去年空明大師留下的治傷聖藥還神丹還有一粒,女兒找出來給爹爹服了,否則……」
衛青萍珠淚滾滾,競語不成聲。
衛中柱不禁一驚:「我的傷有這麼重?」
衛荻點點頭道:「二妹所說是真,朱巡主和孩兒從江中救出爹爹時.爹已不省人事,孩兒—查脈象,脈息已甚微弱,幸而敵船已走,便速速將爹爹送回總舵治傷。」
衛中柱—提真氣,發現難以斂集,這才知道傷勢之重,若無少林傷藥,只怕真氣已散成了廢人,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
魏金龍道:「幫主打出響箭命撤,我等剛要駛離,瞥見道姑往幫主船上跳,我與衛荻朱巡主立即躍上賊船,那辛五娘與張勇和在船頭划船的副總巡事劉彥便攔住我三人動手,交手兩個回合就聽衛荻喊聲不好,幫主落水,隨即就縱身入水,朱巡主稍後也下了水,我不是辛五娘等三人的對手,只好入水避凶,只聽張勇招呼道姑和一個週身裹在黑布的人快走,待我從江中冒出水面.賊船已逆流而上……」.張志海接嘴道:「賊船衝上來時,我命各船圍堵,但張勇與那黑衣裹身之人還有辛五娘,天禽道姑,分別躍到了弟兄們的船上,舉手投足便斃了好幾個弟兄。我與張勇鬥了幾個回合,見勢不妙便命眾弟兄棄舟入水,這才保全了大不份弟兄的性命」
衛荻咬牙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走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個帳我找海龍幫算去!」
魏金龍恨聲到:「賢娃此言有理,海龍幫魚肉漁民,劫掠客商,暗中又與海盜勾結,自本幫將總舵遷至龍埡鎮鎮,他們早就心懷叵測,恨不得滅我衛誨幫,好在閩江稱稱王稱霸!」
張志海一腔怒火:「海龍幫窩藏我衛海幫不共戴天之仇人趙良駒,勾結天靈教殺我弟兄,此仇不報,衛海幫在閩江還立得住足嗎?」
朱喜奎不慍不火,慢吞吞說:「各位息怒,衛幫主昨日不拼不殺,下令撤人又為了什麼?
還不是因為對手太強,犯不著與天靈教結下樑子,報仇之爭只有從長計議才是。」
衛中柱道:「朱賢弟言之有理,你們且坐下說話。」
衛青萍埋怨道:「爹爹你傷勢未好,過兩天再說不遲.報仇也不是三兩天的事呀!」
衛中柱道:「不妨事,爹爹有一疑問,不說出來只怕難以靜養。那蒙面黑衣人並不是逆賦趙良駒,他還沒有那麼高的武功,當時我雖倉猝接敵,只有五成功力,但等閒人仍傷不了我,但是對方一掌出來,無聲無息,卻是威力無儔,武功之高大出意外。若不是及時服了少林聖藥還神丹,真氣就此震散,壞了我數十年苫修的功力。自我出道以來,生平第二次逢到如此強的對手,而且無巧不巧,此人的掌功竟與東瀛盜魁佐佐一郎相似,你們說這蒙面黑衣人會是誰?」
眾人聽了大駭,一時出不了聲。
衛青萍嘴快:「爹,你莫非想說,那黑衣人就是倭寇佐佐—郎。」
衛中柱搖搖頭:「不,比佐佐一郎更厲害,功力更高。」
這話又使眾人一驚:「什麼?那會是誰?」
衛中柱續道:「五年前,本幫總巡主趙良駒被東海一霸溫武魁收買,妄圖殺我全家奪取幫主大位,使衛誨幫背離護良民抗倭寇抗海盜的初衷,充當溫武魁的爪牙,竟在中秋佳節乘我幫眾各自在家團聚疏於防範之際,大舉殺向白沙島本幫總舵。
那一夜,衛荻之母與四大巡主先後戰死,我與各位護著年紀尚幼的青萍殺出重圍,當時有一黑在蒙面人率眾窮迫不捨,朱賢弟背著青萍先逃,由我攔阻黑衣蒙面人,與他鬥了二十回合不分勝敗。那廝在兵刃上未佔到上風,竟想與我對掌取勝,一會兒刀砍一會掌擊。我怕延誤久了脫身不得,便以玄無掌功與他硬拚,結果受了內傷,多虧少林寺明空、明靜兩位大師聞訊趕來,我才得安然脫險。
聽明空大師說,那蒙面人的掌法是少林功夫,而且頗像少林失傳近百年的金剛禪掌。我問大師何以知之,大師說元代東瀛曾有一些和尚東渡,到少林古寺學佛法,見少林僧眾皆習武心生羨慕,求方丈大師傳授武功,以帶回東瀛教習僧眾強身健體,方丈大師慨然允應,藝成後返回東瀛,世代相傳。
後來不知何因,金剛禪掌在少林失傳,只有東瀛寺僧得此秘技。
大明自正德年間至今,七十餘年來,東瀛的武土、商人、海盜,不斷侵擾我沿海,殺人劫貨,攻城掠地,無惡不作,其中就有東瀛高僧的不肖弟子。從黑衣蒙面人的武功家數看,明空大師判定他是東瀛武士。.衛海幫總舵遷至龍堙鎮後,用了三年時間才探出中秋夜毀我總舵者,除東海一霸的手下外,有倭寇佐佐一郎的人馬,因而證實了明空大師的猜測……」.說到這裡,衛中柱感到疲乏,住了口,眾人對往事記憶猶新,幫主舊事重提,人人心中均感激憤,五年來從不敢忘這血海深仇,那一夜,幫眾不降者皆被殺戮,並累及家小,喪命的多達三百餘眾,真是慘不忍睹。
從此衛海幫元氣大傷,只好避其鋒芒遷至閩江龍埡渡口安身立命,重新招納沿江漁民以壯聲勢,但等羽毛豐滿時重返馬祖島,再舉抗倭大旗,以護沿海居民。
但這非一朝一夕能夠做到,五年光陰也只能在閩江立足,保護沿江漁民不受漁霸的欺凌而已。
每每想起大仇難報之時,無不椎心泣血,寢食難安,不知何日方能了卻夙願。
稍後,衛中柱續道:「幾十年來倭寇海盜擾我沿海百姓不得安生,少林寺方丈屢屢派出技藝高強之武僧到沿海抗倭以救蒼生,若干年從未間斷,見本幫護民抗盜,來閩武僧便大多在本幫駐足,共抗強敵。
明空大師見荻兒資質尚佳,攜返少林得以破例拜方丈法空大師為記名弟子,方丈此舉,為的增強本幫實力抗擊東瀛海盜,用心可謂良苦。荻兒在少林學藝,逃過五年前一劫。
去年藝成歸來,各位巡主向我進言,總巡主—職空缺多年,荻兒歸來正好擔任此職,但我並末答應,蓋因荻兒年輕,不諳江湖事,須等歷練一番後再定。而今我身負重傷,需要時日靜養練功,就由荻兒代我主持幫務,就任總巡主一職,望各位大力輔佐。」
四大巡主紛紛應承,都說衛荻文武兼備,任此職不負眾望。
衛中柱聽他們說完又道:「前日與海龍幫結下樑子,又招惹了天靈教一名座主以及勾魂女辛五娘,海悔龍幫早有亡我之心,會乘此興風作浪,你們務必十分小心,莫再蹈五年前中秋之夜的覆撇。另外前日事頗多蹊蹺,本幫叛賊趙良駒投靠東海一霸溫武魁,一向不敢離開閻王島,何以會由海龍幫總巡事副總巡事親自護送至閩江,不知要到何地。
其次,天靈教座主和辛五娘又為何與他在一起?最後,那東瀛武土與他們勾結有何凶謀?
本幫臥底為何只探出趙良駒—人在船,對其餘人竟毫無所聞?照我看來,此事非同小可,務必派人打探清楚。」
魏金龍道:「幫主放心,我已派大水頭林浩東跟蹤前往,探明辛五娘等人的行蹤。」
至此,該說的已說,衛中柱感到十分疲乏,讓眾人退下,又對衛荻諄諄囑咐一番,要他多聽四大巡主的進言.切勿少年氣盛誤了大事。
衛荻請爹爹放心,他一定事事謹慎。
衛狄走後,衛中柱靜心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