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微生從善堂走了出來,整個人輕飄了二十兩,即是一斤有多,內心卻沉實了不小:「燕微生,此刻你就是突然反悔,想拿回那二十兩買賀禮,也沒有法子了罷?」
這就是燕微生。他也許有點迂腐,有點固執,有時有點蠢,可是,大家不能不說,他實在是個可愛的人。
燕微生在善堂出來之後,肚子裝了三杯熱茶,十來件小點,雖是杯水車薪,也覺舒服了點。善堂雖是善堂,然而這個艱難時世,像燕微生這樣豪爽的善長仁「兄」,一年難得遇上二三個,招呼始終有點不同。只可惜燕微生實在老不起臉皮,向善堂要求一碗白飯。
他心想:「一兩銀子,一兩銀子就足夠買上一份入得銅雀莊的禮物。壽宴至今還有一天一夜,我總不信找不到一兩銀子!」肚子裝了食物,他的腦筋也變得清醒起來,靈機一觸。
「對,我這樣的一身武功,怎地不去賣武?」
爹爹說過,六安也說過,他在途中聽說書先生也說過,許多江湖豪傑落拓之時,豈不也賣過武?
於是燕微生便到處走,終於找到附近最熱鬧的一條大街,一站便站在正中央。
街上的人往來如鯽,在他身旁擦過,一眼也沒有望向他。
他想:「賣武之前,總得有一番說辭,說些什麼才好呢?」他本來就不善辭令,搔首弄腮,始終想不出一段恰當的說話來。
轉念又想:「只須武功好,說什麼話打什麼緊?」大喝一聲:「我來賣武!」
他有心炫耀武功,這一聲舌綻春雷吐出,只震得滿街一驚,人人雙手掩耳,向他注目。
燕微生更不打話,展開燕家刀法,雙掌如同兩把利刀,「驚風亂刮」、「一帆懸風」、「火爐天雪」、「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八方藏刀式」、「托天刀拉枝斷根」、「上下交刀三穿心」、「黃河之水天上來」,接連九式絕招,一時間刀聲虎虎,冷光彌空,儘是森森刀意。
街中的人不消說,自然走得乾乾淨淨,只餘下三四個較為大膽的,躲在遠處偷偷瞧著這位滿街亂舞的瘋子。
燕微生方才發覺這條適才熱鬧非常的大街,現已渺無一人,不覺愣住。掌緣一痛,卻是他內力激盪,昨晚給楚霸王剪開的傷口再度破裂,鮮血給他內力一衝,竟然標射數丈,直至街角,一名旁觀者臉上濺了幾滴,「哇」的怪叫一聲,以為給瘋子傷了,在遠處偷看的三四人也走光了。
大街悄然無人。燕微生獨自佇立,撫著劇痛的掌緣,差點想哭起來:他從小豐衣足食,此刻方才感覺到一文錢困死一英雄的彷徨!
他喃喃道:「怪不得許多人練成一身好武功,卻鋌而走險,作奸犯科了!窮而會武,甘於貧困,實是大大的不易!」
忽然身後有人叱道:「接住!」
一道破空之聲嗚嗚而至,燕微生回身一接,只見一個背影迅即自街角消失。飛身上前,那人卻已不知去向。
燕微生拿起手上物事,只見是一張破紙,包著一塊石頭,打開一看,石頭竟是一錠十兩有多的元寶!破紙歪歪斜斜寫得有字:
江湖救惠,義不容辭。區區之數,望你笑納。
文句不甚通順,字也寫得歪歪斜斜,寫字之人顯然胸中墨水不多。
燕微生捧著那錠銀子,如獲至寶。他從來沒有想過,銀子竟是這樣可愛可貴的東西!
他定下歡喜的心神,忖道:「究竟助我的人是誰呢?剛才一瞥那人的背影,好像是……決不會的,除非真的是活見鬼了!人有相像,何況不過是背影?一定是我看錯罷了。」
燕微生緊緊捏著銀子,先回到先前的饅頭店,好好飽餐了一頓。然後到兵器鋪子買了一柄稱手的單刀,再到當鋪買了一套比較像樣的故衣,以為明天赴宴之著。還剩下六兩有多。
此時已近西正,夜幕漸垂,寒山遠火,四周明滅,他心道:「明晚才去赴宴,明早還有大半個日頭的時光來挑賀禮,倒不必急忙一時。」想及明晚便是沈素心招親之時,心內興奮莫名。再想起明晚便能再與大俠相晤,更是恨不得時光快點過去。
他走到河邊一處僻靜地方,倚著一棵大樹,盤膝坐好,對自己道:「爹爹,楚霸王,柳姑娘的事情慢慢再算,目下首要做的,是睡一個好覺,養足精神,應付明天招親之會。」運起燕家內功心法,叩齒集神,靜坐瞑心,初時還聽到流水淙淙之聲,漸漸心境空明,什麼也聽不到了。
忽聽一陣叮咚、叮咚之聲,清澈傳來,燕微生精神一振,張開眼來。
他粗通音律,聽出這是絃線之聲,心道:「如此恬靜良夜,明月如水,那位高人在此撫琴遣興?」
只聽得弦聲再度響起,細一聽,卻原來是箏聲。歌聲隨箏音裊裊傳來:
好花不與殊香人,浪粼粼。
又恐春風歸去,綠成陰,
玉鈿何處尋?
木蘭雙漿夢中雲,小橫陳。
漫向孤山山下,覓盈盈,
翠禽啼一春。
歌聲低迷,宛轉處有如情人喝喝私語,說是有如鳥語,世上又有那一種雀鳥唱得出這種動人的宛啼?
燕微生不禁著迷,心道:「能夠唱得出這種歌聲的,一定是一位絕色美人。」好奇心起,走到河邊遠眺。
皎皎明月,映照得小河如同白晝。一艘白色小舟,順河飄流,舟上一名白衣少女,美麗如仙,對水撫琴,香唇吐歌,如同仙界景象。
燕微生只覺眼前淒述如幻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這是不是真的?她,她,她比在畫中更美!」
白衣少女不是別人,正是燕微生魂牽夢索的人兒:沈素心。
燕微生咬了一咬手腕,疼得他叫了出來:這是真實,不是夢境!
沈素心歌聲驟停。一雙妙目,凝照著岸邊的燕微生,輕輕道:「賤妾粗音,有擾君子清聽,萬祈海涵恕過。」
燕微生又驚又喜,好不容易,方始按捺得住噗噗心跳,揖身道:「姑娘何出此言?如此良夜,得聞姑娘妙韻,不啻仙音。姑娘不嫌在下粗鄙,打擾清興,反向在下賠罪,真令在下萬分惶愧,羞慚無地。」
沈素心道:「公子出口成章,想必是知音之人。既然今晚有此緣分,不如上船一敘。」
燕微生大喜過望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沈素心盈盈站起,纖手輕搖櫓尾,小舟徐徐搖向岸邊。
燕微生不待小舟泊岸,眼看小舟相距尚有三四丈,一躍而上,舟身只略略沉下,水也也不濺起半點。
沈素心號稱武林第一美人,眼光自然獨到,拍手道:「公子好輕功!」
燕微生赧然道:「姑娘貿贊,燕微生愧不敢當。」
沈素心道:「原來公子大名燕微生。」
燕微生道:「是,王謝堂前燕的燕,志氣日益微的微,幽愁暗恨生的生。」
沈素心低聲念:「燕微生,王謝堂前燕的燕,志氣日益微的微,幽愁暗恨生的生,燕微生,燕微生。」彷彿要把這個名字牢牢記住。
她忽道:「請恕賤妾多言,志氣日益微,幽愁暗恨生,怎生你家人為你改一個這般幽怨的名字兒?」
燕微生道:「這名字是家父改的。媽媽生我之時,不幸難產逝世。爹爹當時十分傷心難過,意氣消沉了好一陣子,遂替我改了這一個名字。我的媽媽,名字也是有一個『微』字的。」心頭一動:「我常常心裡怪責爹爹娶了這許多小妾。此刻想來,原來爹爹還是愛著媽媽的。」
沈素心道:「對不起,觸到燕公子的傷心往事。」
燕微生道:「那也沒有什麼。我打從出生就沒有了母親,早就慣了。」
沈素心道:「賤妾掛著跟燕公子說話,倒忘記介紹自己了。賤妾姓沈,小名素心。」
燕微生道:「在下早就知道了。」
沈素心訝道:「公子如何得知?」
燕微生方悔失言,心道:「可不能給她知道那幅畫之事。」遂道:「姑蘇城中,似得姑娘如此人物,除了沈素心之外,還有誰人?」
沈素心道:「公子見笑了。」盈盈坐下,說道:「公子似是知音之人,且讓賤妾再為公子奏一曲,讓公子品評指教。」輕輕把古箏抱到膝上。
燕微生忙道:「品評不敢。但聞姑娘妙音。」看清沈素心古箏,只見古箏木紋漫漫漶漶,箏尾稍稍彎起,狀若魚尾,失聲道:「這可不是唐代失傳的魚尾軋箏?」
傳說武則天雅好音律,當令巧匠作琴,召天下巧匠一百七十人入宮,費時十年,造箏一千一百另七具,挑出頂尖三具,為宮廷樂師所用,余皆毀掉。這三具唐箏,就是魚尾軋箏。到了安史之亂,玄宗倉皇出走,三具魚尾軋箏也就失掉。
想不到這具無價之寶,今日竟然重見在燕微生面前。
沈素心淡淡道:「魚尾軋箏,不過是身外之物,何足掛齒?」
燕微生咀嚼她話中含意,皤然省道:「姑娘說得對。箏是死物,人是生物,縱得絕世好箏,若無姑娘妙手,有箏豈非等如無箏?」
沈素心微微一笑,纖指輕夾竹片,軋撥箏弦而唱:
片片蝶衣輕,點點猩紅小。
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種千般巧。
朝見樹頭繁,暮見枝頭少。
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風吹了。
一曲既罷,沈素心襝衽道:「賤妾獻醜了。」
燕微生拍掌道:「好詞,好曲。」又道:「唱得更好!」
忽地一陣劇烈震盪,小船拋起十數丈,舟身片片碎裂,二人均被拋飛小舟之外。
原來小舟無人掌櫓,一直隨水流而走,水流漸急,小舟越行越快。二人沉迷音樂,不以為意。誰料河中心橫亙一塊大石,小舟急行碰上,頓時碎裂。
沈素心「啊」聲輕叫,頗為驚慌。
燕微生身在空中,心神不亂。猿臂舒展,捉住沈素心的皓腕,一拉一挽,沈素心已然在他懷中。
隨著,他從背後將單刀連匣抽出,內勁疾吐,刀匣奪聲標出,穿破對岸一棵周可數圍的大樹,自己則借飛刀之力後竄,剛好落在另一邊岸上。
燕微生抱住沈素心的纖腰,端的是軟玉溫香抱個滿懷。觸手溫軟,鼻傳幽香,一時間意亂情迷,疑幻疑真,心跳加速了十倍,臉紅耳赤得似欲發燒。
沈素心緊緊摟住他的頸項,低聲道:「多謝公子相救。」
燕微生連忙放下她,低下首來,不敢直望她的臉。
沈素心忽地驚道:「那張箏……」
燕微生不待她說完,身形如箭,直奔岸邊,一竄便竄出河中心。
他落點奇準,腳尖立足在適才小舟撞到的大石之上,舉目一看,只見那具魚尾軋箏已然漂流在二十丈外。
燕微生想也不想,雙手持刀,發出一陣長嘯之聲,十成功力劈刀下水。
刀身入水,如同切豆腐,不濺起一點水花。內力隔水而傳,過了半晌,魚尾箏陡地從水中彈起七八丈,猶如曲港跳魚。
燕微生擲出單刀,刀身托著魚尾箏,拐了個彎,輕輕巧巧的帶到他的面前。
他一手接箏,一手接刀。眼看腳下水流湍湍,早已浸濕過他的鞋襪,若非他的千斤墜功夫,在這塊給水流磨得奇滑的大石之上早就站立不住。然而此刻他單足站立,無法以跑助跳,勢難一掠六丈,回到岸上。
燕微生不慌不忙,擲出單刀,依樣葫蘆,藉著單刀之反撞力,拔身跳躍,又回到了岸上。他回到岸,再看河水,猛流不息,方才暗地驚心:「方纔我貿然取箏,確是忒也冒險了。只須立足稍稍失步,那麼此刻已成河下之鬼了。」想起昨日差點溺死河中,猶自心悸。只是適才情況,莫說是為沈素心到水中取箏,便是到火裡去,到十八層地獄去取箏,他也決沒半分猶疑。
他雙手捧箏,遞給沈素心,說道:「沈姑娘,燕微生幸不辱命,請收回貴箏。」
卻聽得對岸嘩啦嘩啦一陣響聲,卻是剛才他擲出的單刀,剛巧納回刀匣之內。大樹禁不起他刀上內力一撞,竟爾斷折,頹然而倒。
沈素心卻不接箏,說道:「箏贈知音人,這張魚尾,你還是收下吧。」
燕微生道:「姑娘——」
沈素心微笑道:「你可以喚我的名字。」臉上飛紅,以袖掩面。
燕微生惶恐道:「素心姑娘,這箏太過名貴,燕微生愧不敢收,你還是收回吧。」
沈素心道:「你如要還我,明天自有良機。」襝衽萬福,說道:「今晚多擾公子,賤妾就此告辭。」蓮步姍姍,走得卻是絲毫不慢,看來她的輕功也頗具火候。
燕微生喃喃道:「明天自有良機?」
沈素心忽地又回頭道:「義父明天見著那張魚尾,定然為我高興得緊呢。」抿嘴一笑,走得更快,頃刻已消失在草叢之間。
燕微生全然摸不著頭腦,索性坐在岩石,想了又想,始終還是想不明白。
一直想到天色大明,還是不得要領。忽地驚醒:「哎喲,差點忘記這件大事。不買賀禮,今晚如何去壽筵?」
一想起「賀禮」字,忽地靈光一閃,一拍大腿:「是了,沈姑娘是要我用這具古箏來當今晚的賀禮!」
然而,她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燕微生抽絲剝繭,想到沈素心最後的那句說話:
義父明天見看那張魚尾,定然為我高興得緊呢?
燕微生道:「『為我』,為什麼是『為我』?長江田收到古箏,為什麼會為素心姑娘高興?」
他內心隱隱有個念頭,卻又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只覺一陣狂喜,漸漸充塞了整個五臟六腑,直衝腦袋。除此之外,他實在想不出第二個理由:
沈素心要他向長江田送上古箏,唯一目的,就是要向義父表明,她已經擇中了如意郎君!
燕微生狂喜得不停在岸邊大叫大跳,足足一個時辰有多,方才歇止下來。幸好岸邊附近沒人,否則他又會像昨日在大街賣武時一樣,被人當做傻子看待。
一剎間,甜蜜幸福的感受,充斥著他的心靈:「沈素心喜歡上我!我喜歡的人也喜歡我了!」這在他在凌天堡時,只是一個夢,可是到了如今,卻成了一個事實,這是何等值得狂喜歡呼的一件事!
又過了好久,燕微生興奮的心情方才稍稍平愎,心道:「素心非但容貌無雙無對,內心亦是蘭質慧心,昨晚聽她撫琴談話,可知她腹中大有才華,並非徒具外貌的庸女俗妹,如我燕微生得妻若此,夫復何求?」
他終於定下了心神,設法走過對岸,拿回單刀,便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