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動的情緒漸漸平靜。
宋岳已站在石床邊,與師父誠懇地互相凝視著。
彼此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信任熱愛的光輝。
老者臉上充滿了慈藹的神態,道:「徒兒,如今既為師徒,你不能不知道為師的出身來歷……」
這話正是宋岳所想問的。
只見老者仰視洞頂,發出一陣冗長的歎息,道:「老夫百里鞠,為羅浮門第二十四代掌門……
「百年前本派與少林、武當、峨眉、青城、華山、崑崙、點蒼同為武林中八大門派……
「那時各派之間,在江湖上傾軋激烈,不時起釁,於是各派掌門遂提議於泰山之頂,論劍排名……
「豈知,在一天一夜論劍劇鬥中,本派慘遭敗北,位列倒數第一……
「先祖師第二十代掌門扶雲叟痛定思痛,毅然盡遣門下弟子,宣佈封閉『羅浮門』退出武林……
「並在列代祖師靈前起誓,如無法覓得神功絕藝足以一雪論劍之辱前,決不重新開派……
「唉!其實先祖師所以如此,也有不得已之苦衷,試想。論劍受辱,遭各派卑視,名存實亡,未來門下弟子行道江湖,必受各派凌辱,還不如自行封門,來得乾脆。」
宋岳聽得入神,情不自禁地插言問道:「後來師祖怎樣了?」
「此後,先師祖扶雲叟閉關三年,欲潛心自創絕藝……但是,要另創一路,談何容易,何況你進步,別派亦在進步,想穿此點後,他改變方針,艱苦卓絕,跋山涉水,跑遍名山大川,覓求絕藝,窮二十年歲月,終於在敦煌石室中,得到二百年前異人『三才居士』所遺一張留言……」
老人百里鞠一口氣說到這裡,從懷中掏出一張色呈煙黃,三尺見方的羊皮紙,鋪在石床上。
宋岳目光一瞥,早已看清上面字跡,第一行是:「三才居士」武學秘譜,留贈有緣。
第二行卻是八個字橫列著,那是:「碎石金剛,玉雕羅漢。」
而每個字下面各有三個不同的數目字。
全張紙上除此以外一無所有。
宋岳看後,始終猜不出這橫列的「碎石金剛,玉雕羅漢」八字代表什麼意義。
不由好奇地道:「師父剛才自稱畢生思索的謎題,就是這八個字嗎?」
「不錯,唉!這八個字豈止磨掉我一生青春,尚化掉了本派四代先師的生命!」
宋岳一愕,道:「這怎樣說?」
「先師祖自得到這張留言後,欣喜若狂,傳說『三才居士』二百年前為一代異人,武學別具一格,功力出神人化,已臨仙凡之界,一生獨立特行,各門派俱敬若上賓……
「聞其畢生無傳人,行道江湖六十年,遂湮沒無聞
「先師祖攜回這張留言後,嚴守秘密,除召回首座弟子繼承衣缽,即潛心研其意,然多方考證,始終無法明瞭其意,終於精枯血崩,賚志以歿……
「臨危立下嚴諭二條:一、羅浮門未參透此八字,獲得神功前,只能單傳,以續師門遺志。二、每代掌門以參透此八字,光大羅浮門為終身之責,如未竟全功,除尋求繼任人選外,不准涉足江湖,洩漏秘密……
「於是在這二條嚴諭下,二十一代到二十三代掌門先師竭盡智慮,俱都精枯血崩而亡。」
宋岳聽到這裡,心中對歷代祖師這種犧牲精神大感欽佩,望著老人,心中更泛起無限敬意。
只見百里鞠此刻目中露出一種深湛的神光,道:「老夫自十五歲被先師攜帶到此後,即承傳武功,五年期滿,稟承師命,研究這張留言……
「先師於我期滿後第七年仙逝,於是,我就默默在此,靜坐了半甲子……
「唉!終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為師的竟於昨天對這張留言的用意,豁然貫通,想不到今天竟遇到你,真是一飲—啄,莫非前定。
「百年前本門祖師為雪恥論劍之敗,千里求藝,而百年以後,竟有你為報血仇,關山萬里,訪求異人,真是緣份,呵呵!」
說到這裡,不禁開顏而笑。
老者的笑聲,感染了宋岳,他也不禁高興而好奇地問道:「師父,那這八個字倒底是什麼解釋啊?」
「這個……為師的正要考考你的智力。」
宋岳劍眉微皺,沉思片刻,道:「碎石金剛,玉雕羅漢,在字義上講,難道說三才居士的武學秘譜是藏在金剛、羅漢身上?金剛、羅漢是佛名,那寶藏地點定是廟宇……但天下大寺小廟,不下千百,又是哪一間呢?不對,如解釋如此簡單,每個字下面的三個數目字又代表什麼……」
他喃喃地講著,始終想不出一個結果。
於是,他明白這八個字確實難以理解,玄而又玄,虛而又虛,難怪,羅浮一脈,歷四代掌門,花了百年時間,才參透其中奧妙。
不過宋岳儘管猜不透其中道理,有一點,他一眼即可確定的,這張留言,不過是個「索引」,本身絕不會有什麼價值,他遂把這個意思說了出來。
百里鞠微微頷首笑道:「徒兒果然資質聰慧,能悟到這點,已算不錯,其實,你剛才所說的,正是本門歷代先師所猜的,但如從這條思路搜求,就鑽入牛角尖,不能自拔……
「其實,為師的何嘗又不是如此,所以能夠豁然而悟者,卻是被一種奇想機緣所引發。
「昨天,為師的忽覺心煩,心想這麼幾個字,如永遠猜不透,豈不是等於廢紙一樣,難道『羅浮門』就永久淪沉下去,與其去想這種渺茫的問題,不如設法自創武學,積少存多,三五代以後,豈不也蔚為可觀……
「於是,我根據恩師生前所述的各門各派武學,暗中尋思他們的優點及缺點,豈知,這一想,腦中靈光忽現,竟被我把這八字完全溝通……再一印證先師所說三才居士昔年的名望行徑,果然不錯……」
宋岳聽到這裡,跳起來大聲道:「師父,徒兒也知道了!」
百里鞠微笑道:「那你不妨先說說看。」
「三才居士二百年前既藝絕古今,名冠武林,各派視作上賓,那他絕不會不知道各大門派的絕學及心法。」
「不錯。」
「以徒兒推測,他當時惟恐一身絕藝,後繼無人,遂存心安排這八個字,因為三才居士期望得到此絕學的人,必須在智慧及才能上得高人一等,將來才能領袖群倫,稱君天下!」
百里鞠微微頷首道:「徒兒,你這番推測,尚有根據,但你未說出『碎石金剛,玉雕羅漢』八字的意義!」
「這八個字,以徒兒得到師父的提示,猜想每一字所代表的正是當今武林中七大門派的秘傳絕學……只是本派不出江湖百年,具有何種絕技,徒兒未知悉……」
百里鞠一聲驚噫,目光中充滿了神奇的表情,顯然他為宋岳聞微知全的絕佳悟力所震驚!
這種表情,是喜悅與驚奇的混合。
但宋岳臉色平靜,朗聲繼續道:「碎石金剛,玉雕羅漢,『碎』字正是少林寺不傳絕學『碎碑掌』法,以次是青城的『靈石神功』,華山的『金銀十三奪』,崑崙的『彌陀金剛罡氣』,峨眉的『玉虛三十六劍』,點蒼的『鷹雕七式輕功』,武當的『大羅劍法』,惟『漢』字,徒兒不知是代表什麼?
「至於每字下面的三個數字,是代表第幾頁,第幾行,與第幾字,八個字拼起來,定是秘譜所在地的指南。
「師父,請想八個字代表八大門派的秘傳心法,豈容外人觀閱,而三才居士前輩異人,所以如此安排,其意實已不言可知,故徒兒妄作推測,不是之處,尚請師父教誨。」
他雖然悟力超人,聰明絕世,卻沒有體會到三才居士所以如此安排,卻是想借此融合各派感情,消彌紛爭。
因此毫釐之差,造成武林中的漫天風波,這豈是「三才居士」當年所料得到的。
百里鞠長歎一聲道:「有徒若此,又復何憾……岳兒,你所猜想,絲毫不差,『漢』字所指正是『羅浮門』的鎮山絕學『漢宮九劍』劍譜,唉!三才居士的確思慮縝密,設計周詳,要得到他武學之人,無論才智武功,缺一不可,徒兒,惟有你才是最適當的人選……」
宋岳聞言心頭一震,正要說話,倏見百里鞠輕輕飄下石床,全身一抖,塵埃俱落,他走到石床後石壁,輕輕一按。
軋軋響處,石壁忽然啟開一洞,露出二十三個靈位和一柄長劍。
百里鞠白鬚無風自動,身形微顫,緩緩跪下禱告道:「羅浮門歷代祖師共鑒,弟子邀先師在天之靈,得完成師門遺志,謹啟靈位跪告,並請師祖慈悲,准收宋岳為徒,接任羅浮門第二十五代掌門。」語聲微微激動。
宋岳見師父跪下,早已跟著跪在後面,耳聞禱告至此,見師父倏然起身,伸臂取下供在靈位前的長劍,嗆琅出鞘,一道寒光,已掛向自己左肩。
見此情形,不禁一驚,倏覺長劍竟搭在肩上不動,心頭一寬,暗暗叫聲慚愧。
只見百里鞠面容肅穆,沉聲道:「宋岳,在羅浮門歷代祖師前,為師將收你為徒,是否願意?從今日起,汝即是『羅浮門』第二十五代掌門,本派復興重任,已由你負責。」
「宋岳生死不渝。」
「師門遺命,你是否能完成?」
宋岳語氣嚴肅而堅定地道:「弟子願竭力以赴,誓必達成!」
「好!請第二十五代掌門向先師三拜起身。」
語聲一落,長劍還鞘,接任掌門典禮已告完成。
宋岳虔誠地拜了三拜,正身肅立,只見百里鞠在石壁上一按樞紐,軋軋之聲響起,石壁復合。
百里鞠沉聲道:「徒兒,從今以後,你在報殺父毀家之仇外,又身負重振師門,光大羅浮門之責,三才居士遺言雖解,但這不過是完成初步,今後你要遍訪七大門派,尋得絕學武譜所在,任重道遠,不可輕心。」
「徒兒理會。」
「為師見你本身武功,除內力稍淺外,足堪大任,但你目前處境,行走江湖,實太危險,以汝仇家之武功及勢力,隨時有身遭殺劫之險……」百里鞠說到這裡,臉色倏然露出聖潔的光輝,袖袍一擺道:「岳兒,你劍石床上去,按你昔日所習內功心法,盤坐運功。」
宋岳聽到這裡,心裡雖然不懂師父言中之意,但不敢違命,飄身上床,垂簾行功。
三個周天後,宋岳靈台清澈,已到天人合一之境,倏然覺得「命門」穴上一股熱濟滾滾而入,迅速輸入奇經八脈,心中一驚,正要運功拒抗,耳中已響起一陣慈祥的語聲:「徒兒,速運行你本身真氣,匯合為師輸入的真元,運轉十二重樓!」
現在,宋岳明白了,但已無暇考慮其他,默默依言行動。
洞中一片沉寂,宋岳臉上神光湛然地坐在石床上,面相莊嚴,竟一掃往昔的風塵之氣。
身後,老人百里鞠也垂簾默坐,雙掌抵在宋岳背上,頭頂長髮蝟豎,白氣蒸騰。
片刻後,百里鞠臉色由紅轉白,漸漸地汗水滾滾而下。
驀然,他已無力地垂下雙臂,彭的一聲,倒臥在石床邊緣,氣喘如牛,目光散亂無神地仰視著洞頂口,但嘴角含著一絲恬靜的微笑……
宋岳發覺命門穴上的熱流忽然中斷,師父倒在床邊,他迅速運功一周天,睜眼撲到百里鞠胸前,激動地喊道:「師父……你怎麼可以這樣,徒兒怎承受得起……」
底下的話,因心中太激動了,已泣不成聲,雙目淚珠泉湧,宋岳哭了。
這是他自父親死後,第一次悲泣。
三年來,深埋心底的情感,再次爆發。
雖然他與師父相處不到半天,但在宋岳的感覺上,這一生中,除父母外,百里鞠已是他最親切的人。
只見百里鞠無力地抬起右手,摩撫著宋岳頭髮,平靜地道:「徒兒,不要哭,你應當堅強……」
「師父,你老人家賜給徒兒的,已經太多了,豈能……」
「唉!徒兒,為師的已是風燭之年,在這世界上已無多大用處,我將四十年的功力貫輸給你,是將無用轉有用……徒兒,為師的如此做,不但是想幫助你成功,亦是報答先師培植之恩……徒兒,只要你繼承遺志,達成使命,就是報答我……徒兒,不要哭……人生無不散之筵席……希望『羅浮門』在二十五代中,能復興重振……」
百里鞠語音漸漸低沉……在恬靜的心境中,終於撒手人寰。
這位老人雖然徹悟了「三才居士」的八字秘密,但也像以上幾代掌門一樣,把終生供獻給師門……
所不同的,百里鞠已完成了師門的遺志,隱約看到未來的光輝。
宋岳這時已停止了低泣,但望著石床上恩師的屍體,臉上浮出一片淒涼的神色。
他恭敬地匍伏在床邊拜了三拜,喃喃道:「師父,安息吧!岳兒會遵照您的期望去做……」
於是他在虔誠悲愴的心情下,埋葬了半日相聚的恩師百里鞠,刻好靈位,放在「羅浮門」列代祖師的靈位中。
同時,他取出了供奉的長劍及「漢宮九式」劍譜。
這時,宋岳臉上恢復了往日孤傲落寞的神色,但是眼光中露出堅毅的神光。
半日之中,他平添四十年內力,只覺得全身精力充斥,神光煥發。
羅浮之行,雖然沒有得到絕藝神功,而且肩上又加了一重責任,但是三年來第一次有了方向和途徑。
宋岳拔出腰際的草棒,左掌一抹,枯黃的稻草灑落一地,父親的長劍恢復了昔日的面目。
他激動地喃喃道:「劍啊!從今以後,你不必再藏頭縮尾,我要你重振昔日雄風,光寒天下。」
刷的一聲,長劍無聲出鞘,光若閃電,快若驚鴻,一百二十八路「閃電神劍」已在他手中源源施出。
同時他左手忽拳忽掌,伸縮之間,狂飆怒湧,潛力在洞中排空激盪。
這一試身手,宋岳臉上露出前所未有的興奮,覺得意之所趨,劍掌合出竟有意想不到的神妙。
他知道,這是增加四十年內力的功效,於是他收劍停身,又打開「漢宮九式」劍譜,一招一式地練起來。
雖然他覺得「漢宮九式」並不比家傳劍法精奧,但想起自己身為羅浮掌門,豈能不會本門鎮山劍法。
以宋岳的極頂悟性,走過二趟,已嫻熟於胸。
於是他背插二柄長劍,略一凝視洞中,然後飛身而出。
以他目前的身手,身集四家之長,除了艾炎的暗器手法不會外,不啻「四異」再世。
時已傍晚,紅目銜山,雲霧飛繞。
身為「羅浮掌門」的宋岳,仰視羅浮十八峰,發出了一聲淒涼刺耳的長嘯。
如今,他知道除那個尚未見面的「紅燈教主」外,功力已可與任何人抗衡。
他決定尋取三才居士武學秘籍,這不但是履行師門遺命,也是掃蕩紅燈教,報仇雪恨的第一步工作。
在剎那的決定中,他身形已以飛快的速度,飛射而下。
離開這改變他一生命運的羅浮峰,開始他復仇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