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平平安安,不一日來到了凌天堡。
正要上山,燕微生道:「方舵主,我不跟你一起上山了。」
方玉獅愕然道:「少堡主,此話怎說?」心想莫不成燕微生來到附近,怯慌之心油然而起,不敢上山?
燕微生道:「我若隨你上山,我與袁夜驚一戰萬一失敗,豈非連你也一併連累?」
方玉獅道:「我方玉獅可不是貪生怕死之輩!」
燕微生道:「你若不怕死,那便更不要帶我上山了。如若我一旦失手,失陷在凌天堡,也有你在外接應搭救啊。」
這番伶俐說解,卻是昨晚他跟花玉香商量此事,花玉香教他說的。
方玉獅無法反駁,只有道:「我不帶你上山,你如何上得了主堡?難道你想硬闖進堡?這裡的守衛,也許認得你是少堡主,可是袁夜驚令出如山,他們可未必敢放你上山!」
燕微生道:「總之我自有上山之法。你等著聽我殺掉袁夜驚的好消息吧。」
燕微生的上山之法,就循他偷走下山的原路。現在六安已死,天下間只有他一人知曉這條「秘道」的所在了。方玉獅始終是外人。這條秘道自然不能讓他知悉。
他和花玉香循秘道進入內堡,只見亭林依舊,花草間卻遍生雜草,雖然一段日子無人打理。燕微生不勝唏噓,卻無暇察看他的七位後母是否依然住在故園,因為要趕著潛進外堡。二人均輕功高強,燕微生又熟知路徑,沿途竟然無人發覺。
燕微生心忖:「此刻尚是午間,爹爹如在堡中,此時應該正在大廳商量公事,袁夜驚想來也是一樣。讓我揪他出來,堂堂正正與他一戰。」
他做個「跟著來」的手勢,花玉香於是跟著他,悄無聲息來到正廳,沿途竟沒太多守衛,這一程來得極為輕易。
燕微生窺探大廳,只見內裡無人,心下奇怪:「袁夜驚究竟到了哪裡呢?莫非他下了山?方玉獅一直沿途打聽,照說袁夜驚下了山,他不會收不到消息吧?」
他回頭一看花玉香,花玉香作出一個疑問表情,他則以手勢表示袁夜驚不在。
當花玉香又做了個手勢:該當等下去,還是到別處再找?
燕微生遲疑一陣,卻聽得一陣轟天似的大笑響起:「少堡主,恭候多時了!」
他舉目一看,只見袁夜驚正從內室走出大廳,仰天大笑道:「你實在來得太遲了,我真等得有點心焦呢!」
燕微生見到這名背叛爹爹的人,怒氣上湧,抽出單刀,說道:「你這叛徒,今日我便要手刃你,為爹爹報仇雪恨!」
袁夜驚笑道:「手刃我?只怕你沒這個本事吧?」
燕微生身後突然閃出六人,封住他的退路,卻是七色殺手剩下的六名。然後八個人從袁夜驚的身旁魚貫走出,卻是長江田、沈素心、項莊,而其餘四人,花玉香認得是橫行長江一帶的四大凶獸,均是生食虎豹、生吞活人的兇猛之輩,素與霸王門有往來勾結。
而第八人,赫然正是方玉獅!
方玉獅笑嘻嘻道:「少堡主,對不起!出賣了你。屬下只是為勢所逼,不得不爾,盼望你在泉下做鬼以後,可不要找屬下報仇才是。」
袁夜驚道:「方舵主,做得好。京城分舵的舵主之位空缺了,你便辛苦點兒,一人分掌兩舵吧。」
方玉獅大喜道:「多謝堡主,屬下以後一定竭心盡力,把兩個分舵的業務搞得蒸蒸日上,不負堡主的提攜。」
要知大風鎮只是一片荒蕪之地,只因是軍事要衝,燕凌天方始在此設立分舵,在此當舵主,兵馬不少,油水卻是少得可憐,實是大大一件苦差。而京城繁榮富庶,凌天堡四成收入有賴於這分舵的上繳,作為京城的舵主,自然是大大的肥缺,難怪方玉獅如此高興。
方玉獅對燕微生道:「少堡主,老實說,你的刀法震驚江南,江湖皆知。我在大風鎮時,雖然人多勢眾,也恐怕混戰之下,給你逃脫,甚至遭你一刀砍掉腦袋,豈不糟糕?」
燕微生冷冷道:「所以你便陪同我一起上凌天堡,讓我自投羅網,對不對?」
方玉獅大點其頭道:「對呀!我一聽你接受我的建議,大喜若狂,一方面飛鴿傳書,通知堡主,一方面將你『押解』到來。少堡主應該知道,沿途想要你頭顱的人,多不勝數,若是你在路上給人家殺掉,搶走了功勞,那我豈非血本無歸?所以嘛,我非得親自押你上路,不能放心。」
燕微生大聲道:「好!好!好!」
長江田踏前兩步,說道:「燕微生,我每次殺你,俱給你大命逃掉,這一次,你可逃不掉性命了吧?」
燕微生估量形勢,情知實力相差太過懸殊,戰無可戰,黯然道:「逃不掉了。」
長江田道:「你是我的心腹大患;我是決不會放過你的。可是你身旁這位如花似玉的花玉香姑娘,只須你答應老夫一個條件,倒可饒她一命。」
花玉香道:「微生,別聽他的。我倆同生共死,何甩這奸賊饒我性命?」
長江田嘖嘖道:「同生共死,好一名癡情女子。燕微生,你到底聽不聽老夫的條件?」
燕微生道:「快!說出來,還在囉唆什麼?」
長江田一字字道:「燕凌天目下身在何方?只須你說出來,老夫立刻放了你的女人,決不食言。」
燕微生愕道:「爹爹不是在你的手上嗎?」
長江田冷笑道:「你可別裝佯了。你爹爹從字畫店的水池底下逃了出來,殺掉掌櫃滅口。此刻藏匿在江南的某處隱秘地方,你以為我猜不出來嗎?」
燕微生又驚又喜,當下寬心不少:「原來爹爹並非落在他的手中,那我便放心了。然而爹爹卻是到了哪裡去呢?」
長江田喝道:「燕微生,你是說,還是不說?」
燕微生搖頭道:「我不知道爹爹的下落,就算知道,也不會說。」
長江田道:「如此說來,你連這位花姑娘的性命,也保不住了。」
燕微生淒然對花玉香道:「香妹,看來你我今日,只能戰死於此。是我連累了你。」
花玉香甜甜一笑,說道。「我倆同生共死,有何足懼?」
長江田道:「果然是同命鴛鴦,便讓我來成全你們吧。上!」
項莊抽出長劍,便欲刺出,卻見四大凶獸和六色殺手動也不動,愕了一愕,不敢單獨跟燕微生作戰,遂頓住劍勢。
長江田道:「四大凶獸、七色殺手,你們還不出手?這是賺十萬兩銀子的良機啊!」
十人還是不動,好像聾了一般。
忽聽得一人的聲音道:「長江田,你想找我嗎?我便來見你了。」
燕微生聽見聲音,驚喜交集,叫道:「爹爹!」
兩人從內堂走出,其中一人乃是燕凌天,而另外一人,也是燕微生的舊識。
燕微生奇道:「有觀師太?」
來者光頭緇衣,卻是一名女尼,正是善福寺的主持,有觀師太。
有觀師太道:「善哉善哉。燕施主,咱們又見面了。你當的那一套破衣褲,快要斷當了,要不要贖回?」
花玉香卻叫道!「媽!」奔向有觀師太。
燕微生奇道:「師太是你的媽媽?」
有觀師太把花玉香摟在懷裡,慈愛地撫著她的頭,說道:「乖孩子,你可吃苦了。」
花玉香道:「微生,我一直沒有對你說,我的媽媽是個尼姑。」
有觀師太對燕微生瞪眼道:「尼姑為什麼不能當媽媽?我在成為尼姑前生下女兒,可不成嗎?」
燕微生心道:「當了尼姑之後,四大皆空,原來的女兒也不能認作女兒了。」這句話自然不敢說出來。
長江田道:「你們樂聚天倫完了嗎,完了之後,可是受死的時候了。」
燕凌天冷冷道:「這倒要看看是誰受死了。」
長江田冷笑道:「有觀師太,你武功雖高,可未必是老夫的對手。我們這裡十四人,要把一位跛手老子、一位糊塗小子、一位斂財尼姑、一位美麗女兒盡數殺死,只怕也不太困難吧?」
燕凌天道:「這倒要看看,他們的眼中看來,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了。」
長江田仰天大笑道:「他們的眼內,只有金錢,哪有好人壞人之分?」喝道:「大夥兒,把這四人殺掉,我給你們各二十萬兩銀子!」
誰知四大凶獸和六色殺手還是一動不動。
燕凌天悠然道:「他們每伙人,我各給了一百萬兩銀子,你倒說說,在他們的眼中,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長江田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大聲道:「不會的,你怎會有這麼多的錢?」
燕凌天道:「還不容易,我把凌天堡的產業全都賣掉,不就有二百萬兩銀子了嗎?」
長江田道:「凌天堡在袁夜驚的手上,你又怎能將它賣掉?」
燕凌天道:「為求萬全,凌天堡的產業地契,我當然不會放在堡內,而是放在另一處秘密地方。萬一部下叛變,這便是最後一筆本錢了。」
袁夜驚在一旁,一笑道:「再退一步來說,我亦已重新歸順燕堡主了。他要錢,難道我敢不給嗎?」
長江田這一驚非同小可:「什麼?你和燕凌天……」
燕凌天道:「我跟有觀師太潛上凌天堡,制住了他,然後給他兩條路走:究竟是重新歸順於我,還是格殺當場,他立刻便下了決定。」
袁夜驚道:「既然堡主不介意我的過去,既往不咎,我自然也不介意重新歸順堡主。」
他又笑了一笑:「反正凌天堡的家當已給堡主提空得七七八八,我這個後位堡主當來也沒有多大意思。」
燕凌天拍拍他的肩頭,說道:「我燕凌天說話一向算數,既然說過絕不秋後算賬,一定不會事後找你晦氣,放心吧。」
長江田面如死灰,心道:「我與素心、項莊三人,決不是他們的對手,如今逃生之計,唯有一法。」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你們以多凌寡,不算英雄好漢。」
燕凌天道:「我們這裡的確沒有一人是你的對手。只是你這惡賊,多番設陷阱暗算於我,你以為我會以江湖規矩對付你嗎?」
長江田道:「老夫自然不作此望。只是你既不依江湖規矩,我也只好不依江湖規矩了。」
燕凌天嘿嘿笑:「你還有什麼計策,只好盡使出來吧。」
長江田悠然道:「王青黎在我的手裡。你把我們三人亂刀砍成肉醬也不要緊,只是如此一來,這位大俠可要跟我這惡賊一起陪葬了。」
燕凌天臉上青筋暴現,恨恨道:「你……你這惡賊……」
燕微生悲憤莫名,抽出單刀,大叫道:「讓我先把你的臂胳剁下來。你既死不了,你的手下諒也不敢將大俠殺掉。」
燕凌天沉聲道:「微生,住手!」
燕微生不敢不聽父親的話,止住刀招,目光如火,像要把長江田活生生地燒死方休。
燕凌天笑道:「你先聽我說完這句話,再去剁下這惡賊的臂胳,也還未退。」向著長江田道:「你這惡賊,難道你能找出第二位王青黎出來,再將他殺掉?」
內堂裡又走出兩個人,其中一位面容枯瘦,步履無力,正是王青黎。小心攙扶著他的女子,卻是華黛。
燕微生喜道:「大俠,你逃了出來,這太好了!」
王青黎笑道:「總算王某命大,這老小子害我不死。」笑聲雖然虛弱,豪情卻未減。
長江田驚愕莫名:「你……你是怎樣逃出來的?」
卻聽得一人道:「是我放的。」
只見項莊慢慢軟倒下來,前心凸出了一截劍尖,卻是給人從背後刺了一劍。殺他的人和說話的人都是沈素心。
長江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顫聲道:「你……怎會是你?」
沈素心緩緩道:「你殺死了我的父母,我要令你身敗名裂、生不如死,連親生兒子也親手殺掉,這才叫一報還一報啊!」
長江田只覺腦中一轟,眼前金星亂舞,強運內功,方才稍減暈眩,說道:「你怎會知道我殺了你的父母?那時你只得一歲,而所有知悉內情的人都已死光了。」
他果然不愧為一代梟雄,身歷巨變,只略一失態,立刻回復正常,連聲音也不顫抖半句。
燕凌天、王青黎雖是他的對頭,也不禁心下佩眼:若然自己身歷其境,恐怕也不能如此鎮定。以前栽在此人手裡,也算不枉的了。
沈素心道:「你記得嗎?我的頸項,一直掛著一塊玉。」
長江田道:「我檢視過那塊玉,晶瑩通透,決不能藏下任何夾層。」
沈素心道:「可是繫著翠玉的繩子,內裡卻藏著一張薄如蟬翼的字條,那是我父親為你所殺之後,而你正追殺媽媽之時,她寫下來的。」
長江田長歎道:「怪不得你媽媽臨死之前,求我留下你的小命吧!」
沈素心道:「我十歲之時,已經知悉此事。然而你財雄勢大,武功高強,而且俠名遠播,沒有人知道你的惡人面目,要殺你談何容易?更何況,我要的並不是殺你,而是要你身敗名裂,生不如死,使你今生今世、來生來世、生生世世均後悔曾經犯下殺掉我父母的惡行!」說到這裡,聲音滿帶恨意,令得在場的人均是心中一凜。
長江田道:「所以,你在十六歲時,便委身於我,並攛掇我成立霸王門……」
沈素心道:「不錯!我說過,我要你身敗名裂。現今姑蘇城中,每個人都在讀著一封信件,詳述你是一名怎樣的偽君子,搞霸王門的經過始末,以及這幾年來你犯過的彌天罪行。人人讀信之後,恨不得吃你的肉,喚你的皮。想來,官府聽聞消息,快要封掉你的銅雀莊了。」
長江田喃喃道:「你引我北上殺燕微生,原來便是為了調虎離山。」
沈素心道:「不錯,你在姑蘇城中,耳目眾多,如果有人派發信件,不出半個時辰,這人定然已遭項莊殺掉。你和項莊既已北上,餘下的手下,並無高手,我的人總對付得了。」
燕凌天、燕微生同時望向王青黎,三人相視而笑:那些告發信件,卻是出自王青黎的手筆。他是江南大俠,由他親自簽名作實,自然更為可信。
當他們躲在水池底下的密室十天,便是天天埋首寫信,足足寫下了四、五百封之多。燕微生離開密室後,便把信件放在指定的地方。
這自然是沈素心的安排。當日她故意被燕微生刀傷,佯裝走入內堂包紮傷口,卻乘機先放了王青黎,再解開田散雲的睡穴,著他以身拯救燕凌天,使長江田親手殺死兒子。
至於她多番相救燕家父子和王青黎,也非安著俠義心腸,而是這三人死了,卻靠誰去扳倒長江田?
長江田聽罷,「哇」聲噴出一口鮮血,巍巍顫顫站立不定,說道:「素心,做得好!」高高舉起手掌,只須拍下,沈素心必將腦漿迸裂而亡。
沈素心微微一笑,說道:「我既已報大仇,此生心願已了,世上再無牽掛之事。你殺我吧!」
燕微生正欲出刀阻止,忽地想起沈素心乃是殺害柳笑語的兇手,自己怎能救她性命?一陣遲疑,終於沒有出手。
長江田手掌舉起許久,終於還是沒有拍下,頹然道:「素心,你好狠心!」那一掌竟拍在自己的頭頂,腦骨碎裂,登時氣絕。
燕凌天眼見這位生平大敵終於死去,心頭一鬆,卻也不無歎息:可惜這位一代人傑,練成這樣驚世駭俗的武功,終因多行不義,致令身敗名裂,落得伏屍收場。
在場之人,見到長江田自戕,無不感到唏噓。
燕凌天朗聲道:「沈素心,你一手創立霸王門,做了不少傷天害理之事,更殺了我的未來媳婦。只是你救了我們的命,如今長江田又已死掉,我們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你下山去吧!」
沈素心淒然一笑,說道:「我心願已了,雖生何用?」反轉短劍,插進自己的心坎。
燕凌天歎道:「冤孽,冤孽。」
燕微生看著她的屍體,想起當初在堡中初見她的畫像,以及後來發生種種事情,不禁流出男兒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