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的大街上,人聲嘈雜,熙來攘往。
人群中有一灰袍老者踽踽獨行。老者天庭飽滿,鶴髮童顏,年屆古稀卻精神矍鑠。
由於是初次涉足這四季如春的南國邊陲重鎮,他倒背雙手,步履不疾不徐,蠻有興味地張望兩邊的店舖及五花八門的攤點。
擁擠的人流中,人們免不了摩肩擦踵、你碰我撞,唯獨老者卻不會受這擠撞之苦。他像閒步在無人遨遊的曠野之中,居然沒有一個人能挨上他的邊。凡是靠近他的人都會被一股無形氣流輕輕一阻,於不知不覺中或左或右地跨出一兩步,然後照樣走自己的路。灰袍老者的護身罡氣運用得如此巧妙自如,內家功力當真是到了最上乘的境界。
老者是昨天擦黑時分才來到城裡的。今天一早從客店出來,一路問訊著圓通佛寺所在,打算去那裡尋訪一位高僧。
來到十字街口,灰袍老者被一個寫字攤吸引住了。只見一個頭戴方巾的中年儒生盤腳坐在一張涼席上,面前支著一張長條矮几,幾上置放著筆墨紙硯,還有幾幀寫畢的條幅。時下正值深秋,雖然比不得北國之冷,但也有了相當的寒意,路上行人皆著裌衣裌襖,而這位賣字的儒生,依然一襲洗得泛白的藍布單衣,絲毫不露寒意,這在行家眼中,自然看得出是因為練功的緣故。
一個武學高手,何以要擺攤賣字?
灰袍老者不禁有些奇怪,再看條幅上的字跡,鐵鉤銀劃,雄渾瀟灑,儼然大家風範。老者息隱江湖三十年,江湖情況早已陌生,想不出書生的來路,但江湖奇詭人物多的是,他也懶得去尋根問底,只想買副中意的對子就走。
來到攤前,入目一副對聯:
賈島醉來非假倒,
劉伶飲盡不留零。
灰袍老者識得這是當朝著名才子唐伯虎和祝枝山的一副巧對,是兩人在酩酊中的即興之作,端的是豪放不羈。
祝枝山先出的上聯,借唐代詩人賈島之名,說自己真的醉了,並非裝醉「假倒」,取「賈島」之諧音。唐伯虎才思敏捷,出口便對成了下聯。他也借晉代文豪、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之名,說自己也是盡醉方休,喝得杯中點滴不剩,是謂不「留零」,用的也是劉伶的諧音。
灰袍老者平生酷愛杯中物,見此聯卓爾不俗,大為中意,決定買下帶回蝸居張掛,算是從滇中帶回的紀念物。
書生見有顧客,微微一笑:「尊駕可是要買條幅?」
說著將壓在上面的條幅挪開,攤開下面的幾副對聯,有意無意地將祝枝山唐伯虎的對子蓋住了,雙目精光閃現,盯住老者。
灰袍老者並不在意,袍袖微微一動,矮几上的條幅對子自動迭成一沓,只剩下唐祝二人的對子。氣功運用之妙,驚世駭俗。
書生臉色微變,旋又強自鎮定。
「我要的就是這副對子。」老者說。
書生暗運功力,表面不動聲色,笑問道:「先生唯獨看上這副對子,想必是因為敬奉杜康(指酒)?」
老者並不回答,只說:「要多少銀子?」
書生按捺著性子,面上的笑容卻消失了,語氣也轉為冰冷:「尊駕可否告知,為何單挑這副對子?」
老者不禁微慍,心想此人真是奇怪,你賣東西還管閒事?人家高興買就買,還得講明買的理由麼?此人不是別有居心,那就是個書獃子,糊塗蟲。
「老朽為何單挑這副對子,你管得著麼?到底賣不賣?」老者板下臉來。
「這貨是小生的,賣不賣自然由小生做主,尊駕既然不願說出理由,小生當不勉強,就請開個價吧。」書生語氣軟中帶硬。
「要買主開價?」老者一愣,「真是稀奇古怪,也罷,給你二兩銀子如何?」
書生莞爾一笑:「憑這幾個字,就只值區區二兩銀子麼?」
老者道:「先生說的是,墨寶也是寶,先賢書聖的真跡豈能以銀子論價?先生的字別具一格,不讓先賢,還是先生自己開個價吧。」
書生也不答話,伸出兩根白皙的手指。
「二十兩?倒也值得!」老者伸手進懷中,還未取出銀子,就見書生大搖其頭。
老者不由一愣:「二百兩?」
「二百萬兩!」書生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灰袍老者縱橫江湖一生,幾曾受人如此嘲弄,不由勃然大怒,但他一把年紀,火氣不比當年,這書生舉止有些奇怪,想是別有緣由,這麼一想又把火氣抑制下來。
「一副對子值二百萬兩,真是聞所未聞,老朽並非巨商大賈,先生就留著等識主吧。」
老者微帶譏刺,說完就要走路。
「慢!」書生阻止道:「尊駕難道不識此聯?」
老者冷笑道:「不過就是幾個好字,老朽焉能不識?不過,二百萬兩的開價,豈不太刁難人嗎?恐怕這天底下也難找買主吧!」
書生狐疑地看著老者,語氣緩和了不少。
「如此說來,尊駕是當真不識了?」
老者不耐多說,舉步就走。
「老丈止步,這對聯就送與老丈吧!」
老者倏地轉身,打量書生一番,看他面露誠懇之色,不禁大為奇怪,剛才要價二百萬兩,現在卻又分文不取,白送,這葫蘆裡裝的究竟是什麼藥?
「你要白送?」老者問。
書生點頭:「不錯。」
「這又為何來?」
「尊駕賞識小可陋字,總算知音,理當奉送,這就請取了去吧。」
「老朽恕不白取。」
「這……」
突聽街上行人一陣喧嘩,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故,老者急忙轉身探視,只見一輛馬車沿十字大街一端直衝而來,行人小販紛紛驚避亂作一團。忽然,一個十來歲小兒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正好和馬車迎個正著。
「啊呀!」避在街沿的人叢中發出了驚呼。
眼看小兒立刻就要葬身於鐵蹄下,哪知小兒竟靈巧地避過了轅馬,人們又是一陣驚呼,可那瞬間即至的車輪卻是無法閃避的了。
與此同時,老者身後的書生也大呼:「吟兒!」身形已經飛起,老者也在同時躍出,直撲那輛疾奔的馬車。
兩人雖然同時躍出,但老者卻是在先,他忽聽身後書生悶哼了一聲,似乎內氣不足已從空中墜下,這雖然不合常理,但此刻已無暇回頭顧及。
可惜,儘管老者身法快似飛鳥,畢竟還是晚了一步,只聽小兒一聲慘叫,被車輪撞得飛出兩三丈外,「叭噠」一聲跌落地上,哪裡還保得住性命?
灰袍老者勃然大怒,身軀還未落地,當即大袖一揮,一股猛烈的罡氣擊向車轅,只聽一聲暴響,車轅斷裂,轅馬也被擊倒在地,一陣哀鳴,再也爬不起來。那遮得嚴嚴實實的車廂翻倒一邊。老者身形正好落到車廂旁邊,他想看看裡面究竟是何許人,伸手掀開布簾,裡面卻空無一人。老者也來不及思索其中緣故,心中還惦記著那被車輪撞倒的小兒,立即轉身邁步,就在這同一瞬間,他又聽到了一陣歡呼驚叫,待他轉過身來,不禁愣在當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原該不死也要重傷的小兒,就在離他四丈開外的地方,正從地上爬起來,驚惶萬分地拍打身上的塵土,揉摩腰膝腿腳,大概是摔痛了什麼地方。四周的人群,紛向小兒擁來。老者身形微晃。已搶先到了小兒跟前。
「娃兒,你沒有摔傷?」老者急問。
小兒清秀的臉上滿是驚駭:「多勞老丈動問。小子渾身疼痛,也不知傷也沒傷。」
這孩子口齒伶俐,禮貌周全,頗討老者的歡心。
「來,我替你檢驗傷勢。」老者說著,雙手立即在小兒身上摸捏。
果然,小兒身上骨頭未斷,只有些擦傷。老者不禁大奇,心想,世上難道真有天生的鋼筋鐵骨不成?此兒根骨清奇,是練武的上上之材,不知是何人家的子弟。
此刻人們圍滿四周,議論紛紛。有的談論老者神功蓋世,有的對小兒嘖嘖稱奇。
老者不耐嘈雜,對小兒卻大有興趣,便拉著小兒的手說:「家在何處?上家裡去吧。」
小兒說:「家父就在街邊擺字攤,待小子見過家父後,恭請老丈光臨寒舍。」
老者一聽小兒竟是那書生的兒子,這才想起適才聽到書生驚呼「吟兒」躍起半空之事,他既然施展了輕功,何以這半天還不過來?對了,他剛躍起便悶哼一聲,似乎真力不繼下墜,莫不是原先就受了內傷,妄動真氣不得?於是一手抱起小兒,就往人堆外走。
擠出入堆,就看見書生仍盤膝坐在席上,全不理周圍的喧騰。老者心想,果是在運功療傷,連自己小兒的命也顧不得了,傷勢大概不輕,自己索性看在小兒面上,助他一臂之力吧。
便抱著小兒大步走去。
來到攤前,小兒掙扎著下地,口中喚著爹爹,就要撲過去。
老者急忙抓住小兒:「娃兒,動不得,你爹爹生病了。」
書生面色蒼白,一臉痛苦,汗珠滾滾而下,渾身顫抖。
老者吃了一驚,抬手一指,一縷指風發出,連點書生幾處大穴,然後用胳膊挾起書生,一手抱起小兒,運起護身罡氣,穿出人叢,讓小兒指路,直奔書生寓所。
書生家離字攤不遠,穿過大街,拐進小巷,轉兩個彎便到。
小兒從老者臂上跳下,開了門鎖,一躬身:「寒舍已到,老丈請進。」
這是個小四合院,小小的天井裡置放著幾盆茶花。迎面三間平房,側房兩間,卻不見有人出來迎接。
小兒將老者引進,臥室中設備簡陋,除兩張木床外,只有幾個凳子。
老者將書生放在床上,書生面色灰白,氣息微弱。
小兒淚汪汪地問道:「老丈,我爹爹病得重麼?要不要請郎中?」
老者搖搖頭,開始為書生驗傷。他解開書生衣襟,逐一檢視,才發現書生背上隱現一個淡藍手印,不禁大吃一驚,急忙從懷中掏出一顆丹藥塞進書生嘴裡,然後解開穴道,一手按上背心靈台穴,注入真力,不到片刻,書生旋即甦醒過來,氣色好了許多,他睜眼看見老者,便掙扎著要坐起來。
「別動,你服了我的保元護心丹,我又以內力催化了藥力,一時三刻保你無虞,有什麼話就躺著說吧。」
書生點點頭:「得罪老丈了,大恩……」
老者打斷他的話,道:「武林中人不必講虛禮,還是說說你這傷是怎麼回事吧。」
書生道:「謹遵台命,小兒是否……」
「爹爹,吟兒無恙!」站在老者身後的小兒一躍而出。
老者問:「此子被車輪撞飛,居然不帶內傷,是不是練了功夫?」
書生道:「晚輩從他出生後,天天以氣進行按摩,順著經絡脈道運行,到六歲便授以內功心法,但僅是練氣而已,別的功夫未練。他之所以經得住摔打,不知是否與此有關?」
老者道:「也許是這原因吧。你因何受傷?遭到何人偷襲?」
書生一歎道:「敢問前輩名號?」
老者道:「老朽本不願再提姓名,但你中了陰魔追魂掌,傷勢不輕,再觀你賣字言行,想來必有隱情,若不通報姓氏,諒你也不放心。老朽邵天龍,不知你可聽過?」
書生大驚,一時十分激動:「原來老前輩就是三十年前縱橫江湖的劍神,請恕晚輩不識之罪。晚輩既然中了陰魔追魂掌,想來已無生望,晚輩只此一子,小時又喪其母,孤苦伶仃,只有拜託老前輩了,不知老前輩……」
邵天龍知其有托孤之意,便慨然允諾。
書生大喜,急命小兒叩頭。
小兒立即跪倒在地,口中說道:「爺爺,吟兒叩頭了。」
書生道:「稱師傅,有劍神老人家教你,何愁大仇不報?」
邵天龍道:「不要稱師傅了,就叫爺爺吧,吟兒不是已經叫了麼?」
書生更是喜歡,淚水溢出,激動萬分。
吟兒叩畢,乖乖站立床榻邊。
書生又道:「晚輩鍾玉成,人稱玉面書生,乃淮北八公山八公老人首徒……」
邵天龍點頭道:「四十年前,我與令師有一面之緣,令師如今安在?」
書生道:「家師已經仙去……」
邵天龍歎息道:「令師年庚小我二十多歲,怎地就……」
書生歎道:「前輩有所不知,家師是被人暗害殞命的。」
邵天龍白眉一聳:「哦?那是何人所為?」
鍾玉成又是一聲歎息:「一年前,晚輩上山為家師祝賀六十五歲大壽。家師素喜清靜,在八公山擇地建屋而居,和武林人物並無來往,除了少數老友外,向不接待外客。我與師弟草上飄蔣金彪,每兩年上山祝壽一次,這也是恩師規定的。我和師弟每次上山,恩師都將新研出的本門武功心得加以傳授。三年前祝壽時,恩師不再有武功傳授。我和師弟問及,恩師忽然說,本門功夫雖好,卻是螢火之光,不必再去深研。我和師弟聽了大吃一驚,當時面面相覷,不知恩師他老人家何以出此言,對本門功夫妄自菲薄。恩師見我倆驚詫之狀,又說兩年後待我們再到八公山時,他老人家自有一番交代。壽期過後,我與師弟各自下山,對恩師鄙薄本門功夫的一席語言揣摩不透,只有再等兩年,也許恩師就會有個明白交代。兩年匆匆過去,也就是到了去年的五月,我於恩師壽辰的前五天到達。一來到屋前,就覺得有什麼不對。只見大門虛掩,師傅寵養大黑狗僵臥於門前。我急忙躍進大門,只見院中倒著一位老僕,情知發生了重大變故,連忙進了客室,客室依舊,不見打鬥痕跡。客室左邊是兩位老僕的臥室,右邊是恩師的臥房兼書房。我先進了恩師臥房,只見恩師已倒斃床上,心窩上插著一柄短劍,這把短劍乃恩師之物,從屋中情形看來,顯然未經打鬥,師傅乃自戕而死。恩師武功高絕,脾氣倔強,是誰又能使他老人家不戰而死?睹此慘景,想起恩師的大恩大德,我一時不能自制,就痛哭失聲……」
鍾玉成說到這裡,激動萬分,氣喘加劇,邵天龍急忙伸掌按在他靈台穴上,加注一股真力,鍾玉成立見精神,繼續說他那神秘詭異的故事。
「痛定之後,我便仔細觀察屋中景象。只見書櫥裡的書扔得滿地皆是,牆上的字畫皆被撕成幾截,只有我在上次祝壽時送他老人家的對子不見。這對子書的就是唐祝二人的巧對,我想不出仇人取走這副對子用意何在。接著,我又探視了其他角落,發現衣箱也被翻騰過,衣物扔得遍地皆是。顯然,仇人是在尋找什麼東西。據我所知,恩師生性淡泊,從不收集古玩珍寶,生平只喜杯中物,又有什麼可搜尋的?我想不出其中緣由,只好將此疑問暫拋一邊,去收殮恩師遺體,這才發現床上有血字,寫的是:『對子在』三字,另有一木字像是偏旁,想是字未寫完便已氣絕。另外,枕頭被刀劍劃開,拋在床下。由此判斷,仇人未能將對子攫走,已被恩師藏匿,恩師在仇人走後,拼著最後一口氣寫下了幾個字。我替恩師更換衣服時,才發現恩師下肢癱瘓,拔出胸口短劍時,這才想到恩師功力大概已失,否則,要自戕何必動用兵刃,只須自斷筋脈便可了結。此外,以恩師的脾性而言,倘使功力尚存,必定和仇人拚個魚死網破。接著,我又到了老僕臥室,臥室中間朝下倒著另一老僕。和院中躺著的老僕一樣,身上並無傷痕,也是被重手法震傷而死。地上老僕伸出的右掌下,以指甲在泥地上寫出了『昆明』二字。看情形也是想留下遺言,未能盡意而死。第二日,我將恩師及二僕葬於山上,坐等師弟來祝壽,共商復仇大計。恩師壽辰那天,師弟未到,卻來了恩師的知己瘋道人。
瘋師叔知曉情況後,氣得暴跳如雷,指天發誓要尋出真兇,為恩師報仇。後來,瘋師叔問我恩師近年武功進展如何,有沒有外出遠遊,是不是獲得過什麼武功秘籍。我答說武功頗有進展,也時時外出採藥,但從不曾離開八公山。至於武功秘籍,恩師從未提過,只是兩年前說過本門功夫乃螢火之光的話。瘋師叔詳細問了那次談話情形,沉吟半晌,鄭重地說道:『你師傅定有奇遇,可能是獲得了什麼秘本,否則不會冷對本門功夫,也不會練功走火入魔,半身癱瘓,功力全失。這秘籍定與那副對子有關,那半邊木字,是不是說藏在林裡?你師傅拼著一條性命得來的秘籍,斷不能就此流失,你我且到附近林中找找,樹上可能有什麼標誌。』我覺得瘋師叔的話有理,便和他老人家在附近林中搜尋了三天,結果什麼也沒有找到,只好暫罷此念。對於仇人,瘋師叔也想不出其人為誰,老僕臨終前所寫昆明二字,當是仇人蹤跡的唯一線索。於是我和瘋師叔商定,我到昆明尋訪仇人,故意寫出唐祝二人對子,使仇人主動上門。瘋師叔則去尋找師弟,探明他為何不到八公山為師祝壽的原因。恩師舊宅由瘋師叔找人照看,說不定秘籍仍在宅內。議定後瘋師叔又留了我十天,傳了他老人家的絕技玄天伏魔掌,囑我發現敵蹤後小心從事,不要憑血氣之勇,誤了性命,斷了仇蹤。我與瘋師叔分手後,便返回浙江嘉定府,攜帶吟兒來到昆明。半年後,瘋師叔托江湖中人捎來口信,師弟草上飄蔣金彪在河北保定府寓所外被殺,瘋師叔已攜蔣家獨女上八公山請人授藝,他老人家則外出尋訪元兇,囑我在昆明繼續追查。」
鍾玉成一口氣說到這裡,似乎感到氣竭力衰,面呈痛苦之色。邵天龍知其時候已經不多,趕緊問道:「今日究竟是誰暗傷了你?」
鍾玉成苦笑道:「說來慚愧,晚輩剛剛躍起,猛覺後背遭了重擊,一口真氣接續不上,便從半空跌下。此人掌力當真陰毒,無聲無息,以致晚輩毫無防範……」
邵天龍又問:「令師八公老人與陰魔追魂長孫治這個老魔頭有過節麼?」
鍾玉成搖頭道:「此魔縱橫天下,殺人無數,三十年前忽然消失,家師從不曾與他相遇,談不上過節。」
邵天龍歎口氣道:「觀你身上所中掌傷,功力尚未修到火候,不似老魔所為。以老魔的功力,鮮有人能經得起他一掌,莫非此獠之徒在此作亂麼?他既然加害於你,當是為了那副對子。對方顯然不止一人,先是以空車擾亂秩序,藉以吸引你的注意,再從後面偷襲,這夥人的卑劣令人不齒!」
鍾玉成從懷中摸出對子,道:「晚輩一遭暗襲,就知仇家已到,忙著將對子抓到手裡,以迷惑仇人……」
邵天龍接過細看,果是那副對子。
鍾玉成呻吟了兩聲,勉力說道:「吟兒藝成後,囑其為恩師為蔣師弟及晚輩報仇,心願如此,願上天祐護吟兒……」說完便昏了過去。
邵天龍再驗背傷,發現掌印中心已微呈紫黑,知道即將辭世,不免黯然神傷。
鍾吟似也知爹爹情形不好,滿面涕淚交流,竟作無聲飲泣。
邵天龍又為鍾玉成注進一股真力,鍾玉成半晌才睜開雙眼,呼了一聲「吟兒」,便溘然而逝。
邵天龍歎息一聲,替他整理了衣服。
鍾吟嚎啕大哭,聲嘶力竭。
三日後,邵天龍待喪葬事宜完畢,酬謝了左鄰右舍幫忙的鄉親,一早便帶著鍾吟去圓通寺尋訪高僧空靈禪師。
這位武林高人心事重重,一路上始終放心不下近幾日發生的事情。
他想,鍾玉成去世的當天夜晚,不出自己所料,房頭上出現了五個蒙面黑衣客。他原本這樣推測,鍾玉成受傷時,對方本可輕易將對子抓去,但他們知道,寫字攤上公開擺放的,決不是八公老人保存的那一副,所以不屑於取。另外,他們為何不向鍾玉成公開索取,諒必是對鍾玉成的武功頗為忌憚,所以設了計謀,於光天化日之下暗襲鍾玉成,然後夜晚再來鍾宅搜索。
所以,他和吟兒守在靈堂特別警覺,房頭上的動靜豈能瞞得過當年罕逢敵手的劍神?他身形不動,雙肩一晃就到了天井,大袖一拂,無比剛猛的勁力就朝屋頂上衝去,對方冷笑一聲,也發出了掌力,只聽「砰」的一聲大震,有人悶哼一聲,接著衣袂飄飄,走得一個不剩。
邵天龍雖然震傷了對方,但也被對方的掌力震得雙肩搖晃,這使他大吃一驚。因他痛恨賊人的陰狠,下手決不留情,適才一袖之力已使出了七成功力,自信敵手必斃於掌下,哪知對方僅被震傷遁走,這份功力已達到了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他本欲跟蹤追擊,但顧慮吟兒一人無人照看,只好回到靈室。一坐定靜思,覺得十分蹊蹺。賊人有此功力,足可和鍾玉成一較,想是擔心鍾玉成已得秘籍,練出了神功,不敢正面交鋒,才出此下策,在大街上進行偷襲。如此看來,八公老人果真獲得了什麼秘籍,這一點倒不能忽略,以後讓吟兒認真探訪。
然後,他又想到吟兒的父親中的是陰魔追魂掌,此事非同小可,這就意味著老魔長孫治野心未泯。五十年前長孫治橫行江湖,黑白兩道,聞名喪膽。老魔行蹤無定,詭秘奸猾,一些正道高手相約追蹤,怎耐費盡氣力仍尋他不著,事後人一分散,便慘遭老魔報復,無一倖免。後來終於惹惱了幾位出世高手,相約找他決鬥,老魔自知不敵,便不再出來作惡,這一藏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後,老魔復出,江湖上又是一片腥風血雨。那幾位高人大多仙去,有的不知所終。老魔膽大妄為,無人能抑其鋒。所幸天下之大,能人輩出。佛門高僧空靈禪師與名動天下的劍神邵天龍聯袂訪凶,在甘肅胭脂山一戰,結果如何,江湖上無人知道,傳說紛紜,但邵天龍自己當然是知道的。他記得,三十年前那一次較技,真是凶險萬分。長孫治竟約了塞外匿藏多年的凶魔無敵閻羅張錦鶴助拳,雙方動手後一拼就是千招,結果空靈禪師勝長孫治一招,自己以天罡劍法險勝一招,劃破了張錦鶴的臂腕。空靈禪師本著佛門慈悲之念,苦勸兩個魔頭放下屠刀。最後長孫治提出,雙方退出江湖。一晃三十年過去,老魔未再出江湖,但塞外仍以二魔為尊,只是不曾踏入中原為惡罷了。如今陰魔追魂掌出現,說明老魔的門下已滲入內地,不出十年,江湖上必定又要掀起惡風濁浪,這事非同小可,定要與空靈禪師商量出個對策來。
邵天龍邊想邊走,不覺到了圓通寺。
圓通寺座落於城內螺峰山腳下,依崖而建。這螺峰山因「山色深碧,盤旋如螺」而得名。
元朝大德五年創建圓通寺,歷時十八載方建成。寺內供奉著如來佛、阿彌陀佛、藥師佛的金身,四壁塑有五百羅漢。進奉的香客絡繹不絕,香火甚旺。
邵天龍攜著鍾吟進了大殿,向一位中年僧人問洵道:「敢煩大師通稟空靈老丈,老朽求見。」
那僧人似乎感到詫異,微微一怔說:「方丈年事已高,潛心修禪,多年不見外客,施主就不必打擾老禪師清修了吧。」
邵天龍道:「老朽遠道而來,就為的是尋訪老友,望大師方便,只需通稟禪師一聲,說是浙江莫干山故友拜謁,見與不見,由老禪師定奪,不知大師以為然否?」
中年僧人正是知客僧,見對方鬚髮皆白,諒不是誑語,便道:「方丈早巳閉門謝客,施主既是遠道而來,貧僧就破例為施主通稟,見與不見就看施主的造化了。」
說完就往裡院去了。
不一會兒,知客僧返回,恭恭敬敬向邵天龍施禮:「施主請進。」
邵天龍牽著鍾吟,跟著知客僧出了大殿,穿過一道月門,來到一進小院。但見院內綠樹婆娑,茶花朵朵,十分清幽,確是個修禪的好所在。
知客僧來到正中一間屋前,恭身稟道:「貴客到!」
只聽裡面一個低沉的聲音回道:「請進。」
知客僧推開門,引進客人,便逕自返回。
邵天龍牽著鍾吟跨過門檻進屋,只見供桌下的蒲團上,坐著一位身披大紅袈裟,須肩皆白的老和尚。一見客人進來,老禪師起身迎客:「阿彌陀佛,施主別來無恙!」
邵天龍深施一禮:「老禪師安好!」
鍾吟不用招呼,學著邵天龍躬腰施禮。
空靈禪師道:「善哉、善哉,此小兒根骨清奇,宅心仁厚,不知如何稱呼施主?」
邵天龍道:「說來話長……」
空靈禪師忙道:「施主請坐,老衲失禮了!」
賓主坐下,自有小沙彌前來奉上一杯香茗,賓主免不了扯談些別後情形,並為已作古的江湖豪俠生些感慨。
空靈禪師早年出家在天台山,得佛門異人傳了一身絕世神功。藝成後不顯不揚,不為人知。後因一黑道魁首荼毒生靈,罪行昭著而又無人能治,空靈禪師只好悄悄下山將其誅滅,從此一舉成名。後又與劍神邵天龍斗陰魔追魂,更是舉世皆知,因而時時有人造訪求教。老禪師不勝其擾,遂不告而別,遠走南荒,其行蹤只有邵天龍一人知道。
雙方談談說說,逐漸轉向邵天龍來意。
邵天龍道:「老朽每十年探訪禪師一次,此行本是最後一次,原不該以俗事再干擾老禪師清修,不料此行卻遇到了凶兆,事關今後江湖大計,只好說出來請老禪師參詳參詳了。」
空靈禪師道:「施主不必客氣,請說。」
邵天龍便把這幾日發生的事詳細講述一番。
空靈神師聽後,連道:「善哉、善哉!」
邵天龍道:「觀此情形,陰魔追魂不甘寂寞,其徒處心積慮,不擇手段搶奪八公老人秘籍,志在修習上乘武功,捲土重來,老朽預計不出十年,必將為禍中原武林,老朽從浙江赴雲南途中,聽不少江湖人士議論老魔,說其在西北地帶根牢基固,在中原地帶立不住足的黑道魁首、狂徒兇犯,紛紛投奔麾下以求蔭庇,違背當年立下的誓言。」
空靈禪師歎道:「孽障、孽障,老衲當年一念之仁,倒是種下了無窮禍根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邵天龍見老禪師自責,忙道:「老禪師慈悲為懷,普濟眾生,只怪妖孽不思悔改,怙惡不悛,如今之計,必須想出個萬全之策方好。」
空靈禪師垂目輕喧佛號:「阿彌陀佛,老衲塵緣已盡,不日涅檗,難以再有作為。」
邵天龍知道老禪師誤會了己意,解釋說:「老禪師早離塵世,自不能再涉塵緣,老朽年逾八十,餘下日子無多,對今後江湖已無法盡力,依老朽淺見,只能覓一根骨極佳的小兒造就成才,讓晚輩代我們去替天行道吧。」
老禪師點頭讚許,指指鍾吟笑道:「此子根骨極佳,小小年紀就有了內功根底,施主一身絕技有了傳人,可喜可賀!」
老禪師一眼就能看出吟兒的內功,叫邵天龍十分佩服,他深知空靈禪師功臻化境,若能讓禪師參與造就吟兒,將來對付老魔傳人就有了七成把握。於是乘機說道:「老朽技藝淺薄,只恐吟兒得了老朽衣缽後仍難降妖祛魔,還望老禪師為今後蒼生計,多多賜教!」
空靈禪師微笑道:「施主過謙了,劍神威名,誰人不知,吟兒若得施主真傳,也足以笑傲江湖了。只是今日與吟兒相見,總算有緣,老衲理當盡綿薄之力。」
邵天龍對鍾吟道:「吟兒,還不快快謝過老祖師。有老祖師傳你功夫,是你小子的天大造化呢!」
鍾吟連忙跪倒:「老祖師在上,吟兒叩頭了。」
空靈禪師微笑受了大禮。
吟兒拜罷,又規規矩矩站在一旁。
空靈禪師詢問鍾吟習的什麼內功,邵天龍將鍾玉成以氣功按摩之事說了。
空靈禪師聽了也感到驚奇:「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繼而要吟兒背誦鍾玉成教過的內功心法,並讓吟兒打坐練功,吟兒一一做了。
看完後,空靈禪師低頭沉思,俄頃、方才對邵天龍道:「此子頗具根底,老衲與施主共同施為,將其任督二脈打通,辦法是老衲以真力貫注,施主以真力導引,只要吟兒受得住痛苦,大功便可告成,施主以為如何?」
邵天龍一聽大喜,連忙道:「如此甚好,只是老朽愚昧,不知如何導引?」
空靈禪師道:「待老衲說與施主。」
傳了口訣;說了方法,又叮囑吟兒要抱元守一,心無旁鶩。
鍾吟一一依囑,盤腿坐好,依照父親所授心法,排除雜念,抱元守一。空靈禪師與邵天龍一前一後,伸掌按住前胸後背,空靈禪師輕喝一聲,兩股內力齊齊湧進,鍾吟只覺五臟六腑翻騰,渾身血脈如火焚,他咬緊牙關,默不作聲,按照內功心法導引注入的內力,漸漸又覺丹田漸漲,猶似水囊裝滿了水即將漲破似的,正在危急,忽地像水囊開了小孔,沿任督兩脈的渠道急衝,幾乎毫無障礙地流暢通過,最後又匯聚一起,繞行全身穴道三十六周天,鍾吟感到有說不出的舒暢,全身輕輕飄飄,宛如在浮雲中飄遊。
又聽空靈禪師一聲輕喝,兩人同時收回內力,一個練武人生平追求的至高境界,就這樣輕易完成了。
邵天龍不禁讚道:「老禪師絕技,老朽歎服。」
空靈禪師笑道:「此法老衲也是頭次使用,若無兩位絕頂高手通力合作,根本無法完功,還會毀了受功人的心脈,除非功力深厚,能借引外力沖關。」
鍾吟渾身舒暢,正待起身,空靈禪師忽然一手按住他的百會穴,道:「且慢,抱元守一,導引真力,快!」
鍾吟猛覺一股真氣貫頂,以為如前所為還要來一次,急忙收斂心神,眼觀鼻、鼻觀心,屏除雜念,但那股真力有如火流,直貫丹田,他只覺心熱膚熱已越來越難耐。
邵天龍未料到空靈禪師會有此舉,急呼道:「禪師千萬不可!」
但空靈禪師此刻專心致志,哪裡聽得見其他聲音,老禪師要將本身百年苦修的內家真力,傾注十之七於一代武才,以應未來江湖大劫,不惜毀了自己的精力與壽限。
邵天龍不禁深深歎息。
鍾吟直覺烈火焚身,終於暈倒。
空靈禪師收回手掌,閉目調息,原本是紅潤潤的一張面孔,剎時已變得蒼白。
運氣一周天,老禪師額頭見汗,方才微睜雙目,臉上呈展笑容。
邵天龍歎道:「老禪師只要傳此子伽藍神功,便是他的天大造化,何苦耗費真元……」
空靈禪師微笑答話道:「老衲不久圓寂,留一身內力何用?再說老衲還留了三成功力,足以維持,施主不必擔心。」
說著,又從懷中掏出一份簡冊,道:「伽藍神功要在極深厚的根基上方能練習,如今吟兒已有一甲子以上功力,習此神功當可速成。以後隨著歲月增長,功力也日漸深厚,練功心訣與伽藍十八式鎮魔掌法全在此冊上,老衲再詳說練功之法,今後由施主教之,當可速成。」
於是空靈禪師將簡冊遞給邵天龍,邵天龍翻開書頁,邊看邊聽,掌握了一切要領。
講解完畢,鍾吟已醒轉,他睜眼一看,自己竟然躺在地上,便像平日一樣,來個鯉魚打挺。沒想到他收腹蜷腿後腿一蹬腰一挺,忽地直往對面牆壁飛去,嚇得他大叫一聲,慌忙伸出雙掌以護住腦袋,眼看就要撞到牆上,忽覺一股吸力拖住了身子,緊接著一隻大手抓住他的後領,將他輕輕放下。
他驚駭莫名地睜大兩眼,一會兒瞧瞧邵爺爺,一會兒瞧瞧老祖師。
二老見狀,不禁開懷大笑。
邵天龍喝道:「老禪師以真元度你,還不快快叩謝恩師!」
鍾吟不明其中緣由,叫他叩頭拜師倒還是懂的,連忙下跪叩首,口稱「恩師」。
空靈禪師剛要阻攔,邵天龍忙道:「老禪師捨棄真元,又傳伽藍神功,有授徒之實,老朽已收他為義孫,又是老朽徒兒,願與老禪師共教此子,望老禪師勿拒。」
空靈禪師只好默認,任那鍾吟行了大禮。
待禮畢,空靈禪師道:「吟兒,為師有幾句話你要認真記下了。」
鍾吟應道:「是,徒兒謹記。」
空靈禪師道:「徒兒長大後,切記匡扶正義,誅除奸邪,只是切莫大開殺戒,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人生悔過之心,便應放開一條生路,切莫斬盡殺絕。」
鍾吟道:「徒兒記住了。」當下將老禪師的教誨複述了一遍。
空靈禪師見他如此伶俐,不禁十分高興。
邵天龍知道分手時間到了,此後一別,再難有相見之日,當即起立深施一禮。
空靈禪師也起立還禮,道:「望施主珍重,老衲不遠送了。」
邵天龍道:「人生聚短離長,這就告辭!」
鍾吟對老禪師十分依戀,告別時流出了兩行清淚。
空靈禪師送出禪房,互道珍重而別。
邵天龍心中十分感慨,雙方都已年逾古稀,閱盡人世滄桑,縱有千言萬語,說說又有何益?他決心將吟兒調教成身具兩家絕技的武林高手,度人濟世,以報空靈大師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