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半山雙手負在背後,在廳中緩步來去,朗聲說道:「咱們學武的,功夫自然有高有下,但只要心地光明磊落,行事無愧於天地,那麼功夫高的固然好,武藝低也是一般受人敬重。我趙某人生平最恨的就是行事歹毒、卑鄙無恥的小人。」他越說聲音越是嚴厲,雙目瞪著陳禹不動。
陳禹低下了頭,目光不敢與他相接,突然一瞥眼之間,嚇了一跳。原來商老太發出七枝金鏢,給趙半山接住後擲在地下。胡斐用一枝鏢刺傷王劍英後,接著對掌,那枝鏢仍是丟落在地。這時趙半山在廳中來去,足下暗暗使勁,竟將七枝金鏢踏得嵌入了方磚之中,鏢與磚齊,甚是平整。眾人見陳禹臉上變色,順著他眼光一看,都是大為驚奇,知道他露這手功夫,一來是警告商老太不得再使歹毒暗器,二來是要逼陳禹出去算帳,叫旁人不敢阻攔。
陳禹四下一望,但見王氏兄弟忙著裹傷,商老太與商寶震咬牙切齒,馬行空微微點頭,殷仲翔臉如死灰,知道沒一個敢出手相助,將心一橫,大聲道:「好啊,平素稱兄道弟,都是好朋友,今日我姓陳的身受巨賊脅迫,好朋友卻到哪裡去了?姓趙的,咱們也不用出去,就在這裡動手吧。」趙半山剛說得一個「好」字,忽聽背後風聲響動,知有暗器來襲,接著聽得一聲喝道:「好朋友來啦!」
趙半山也不回頭,反過手去兩指一夾,接住了一把小小的飛刀,但覺那飛刀射來勢道勁急,全是陽剛之力,接在手上時刀身微微一震,和福建莆田少林派發射暗器的手法又自不同,笑道:「這位好朋友原來是嵩山少林寺的,可是不疑大師的高足嗎?」發射這柄飛刀的,正是嵩山少林派的青年好手古般若。王氏兄弟、殷仲翔、陳禹等都是一驚,但見趙半山並未回身,尚未見到古般若的人影,卻將他的門派師承猜得一點兒不錯。趙半山心中卻想,我紅花會只僻處回疆數年,離中原並無多時,看來名頭已不及往時的響亮,我要保護一個孩子,叫一個人出外,居然不斷有人前來阻手阻腳,今日若不立威,倒叫後生小子們將紅花會瞧得小了,當下朗聲說道:「你這位好朋友站著可別動。」不等古般若回答,雙手向後揚了幾揚,跟著轉過身來,兩手連揮,眾人一陣眼花繚亂,但見飛刀、金鏢、袖箭、背弩、鐵菩提、飛蝗石、鐵蓮子、金錢鏢,叮叮噹噹響聲不絕,齊向古般若射去。
王劍英大駭,叫道:「趙兄手下容情。」趙半山一笑,說道:「不錯,自該手下容情。」
眾人瞧古般若時,無不目瞪口呆。但見他背靠牆壁,週身釘滿了暗器,卻無一枚傷到他的身子。古般若半晌驚魂不定,隔了好一陣,這才離開牆壁,回過頭來,只見百餘枚暗器打在牆上,隱隱依著自己身子,嵌成一個人形。他慘然無語,向趙半山一揖到地,直出大門,也不向福公子辭別,逕自走了。趙半山此手一露,即是處了陳禹死刑,更還有誰敢出頭干預?但陳禹臨死還是強口,說道:「自來官匪不兩立,我一死報答福公子,那便是了。」趙半山大怒,向王劍英等說道:「本來太極門中出此敗類,是在下門戶之羞,原想私下了結,可是他非叫我抖個一清二楚不可。」陳禹自己卻也真不知道,什麼事上得罪了這位紅花會三當家,要知他為人精明圓滑,原是不易與人結怨的,便接口道:「不錯,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說了出來,請大家評個道理。」
趙半山「哼」的一聲,指著那個黑膚大眼的小姑娘,問道:「你不認得這小妹妹麼?」陳禹搖頭道:「不認得,從來沒見過。」趙半山道:「就可惜你認得她父親。她是廣平府呂希賢的女兒。」此言一出,陳禹本來慘白的臉色更加白得可怕。眾人「哦」的一聲,齊向這女孩望去。這女孩只有十二三歲,但滿臉風霜,顯是小小的一生之中已受過許多困苦折磨。她指著陳禹,厲聲說道:「你沒見過我,我可見過你。那天晚上你殺我兄弟,殺我爹爹,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我每天晚上做夢,沒一次不見到你。」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陳禹又是確曾做過那件事,張口結舌地「啊,啊」幾聲,沒再分辯。趙半山向眾人雙手一拱,說道:「這姓陳的說得好,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我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說出來請大家評個道理。各位想必都知道,廣平府太極門師兄弟三人,武功以小師弟呂希賢最強。這姓陳的,你稱呂希賢什麼啊?」陳禹低下了頭,道:「他是我師叔。」心想趙半山述說往事,也不必跟他分辯,心中暗打脫身逃走的主意。
趙半山道:「不錯,呂希賢是他師叔。說道呂希賢這人,在下可與他素不相識,他是北京王府的教師爺,咱們鄉下人哪裡高攀得上?」言下之意,竟是透著十分不滿,只是他存心厚道,又是礙著那小姑娘的面子,只說到此處為止,接著說道:「在下隱居回疆,中原武林的恩怨原本不聞不問,可是有一日這小姑娘尋到了在下,哭拜在地,說要請我主持公道。小姑娘,你將那兩件東西取出來,給各位叔伯們瞧瞧。」那女孩解下背後的包裹,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個布包打開,燭光下各人瞧得明白,赫然是一對乾枯的人手,旁邊還有一塊白布,滿寫著血字。趙半山道:「你說給各位聽吧。」那小姑娘捧著一雙人手,淚如雨下,哽咽道:「我爹爹生了病,已好久躺著不能起來。有一天,這姓陳的突然帶了另外三個惡人,半夜裡來到我家,說是奉王爺之命,要爹爹說太極拳什麼九訣的秘奧,不知怎樣,他們爭吵起來。我弟弟嚇得哭叫出聲,這姓陳的抓住了他,揚起寶劍威嚇我爹爹,說道要是不說,就將我弟弟一劍殺死。我爹爹說了幾句話,我也不懂,他……他……就將我弟弟殺死了。」說到這裡,眼淚更是不絕流下。胡斐叫道:「這樣的惡人,還不快宰了。」那小姑娘提起衣袖抹了抹眼淚,說道:「後來我爹爹跟他們動手,他們人多,我爹爹又生著病,就給這壞人害死了。後來孫伯伯來到我家裡,我就跟他說……」小姑娘不懂武林之中的恩怨關節,說起來有點不明不白。趙半山插口道:「她說的孫伯伯,就是廣平府太極門的掌門人孫剛峰。」這個人的名頭大家是知道的,於是都點了點頭。那小姑娘又道:「孫伯伯想了幾天,忽然叫我過去,他拿出刀來,一刀砍下了自己的左手,蘸了血寫成這封血書,又將刀子放在桌子上,用力把右手揮在刀口上,又砍下了右手,叫我……叫我……送去回疆給趙伯伯,說太極門中除了趙伯伯,再無旁人報得我爹爹血仇……」眾人聽得面面相覷,只覺得這真是人間的一件極大慘事,只是那小姑娘說得太不清楚,實在不懂。趙半山道:「這孫剛峰在下是識得的,當年他瞧不起我趙半山,曾來溫州跟我打過一場架,想不到竟因如此,心中有了我趙某人的影子。」眾人心想:「這一場架,定是孫剛峰輸了。」趙半山又道:「孫剛峰這封血書上說,他是廣平太極門掌門,自愧無能,收拾不下這姓陳的叛徒,因此砍下雙手,送給我趙某人,信上說什麼『久慕趙爺雲天高義,急人之難』云云。嘿,他送我一對手掌,再加一頂大帽子,趙某人雖跟他沒半點交情,這件事可不能不給他辦了。」
陳禹慘白著臉,說道:「這封血書,未必是我孫師伯的親筆,我得瞧瞧。」說著慢慢走到小姑娘身旁,去取血書,突然手腕一翻,寒光閃處,右手中一柄匕首已指著小姑娘的後心,叫道:「好,那就同歸於盡。」
這一下變生不測,眾人均未料及。趙半山搶上兩步,待要奪人,卻見陳禹左臂緊緊扼在呂小妹頸中,低沉著嗓子喝道:「你再上前一步,這女娃子的性命就是你害的。」趙半山一驚,自然而然地倒退一步,一時?廂邐藜疲南耄骸澳潛閎綰問嗆茫咳羰瞧叩茉詿耍ㄓ屑平稀!幣園肷街液窶鮮擔願都檎┬∪聳搗瞧涑Υ死常蛔越肫鵡親闃嵌嗄鋇鈉叩芪渲罡鸚焯旌昀礎3掠磧沂值呢笆狀唐坡佬︰煤笮囊路屑獾旨捌猓拐園肷轎薹ㄓ冒燈鞔蚵湄笆祝康勺×蘇園肷劍檔潰骸罷勻鬮彝瘴拊梗瘴蕹稹D憔褪欠燈鞔螄刮藝饉凶櫻粘碌木霾換故幀!閉園肷絞種鋅哿肆矯肚塚灸饃淥浚灰硪歡慊蚴巧焓忠換塗少夠熱耍裰巳思碌每歟刃諧鱍緣閆屏俗約旱撓靡狻R皇敝浯筇系淺山┘幀?/P>
陳禹目不轉瞬地瞪著趙半山,防他有甚異動,口中卻在對王氏兄弟說話:「王大哥,王二哥,趙三爺今兒跟兄弟過不去,你二位可知其中原由?」王氏兄弟與他同府當差,雖然並不怎麼交好,但陳禹生性圓滑,平日人緣甚好,若不是二王忌憚趙半山武功了得,早已出言勸解。王劍英接口道:「聽趙三爺說,他也是受人之托,未必明白真相。只怕這中間有什麼誤會,也是有的。」陳禹冷笑一聲,道:「誤會倒是沒有。王大哥,兄弟進福公子府之前,是在定親王府當差,這個你是知道的了?」王劍英道:「是啊,你是定王爺推薦給福公子的。王爺大大誇你精明能幹哪。」陳禹道:「適才趙三爺說道,兄弟傷了這小姑娘的父親,這件事是有的。可是兄弟是奉了王爺之命,你我同是吃府門飯的人,主人家有差使交下來,你能違命麼?」王劍英這才明白,他藉著與自己一問一答,是在向趙半山解說這回事的來龍去脈,於是又接一句:「這叫做奉命差遣,概不由己,那也怪不得你陳兄弟。」
趙半山在回疆接到孫剛峰的血書,立即帶同呂小妹趕到廣平府,但無法找著孫剛峰,當下又到北京找人,一查之下,得悉陳禹已隨同福公子南下。他胯下所騎,是駱冰那匹銀霜逐電駒,不過兩天功夫,已從北京追到商家堡來。陳禹如何害死呂希賢父子,他確是不甚了了。呂小妹年幼,原已說不明白,多問得幾句,她就眼眶一紅,小嘴一扁,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這時聽陳禹要言明此事根由,正中下懷,道:「好,你曾說過,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倒說說看。那呂希賢是你師叔,就算他犯了彌天大罪,也不能由你下手,致他於死地。」
陳禹此時有恃無恐,料想今日已不難逃命,但趙半山決不肯就此罷手,日後繼續追尋,卻是難以抵擋,心想總須說得他袖手不顧,方無後患,於是說道:「趙三爺,你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漢,常言道君子可欺以方,你這一回可是上了孫剛峰的大當啦。」趙半山一愕,道:「怎麼?上了什麼當?」陳禹道:「我們廣平太極門姓孫的祖師爺傳了弟子三人,孫師伯是大弟子,先父居次,呂師叔第三。他師兄弟三人向來不睦,趙三爺你是明白的了?」趙半山本來絲毫不知,但想自己插手管他門戶之事,若說一切不知,未免於理有虧,當下不置可否,道:「那便怎樣?」陳禹道:「呂師叔是太極北宗一把響噹噹的好手,我對他老人家素來是十分敬仰的。他在定王府當教師爺,太極拳的秘奧卻半點不傳給王爺。定王爺生性好武,見他藏奸,心中自是不快,連問了幾次,呂師叔吃逼不過,竟然辭去了差使。於是定王爺將在下找去,要我解釋太極拳中的什麼亂環訣、陰陽訣。可是先父武功本就平常,又逝世得早,沒什麼功夫傳下來,在下懂得什麼?定王爺便著落在下,去向呂師叔請問明白。」趙半山心想:「太極門南北兩宗各有門規,本門武功秘奧不得傳於滿人。呂希賢不授秘訣,此事大致不假。」於是點了點頭。陳禹臉色顯得十分誠懇,說道:「在下奉王爺之命,與三位當差的兄弟到呂師叔府上去。那時他身上有病,肝火大旺,三言兩語就對我痛下辣手。趙三爺你想,以我這點點稀鬆平常的武功,怎能害得了廣平太極門的第一把好手?」趙半山道:「那他是怎麼死的?」陳禹道:「呂師叔本已有病,在下的言語又重了一些。呂師叔痰氣上湧,失足摔了一交,在下連忙施救,已自不及。」這番言語之中破綻甚多,趙半山正待駁斥,呂小妹已叫了起來:「爹爹是他打死的,爹爹是他……」第二句話沒說完,陳禹扼著她脖子的手一緊,將她後半句話制住了。趙半山大怒,喝道:「你既說他有病,怎地又鬥不過他?再說,他小兒子與你無怨無仇,又何以傷害無辜?快放手!」陳禹道:「趙三爺,你身在萬里之外,怎知我門戶中之事?我勸你還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好。」他一面說,一面移動身子,慢慢退向廳口。趙半山雙目如要噴火,只是眼見此人心狠手辣,若真上前攔阻,他定要傷害呂小妹性命。這女孩年紀雖小,性格卻極是堅毅,孤身一人,竟然間關萬里、歷盡苦辛地尋到回疆。以這一條路上旅途之艱難,別說是這樣一個小小孤女,就是個壯年漢子,也是十分不易。趙半山毅然插手管這件事,固然是為了孫剛峰斬手相托,可有一小半也瞧在這孤女的孝心份上。後來與她共騎東來,時日一久,已視她猶如女兒一般。只見陳禹再退幾步,便要出廳,趙半山空有一身暗器,竟然不敢向他發射一枚,心下盤算:「若用一枚最重的蛇頭錐打他腦門,自能叫他立時喪命,但他臨死之前只要手臂一送,呂小妹就是性命不保了。」只見他又退了一步,此時桌上一枚大紅燭所結的一個燈花,突然卜的一聲爆了開來,燭光一暗,待得燭火再明,陳禹身後忽已多了一個老者。
只見那老者兩手平舉胸前,但光禿禿只有兩根腕骨,手掌已齊腕斬去,身穿青布長袍,形容枯槁,雙目深陷,顴骨高聳,臉上灰撲撲的甚是怕人。陳禹見眾人一齊望著自己身後,神情甚是異樣,不由得回過頭去。突見那人的兩根腕骨已伸到自己臉前,險些碰到,一驚之下,忙讓開了一步,叫道:「孫師伯,是你!」那人竟不理會,拉起長袍,搶上一步,向趙半山拜了下去,說道:「趙三爺,你的恩情,孫剛峰只好來生補報了。」趙半山急忙答禮,雙眼卻不離陳禹。陳禹急退兩步,正要擁著呂小妹搶出廳門,孫剛峰身形一晃,搶先堵住了門,喝道:「回去!」陳禹道:「你讓不讓路?」孫剛峰道:「你已害過呂家二命,姓孫的早就沒想活著。」轉向趙半山道:「趙三爺,這位陳爺的話,在下在門外已聽得清清楚楚,當真是一派胡言。我呂師弟是為了亂環訣與陰陽訣而死在這奸賊手下的。」趙半山向陳禹側目斜睨,哼了一聲,道:「原來陳爺精研我們的這兩大秘訣,兄弟倒要領教。」孫剛峰道:「這倒不是。這位陳爺知道我太極拳有九大秘訣,而亂環訣與陰陽訣又是拳法關鍵,只可惜他父親過世得早,沒來得及傳他。他千方百計要我和呂師弟吐露,我師兄弟知他心術不正,就沒肯說。於是他用定王爺的勢力相壓,呂師弟仍是不說。到後來他乘著呂師弟有病,夜中闖到呂師弟的病榻之前,抓住他一脈單傳的一個娃兒,說道若不吐露亂環、陰陽二訣,就將孩子一刀殺了……姓陳的,我這話是真哪,還是假哪?」陳禹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心中又驚又怒,眼見已可脫身,這姓孫的老傢伙偏偏在這時候闖了進來。只聽孫剛峰哽咽著又道:「於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娃兒,便喪生在他利劍之下。呂師弟抱病與他拚命,又給他使雲手功夫,拖得精疲力盡,虛脫而死。趙三爺,孫剛峰愧為掌門,年老無能,我北宗又是人才凋零,眼下只有這姓陳的武功最強,只有老著臉皮,請南宗主持公道。」他轉向陳禹道:「陳大爺,我的話沒半句冤你吧?」趙半山直聽得義憤填膺,大步踏了上去,說道:「要學拳術的秘奧,自古以來只有求師訪友,從來沒聽說過如你這等禽獸之行。」陳禹喝道:「你別動,給我站著。」說著手臂一緊,呂小妹呀的一聲叫了出來。趙半山果然站定腳步,不敢再動。陳禹朗聲道:「姓趙的,你要找我,儘管到北京福公子府來。今日請你叫他讓讓道。」趙半山無奈,只得向孫剛峰道:「孫師兄,今日咱們就暫且饒他!」
孫剛峰大急,說道:「你說今兒……今兒饒……饒了他?」趙半山道:「孫爺,你放心,趙某既然拉扯上了這回子事,定是有始有終。」孫剛峰急得說不出話來,只說:「你……你……」趙半山:「讓路給他吧。姓趙的若是料理不了這回事,我斬這一雙手還你!」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孫剛峰再無話說,身子往旁邊一讓,眼睜睜地盯著陳禹,目光中充滿了怨毒。陳禹心道:「今日我脫卻此難,立時高飛遠走,天下之大,何處不是容身之所?只要我隱姓埋名,你找一百年也找不著老子。」臉上不自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說道:「趙三爺,你我後會有期。孫師伯說得不錯,我確想學一學太極門中亂環訣與陰陽訣的竅門。你上京來,做兄弟的要好好請你指點指點。」趙半山又是哼了一聲,哪去理他。
陳禹不敢轉身,挾著呂小妹妹一步步地倒退,經過孫剛峰身側,微微一笑,左足跨出了門檻。
胡斐自與王劍英比掌之後,一直在旁凝神注視趙半山、陳禹、孫剛峰三人,此時眼見陳禹狡計得逞,心道:「趙三爺幫了我這個大忙,眼下他遇上難事,我如何不加理會?」他頭腦靈敏,人又頑皮,心念一動,早有計較,運氣將一泡尿逼到尿道口,解開了褲子,見陳禹即將踏出廳門,突然端起一張椅子,說道:「陳禹,我有一事請教。」陳禹一呆,卻沒將這孩子放在眼內,並不理睬。胡斐將椅子在他身前一放,跳上椅子,突然一泡急尿,往他眼中疾射過去。
陳禹急怒之下,伸左手在眼前一擋,阻住他射過來的尿水,右手一匕首就往胡斐胸口剁去。胡斐解褲之前,早就籌劃好了下一步,眼見匕首刺到,雙手握起椅子,身子一躍,人在半空,椅子已向他頭頂猛砸下去。陳禹伸手格開,怒罵:「小賊!」胡斐人未落地,已向前一撲,抱住呂小妹一個打滾,滾開半丈。陳禹大驚,縱上搶奪,胡斐鉤腳反踢,隨即站起身來,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搶他手中匕首。陳禹心知不妙,不敢戀戰,猛戳一刀,立即轉身出廳,卻見趙半山雙手叉腰,神威凜凜地站在廳口。胡斐哈哈大笑,說道:「我一泡尿還沒撒完呢!」這一下變化,趙半山固是萬萬猜想不到,廳上眾人也無一不是大出意料之外。待得各人明白他的用意,呂小妹早已獲救,陳禹亦已困入重圍。這一來商老太更增恨意,王氏兄弟妒念轉深,馬行空暗叫慚愧,殷仲翔喃喃怒罵,但不論是恨是妒,是愧是罵,各人心中,均帶著三分驚佩讚歎:「若非這小子出此怪招,怎能將陳禹截得下來?」
趙半山心中對胡斐大是感激,臉上卻不動聲色,對陳禹淡淡道:「陳爺,你為了學亂環訣和陰陽訣,傷了兩條人命,其實大可不必這麼費事。這兩篇歌訣,在太極門中也算不得是什麼了不起的不傳之秘,趙某不才,倒還記得。你說過要向趙某討教,今日就傳了於你,也自不妨。」眾人一呆,均想:「他已難逃你的掌握,卻來說反話。」
卻聽趙半山又道:「我先說亂環訣與你,好好記下了。」於是朗聲念道:「亂環術法最難通,上下隨合妙無窮。陷敵深入亂環內,四兩能撥千斤動。手腳齊進豎找橫,掌中亂環落不空。欲知環中法何在,發落點對即成功。」
這八句一念,孫剛峰和陳禹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原來這八句詩不像詩、歌不像歌的話,正是太極門中的「亂環訣」。陳禹幼時也依稀聽父親說起過,只是全然不懂其中奧妙,萬想不到趙半山真能原原本本地念給自己聽。他把心一橫,生死置之度外,道:「其中含義,還請趙三爺指點。」趙半山道:「本門太極功夫,出手招招成環。所謂亂環,便是說拳招雖有定型,變化卻存乎其人。手法雖均成環,卻有高低、進退、出入、攻守之別。圈有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斜圈、正圈、有形圈及無形圈之分。臨敵之際,須得以大克小、以斜克正、以無形克有形,每一招發出,均須暗蓄環勁。」他一面說,一面比劃各項圈環的形狀,又道:「我以環形之力,推得敵人進我無形圈內,那時欲其左則左,欲其右則右。然後以四兩微力,撥動敵方千斤。務須以我豎力,擊敵橫側。太極拳勝負之數,在於找對發點,擊准落點。」他所說的拳理明白淺顯,人人能解,但其中實是含有至理。廳上眾人均是武學好手,聽他口中講述,手腳比擬,無不出神。要知能聽到這樣一位武學名家講述拳理精義,實是一生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機。
趙半山說的是太極拳秘訣,初時王氏兄弟、商老太、馬行空、殷仲翔等還只存著觀摩與切磋之心,但後來聽他越說越是透徹,許多自幼積在心中的疑難,師父解說不出、自己苦思不明,卻憑他三言兩語,登時豁然而通。趙半山解畢「亂環訣」,說道:「口訣只是幾句話,這斜圈無形圈使得對不對,發點與落點准不准,可是畢生的功力。你懂了麼?」陳禹盼望這「亂環訣」盼了一生,此時聽得明白,懂得透徹,知道只要再加十餘年苦練,憑此一訣,便可成武學大師,不由得滿心歡喜,又問:「請問趙爺那陰陽訣又是如何?」趙半山道:「陰陽訣也是八句歌,你記好了。」陳禹聽得出神,就似當年聽父親傳授武功一般,隨口應道:「是,孩兒用心記著。」待得一言出口,這才驚覺,不由得滿臉通紅,但眾人都在傾聽趙半山講武,誰也沒留意他說些什麼,卻無一個失笑。只聽趙半山朗聲念道:「太極陰陽少人修,吞吐開合問剛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動靜變裡何須愁?生剋二法隨著用,閃進全在動中求。輕重虛實怎的是?重裡現輕勿稍留。」這口訣陳禹卻從沒聽見過,但他此時全無懷疑,用心記憶。只見趙半山拉開架式,比著拳路,說道:「萬物都分陰陽。拳法中的陰陽包含正反、軟硬、剛柔、伸屈、上下、左右、前後等等。伸是陽,屈是陰;上是陽,下是陰。散手以吞法為先,用剛勁進擊,如蛇吸食;合手以吐法為先,用柔勁陷入,似牛吐草。均須冷、急、快、脆。至於正,那是四個正面,隅是四角。臨敵之際,務須以我之正沖敵之隅。倘若正對正,那便衝撞,便是以硬力拚硬力。若是年幼力弱,功力不及對手,定然吃虧。」胡斐一直在凝神聽他講解拳理,聽到此處,心中一凜:「難道這句話是說給我聽的麼?是說我與王劍英以力拚力的錯處麼?」卻見趙半山一眼不望自己,手腳不停,口中也絲毫不停:「若是以角沖角,拳法上叫作:『輕對輕,全落空』。必須以我之重,擊敵之輕;以我之輕,避敵之重。再說到『閃進』二字,當閃避敵方進擊之時,也須同時反攻,這是守中有攻;而自己攻擊之時,也須同時閃避敵方進招,這是攻中有守,此所謂『逢閃必進,逢進必閃』。拳訣中言道:『何謂打?何謂顧?打即顧,顧即打,發手便是。何謂閃?何謂進?進即閃,閃即進,不必遠求。』若是攻守有別,那便不是上乘的武功。」這番話只將胡斐聽得猶似大夢初醒,心道:「若是我早知此理,適才與王氏兄弟比武,未必就輸。」心中對趙半山欽佩到了極處。趙半山又道:「武功中的勁力千變萬化,但大別只有三般勁,即輕、重、空。用重不如用輕,用輕不如用空。拳訣言道:『雙重行不通,單重倒成功』。雙重是力與力爭,我欲去,你欲來,結果是大力制小力。單重卻是以我小力,擊敵無力之處,那便能一發成功。要使得敵人的大力處處落空,我內力雖小,卻能勝敵,這才算是武學高手。」
只見他出手比劃,許多拳法竟是胡斐剛才與王劍英對掌時所用。他詳加解釋,這一招如何可使敵招用空,這一招如何方始見功。胡斐聽到此處,方始大悟:「原來趙三爺費了這麼大的力氣,卻是在指點我的武功。」
要知陳禹是叛門犯上的奸徒,趙半山怎能授他太極秘法?只是他見胡斐拳招極盡奇妙,臨敵之際卻是憑著一己的聰明生變,拳理的根本尚未明白,想是未遇明師指點。武林之中規矩極多,若是別門別派的弟子,縱使他虛心請益求教,也未便率爾指教,否則極易惹起他本門師長的不快,許多糾紛禍患,常由此而起。他實不知胡斐無師自通,只憑了祖傳的一部拳經,自行習練而成,眼見他良材美質,未加雕琢,甚是可惜,料想他師長未明武學至理,因此藉著陳禹請問亂環訣與陰陽訣的機會,將武學的基本道理好好解說一通,每一句話都是切中胡斐拳法中的弊端,說得上是傾囊以授。他知胡斐聰明過人,必能體會,至於王劍英、馬行空等人雖也聽到了,但這些人年紀已大,縱明其理,也未必能再下苦功,練到這步田地。經此一番指點,胡斐日後始得成為一代武學高手,只是如此傳授功訣,在武林中也可說是別開生面了。趙半山講解已畢,向陳禹道:「我說的可對麼?」陳禹道:「承蒙指點,茅塞頓開。早知如此,在下也不必向孫呂二人苦苦哀求了。」趙半山冷然道:「是啊,早知如此,那也不必害死兩條人命了。」陳禹一驚,只覺一道涼意從背脊上直透下去,心想:「他好端端傳我拳訣,怎地又提此事?」向王氏兄弟、殷仲翔等人一望,但見各人臉上均現迷惘之色。趙半山道:「陳爺,這兩個拳訣我是傳於你了,如何使用,只怕你還領會不到,來,咱們來推推手。」那推手是太極同門練武的一種尋常手法,陳禹心中雖存疑懼,卻也不便相拒,說道:「趙三爺,在下技藝平常,你多包涵著點兒。」趙半山鐵青著臉道:「太極北宗第一高手呂希賢都死在閣下掌底,怎說得上技藝平常?看招吧!」一招「手揮琵琶」,向他擊去。陳禹一驚,忙以「如封似閉」守住正中,但數招之間,拳路已全受敵人之制。兩人使的太極拳雖有南北之分,拳路其實大同小異,可是功力深淺有別,又拆數招,陳禹的雙掌似乎全給趙半山粘住了。
直到此時,孫剛峰心頭一塊大石方始落地,只聽趙半山問道:「孫兄,你說呂希賢是給他用『雲手』累死的?」孫剛峰忙道:「是啊。我見到呂師弟的屍首,顯是筋骨脫力。」陳禹越鬥越驚,說道:「趙三爺,在下不是你的對手,咱們罷手啦。」趙半山道:「好,你再接我一招。」左手帶著他的右手,轉了一個大圈,一股極強的螺旋力帶動他左手,正是太極雲手。這雲手連綿不斷,一圈過後,又是一圈,當日陳禹害死呂希賢,使的正是這一路手法。陳禹想到呂希賢死時的慘狀,想到他連聲哀告而自己卻絕不松勁,想到他連最後一分力氣也給自己逼了出來,不由得汗如雨下。
趙半山見他臉上現出驚懼至極之色,心腸一軟,實感不忍,勁力一鬆,粘力卸去,溫言道:「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既行惡事,自有惡果。你好好想一想吧。」他生性仁善,雖知陳禹死有應得,卻不願見他如呂希賢一般慘受折磨而死。他轉過身子,負手背後,仰天歎道:「一個人所以學武,若不能衛國禦侮,也當行俠仗義,濟危扶困。若是以武濟惡,那是遠不如作個尋常農夫,種田過活了。」這幾句其實也是說給胡斐聽的,生怕他日後為聰明所誤,走入歧途。他一生之中,從未見過胡斐這等美質,心中對之愛極,自忖此事一了,隨即西歸回疆,日後未必再能與之相見,因此傳授上乘武學之後,復諄諄相誡,勸其勉力學好。
胡斐如何不懂他言中之意,大聲喝道:「姓陳的,一個人做了惡事,就算旁人不問,也不如自盡了的好,免得玷污了祖宗的英名。」他這幾句其實是答覆趙半山的。趙半山極是喜慰,轉頭望著他,神色甚是嘉許。胡斐眼中卻滿是感激之情。正當一老一少惺惺相惜、心情互通之際,陳禹見趙半山後心門戶大開,全無防備,自己與他相距不到二尺,心想:「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運勁右臂,奮起全身之力,一招「進步搬攔捶」,往趙半山背心擊去。
陳禹這一拳,乃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自知這一招若不能制敵於死命,自己就無活命之機,當真是拳去如風,勢若迅雷。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趙半山身子一弓,正是太極拳中「白鶴亮翅」的前半招,陳禹這一拳的勁力登時落空。趙半山腰間一扭,使出「攬雀尾」的前半招,轉過身來,雙掌緩緩推出,用的是太極拳中的「按」勁。他以半招化解敵勢,第二個半招已立即反攻,只兩個半招,陳禹全身已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太極拳乃是極尋常的拳術,武學之土人人識得。眾人見趙半山一守一攻都只使了半招,就能隨心所欲,的是名家手段,非同凡俗,無不大為歎服。
此時陳禹咬緊牙關,拚著生平所學,與趙半山相抗,初一接招,只覺對方力道也不甚強,於是手上加勁。但發力一增,立覺對方反擊的力道也相應大增,一驚之下,急忙松勁,對方的反力居然也即鬆了,然而要脫出他牽引之力,卻也不能。胡斐默默想著趙半山適才所授的「亂環訣」與「陰陽訣」,凝神觀看二人過招,印證趙半山所說的拳訣要義。但見陳禹發拳推掌,勁力雖強,可是只要給趙半山一撥一帶,掌勢的方位登時變了,那正是「亂環訣」中所謂「陷敵深入亂環內,四兩能撥千斤動」的應用。他瞧了一會,笑道:「陳老兄,你已經深陷趙三爺的亂環之內了,我瞧你今日要歸位。」陳禹全神貫注地應付敵招,胡斐這幾句話完全沒有聽見。又拆數招,胡斐瞧出陳禹拳招中露出破綻,叫道:「趙伯伯,他左肋空虛,何不擊他?」趙半山笑道:「正是!」拳隨聲至,攻向他的左肋。陳禹急忙閃避。胡斐又道:「攻他右肩。」趙半山道:「好!」一掌向他右肩拍去。
陳禹沉肩反掌架開。趙半山笑問道:「下一招怎地?」胡斐道:「踢他腰間。」趙半山左掌一帶,陳禹拿勁穩住身子,趙半山果然飛腳踢他腰間。胡斐連叫數下,每一招都說的頭頭是道。趙半山讚道:「小兄弟,你說的大有道理。」胡斐突然叫道:「拍他背心。」這時趙半山正與陳禹相對,心中一怔:「這一招可叫得不對了,我與敵人正面相持,怎能攻他背心?」但微一遲疑,立時省悟:「原來這孩子是出了個難題給我做。」當下身子半斜,右掌向外拖引,陳禹也即斜身應招。趙半山左掌再向右一帶,陳禹的身子又斜了幾分,背心算是賣給了人家。趙半山輕輕一掌拍出,正擊他的背脊。這一掌只要去得稍快,力道略強,陳禹已自斃命,他大駭之下,急忙轉身,臉上慘無人色。趙半山回頭笑道:「對不對啊?」胡斐大拇指一翹,讚道:「好極了!」陳禹死裡逃生,但究是名家弟子,雖是驚魂未定,卻已見到可乘之機,只見趙半山回身與胡斐說話,下盤空虛,心想:「我急攻兩招,瞧來就能逃命。」飛腿「轉身蹬腳」,猛向趙半山踢去,見他側身一退,大喝一聲,一招「手揮琵琶」,斜擊敵人左肩。他這兩招連環而出,勢如狂風驟雨,用意不在傷敵,只求趙半山再退一步,他就能奪門而逃,自恃年輕力壯,腿長腳快,趙半山身子肥胖,拳術雖高,說到跑路,總勝不了自己。趙半山見他起腿,便已猜到他的用意,待他「手揮琵琶」一招打到,竟不後退,踏上一步,也是一招「手揮琵琶」。這一招以力碰力,招數相同而處於逆勢,原是太極拳中的大忌,與他適才所說「雙重行不通」的拳理截然相反,即令是高手逢著低手,也是非敗不可。旁觀眾人倒有半數輕輕「噫」的一聲。陳禹反掌一探,已抓著趙半山的手腕,就勢一帶,將他龐大的身軀舉了起來,隨即甩了出去。孫剛峰與呂小妹齊聲大叫:「啊喲!」胡斐卻笑著叫道:「妙極,妙極!」趙半山身在半空,心中暗歎:「無怪北宗太極盛極中衰。孫剛峰枉為一派掌門,卻不及一個小小孩子,竟然瞧不出我此招的妙用。」跟著一陣喜歡:「這孩子領悟了我指點的拳理情義,立即能夠變通,當真難得。」
陳禹將敵人抓起,心中又驚又喜,這一下成功,卻是他始料所不及,用力一甩之下,滿擬就算不能傷敵,也可全身而出商家堡了。哪知舉臂一揮,趙半山手掌一翻,反而將他手腕拿住,這一甩竟沒將他摔出。
陳禹一驚,左掌隨即向上揮擊,趙半山居高臨下,右擊按落。拍的一聲,雙掌相交,兩隻手掌就似用極黏的膠水粘住了。陳禹左掌前伸,趙半山右掌便後縮,陳禹若是回奪,他便跟進,一個胖胖的身軀,卻仍是雙足離地,被陳禹舉在半空。按照常理,一人身子臨空,失了憑借,那已是處於必敗之地,但趙半山知己知彼,料定對方功力與自己相差太遠,是以故行險著,要將平生所悟到最精奧的拳理,指點給胡斐知曉,要叫他臨敵時不可拘泥一格,用正為根基,用奇為變著,免得如王劍英、王劍傑兄弟一般,膠柱鼓瑟,不懂「出奇制勝」的道理。他左手與陳禹右手相接,右手與他左手相接,不論陳禹如何狂甩猛摔,始終不能使他有一足著地。
趙半山身子肥胖,二百來斤的份量壓在對方雙臂之上。初時陳禹尚不覺得怎樣,時刻稍久,但覺膀子上的壓力越來越重,就似舉了一塊二百多斤的大石練功一般。若真是極重的一塊大石,也就罷了,但趙半山人在空中,雙足自由,不絕尋瑕抵隙,踢他頭臉與雙目。
陳禹又支持片刻,已是額頭見汗,猛地一個箭步,縱向柱邊,揮手運力,想將敵人的身子往柱子上揮去。但趙半山豈能著了他的道兒,右足早出,撐在柱上。先前他身子在半空,壓在陳禹膀上的只能是自身重量,要加上一兩一錢的力道也是絕不能夠,此時足上借了柱子之力,登時一股強力,如泰山壓頂般蓋將下來。陳禹雙臂格格作響,如欲斷折,暗叫:「不妙!」急忙躍開。這時他全身大汗淋漓,漸漸濕透衣衫,不論使地堂拳著地打滾,或是縱橫跳躍,趙半山總是身在半空,將自身重量壓在他的身上。
胡斐見趙半山的武功如此神妙,不禁又是驚奇,又是喜歡,見他下盤憑虛,全然借敵人之力反擊。只見陳禹身上汗水一滴滴地落在地下,就像是在一場傾盆大雨下淋了半天一般。不多一會,滿地都是水漬。
胡斐還道他是出盡全力,疲累過甚。馬行空、王劍英等行家,卻知陳禹每流一滴汗水,功力便消耗一分,待得汗水流無可流,那便是油盡燈枯、斃命之時了。
陳禹自己也何嘗不知,只覺得全身酸軟,胸口空洞洞地難受之極,猛地想起:「我使雲手累死呂希賢之時,他身上所受、心中所感,定與我此時一般無疑。這叫做自作自受,眼前報應。」一想到性命難逃,不禁害怕之極,剛勇之氣一衰,再無半分力道與對手相抗,突然間雙膝跪下,叫道:「趙三爺饒命!」趙半山身在半空,全憑敵人的力氣支持,陳禹突然地氣竭跪倒,他輕輕向後一縱,伸出右掌,喝道:「留著你這奸徒何用?」正要一掌向他天靈蓋擊落,卻見他仰臉哀求,滿面驚懼之色。趙半山素來心腸仁慈,縱遇窮凶極惡的神奸巨憝,只要不是正好撞到他在胡作非為,常起憐憫之心,擒住了叫訓一頓,即行釋放,使他日後能夠改過遷善。此時陳禹筋脈散亂,全身武功已失,已與廢人無異,就算不肯痛改前非,也已不能作惡,眼見他神情可憐,一掌停在半空中卻不擊下,轉頭向孫剛峰道:「孫兄,此人的功夫已經廢了,憑你處置吧。只是小弟求一個情,留他一條性命。」
孫剛峰望望趙半山,又望望陳禹,心下甚是為難,尋思:「這奸賊罪大惡極,我拚著斬斷雙手,方能將你請到,怎可饒他?但這奸賊又是由你制服,你既出言留他性命,我又怎能拒卻?」轉頭看呂小妹時,只見她雙目中噴出怒火,恨恨地瞪著陳禹,登時有了主意,當即撲翻身軀,向趙半山便拜,說道:「趙三爺,今日你為我北宗清理門戶,孫某永感大德。」說著連連磕頭。趙半山忙也跪下還禮,說道:「孫兄不必多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俠義道本份之事。何況你我同門,休戚相關,何勞言謝。」只見孫剛峰站起身來,口中卻橫咬著明晃晃的一柄尖刀。趙半山站直身子,突然見到尖刀,不禁一驚,退了一步。原來這柄匕首是陳禹所有,他本來用以指住呂小妹,其後胡斐施巧計救人,相鬥之際,將匕首奪下擲在地上。後來趙半山口授拳訣,一件事緊跟著一件,陳禹始終無暇拾回匕首。孫剛峰沒了雙手,卻乘著磕頭之時,用口銜了起來。他踏前兩步,走到呂小妹身前,彎腰將匕首送了過去。呂小妹伸手握住刀柄,目光中意存詢問。
孫剛峰鬆開牙齒,說道:「趙三爺,你說什麼,做兄弟的不敢駁回半句。但呂小妹的父親是給這奸賊活活打死的,她兄弟是這奸賊親手殺的。饒不饒人,除了小妹自己,天下再無第二個人做得了主。趙三爺,你說是不是?」趙半山歎口氣,點了點頭。
孫剛峰向呂小妹厲聲道:「小妹,你要報仇,有膽子就將這奸賊殺了。你若是心軟害怕,就放他走了吧!」眾人目光一齊注視在呂小妹臉上。有的心想她既有堅志毅力遠赴回疆求援,復仇之心極為堅決,自有膽量殺人;有的卻見她瘦小怯弱,提著明晃晃的一柄尖刀,全身已不住發抖,只怕未必敢去殺陳禹這長大漢子。
呂小妹身子打戰,心中卻無半分遲疑之意,提著尖刀,逕自走向陳禹。她身高還不到陳禹胸口,尖刀向前一送,正好刺向他的小腹。這時陳禹四肢酸麻,能夠直立不倒,已是萬分勉強,眼見小妹一刀刺來,大叫一聲,回頭就走。呂小妹雖曾練過一些拳腳,究竟武功極淺,給他一縮身,一刀登時刺空,當下提著尖刀,隨後追去。陳禹腳步蹣跚,奔向廳門,突見大廳之門已於不知何時緊閉,急忙伸手去推,哪知大門竟然奇熱,嗤嗤幾聲響,冒出白煙,兩隻手掌已被大門粘住。他大驚之下,奮力回奪,只是全身勁力早失,一個踉蹌,身子反而靠了上去,粘在門上,慘呼一聲,隨即全無聲息。
這一下變故可沒一人料想得到。眾人一呆之下,一齊湧到門前,鼻中只聞到一陣焦臭,原來那廳門竟是一扇極厚的鐵門,不知是誰在外已將門燒得熾熱。陳禹被粘在門上,片刻間已然燙死。眾人看明真相,驚詫更甚。王劍英叫道:「弟妹,怎麼一回事?」卻不聽見商老太回答,轉身尋人時,不但商老太母子影蹤不見,連廳中傳送酒菜的僕人也已個個躲得不知去向。王劍英臉上突然遮上一道陰影,急步走向內堂,只見通向內堂之門也已緊閉。那門正中繪了一個八卦,烏沉沉的似乎也是鋼鐵所鑄。他不敢伸手去推,只走上兩步,登覺一股熱氣撲面而至。原來後門也給烤熱了。
王劍傑大聲叫道:「商家嫂子,你在搗什麼鬼啊,快些出來!」他聲音洪亮,四壁回音反震,更加響亮。眾人自然而然地抬起頭來,但見那廳竟無一扇窗子,前後鐵門一閉,關得密不通風,連蒼蠅也飛不出去。
眾人面面相覷,這才省悟,原來商家堡這座大廳建造之時已是別具用心,門用鐵鑄,不設窗戶,瞧來牆壁也是極其堅厚,非鐵即石了。馬行空提起一條長凳,雙臂運勁,「嘿」的一聲,往牆上撞去,長凳從中斷為兩截,牆上白粉簌簌落下幾塊,露出內裡的花崗石來。
王劍英擺個馬步,運勁於掌,雙掌向牆壁排擊過去。以他這一擊之力,尋常牆壁縱不洞穿,也要打得土崩磚裂,但這牆壁顯是以極厚極重的岩石砌成,在王劍英雙掌並擊之下,卻是紋絲不動。王劍傑心慌意亂,不住叫嚷:「商家嫂子,你幹什麼?快開門!快開門!」趙半山沉住了氣,欲尋出路,但想:「這大廳如此建造,本意就要害人,屋頂上也必佈置嚴密,衝不出去。」王劍傑叫了幾聲,心中害怕起來,住口不叫了,望著兄長,沒半點主意。這時廳中留著的是趙半山、胡斐、孫剛峰、呂小妹、王氏兄弟、馬行空、徐錚、殷仲翔,一共九人,還加陳禹一具屍體。除了呂小妹外,其餘八人都算得是武林好手,但困在這座鐵鑄石砌的廳中,空有全身武功,卻無半點施展之法,一時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忽聽得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著地傳來:「你們自命英雄好漢,今日想逃出我商家堡的鐵廳,那叫做千難萬難。這鐵廳是先夫商劍鳴親手所建,他雖死去多年,還能制你們的死命。眾位大英雄,你們可服了麼?」說著哈哈大笑。眾人聽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慄。尋聲望去,原來商老太這番話是從牆腳邊一個狗洞中傳進來的。王劍英俯下身來,對著狗洞叫道:「弟妹,我兄弟與劍鳴師弟同門共師,有恩無仇。你把咱兄弟也關在這裡,那算怎麼一回事?」商老太又是陰惻惻地笑了幾下。狗洞中傳進來柴火爆裂時的畢卜之聲,顯是外面火頭燒得極猛。只聽商老太枯啞的聲音說道:「劍鳴不幸為奸賊胡一刀所害,你既與他有同門之誼,就該設法報仇。今日遇上仇人之子,你兄弟倆卻怕了外人,袖手不顧,這等不仁不義之人,活在世上何用?」王劍英道:「劍鳴師弟的死訊,我們今日才聽到,更不知是胡一刀所害的。若是早知,自然已為他報了大仇。」商老太冷笑道:「你昧了良心,說這等鬼話。」王劍英說道:「剛才我手上受傷中毒,不也是為了……為了……」一言未畢,只聽颼的一聲,狗洞中射進一枝箭來,若非王劍傑眼快,搶上一步踏住,伏在地下的王劍英還得中箭受傷。殷仲翔自長劍被趙半山震斷後,一直默不作聲,心想自己與此事全然無涉,卻在這裡陪著送命,也可算得極冤,問道:「商劍鳴造這座鐵廳,想害什麼人?」王劍英怒道:「這人跟先父學藝之時,為人就不正派,鬼鬼祟祟地造起這種房屋,還能安什麼好心眼了?」胡斐心想:「那商劍鳴打不過我爹爹,於是造了這座鐵廳想來害他,哪知這個膿包還是死在我爹爹手裡。」他心中想到,口裡卻不說話,四下察看,找尋脫身之計。
胡斐的推想卻也錯了。商劍鳴與胡一刀素不相識,他是與苗人鳳結下了深仇,知道這位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面佛極不好惹,總有一日要找上門來,若是比武不勝,就可用這鐵廳制他。哪知找上門來的不是苗人鳳而是胡一刀。商劍鳴一向自負,全不將胡一刀放在眼裡,一戰之下,不及使用鐵廳,首級已被割去。這段仇恨商老太時刻在心,既知胡一刀已死,而他的兒子胡斐武功又極是厲害,眼見大仇難復,乘著趙半山與陳禹相鬥、眾人凝神觀戰之際,她悄悄與兒子出廳,悄悄關上了前後鐵門,然後指揮家丁,堆柴焚燒。這座鐵廳門堅牆厚,外面燒火,廳中各人竟未知覺,待得陳禹燒死在鐵門之上,各人已如籠中之鳥,插翅難飛了。
眾人在廳中繞走?廂澹迷諛翹螅潘淙簧蘸歟繞箍扇棠汀U園肷降潰骸霸勖親懿荒茉謖舛潰蠡鋃胄暮狹Γ蛞惶醯氐萊鋈!幣籩儐柚迕嫉潰骸按舜τ治尢罰鎂虺觶碩伎臼熗恕!斃祜R恢鋇P奈椿櫧拮勇澩夯ǜ粼諤猓恢瀉渦紫眨歉雒穎兆越辜保氬懷靄氳惴ㄗ櫻饈碧園肷剿檔驕虻氐潰笊潰骸罷勻檔枚裕蓯鞘執小!卑緯齙叮叵碌囊豢櫬笄嘧┤諂穡患還扇繞敖俠礎?/P>
他嚇了一跳,伸刀在熱氣上升處一擊,只聽噹的一響,竟是金鐵撞擊之聲。眾人更是驚詫。王劍傑道:「地底也是鐵鑄的?」用刀接連撬起幾塊青磚,果然下面連成一片,整個廳底乃是一塊大鋼鐵。掘地道固然不用說了,更唬人的是,地面上的熱氣越冒越旺。徐錚罵道:「媽巴羔子,這老虔婆在地底下生火,這廳子原來是一隻大鐵鑊。」胡斐笑道:「不錯,老婆子要把咱們九個人煮熟來吃了。」眾人眼見熱氣裊裊上冒,無不心驚。過得片刻,頭頂也見到了熱氣,原來廳頂也是鐵板,上面顯然也堆了柴炭,正在焚燒。王劍英突然又伏在狗洞之前,叫道:「商家弟妹,你放我們出來,我兄弟為你取那姓胡的小雜種性命。」胡斐聽他出言不遜,提起腳來往他屁股上踢去。趙半山拉住他手臂向後一扯,這一踢登時落空。趙半山低聲道:「這裡大夥兒須得同舟共濟,自己人莫吵,須得先想法子出去。」心想:「只要商老太肯放王氏兄弟,便有脫身之機。」
卻聽商老太說道:「小雜種的性命早已在我手中,何必要你假惺惺相助?再過半個時辰,你們人人都化成焦炭。哈哈,這裡面沒一個是好人。姓胡的小雜種,馬老頭子,廳上好風涼吧?」馬行空皺眉不答。商老太又梟啼般笑了幾聲,叫道:「馬老頭子,你的女兒我會好好照料她,你放心,我給她找一千個一萬個好女婿。」馬行空心如刀割,他年紀已大,對自己性命倒不怎麼顧惜,只是獨生愛女卻落在外面,受這惡毒的老婆子折磨起來,那可是苦不堪言。
王劍英站起身來,在兄弟耳邊說了幾句話,王劍傑點了點頭。王劍英向趙半山拱了拱手,說道:「趙三爺,咱們同在難中,兄弟可有句不中聽的言語。」趙半山拉著胡斐的手,說道:「一切全憑王大哥吩咐。可是要伸手加害這小兄弟,卻辦不到。」原來趙半山見王氏兄弟交頭接耳,已知二人為了活命,想先殺胡斐,再向商老太求情。
王劍英被他一言點破了心事,臉帶殺氣,厲聲道:「趙三爺,商老太的對頭只有這孩子一人。冤有頭,債有主!大夥兒犯不著一齊陪一個孩子做鬼。」他向眾人逐一望去,說道:「各位說冤是不冤?」殷仲翔立即接口:「除了這孩子,大夥兒跟這件事全沒牽連。」王劍英道:「馬老鏢頭,你怎麼說?」馬行空自忖商老太與己有仇,未必能放過自己師徒,但眼前情勢危急異常,只有設法脫身先說,胡斐是死是活,原也不放在心上,於是說道:「王大爺說得是,此事原與旁人無涉。」王劍英道:「孫大哥,你來趕這?渾水,那更是犯不著。姓陳的已經燒死,你與呂家小妹妹的仇已經報了。」孫剛峰覺得他的話很有理,只是心中極感趙半山之情,實不便公然與他作對,於是勸道:「趙三爺,不是兄弟不顧義氣,倘是你趙三爺……」趙半山厲聲喝道:「你們有六個,我們只有兩人。咱們倒先瞧瞧,是姓趙姓胡的先死呢,還是你們姓王姓殷的先死。」說著擋在胡斐身前,神威凜凜。他平時面目慈祥,說話溫和,心腸又是極軟,可是面臨生死關頭,「仁俠」二字卻是顧得極緊,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竟不留半分餘地。王氏兄弟等一來忌他武功了得,二來又覺自己貪生怕死,跡近無義小人,倒也不敢一擁而上動手。但一個人到了生死之際,面目全露,實是半點假借不得。各人只覺腳底越來越是熾熱,再也站立不住,都拖了一張長凳或是椅子,踏在上面。王劍傑八卦刀一揚,叫道:「趙三爺,兄弟今日要得罪了。」左手向殷仲翔、馬行空、徐錚一招手,喝道:「併肩子上啊!」他知孫剛峰決不能相助自己與趙半山為敵,但己方五人敵他一老一小,也大有可勝之機。各人兵刃紛紛出手,只待趙半山身子一動,五人的刀劍要同時砍刺出去。
這一番只要動上了手,那是人人拚命,眼見廳中越來越熱,多挨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險。
胡斐心中卻想:「只是為我一人,卻陪上這幾個人。王氏兄弟等死不足惜,趙三爺是大大的英雄好漢,如何能讓他為我而死?這幾人擁將過來,縱然趙三爺和我將他們殺了,我們仍是難逃性命。瞧來只有我自己死在商老太手裡,才能救得趙三爺的性命。」眼見王氏兄弟躍躍欲動,只是無一人敢先發難,當下心念已決,朗聲道:「大家且莫動手。」一俯身,將頭鑽出狗洞,叫道:「商老太,我在這裡不動,你一鏢打死我吧!快開門放趙三爺出來。」
商老太仰天大笑,從懷中掏出金鏢,叫道:「劍鳴,劍鳴,今日我給你親手報仇!」右手一揚,一枚喂有劇毒的金鏢對準胡斐的面門急射過去。胡斐眼見金光閃動,金鏢向著自己眉心急射過來,雙目一閉,心想:「商老太將我打死,遂了心願。她與趙伯伯無仇,自會放他出來。」就在此時,突覺右足被人一扯,身子向後激射。他睜開眼來,身子已在半空,當即左臂長出,在柱上一抹,輕輕落下地來,只見趙半山手中接了一枝金鏢,原來又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王劍英眼見胡斐捨身救人,趙半山竟從中阻撓,不禁大怒,叫道:「姓趙的,大丈夫恩怨分明,此事原本與你我無干。他既自願就死,又要你橫加插手幹麼?」
趙半山微笑不答,轉頭向胡斐道:「小兄弟,適才你腦袋鑽出了狗洞之外,是麼?」胡斐道:「是啊。」見他神情鎮定,笑容可掬,似乎已有了脫身之計,說道:「趙伯伯,請你吩咐。」趙半山道:「腦袋是硬的,無法縮小,肩膀與身子卻是軟的。」胡斐立時領悟,叫道:「是了,腦袋既鑽得出,身子便也鑽得出。」當即脫下棉襖,裹成一團,頂在頭上,一來是易於鑽出,二來是抵擋商老太的喂毒金鏢。
趙半山道:「你且退後,我給你開路。」徐錚叫道:「不行,你這麼肥胖,怎鑽得出去?」趙半山哈哈一笑,不去理他,俯下身子,右手一揚,一枚袖箭從狗洞中激射而出,只聽外面一名莊丁大聲呼痛,叫道:「腳,腳,我的腳!」顯是他的腳給袖箭打中了。趙半山左手微動,又將商老太的金鏢發了出去。這一次外面卻無動靜,想是各人均已避開。有人叫道:「快,快把狗洞堵死。」商老太喝道:「不許動,我要聽他們燙死時的呼叫。大家避在一旁便是,暗器能拐彎麼?」趙半山雙手連揚,十餘枚暗器接連射出,去勢勁急異常,都射出十丈以外。發到將近二十枚,他左手在胡斐背後輕輕一推。胡斐向前一撲,先將棉襖送了出去。商老太早已防到這著,火光下見黑黝黝的一團從狗洞中鑽出,紫金八卦刀呼的一刀砍將下來,正中棉襖,但覺著刀之處軟綿綿地,心知不對,急忙提刀。胡斐右手先出,手掌一翻,已抓住她手腕,跟著腦袋從狗洞中鑽了出去。商老太大叫一聲。商寶震縱了過來,一刀向著胡斐頭頂砍落。此時胡斐的肩頭也已脫出狗洞,只是那狗洞極為狹小,挾住他胸口與左手,一時竄不出來,只得借勁將商老太的手腕揮去,噹的一響,母子倆雙刀相交。這一下手法,正是趙半山適才所授的借力打力功夫,也是他聰明過人,一學即能使用,否則非喪命於商寶震刀下不可。
趙半山聽到雙刀相交之聲,卻見胡斐身子尚未鑽出,運起太極柔勁,在他大腿上一推。胡斐身不由主,騰空而起。正好商寶震第二刀復又砍下,這一刀勁力好大,正砍在牆基的花崗石上,火星四濺,刃口也捲了起來。胡斐在空中打了個旋子,火光中見商老太橫刀向自己足上削來,急使個「千斤墜」,身子驟落,只聽得呼的一聲,八卦刀從頭頂掠過。他足未落地,左掌翻起,以空手入白刃功夫去奪商老太手中金刀。商老太見仇人居然死裡逃生,眼都紅了,八卦刀直上直下,狂斫猛劈。胡斐空手搶攻數招,竟是絲毫佔不到便宜,但聽得眾莊丁大聲吶喊,煙火裡商寶震提刀又上。胡斐心想此時廳上已燒得熾熱異常,時候稍長,趙半山等性命難保,廳上八條人命,全憑自己能否於極短時刻之內擊敗商氏母子、殺散莊丁而打開廳門。他心中焦急,一雙肉掌在兩柄大刀之間穿來插去,狠命相撲。商氏母子也知這一戰乃是生死存亡之所繫,雙刀呼呼,就如兩頭大蟲般繞著胡斐圍攻。大廳中趙半山、王氏兄弟等八人一齊俯耳狗洞之旁,傾聽胡斐與商氏母子相鬥的勝敗。王氏兄弟雖對胡斐頗為憎恨,但此時卻與趙半山的心思並無二致,只盼胡斐快些殺敗商氏母子。廳上熱氣越來越是難熬,桌椅必剝作響,蠟燭遇熱熔盡,登時黑漆一團。突然火光一旺,卻是牆壁上掛著的屏條字畫遇熱燃燒,但片刻燒盡,又是伸手不見五指,再過不久,只怕桌椅也要燒著了。眾人心中急得也如烈火焚燒,卻是誰也不出聲,凝神傾聽外面三人相鬥的聲音。王劍英突然在洞口叫道:「胡家小兄弟,快攻商老太下盤。她這路刀法下三路不穩。」他在八卦刀上浸淫數十年,聽著刀風的聲音,便知她如何使刀。
胡斐正苦於一時不能取勝,聽得王劍英的叫聲,心中大喜,身子一弓,伸拳往商老太腿上擊去。商老太竟然不避,舉刀往他背心直劈,她只求傷敵,已然不顧自身。胡斐扭腰側身,讓開了這一刀,商老太第二刀連綿而上。她明聽得王劍英叫敵人攻擊自己下盤,卻偏偏不去守禦。王劍英大叫:「她是在情急拚命,你奪不下她金刀的。快想別法吧。」胡斐心想:「這個我早知道,何必你來提醒?遇到這樣一個瘋婆子,有什麼法子?」狗洞之外戰鬥激烈,胡斐以一敵二,漸漸佔到上風,但要取勝,只怕還在百餘回合之後。商老太瞧出情勢不利,又聽得王劍英不住叫嚷指點敵人,將破解八卦刀的訣竅,一點一點地說了出來,心中惱怒異常,暗道:「你不給同門師弟報仇,已是大大不該,卻反而來相助敵人,當真是狼心狗肺的奸賊。」她卻不想王劍英身處絕境,若不反助胡斐,性命已活不過一時三刻。她狂怒之下,心想:「這小雜種武藝高強,既然逃了出來,只怕難以殺他。那麼燒死了廳中這批奸人,也稍出我心中惡氣。」於是大聲呼喝莊丁,急速多加柴炭焚燒。殷仲翔不住跌腳,埋怨胡斐無用。王劍傑道:「趙三爺,快發暗器相助。」趙半山手中早扣了十餘枚暗器,但商老太等三人在狗洞之旁惡鬥,暗器無法拐彎。他的飛燕銀梭等幾種獨門暗器雖能繞成弧形傷人,但胡斐與商氏母子短兵相接,貼身而戰,瞧不見準頭而憑虛發射出去,怎能保得定不會打中胡斐?小胡斐心思機敏,早已想到這節,數次要引商老太到狗洞之外。可是商老太忌憚趙半山暗器了得,始終不上這當。這時廳上焦臭漸濃,先是各人的頭髮鬍子鬈曲燒焦,接著衣服邊緣都捲了起來。各人呼吸也漸感艱難。呂小妹抵受不住炙熱,人已半暈。徐錚情急之下,伸頭拚命向狗洞硬擠,但洞小頭大,如何鑽得出去?那狗洞四角均是極厚極重的花崗石,他雙手扳住用力搖撼,竟是動不了半分。王劍傑猛地想起:「小胡斐若有兵刃,商老太豈是他的敵手?我如何不早想到?」當即伸手去拾自己拋在地下的八卦刀。哪知這柄刀的刀頭與地下鐵板碰到,早已烤得炙熱無比,他一抓之下,登時疼得大叫一聲。這時在鐵廳上片刻也延挨不得,他忍著手上燙傷,撕下一塊衣襟,裹在刀柄之上,左手將徐錚拉開,叫道:「小胡斐,兵刃來了,快接著。」手一揮,將鋼刀從狗洞中拋了出去。
胡斐回身來接,商寶震也聽到了叫聲,同時過來搶奪。只聽得兩人同時驚呼一聲,嗆啷一響,兩柄刀都跌在地下。原來胡斐搶先抓到王劍傑的單刀,但刀柄奇熱,一抓立即撒手。商寶震躍到狗洞之前,卻給趙半山一枝金錢鏢打中手腕,手中鋼刀也拋了下來。胡斐一抓不中,商老太的八卦刀已襲到後心,他身子一側,搶到商寶震身旁,猛地使一招「掀牛喝水」,舉掌掀住他後頸,一運勁,商寶震給他直掀下去,面頰俯地,正好碰到王劍傑那柄燒得半紅的單刀,嗤的一聲,跟著一聲慘呼,半邊俊俏的臉龐上已燙出一條長長的焦痕。這一聲慘叫,廳上各人都是一喜,只道商寶震已被胡斐打傷。商老太復仇之心與母子之情在胸中略一交戰,竟爾不顧兒子,舉刀急往胡斐肩頭劈下。噹的一聲,胡斐卻不閃避,翻腕橫刀架開,原來他已乘隙將商寶震的八卦刀搶在手中。廳上眾人身處黑暗與奇熱之中,但聽得雙刀相交,叮叮噹噹亂響,知道胡斐已搶得兵刃,正在猛力急攻,心中各自多了一絲指望。王劍英大叫:「砍她右肩,砍她右肩。」馬行空叫道:「先殺散加添柴火的莊丁。」孫剛峰叫道:「別跟老太婆糾纏,設法打開廳門要緊。」徐錚放聲大嗥:「熱死啦,熱死啦!」眾人亂成一片。胡斐何嘗不知設法打開廳門乃是第一要務,但商老太拚死糾纏,始終緩不出手腳。他刀法高出商老太甚多,只是此時局勢特異,他年紀幼小,難以鎮定應付,數次得到可乘之機,卻都給商老太用拚命的狠招解救開去。
二人狠鬥七八回合,商老太不住後退。商寶震從家丁手中接過一柄單刀,再行上前夾攻。眾莊丁初見主母與小主人手有兵刃,對付一個空手的孩子,只道穩可得勝,此刻見主母頭髮散亂,不住後退,顯是不敵,各人持刀挺槍,紛紛加入戰團。眾莊丁武藝低微,給胡斐刀砍足踢,霎時間傷了數人,但商家堡的莊丁個個勇悍,負傷之下,仍是拒戰不退。但聽得吶喊聲、兵刃撞擊聲、呼喝斥罵聲、柴火爆裂聲,響成一片。大廳上各人聽得外面愈打愈亂,心想胡斐一人雖勇,以一個小孩子對敵商家堡全堡上下,如何能勝?於是有的咒罵,有的長歎,有的悲號,嘈雜之中又加上嘈雜。忽聽得一個聲音叫道:「小胡斐聽著,以陰陽訣先取主腦,以亂環訣散其附從。」這聲音中氣充沛,蓋過了一切雜聲,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清清楚楚,正是趙半山的話聲。胡斐見敵人越戰越多,本已心神煩躁,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得趙半山這幾句話,心想趙伯伯英雄蓋世,所說必定不錯,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鋼刀呼呼呼三刀,往商老太中盤砍斫。他這刀取自商寶震,刃口雖已捲邊,但只要砍中了,仍能致命。商老太見他來勢猛惡,橫刀急架,雙刀碰撞時噹噹響了兩下,第三下胡斐從剛勁突轉柔勁,自陽變陰,一收一揮,手腕忽地轉了三個圈子。他是順勢而轉,商老太的手臂卻是逆轉圈子,到第二個圈子時她手臂已轉不過來,但覺肘骨劇痛,只得撒手放刀。那八卦紫金刀激飛而起,射入天空。胡斐「陰陽訣」建功,跟著一刀往她肩頭直劈下去。刀鋒距她肩頭約有半尺,只見她白髮披肩,半邊臉上滿染血污,一個念頭在心中一閃:「這老婆子委實可憐,怎能一刀將她砍死?」疾忙刀身翻轉,想用刀背撞她肩膀,使她無力再鬥,便即趕去開門救人。不料商老太金刀脫手,心中立時便存了與仇人同歸於盡的念頭,明見胡斐舉刀砍下,毫不閃避,反而搶上一步滾入他的懷裡,右手扣住他前胸「神封穴」,左手扣住他小腹「中注穴」牢牢抓定。胡斐大驚,刀背用力擊下。商老太「嘿」的一聲,肩骨碎裂,但她不顧一切,抓住了胡斐穴道死也不放,同時右足力勾,二人一齊倒地。
胡斐直至此日方有臨敵對戰的經驗,絕不知敵人拚命之時竟有如此的狠法,被她抓住之後只得出力掙扎。商老太一張口,又咬住了他前胸衣服,幾個打滾,二人竟齊往大火堆中滾去。胡斐大叫:「快放開,你不怕燒死麼?」他心神一亂,竟忘了該使「小擒拿手」卸脫這樣貼身的糾纏,只是猛力回奪。二人又滾兩下,終於滾進了火堆。
商寶震大叫:「媽!」飛身來救,提起單刀的刀柄,對準胡斐天靈蓋鑿了下去。胡斐偏頭一避,這一刀柄還是打中了額角,疼得險些兒暈去。商寶震生怕母親受傷,急忙伸手將二人從火堆中提了出來,看準胡斐背心,一刀疾砍而下。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口,胡斐神智倏地清明,反踢一腳,正中商寶震手腕,第二腿跟著踢出,這一腿出盡全力,竟踢得他跌出五六丈外,一時爬不起來。
胡斐衣服著火,額角又是疼痛欲裂,大喝一聲,雙臂疾振,格格兩響,已擺脫了商老太的糾纏,在地上一個打滾,滾熄衣上火焰。商老太年老,給煙火一薰,已暈了過去。幾名莊丁忙給她打撲身上火頭。
胡斐空手奔入莊丁叢中,心中對自己極是惱怒:「在這捨生忘死、狠命撲斗的當兒,我還要去可憐敵人,適才沒送了小命,當真是無天理。」此時再不容情,夾手奪過一柄單刀,拳打足踢,刀劈肘撞,猶如虎入羊群,片刻間將眾莊丁打得東逃西竄。他奔到廳門之前,從莊丁手中奪過一柄火叉,將堆在門前的柴炭一陣亂挑亂撥,只見鐵門已燒得通紅,不禁大驚:「若是門鈕與鐵門燒得焊成一片,這門就打不開了。」危急中不及多想,提起單刀,將全身功勁運於右臂,奮力直砍下去,嗒的一聲,門鈕應手而落,這一砍用力過巨,單刀竟向上翹起,彎成了一把曲尺。他拋下單刀,用火叉鉤住門環向外拉扯,竟然不動。胡斐急得心中怦怦亂跳:「莫要功虧一簣,到最後鐵門竟然拉不開來。」又是用力一拉,但聽得軋軋連聲,鐵門緩緩開了,黑煙夾著火頭,從門中直撲出來。他想不到廳中已燒得這般厲害,急叫:「趙伯伯,快出來!」只見煙霧瀰漫之中,一人當先搶出,正是王劍英,接著殷仲翔、徐錚、馬行空、孫剛峰先後奔出,最後才是趙半山抱著呂小妹出來。各人衣衫焦爛,狼狽不堪。
這時廳中木材都已著火,桌椅固已燒著,連樑柱也已大火熊熊。這時機真是相差不得片刻,倘若胡斐再遲一盞茶的時分破門,必定有人喪命。
胡斐見趙半山安然無恙,撲了上去,連叫:「趙伯伯,趙伯伯。」趙半山鬚眉盡焦,但仍是鎮定如恆,微微一笑,讚道:「好孩子!」忽聽得王劍英叫道:「劍傑!劍傑!你在哪裡?」趙半山四下一瞧,果然不見王劍傑,驚道:「難道他沒出來?」王劍英大叫:「我兄弟沒出來啊,沒出來啊。」此時廳中樑柱東一條西一條,橫七豎八地倒塌,已燒成一個火窟,王劍英雖是手足情殷,卻也不敢進去相救,只是大叫:「劍傑,快出來,快出來!」趙半山與胡斐同時想到:「他若能夠出來,豈有不出來之理?」他二人俱是天生的俠義心腸,當下更不多想,一老一少,不約而同地衝進火窟之中,冒煙突火,來尋王劍傑。胡斐踏在燒得炙熱的磚上,不禁燙得雙足亂跳。趙半山道:「孩子,你快出去。」胡斐道:「不,趙伯伯,你快出去。」他剛說了這句話,忽地叫道:「在這裡了!」俯身將王劍傑拉起,飛奔出外。原來王劍傑挨不住熾熱,將口鼻湊在狗洞上吸氣,不料一陣黑煙自外衝進,將他薰得暈了過去。
胡斐給煙嗆得大聲咳嗽,王劍傑身材魁梧,難以橫抱,只好拉了他著地拖將出去,將到門口,門外眾人突然大聲驚呼,但見屋頂一根火梁直跌下來,壓向胡斐頭頂。胡斐加緊腳步,想要搶出廳門,但那梁木甚長,其勢已然不及。趙半山哼了一聲,踏上半步,一招「扇通背」,右掌已托住火梁。這梁木本身之重不下四五百斤,從上面跌將下來,勢道更是驚人。趙半山雙腿馬步穩凝不動,右掌這一托,火梁反而向上一抬,那「閃通背」的下半招跟著發出,左掌搭在梁木上向外一送,只見一條火龍從廳口激飛而出,夭矯入空,直飛出六七丈外,方始落地。廳門外眾人見他露了這手功夫,呆了半晌,這才震天價響喝起采來,連商家堡的莊丁,也不自禁地站在遠處叫好。王劍英扶著兄弟,忙著替他撲熄衣上火焰,心中暗自慚愧:「我自己親兄弟有難,卻要旁人相救。」
馬行空與徐錚出了鐵廳,立即找尋馬春花,但東張西望,不見她的影蹤。徐錚心下起疑:「她定是與姓商的小子到什麼地方搗鬼去了。」他身出火域,心中妒火又旺,叫道:「師父,我去找她。」拔步飛奔。馬行空年紀一大,究已不如小伙子硬朗,給煙火炙得頭暈眼花,只想找個地方休息一會,突覺背後有掌風襲到。這一下突襲全然出他意料之外,那一掌來得又快又勁,馬行空不及招架,只得吸氣硬接,砰的一響,身子給打得搖搖晃晃,但覺眼前一黑,全身發軟,接著臀上又被人踢了一腿,身不由主地向鐵廳的火窟中跌去,迷糊中只聽得商老太縱聲大笑,叫道:「劍鳴,劍鳴,我終於給你報了一點兒仇……」一陣熱氣裹住全身,登時什麼也不知道了。
趙半山剛將呂小妹救醒,忽見商老太突然從煙火裡鑽出來,將馬行空打入火窟,不禁一呆。只見商老太弓身走入廳門,對熊熊大火竟是視若無睹,他大叫:「快出來,你這不是送死麼?」他一言方畢,又是一條極大火梁落了下來,騰的一聲巨響,火焰四下飛舞,已將廳門封住。商老太懷抱紫金八卦刀,臉露笑容,端坐在火焰之中,全身衣服頭髮均已著火,卻竟似不覺痛苦。她心中在想:「復仇的心願雖然難了,我卻不久就可與劍鳴相會了。」趙半山長歎一聲,心想此位老太太雖是女流,性子剛烈,勝於鬚眉,又想此番東來之事已了,無意中結識了一個少年英雄,也算此行不虛,見孫剛峰、王劍英等各自正在忙碌,於是轉頭向胡斐道:「小兄弟,咱們走吧,一起走一程如何?」胡斐道:「好極,好極!」在他幼小的心靈之中,想到了世間許許多多變幻難測之事,想到呂小妹的報仇是如此,而商老太的報仇卻又如此。他與趙半山攜手同行,默默想著心事,走出里許,回頭一望,只見商家堡兀自燒得半天通紅。
趙半山道:「小兄弟,今天的事很慘,是不是?商老太的性子,唉!」說著搖了搖頭。胡斐道:「趙伯伯……」趙半山轉過頭來,說道:「小兄弟,你我今日萍水相逢,意氣相投,雖然我年紀大了幾歲,但我見你俠義仁厚,實是相敬。他日你必名揚天下,我何敢以長輩自居?」此時東方初白,趙半山的臉色在朝曦照耀之下顯得又是莊嚴,又是誠懇。胡斐一張小臉上滿是炭灰血漬,聽了他這幾句話,不禁脹得通紅,又道:「趙伯伯……」趙半山搖了搖手,說道:「趙伯伯三字,今後休得再出你口。我與你結義為異姓兄弟,可好?」想千手如來趙半山在江湖上是何等的威名,何等的身份,今日竟要與一個十餘歲的孩童義結金蘭,實是事非尋常。他倒不是瞧在胡斐武功的份上,而是敬重他捨身救人的仁俠心腸,覺得他年紀雖小,但所作所為,與紅花會眾兄弟已並無二致。胡斐聽了此言,不由得感激不勝,兩道淚水從眼中流下,撲翻身軀,納頭便拜,叫道:「趙……趙……」趙半山跪下答禮,說道:「賢弟,從今後你叫我三哥便了。」於是一老一少兩位英雄,在曠野中撮土為香,拜了八拜。趙半山心中快慰,撮口長嘯,只聽得西面馬蹄聲急,那白馬奮鬣揚蹄而來,片刻間奔到了身前。胡斐讚道:「這馬真好。」趙半山心想:「可惜此馬乃四弟妹所有,她愛若性命,否則經你這麼一讚,我自然送你。」當下微微一笑,也不解釋,問道:「賢弟,你在此間可還有什麼未了之事?」胡斐道:「我去跟平四叔說一聲,當送三哥一程。」趙半山也不捨得立即與他分別,道:「那再好沒有。」牽了韁繩,和胡斐並肩而行。轉過一個山坡,忽見一株大樹後面站著一人,探頭探腦地在不住窺探。胡斐認得他的背影,低聲道:「這是徐錚!」心想他師父慘遭焚死,他躲在此處不知鬼鬼祟祟地幹什麼勾當,說道:「我過去瞧瞧。」悄悄走上前去,在他身後向前一張。徐錚正瞧得出神,不知身後來了旁人。
只見前面二十餘丈一株楊樹之下,一男一女,相互偎倚在一起,神情異常親密。胡斐凝神一看,原來男的是商家堡作客的福公子,女的竟是馬春花。但見福公子一手摟著她腰,不住親她面頰。馬春花軟洋洋地靠在他懷裡,低聲不知說些什麼。胡斐年幼,還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只是瞧得有趣,心中暗暗好笑:「馬姑娘和這公子只相識一天,便這般要好。」卻聽得徐錚口中發出嘰嘰格格的怪聲,原來是在咬牙切齒,又舉起拳頭,不住捶打自己胸口,已是憤怒到了極點。胡斐笑道:「徐大哥,你在這裡幹什麼?」徐錚全神貫注在馬春花身上,對胡斐的話竟是全沒聽見。突然之間,他大叫一聲:「我和你拚了!」拔出腰間單刀,向福公子衝去。胡斐雖然聰明伶俐,對這種私情糾葛卻是全然不解,隱隱約約只知道馬春花生得美麗,所以前日晚間商寶震對她這樣,而今日福公子和徐錚又是為她打架。
福公子和馬春花在大廳上溜了出來,唯恐給人見到,遠遠躲到這株大楊樹下偎倚蜜語。男歡女愛,不知東方之既白。商家堡鬧得天翻地覆,他二人竟是半點也不知道,突見徐錚全身燒焦、披頭散髮地提刀殺來,同時大驚站起。徐錚雙目如欲噴出火來,這一刀砍下去力道極猛。福公子武藝平庸,眼見鋼刀迎頭砍到,急忙後退。徐錚這一刀用力大了,登的一聲卻砍在大楊樹上,急切間拔不出來。馬春花急道:「你幹什麼?你幹什麼?」徐錚怒喝:「幹什麼?我要殺了這小子!」用力一拔,那刀脫卻楊樹,反彈上來,砰的一下,刀背撞上他的額頭。馬春花吃了一驚,叫道:「小心!可撞痛了麼?」徐錚伸手使勁將她推開,道:「不用你假惺惺做好人。」跟著趕上前去,舉刀又向福公子砍下。馬春花見這個平日對自己從來不敢違拗半點的師哥,此時突然發瘋一般,知他妒火中燒,不可抑制,心中又是羞愧,又是焦急,搶過去攔在他面前,雙手叉腰,說道:「師哥,你要殺人,先殺了我吧。」徐錚見她一意維護福公子,更是大怒若狂,厲聲道:「我先殺他,再來殺你。」左手在她肩頭一推。馬春花一個踉蹌,險險跌倒,隨手搶起地下一根枯枝,擋架他的單刀,一面轉頭向福公子叫道:「你快走,快走啊。」福公子不知她和徐錚乃是未婚夫婦,大聲道:「這人瘋了,你可要小心。」一面遠遠躲開。徐錚舞動單刀,數招之間,已將馬春花手中枯枝砍斷,喝道:「你再不讓開,可莫怪我無情了。」馬春花將半截枯枝往地下一丟,轉過了頭,將脖子向著他刀口,說道:「師哥,這一生一世,我終究是不能做你妻子的了。你一刀將我殺了吧。」徐錚滿臉紫脹,怒道:「我……我……」左手用力抓胸,說不出話來。胡斐見他單刀上下揮蕩,神色狂怒,只怕一個克制不住,順手便往馬春花身上砍了下去,當即搶上前去,隔在二人之間,左掌起處,已按在徐錚胸前,微一發勁,將他推得退後三步,笑道:「徐大哥,天下有誰想動馬姑娘一根毫毛,除非先將我胡斐殺了。」徐錚一愕,怒道:「你……你……連你這乳臭未乾的孩子,她也勾搭上了?」
只聽啪的一聲,馬春花縱上前來打了他一記耳光。徐錚一來是盛怒之下神智不清,二來胡斐夾在中間,擋住了他的眼光,這一巴掌竟是沒能避開,結結實實地,打得他半邊臉頰也腫了。
胡斐卻不懂徐錚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也不明白馬春花何以大怒。在他心中,自己給商老太擒住拷打之時,馬春花曾向商寶震求情,後來又求他釋放自己,雖然自己已經先脫捆縛,但對她這番眷念之恩,卻是銘感於心。此時馬春花與師哥起了爭執,他自是全力維護。
徐錚見過胡斐與王氏兄弟動手,論到武功,自知與他可差得太遠,但心情激動之下,連性命也不理會了,還顧什麼勝負?一柄單刀直上直下地往他頭上、頸中、肩頭連連砍去。胡斐既不邁步,亦不後退,只是站在當地,在他刀縫間側身閃避,突然左手伸出,一拳向他鼻樑打去。徐錚舉刀橫削,斫他手臂。胡斐這一拳打到一半,手臂拐彎,翻掌抓住他手腕,順勢一扭,已將單刀奪在手中,跟著轉過身去,將刀交給馬春花。他將背脊向著徐錚,當真是藝高人膽大,對之絲毫不加提防。徐錚知道再鬥也是無用,長歎一聲,再也忍耐不住,忽地大放悲聲,叫道:「師父,師父,你老人家死得好慘。」回身掩面便走。馬春花猛吃一驚,問道:「你說什麼?」提刀趕去。徐錚不答,低首疾行。馬春花連問:「爹爹怎麼了?你說什麼死得好慘?」一路在後面追趕。
福公子站得遠遠的,沒聽清楚他師兄妹的對答,只見馬春花追趕徐錚而去,心中急了,叫道:「春妹,春妹,回來,別理他。」馬春花掛念父親,不理會福公子的叫喊,只是追問徐錚。福公子見鋼刀已到了馬春花手中,不再懼怕徐錚,快步趕上。追出十餘步,忽見一株大樹後轉出一人,五十餘歲年紀,身形微胖,唇留微髭,正是紅花會的三當家千手如來趙半山。福公子和他一朝相,只嚇得面如土色,半晌說不出話來。趙半山笑道:「福公子,你好啊!」福公子雙手一拱,勉強道:「趙三當家,你好。」再也顧不得馬春花如何,轉過身來,飛步便行,一直奔出十餘丈,回頭向趙半山一望,腳步更加快了。霎時之間,福公子向北,徐錚與馬春花向南,俱已奔得影蹤不見,只有趙半山臉帶微笑,胡斐神色迷茫,相向站在高坡之上。胡斐道:「三哥,這福公子認得你啊,他好像很怕你。」趙半山微笑道:「不錯,他曾落在我們手中,很吃了些苦頭。」原來這福公子,正是當今乾隆皇帝駕前第一紅人福康安。他是乾隆的私生兒子,是以皇帝對他恩遇隆厚,群臣莫及。他曾被紅花會群雄擒住,逼得乾隆重修少林寺,不敢與紅花會為難。此時事隔數年,忽然又與趙半山相遇,他只道紅花會群雄從回疆大舉東來,只嚇得魂飛魄散,哪敢再追查馬春花到了何處?與王劍英等會合後,片刻不敢停留,急急回北京去了。胡斐見福康安不會武藝,對他未加留意,沒再追問他的來歷。趙半山伸出右手,握住他手,二人攜手同行,走了里許,來到路旁一所茶鋪之前。趙半山道:「賢弟,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我就此別過。」胡斐雖是戀戀不捨,但他是豁達豪邁之人,說道:「好,三哥,過幾年等我長得幾歲,到回疆來尋你相會。」趙半山點頭道:「我在回疆等你便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朵紅絨紮成的大紅花來,說道:「賢弟,天下江湖好漢,一見此花,便知是你三哥的信物。你若遇上急需,要人要錢,憑著此花,向各處朋友儘管要便是。」胡斐接過了放在懷內,好生羨慕,心想日後學到三哥的本領未必為難,但要學到他朋友遍天下的交情,卻是大大的不易。趙半山到茶鋪倒了兩大碗茶,將一碗遞給胡斐,說道:「以茶代酒,你我喝了這碗別酒吧。」二人舉起碗來,仰頭飲乾。趙半山擱下茶碗,一手牽住馬韁,說道:「賢弟,臨別之際,做哥哥的問你一句話。」胡斐道:「三哥請問便是。」趙半山道:「除了商家堡之外,賢弟是否還有什麼厲害的仇人對頭?」胡斐一凜,心道:「我爹爹不知是誰害的,此人既殺得我爹爹,自然武功非同小可。若是三哥知我大仇未報,竟查到我仇人的姓名,他義氣為重,前去找他拚鬥,一來我殺父大仇不能叫人代報,二來焉能讓三哥冒此凶險?」他年紀雖小,卻是滿腹的傲氣,仰頭道:「不勞三哥掛懷,便是有什麼仇敵對頭,小弟也料理得了。」趙半山哈哈大笑,翹起大拇指讚道:「好!」飛身上馬,向西疾馳而去,只聽他遠遠說道:「石上的小包,哥哥送了給你。」胡斐回過頭來,只見大石上放著一個包裹,本來是趙半山掛在白馬背上的。他伸手一提,只覺沉甸甸的有些壓手,急忙解開,但見金光耀眼,卻是二十枚二十兩重的金錠,一共是黃金四百兩。胡斐哈哈一笑,心道:「我貧你富,若是贈我黃金,我也不能拒卻。三哥怕我推辭,贈金之後急急馳走,未免將我胡斐當作小孩子了。」
回頭望見馬蹄濺起一路塵土,數里不歇,想起今日竟交上了這樣一位肝膽相照的好友,不由得喜不自勝,提了黃金,高聲唱著山歌,大踏步而行。胡斐找著平阿四後,分了二百兩黃金給他,要他回滄州居住,自己卻遨遊天下,每日裡習拳練刀,打熬氣力,參照趙半山所授的武學要訣,鑽研拳經刀譜上的家傳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