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坐頗感無聊,隨手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亂劃,劃著劃著,不自覺地寫出三個字「薛伏蓮」。
寫出這三字以後,他自己也感到茫然,火光在面前跳躍,跳躍的火焰上,忽隱忽現的浮出了一個影子,是薛伏蓮。
他暗暗歎了一口氣,擲掉枯枝,支頤冥想,思潮洶湧如海,然而一片混沌,漸漸一個影子,比較清楚起來,仍是薛伏蓮。
那影子越來越大,壓抑得他不勝負荷,呼吸艱難,他痛苦得呻吟一聲,心痛如絞,猛地回手劈出一掌,「卡嚓」一聲,背後一株腕口粗細小樹,被他一掌震斷。
他輕輕一聲歎息,站起身來,猛聽身旁的枝葉叢中,一聲冷嗤,他渾身一震,只聽枝葉叢中「刷刷」數響,腳尖點地,擰身撲出。
林中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四周風吹草動,魔影幢幢,勁風過處,枝葉嘩然,使人憑空產生種種幻覺。牟漢平聽風辨位,因林中雜音過響,已察不出有何異聲,躊躇片刻,正欲轉身返回,驀聞近處又是一聲冷嗤,隨即葉枝刷響,再無聲息。
牟漢平循聲趕了一陣,仍是枝葉簌動,杳無絲毫影跡。不禁暗想:「此人引我來此,看來並無惡意,然則他為何不現身相見,似此追追躲躲,如何了局?」
思忖至此,暗下拿定主意,突聞右後樹叢中似有一絲異聲,他突地旋身躍衝向左,人在虛空拳腿躬身以「俊鶻摩雲」之式,陡然翻身,巧似游龍,箭疾平飛向後,電掣般的向發聲樹撲去。
俯衝將至,暗影中果見黑忽忽的一個人影,蹲伏在叢枝暗蔭裡,牟漢平右掌一式「撥雲見日」,拂開樹枝,雙腿連環,如霹靂雷霆般踢出一招「撼岳搖山」。
樹下人影亦非弱者,危急中雙掌齊出,平舉倏分,一招「開門揖客」,將牟漢平一腿封出門外,卸肩抽身,兩腳一挺,如離弦怒箭,「刷」的向後射出一丈以外。
牟漢平正要跟蹤追擊,突然看見面前人影頗為熟悉,腳下停得一停,那人影一聲冷嗤,譏道:「剛買就賣,好不識羞!」
牟漢平聞言大震,心中驀地卜卜直跳起來,跨前一步,驚喜的道:「姑娘神龍行跡,找得小可好苦。」
原來此人即為化名傳連的薛伏蓮,當下俏臉微紅,冷笑說道:「呸!你找我幹什麼?」
這句話剝皮見骨,絲毫不予牟漢平餘地,牟漢平立時面如火炙,無地自容,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句話來,倏地又聽薛伏蓮冷冷一笑,寒聲道:「有如花似玉的女孩陪伴,又有武學前輩從中撮合,我真羨慕你的艷福不淺哩!」
過了一會,牟漢平定定神,乾咳一下,囁嚅道:「是的,不瞞姑娘說……」
薛伏蓮冷冷的道:「哼!你瞞我也瞞不了。」
牟漢平心中十分難過,突然胸臆中感到一股無比的委屈湧至喉間,使喉頭哽塞,鼻頭發酸,眼盈熱淚,他不知為什麼會有這種激動,他有點暗恨自己,但是他抑制不住。正在感情洶湧,苦臉蹙眉的時候,黑暗中,薛伏蓮像清楚的看穿了他的感情似的,譏道:「哼!枉你自命英雄,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
牟漢平神情慘敗,薛伏蓮雖嘴中刻薄冷峭,然他如此難堪,亦大覺不忍,她並非不知牟漢平對她有情,尤其方才牟漢平在火堆旁種種懷念情形,眷戀情殷,她當時確為感動,無奈,至此她自己亦不禁若有所失的歎息一聲。
她聲調緩和的道:「你我毫無淵源,我本不該多管閒事,但無論如何,你對我有救傷之恩,我仍不願坐視你的危難。」
牟漢平抬起頭來,啞聲問道:「姑娘此話怎說?」
薛伏蓮道:「『凌雲崖』高手由韓梅蕊率領,幾傾巢而出,因你洩潑她門中重大機密,黑狐馮禹非常憤怒,嚴令必欲得你而甘心,今日你又重傷她的兒子馮吉,知你遠走不了,在方圓百里,已遍佈眼線搜捕於你,你雖得南拳北腿神技,但火候不足,絕難敵過圍攻,所以我特來向你警告!」
牟漢平歎了一口氣道:「姑娘好意,我心領了。」
薛伏蓮怒道:「哼!你以為我嚇唬你麼?聽不聽隨你。」說完,轉身欲走,牟漢平移形換位,躍前攔住,薛伏蓮大怒,迎面劈出一掌,叱道:「你幹什麼?」
牟漢平惶恐道:「姑娘不要生氣,在下並非妄自尊大,不知好歹,只是……」
薛伏蓮惡聲道:「只是什麼?」
牟漢平吶吶了好一會,兀自說不出所以然來,薛伏蓮一聲冷哼,飛身躍起,正欲縱身樹叢離去,突聞清叱,接著喝聲:「打!」一團烏光向薛伏蓮電疾飛射而至。
薛伏蓮挫身擰腰,右掌並立如刀,「玄烏劃沙」欲將暗器劈落,不想暗器甚為特異,落地一撞又復射至,勁力強猛,比人手發出尤為勁急。薛伏蓮心神不亂,「嗆啷」一聲拔劍在手,舉劍斜劈,「錚」的一聲,將暗器削為兩半,抬頭看時,但見丈外站定一人,卻是荊娘。
原來邱伯起帶荊娘至僻處傳完武功,回到原地,卻不見了牟漢平,只見火堆旁,牟漢平坐處地上,劃滿了薛伏蓮三字,荊娘心中十分難過,暗想:「自己對他一往情深,原來他卻對那神秘詭異的薛伏蓮鍾了情。」傷心之餘,醋心大起,料知牟漢平不會走遠,如非有甚特殊變故,即為薛女現身將其引走,於是拖著邱伯起四下尋找。邱伯起內外修為已入化境,有甚難為,當下以「千里聽風」之術,屏息凝神,伏地一聽,雖林中雜音山響,仍聽出牟漢平和薛女皆在左近林中,兩人相攜趕至,適逢薛女要走。荊娘怨恨交集,心火大發,再也忍耐不住,抖手發鏢打去。
她家傳金鏢絕技,果然不同凡響,薛伏蓮武功深不可測,忙裡撥打,仍然禁不住大吃一驚。
荊娘怒目望著薛伏蓮道:「我與你無怨無仇,你為什麼向我嫁禍,讓『凌雲崖』那些東西纏我?別人忌憚你,我卻不怕!」
她這個「別人」,無疑是向牟漢平所發,牟漢平心裡大為焦急,正欲出言解釋,卻聽薛伏蓮還劍入鞘,嘻嘻笑道:「喲,原來是你呀,以前我不知你是少幫主的……朋友呀!要知道當然不敢了!」
荊娘因她大喘氣的說出「朋友」二字,羞得滿臉臊紅,怒叱一聲,繡鸞刀「力劈華山」「刷」的向她肩胛砍去。
薛伏蓮滑肩旋身,避過刀鋒,卻不還手,只嘻嘻哈哈的冷嘲熱諷,荊娘怒氣蔽心,刀如潑風,猛扎疾砍,招式狠辣,幾近拚命,然兀自將刀法使至十分,仍然絲毫佔不到上風。
牟漢平唉聲歎氣,在旁發急,卻是無法可使,只得轉過身閉目不見,尚還落得清靜。
兩人兔起鶻落,如星擲丸瀉般飛撲激鬥,荊娘刀風霍霍,橫砍直劈,將三十六手繡鸞潑風刀,使得凌厲至極。薛伏蓮卻閃展騰挪,盡以巧妙精靈的身法閃避,口嘴以尖酸刻薄的話向她撩撥,激鬥中抓住機會也會還一個招半式,然存心只是戲弄,並不攻擊要害。
瞬息之間,兩人已拚鬥了五十餘招,荊娘鼻端已隱隱滲出香汗,而薛伏蓮也收起輕薄嬉戲的神情,原來荊娘使出了一套極為怪異的步法來。
只見,她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如醉漢夜歸,如盲者撲奔,一點也沒有章法,絲毫不能預知其趨向,望之在左,忽焉在右,望之在前,忽焉在後。薛伏蓮因不明這怪異腳步之來龍去脈,幾次險險躲閃不開,傷在繡鸞刀下,至此始芳心大急,臉色也凝重起來。
又十餘招過去,薛伏蓮為荊娘怪異步法所迫,已不能再憑輕靈小巧功夫閃避,而不還手,然她心高氣傲,仍不屑亮劍拚搏。再過片刻,荊娘仗著剛學得的「迷蹤七巧步」,倏然竄至薛伏蓮背後,繡鸞刀一式「擊浪扇風」,橫刀向她肩頭平拍,左手駢指如戟,拆解薛伏蓮甩手一招「斗換星移」後,逕進攻其後背要穴「鳳尾」。薛伏蓮閃避開刀勢,乘機旋身,腳下連環五踢,電疾一腿踢出,直奔荊娘右胯,邱伯起突地「咦」了一聲,荊娘閃身後躍,順刀一掛削其踝足,薛伏蓮左掌「呼」地劈出。
荊娘腳踏「迷蹤七巧步」旋踵右進,再欲遞招,薛伏蓮驀地飛身躍起,勁疾如箭,「刷」地投入濃黑蒼愁的林蔭之中。
荊娘一見,追之不及,只得跺腳恨恨不已,牟漢平見薛伏蓮逸去,心下大為輕鬆,忙上前道:「她此來並無惡意……」
荊娘怒道:「你管我!」
牟漢平一呆,訕訕地僵立當地,這時,邱伯起也從叢樹暗影中走了出來,荊娘撒道:「人家打不過她,乾爹也不出來幫我?」
邱伯起說道:「你們這些爭風吃醋的事,我懶得管。」
荊娘大窘,沒想到他一針見血,一下就把自己心情揭破,當下滿面飛紅,叱道:「好,您也幫著人家欺侮我,看我以後還伺候你!」
邱伯起笑道:「好,好,下次乾爹一定幫你把搶女婿的人都打跑。」
荊娘又羞又氣,蠻靴一跺,回身就走,邱伯起見牟漢平仍在尷尬的愕立著,說道:「小子,我老家不說假話,以後有你受的。」
當下三人回到火堆旁,尚好火還沒熄,於是加些枯枝,火勢又旺生起來。
邱伯起和牟漢平相對枯坐,荊娘躲在一旁生著悶氣。
邱伯起突然問道:「你說那女孩是天山癡嬤門下?」
牟漢平道:「是的。」
邱伯起道:「她方才使的卻是雁門薛家的招式,她是薛桂亭的女兒嗎?」
牟漢平道:「這個弟子不知。」
邱伯起驀地一拍大腿,道:「你剛才可看見她踢出的那兩腿?」
牟漢平道:「那是北腿朱恨天前輩的霹靂神腿。」
邱伯起怪眼暴睜,道:「你怎麼知道?」
牟漢平道:「弟子月前與那薛姓女子夜宿一破廟,發現廟內置有機關洞穴,入得一探,見一間石室壁上刻有此腿圖形,旁邊石棺貯藏有朱前輩骸骨,她未及細看,即先出洞離去,弟子習得神腿,並得此寶劍。」
牟漢平說著,將斷劍自皮衣內抽出,邱伯起捧劍審視半晌,突地淚下如雨,放聲大哭,說道:「兄弟,你竟撇下我先走了嗎?」
哭聲悲苦,如巫峽猿啼,牟漢平、荊娘相對唏噓,亦不禁泫然落淚,要知邱伯起、朱恨天當初追隨長公主獨臂神尼轉戰南北,沐雨櫛風,灑汗流血,相處之情,何異手足。不過兩人生性皆耿直好強,致最後為長公主玉塊遺命,始不歡分手,今邱伯起驟聞朱恨天骸骨已曝,英雄遲暮,自憐老耄,能不悲從中來?
荊娘上前柔聲相勸,兀自遣不開他老懷傷痛,兩人默然陪坐,斗換星移,不覺已至午夜,此時夜風勁厲,枝葉嘩嘯,益增環境之悲涼。牟漢平又去撿些枯柴,將火燒旺,火舌跳躍,照得每個人的面目輪廓格外顯明,頸風裡紅焰閃燦,把他們的面容映得陣紅陣青,十分可怖,空氣像凝結了似的,只有邱伯起咽啞的嚎哭聲,在枝嘯葉響的勁風裡流動。
突然邱伯起止住哭聲,向牟漢平道:「小子,他有什麼遺言嗎?」
牟漢平驀然想起棺壁石上所留的字跡,趕緊道:「有,他在棺壁上刻字留言,然又被毀損,照字義推想,好像是他誤收一姓楊的匪徒,傳以武藝,不想此匪徒人面獸心,藝成後竟弒師遠遁,所以他遺言,見其骸骨者,該行其遺命,追殺此人,以洩其恨。」
邱伯起聽得目眥欲裂,嚼齒有聲,驀然射身暴起,一拳疾出,猛向身旁一棵合抱大樹擊去。
邱伯起何等修為,如今又是怒極暴起,他這一拳之力,真可稱雷霆萬鈞,驚心動魄,但聞「卡嚓」一聲暴響,枝揚葉飛,大樹齊腰而斷,「轟」的一聲,連幾棵小樹都壓倒在地上。
擊倒大樹,邱伯起豪氣陡發,仰天一聲長嘯,清越勁厲,如鶴唳九霄,牟漢平只覺耳鼓,嗡然一聲,久久不聞聲息,原來被他嘯聲所震,立時失去知覺。
邱伯起長嘯過後,心豪氣闊,向空厲聲道:「哥哥雖老,但一拳仍有幾斤蠻力,兄弟,放心,我必尋得這姓楊的小子,碎屍萬段,讓你稱心。」
話剛說完,霜眉急皺,氣勢又頹了下來,他重重的歎息一聲,廢然坐在地上,兩眼木訥地向虛空平視,眼眶下松的垂著一個肉兒,雙頰深隱,鬢鬚似雪,映得臉色無比的頹敗和蒼白。
他輕輕的抓起身旁斷劍,細細撫摸,就像撫著睽違多年老友的手掌,由劍柄雕鏤的龍紋,到劍身流血的凹槽,順移至劍尖。突地他身軀一震,電疾的將劍身豎起來,牟漢平和荊娘訝異的循著他的目光一看,原來劍尖斷處中空,邱伯起伸指一挖,挑出一個紙捲來。
牟漢平暗叫一聲「慚愧」,此劍自己隨身攜帶已逾一月,竟未發現尚有如此隱秘,枉稱機變聰明,處世卻如此粗心大音。
只見邱伯起將紙卷打開細看,臉上神色倏忽數變,看完他俯首默思半晌,向牟漢平溫和的道:「娃兒,那套拳你練得怎麼樣了?」
牟漢平恭聲道:「招式已經記熟,有些精微變化尚未參透。」
邱伯起說道:「好,你使一遍給我看看!」
牟漢平遵命起身,屏氣凝神,調勻真氣,將拳力施至十成,一招一式使將出來,要知邱伯起號稱神拳無敵,此拳威力自是非同小可。邱伯起出身少林,為當今少林老方丈無我和尚師兄,他一生奔波江湖,雖與少林淵源極深,然年輕時,因一事頗為師門不諒,故一直相互皆無往來,此拳即脫胎於少林絕藝「百步神拳」。邱伯起生具異稟,潛心鑽研,將神拳去蕪皆菁,再為精練,創成這套一百零八式的「撼天神拳」。
拳名既為「撼天」,當可想見其威力之猛烈,拳勁皆以陽剛之勁擊出,拳出劈風如嘯,端的猛惡勁厲之極。
牟漢平運力將拳使完,已額角見汗,邱伯起走近拍拍他的肩膀,神色甚為欣慰,當下又將精微變化及招式卸接時,換氣運訣竅,詳為解說,牟漢平默思體驗,果在威力增強,而卻耗力減少。
邱伯起道:「果然我老眼不花,你小子當真聰明,多下點苦功,出人頭地不是難事,好,你再將我朱老弟那套霹靂腿使一使。」
荊娘突然插嘴道:「乾爹,他累啦!您沒看都出汗了嗎?」
邱伯起哈哈笑道:「你瞧,嘔氣歸嘔氣,到底還是媳婦疼你。」
荊娘不依道:「乾爹,您……」
邱伯起哈哈大笑著,拉著牟漢平坐回原地,乘機又將「撼天拳」之精髓,詳為解說。不知不覺之間,已東方發白。
邱伯起催道:「練吧,天亮了我還有事。」
荊娘道:「乾爹,您到哪裡去?」
邱伯起道:「你看!」
荊娘扭頭望去,只見牟漢平擺開架勢,已將霹靂神腿第一招「春雷乍動」使將出來。
二人靜心凝神,注目觀看,但見牟漢平雙腿連環絞踢,每一招皆從不可思議之部位踢出,氣熱狠辣,兇猛詭異,邱伯起素知此腿厲害,現在觀之,亦不覺擊節浩歎,讚佩此絕藝之凌厲。
荊娘在一旁更是瞠目結舌,驚羨萬分,暗想:「自己家學雖不能稱淵博,然江湖武功也大多都屈指能數,可是此項絕藝卻是從所未聞。」只見牟漢平沉喝高叱,身形似風,腿出風雷隱陷,腿掃沙飛石走,看得荊娘驚心動魄,暗喜自己所愛,福緣無雙,齊得拳腿兩樣絕技,芳心鹿撞,真比她自己覺得還要歡喜。
牟漢平瞬息之間將二十四招霹靂腿法使完,邱伯起哈哈狂笑不已,仰天喃喃道:「兄弟,你的絕藝得傳了!這倒好,沒等你說把你的意思辦了。」
原來牟漢平那柄劍,早已被朱恨天震斷投擲插入石壁,並非牟漢平無意扭斷,劍中空處藏字說:「要得劍之人攜劍為憑,去尋邱伯起,請傳神拳絕藝,以練就拳腿雙藝,誅殺匪徒。」
內中又提及有關玉塊之事,邱伯起意謂時機未果,隱忍沒說,如今見牟漢平單憑殘損圖形習得腿法,居然絲毫沒錯,心中有說不出的欣喜,隨之將腿招威力不足處,詳為解說,牟漢平一知十會,聞解更是豁然貫通。
此時已天色大亮,但聞林間鳥鳴戚啾,晨風悉索,天邊朝霞映射,正是一個大好天氣。
丘伯起道:「我要往那座破廟地洞裡去,看看我朱老弟弟的骸骨,你們倆先回中原去,中秋晚上在開封鐵塔等我。」
荊娘叫道:「乾爹,我跟您去!」
邱伯起滿臉慈和的柔聲道:「乾爹很想帶你去,就怕你跟我過慣,中秋只有三個月光景,到那時我老人家還要好好讓你給我捶捶腿哩!」
說到這裡,邱伯起突然怪眼一翻,側耳傾聽一會說道:「有很多人向這裡搜索尋來,你們往北走再繞回向南,北邊人少,功夫也比較差,我到南邊去逗逗他們。」
荊娘依依不捨,仍要再說,但轉眼間已失去邱伯起蹤跡,荊娘雖與他相處不及一日,然深知此老至情至性,驟然離去,感到非常難過,忽覺牟漢平扯她一把,兩人雙雙躍起,向北縱去。
此時雖然天亮已久,然樹木枝葉過於濃密,故林中光線仍顯陰暗,牟漢平不顧多惹是非,奔行甚疾,片刻荊娘已顯吃力,跟躡不上,牟漢平鐵掌伸處,抓住她一隻手,攜帶度力,荊娘柔荑被握,心頭鹿撞,心搖神馳,兩腿綿軟,腳下更是使不出力。
兩人拖拖拉拉奔行一會,仍未走出林去,牟漢平心中暗暗焦躁,正欲停下步來,略辨方向,驀地響箭破空,枝葉叢中「刷刷」數響,竄出三人,迎在身前。
牟漢平抬眼一看,認得當中一人,卻是「凌雲崖」好手「開山掌」狄震,當下冷笑一聲,寒聲道:「狄震,我上次在破廟前饒你不死,你還有臉來現眼嗎?」
狄震咭咭一陣怪笑,道:「小子,你現在已是甕中之鱉,還敢賣狂,破廟一腿之賜,等會叫你連帶利加倍償還。」
說著,轉頭向身旁兩人道:「點子爪子硬,併肩子齊上!」
說完,雙掌一豎,其餘兩人左右一分,由旁包抄攻來,牟漢平低聲向荊娘道:「速戰速決,咱們得趕緊衝出林去。」
荊娘答應一聲,抽出繡鸞刀來,迎著左邊攻進的一個使鏈子錘的漢子挺刀撲出。
牟漢平立意脫身,出招再不容情,「撼天拳」配合霹靂腿,勢如狂風,數招以後即將狄震逼得驚心動魄,兔跳猴竄。
狄震狂吼道:「併肩子游鬥,等仇老跟梅姑娘到來擒他。」
誰知話尚未完,但覺「砰」然一聲,胸口一疼,喉頭一甜,「哇」地噴出一口鮮血,身子如斷線紙鳶樣,平飛開去。
另一人見狄震被傷,更是亡魂皆冒,欲待要退,牟漢平連環腿出,一招「雷響雨落」踢中腰肋,登時肋骨盡折,慘叫一聲,跌地身死。
荊娘一見牟漢平舉手投足,立傷兩人,自己尚兀自纏鬥,無法取勝,心中焦急,繡鸞刀潑風疾劈,賣個破綻,誘得敵人趁機進攻,腳踏「迷蹤七巧步」,倏忽搶至敵人身後,一招「寶刃割風」,順刀劈出,那人一聲悶哼,一條左臂連肩給卸了下來,荊娘尚要追殺,牟漢平上前一把扯住,急道:「快走!」
兩人披枝拂葉,重向北方奔去。
耳邊隱聞響箭連聲,想是邱伯起正在戲弄敵人,當下腳步加急,拖著荊娘急急前奔,突然荊娘揮手將他拉著她的那隻手甩開,怒叱道:「你怎麼這樣膽小,逃命你自己逃吧!我倒還要鬥他們『凌雲崖』的人。」
荊娘剛得絕藝,正自心癢難搔,急欲再試威力,見牟漢平倉皇走避,如此示怯,心中甚不以為然。
牟漢平卻深知「凌雲崖」手段詭,個個難惹,如今又是大舉來犯,人多勢眾,非同小可。若是自己一人,雖不敢言勝,脫身保命,尚為不難,荊娘不知天高地厚,卻是自己一個偌大累贅,心想:「目下只見暫避鋒銳,以後再說。」
當下也不多話,猿臂伸處,重新抓住荊娘手臂,逕自飛奔,荊娘用力掙扎,吵吵嚷嚷,因掙不脫牟漢平手臂,也終自無法。
兩人又奔行里許,仍未走出樹林,只見林中地上枯枝縱橫,黃葉埋堆盈尺,腳步踏上,綿軟鬆弛,難以著力,不得已,牟漢平將腳步放慢,心知未能走出樹林,反而更入林中腹地,荊娘圓睜杏眼,怒視牟漢平道:「放開我,你盡抓住我幹嘛?」
牟漢平衝著她微微一笑,這一笑將荊娘怒火消去大半,仍自嘟嘴埋怨道:「把人家的手抓得好疼。」
牟漢平溫聲道:「現在咱們入林已深,想來他們一時也追不到此地,好,咱們在這歇歇。」
說著,在鬆軟的枯葉上坐下,那隻手仍自將荊娘緊緊抓著,荊娘隨他坐下,兩人並肩擦鬢,彼此氣息相聞,荊娘禁不住心中又鹿撞起來。
牟漢平道:「姑娘不知,『凌雲崖』那般強徒,武功確實厲害,非是在下膽怯,他們如今人多勢眾,我們犯不上跟他們廝纏。」
牟漢平說得婉轉,當然他不好當面說荊娘武藝不濟,拚鬥時要他費心照顧,枉為累贅,然荊娘冰雪聰明,言中之意,自能意會,心中雖不服,然知道確是實情,自己雖學得乾爹「迷蹤七巧步」,然初學乍練,終未熟悉,想起昨日林中遭辱之情,猶有餘悸,想到這裡,也只有默不作聲。
牟漢平又道:「姑娘學得邱老前輩神妙步法,又有錦雲兜寶衣,保身自是有餘,但他們仰仗人多圍攻,總是雙拳難敵四手。」
荊娘仍然默不作聲,原來此時她與牟漢平身軀相偎,鼻息互聞,正陶醉在他男性溫熱的氣息裡,對牟漢平的話,簡直聽而未聞。
牟漢平見她低垂粉頸,臉上似笑非笑,浮著一層淡淡的紅暈,輕輕扯她一下,笑道:「你怎麼了?」
荊娘驀地驚覺,頓時羞窘無地,滿面通紅,一下甩脫他拉著的手掌,嗔道:「你管我!」
牟漢平一愕,摸不透她為何突然發火,還以為自己剛才勸她時,把話說錯。忙道:「姑娘別生氣,我說的都是實情,絲毫沒有別意。」
荊娘道:「你說什麼實情?」
牟漢平又是一愕,心道:「她敢情並未聽見,既未聽見又發得什麼火?」牟漢平雖然聰明,才智高人一等,但因一直卵翼在幫中父老之下,江湖險惡從未閱歷,故處世待人,皆顯呆頭笨腦,反應遲鈍,尤其男女間事,別說經驗,即連聽聞也絕無僅有。那時禮教桎梏,道德觀念極深,江湖正派中人,尤忌「色淫」兩字,關於男女間事,除非親身經歷,大家皆相互閉口不談,諱莫如深,牟漢平年方弱冠,哪裡懂得這等情事,故事情到來,弄得不知所措,手忙腳亂。
荊娘見他並未窺破自己心事,窘態減少,但仍裝模作樣的寒著臉道:「你怕他們人多勢眾,怎不快走,拉我幹什麼?」
牟漢平又是一呆,隨即心中湧起一陣不快,心想:「我為你好,你怎地如此不知好歹呢?」
心中雖感不快,但面上卻並沒表示出來,只轉身把頭低下不再做聲,荊娘聰明透頂,一見即知他心中已生反感,忙裡「噗嗤」一笑,指著身旁不遠一棵大樹道:「你看,那棵樹!」
荊娘本意為扯開話題,打開僵局,才無意間隨便一指,意圖引開牟漢平注意,不想指後跟著一看,不覺心中大喜,牟漢平也驚噫一聲,雙雙躍起,奔了過去。
那棵大樹,樹齡總在千年以上,樹幹粗逾數丈,椏間橫枝,亦粗如碾盤,枝間中空,恰恰裂開了一條縫隙,剛容一人出入,以作門戶。
縫外枝濃葉茂,把縫隙盡形掩蔽,如非特為注目,決難發現有此洞穴,荊娘首先躍入在洞中,拍手歡跳,牟漢平跟蹤而進,抬目望處,也是喜不自勝。
原來洞中方圓遠逾八尺,四壁潔淨,除地下泥土深積,枯葉滿堆外,空間顯得甚為寬闊,牟漢平心想:「林中既已遍佈強敵,不妨在此略為隱蔽,以待他們遍尋不著,自行退卻,縱或不然,被他們尋著,在此以逸待勞,身踞如此險隘,他們要想攻得進來,卻也不易。」
誰知事情往往皆出人之所料,牟漢平、荊娘自以為尋得絕地,正自歡喜,不想就因他們踞恃此處,好整以暇,被敵圍困數日,險險遭擒。
且說牟漢平、荊娘兩人滿心歡喜,席地坐下,荊娘嫣然笑道:「這地方真好,又擋風,又隱蔽。」
牟漢平道:「姑娘端的利眼,發現如此隱密之地,咱們可略作調息,準備等會趕路。」說完,即閉目盤坐,自行運氣調息。
荊娘卻並未依牟漢平話做,她似乎很為高興,在洞中東敲敲西摸摸,手腳不停,又將枯葉歸理成堆,在一角鋪好,和身坐下,捻著一隻枯葉,輕聲漫唱起來。
唱了一會,見牟漢平盤腿趺坐,雙目垂瞼,似老僧入定,對她歌聲充耳不聞,心下大感失望,輕手輕腳爬起身,撿起一根細小葉柄,屏息挨近牟漢平身邊,舉手以葉柄向牟漢平鼻中刺去。
牟漢平剛自將真氣調息一轉,因他所學乃幼年時,怪道人所授玄門正宗內功,十年苦練不輟,而今已根基深固,真氣運行全身,正欲衝破玄關,直上重樓,突覺身前悉索有聲,也未在意,轉瞬間,忽感鼻孔一陣麻癢,抑制不住,一個噴嚏打將出來。
荊娘正俯身在面前尺餘,這個噴嚏迎面打出,鼻涕殘星,噴射一臉,荊娘一聲驚呼,退避不迭。
這下荊娘捉弄別人,自己卻落得滿臉污穢,當下氣怒交集;「嚶嚀」一聲,牟漢平睜開眼時,見她如此狼狽情形,不禁哈哈大笑,甚為得意。
荊娘急怒並發,迎面一掌劈去,牟漢平原坐不動,移後三尺,避過掌鋒笑道:「咦!是你先要戲弄別人,卻怪得誰來。」
荊娘怒道:「你不會轉臉往別處打嗎?」
牟漢平又好氣又好笑,心想:「此女溫柔時楚楚堪憐,潑辣時卻又如此刁蠻,當真喜怒由心,變化莫測,但邱伯起有言囑托照顧於她,由得她使小性子就是。」
見荊娘用袖子細在臉上揩抹,仍自怒目向他瞪視,忍不住笑道:「打也被你打過了,你還生什麼氣?」
荊娘不響,片刻忽然道:「你得讓我唾你一臉唾沫,咱倆才算扯平。」
牟漢平斥道:「胡說!」
活還未完,荊娘已暴起發難,「呸」的一聲,檀口一張,霎時銀星暴射,當真向牟漢平唾了過去,牟漢平先是一呆,沒想到她說到就做到。
說時遲,那時快,一蓬銀星眨眼間已到眼前,待舉袖擋拭,為時已晚,只覺滿臉如雨點飛落,一口唾沫皆被唾在臉上,牟漢平大怒,伸出的手原式不變,驀地手腕一翻,已抓她的手腕,用力一拖,荊娘一個身子猛撞進牟漢平懷裡。
軟玉溫香,塞滿一抱,牟漢平呆得一呆,荊娘卻像扭股糖似的,在他懷裡咯略嬌笑了起來。
牟漢平舉起欲打的手,再也打不下,只覺懷中蘭香暗度,溫熱銷魂,望著她嬌艷如花的笑靨,發起呆來,荊娘越笑越是得意,見他滿臉唾沫都未揩抹,卻在恁地望著自己發呆,越發越笑得喘不過氣來。
半晌,牟漢平舉袖將臉上唾沫拭掉,真是又怒又笑,罵道:「你真壞死了。」
荊娘止住笑聲,將臉埋在他的胸前,道:「你活該!」
兩人正自繾綣廝磨,如醉如癡,突聞林中隱約一人說道:「小的方才追蹤,清楚看見那廝和荊妞兒躲進樹上洞裡。」
兩人霍然一驚,登時雙雙躍開,牟漢平心中暗叫一聲「慚愧」,背後有人跟蹤,竟一直未曾發覺。既然行跡早被識破,他們當是有備而來,如今要想脫身,怕是不易了。
當下側耳靜聽,心中又是一驚,腳步聲中聽出竟有八、九人之多,他心思電轉,一時之間,終未想出應付善策,舉手示意,叫荊娘走近身來,低聲向她說道:「待會要是來人武功過強,難以脫身時,你只管先走,我來擋住他們,替你掩護。」
荊娘不悅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牟漢干急道:「我並沒別的意思,只要你能脫身,我應付他們比較容易。」
荊娘怒道:「你以為你武功高,我待下來增你累贅是麼?我就不信,我一個人打給你看!」
其實荊娘嚷只是嘴硬,一聽牟漢平說出來人眾多,心中早已膽怯,她吃過「凌雲崖」的虧,知道個個武功皆非泛泛,但女孩兒家心強好勝,見牟漢平說出,哪能忍耐得住,說完,立時就要躍出,牟漢平一把扯住,焦急的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突然頓住了話,側耳傾聽,來人已至樹下,一個嬌脆的聲音道:「趙全,你看準了他們躲在這樹上?」
倏聽另一粗豪洪亮的嗓子道:「既然躲在樹頂上,我去把他們抓下來。」
那嬌脆聲音道:「好,就勞駕郝老一趟。」
牟漢平聽到這裡,閃身竄到洞口,少頃,果見一條人影如飛鳥投林般,向椏枝射來,牟漢平雙拳齊出,一招「天動地搖」,但聞悶哼一聲,那條人影在枝椏間一滯,驀地翻下樹來。
樹下眾人齊聲驚呼,那人落地身軀一陣搖晃,「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只聽那嬌脆聲音冷笑揚聲道:「牟漢平,你死期已到,還敢頑抗嗎?」
隨又向眾人吩咐道:「扶郝老在一邊歇息,你們散開把樹圍起來。」
一陣雜亂腳步聲過後,想是眾人已各采有利地勢將樹圍好,那嬌脆聲音又尖聲道:「牟漢平,你是漢子就下來拚個幾招,像此藏藏躲躲算什麼大丈夫行為?」
樹上寂然毫無回聲,她不覺大怒。原來此女正是「凌雲崖」黑狐馮禹首徒韓梅蕊,亦即月前在洛陽城外林中,將牟漢平點中要穴,意欲殺卻而終未得手之玄衣少女。當日她由牟漢平身上搶回機密函件,卻又被一怪老人乘機劫走,她雖銜尾苦追,然終未得其下落,回得山來,大受乃師一頓申斥,故心中恨極牟漢平。
她在洛陽曾與牟漢平交手,深知牟漢平武功低微,來時路中雖聞遣去眾人描述厲害,她卻一直未曾放在心上,故剛才喝叱始有「拚鬥幾招」之語。
此女生性潑辣陰毒,大有乃師之風,暗想:「他據洞自守,洞口又狹,確是不易攻得進去。」想至此處,突然心念一動,臉上霎時佈滿煞氣,喝道:「分出兩人砍伐樹枝,圍架樹下,放火燒!」
牟漢平和荊娘在樹椏洞中聽得明白,不覺大吃一驚,相互對望一眼,牟漢平低聲道:「趁他們措手不及,咱們衝!」
荊娘點頭答應,走到洞中抽出繡鸞刀,牟漢平在她背後一推,荊娘如彩燕掠空,「刷」地平射而出,牟漢平跟蹤躍出,身在半空雙腿連環一招「晴空霹靂」,猛烈之極的踢向韓梅蕊肩頭。
韓梅蕊見牟漢平腿勢凌厲兇猛,前所未見,亦不覺大為驚奇,忙裡甩肩躍退避過鋒銳,掌出「星移斗橫」,猛劈向牟漢平雙足,牟漢平擰身拳腿,斜躍三尺,腳落實地,聚精會神的和她鬥在一起。
荊娘落地後,即被數條大漢包圍,好在她有錦雲兜護身,不懼搶劍刀,更有「迷蹤七巧步」輕靈閃避,故她招式狠辣,不暇顧身,只管攻敵,圍攻人數雖多,一時倒弄得手忙腳亂,無可奈何。
牟漢平與韓梅蕊酣鬥中,心懸荊娘,尋機偷眼一看,眼見如此情形,心中大為放心。於是心中再無旁鶩,凝神一意的拳打腳踢,和韓梅蕊拚搏起來。
韓梅蕊越打越覺駭異,芳心不禁暗暗納悶,一月之前,在洛陽城外動手,此人武功平常,自己幾個照面即已將其制住,怎地月餘不見,這廝武功竟進展到如此高?再拆數招,心下越發駭然,暗自悔恨月前未能立時將其擊斃,以致留此禍根。
想起密函失落,惹得師父責罵,心中越覺悔恨,想至此,不覺又移恨到那乘機搶出密函,救了牟漢平一命的老兒身上。
當時自己追趕那老兒至數十里以外的亂墳中,還是那老頭自己停步,自己才追上他,向他討那密函,不管願求硬討,那老兒皆不理睬,而且還揚言,要把密函公諸武林,自己一急,和他動手,又打他不過,被他逃去。
自己回山以後,師父黑狐馮禹大發雷霆,立殺失落密函之人,又將自己狠狠地責罵了一頓,立時束裝下山,親自尋訪那神秘老兒下落,並責令自己於限期內,格殺牟漢平滅口,不想在此地又碰上了他,誰知他武功卻高了許多。
韓梅蕊一面和牟漢平拼打,一面想心事,高手對敵,哪能如此心有旁鶩,且囚氣惑心,心意即焦躁渙散起來,牟漢平拳打腿踢,招式如狂風暴雨,更使她氣力不繼,漸漸手忙腳亂,招式渙散,鼻尖滲出汗來。
牟漢平拳腳使得順心,越發強攻猛打,韓梅蕊自管心中著急,卻心餘力拙,再也扳不回優勢。
荊娘更是殺得性起,她昨日被「凌雲崖」朱巾公子馮吉凌辱之恨,一時都發使出來,繡鸞刀招如潑風,「迷蹤七巧步」動如鬼魅,片刻之間,慘叫連聲,已被砍倒兩個,其餘的人心中膽寒,再也不敢強攻,只以呼嘯應和,互相牽制游鬥,以圖消耗荊娘力氣。
牟漢平眼見荊娘穩佔優勢,心中去了後顧之憂,寧神凝志出招更見威力,正在韓梅蕊招架困難,岌岌可危之際,突聞一聲冷哼傳自不遠樹下,接著聽得一人陰冷的說道:「梅姑娘退下,待老朽領教一下南拳北腿絕藝。」
在激鬥中的二人同時一驚,韓梅蕊托地跳出圈外,心中大為驚駭,暗想南拳北腿,武林絕學,當真厲害,卻此為這廝所得,難怪武功增強如此。牟漢平驚的是,耳聞此人一聲冷哼,震得耳鼓嗡然而鳴,可想而知,其武功之深湛,及內力之精純。轉頭閃目打量,只見數丈以外的一棵老樹下,站定一個精壯威煞老者,雙目開合如電,冷然凝注在自己身上。
這老者年約六旬,一身西北農民裝束,蓬髮虯髯,皆已花白,獅鼻海口,形相猛惡而凌厲,牟漢平為其氣勢所懾,不覺退後數步,老者向韓梅蕊道:「梅姑娘去收拾那女娃兒,這小子交給我了!」
韓梅蕊聞言尖叫一聲,縱身立往荊娘處撲去,牟漢平心中大急,但大敵當前,又不敢分神截阻,兩眼和老者互瞪,監視著他的動靜,一點不敢稍瞬。
荊娘本已穩佔上風,圍攻數人,被她刀劈指戳,幾已傷去一半,心下正自得意,突見一條人影如飛撲來,衝進鬥場,她呆得一呆,見是方才和牟漢平廝拼的那個玄衣少女,心中更是陡然大駭,她以為牟漢平已遭遇不測,不覺急怒攻心,銀牙一咬,橫刀直劈過去。
這韓梅蕊真武功奇高,身似飄風,空手直進,荊娘繡鸞刀險險被她抓奪下來,尚幸她忙裡不亂,大翻身,斜插柳,韓梅蕊指鋒堪堪在腕際掠過,指風過處,腕際刺痛如割。她連踏「迷蹤七巧步」,繞身遊走,得機側目往方才牟漢平和玄衣女拚鬥處一看,不由一愕,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見牟漢平安然無恙,正自和一個威猛老者相對凝視,劍拔弩張。
她長長舒一口氣,重新凝神淨慮,和韓梅蕊等廝拼起來。
數招過後,荊娘即知道此女武功高絕,不是等閒可比,她一面倚仗「迷蹤步」巧躲靈避,一面冷笑譏諷道:「『凌雲崖』根本就是倚多為勝慣了的,你就再叫那個刺鬍子的老兒一齊上來,姑娘也不在乎。」
韓梅蕊怒道:「呸!你以為姑娘一人就勝你不得嗎?」
說著,向原先圍攻的三人道:「你們下去歇息,圍堵在四周,防他們逃走!」
三條大漢應諾一聲,退下散開,荊娘暗喜,於是使出全力和她廝拼起來。
牟漢平和那老者相對凝視好一會,那老者冷冷道:「瞧不出你小子倒有點膽識,你知道老朽是誰?」
牟漢平不答,半晌亦冷然道:「河西老農龔英。」
老者哼了一聲,道:「嗯,你居然能認出老朽,可見你見聞廣博。」龔英說完,突轉厲聲道:「既識老朽,還不束手就擒,當真要老朽動手嗎?」
牟漢平淡淡一哂,道:「江湖久聞河西老農龔英,隱跡草莽,為一武林異人,如今看來……嘿!」
龔英虯髯簌簌而動,厲聲道:「怎麼?」
牟漢平哂然一笑,道:「也不過『凌雲崖』一個爪牙而已!」
龔英一聲怒吼,揚手如鉤,向牟漢平前胸抓去,牟漢平心中有氣,不閃不避,左掌一封,右手一個「鷹手」迅疾如雷,攫拿敵畹,腳一式「雷霆萬鈞」踢他小腹。龔英一抓之勢兇猛凌厲,指風隱挾嘯聲,按說是先聲奪人,對手必然閃避,然後他即可中途變招,乘勢而進,變抓為劈,斜砍對手下肋。不想牟漢平居然硬拆強封,這一點大出他計算以外,手勢不覺停得一停,猛覺腕際如受棒擊,一陣劇痛,尚未收回手勢,又感身側強風壓體,閃目一瞥,但見牟漢平右手如閃,一招「鷹手」,右胯卻「砰」的一聲,著著實實的中了一腿。
這一腿牟漢平盛怒出招,勁力自是非同小可,然龔英享譽武林數十年豈是易興,雖中了一腿,亦只踉蹌一下隨即穩住身形。
龔英又羞又氣,「哇哇」大叫連聲,雙目暴瞪如鈴,幾欲噴出火來,想他成名江湖數十年,幾曾遭過如此慘敗,嚴格說起來,他只為一念輕敵,致為所算,若憑真實功力,牟漢平招式威猛有餘,而內力修為未足,非得經過一場劇鬥,勝負之局很難判定。龔英生性本就躁烈如火,受此挫辱,如何嚥得下這一口氣?當下怪叫連聲,又欲死拼,牟漢平斜閃數步,冷冷的道:(缺字)龔英陡然一震,撲出的勢子霎時收回,渾身劇烈的顫抖了一會,突地將運滿內力的身子鬆軟下來,摟背垂手,像突然老了十年,他澀啞的道:「好,算我龔英學藝不精,栽在閣下手裡,青山不改,三年後龔某再尋你領教!」
說罷,拱拱手,頭也不回,如飛縱從林中而去。
要知龔英成名江湖,非同泛泛之輩,他自恃身份,自不肯甘於卑下,耍賴死纏。牟漢平自知並無勝他把握,又怕他和韓梅蕊連手進擊,那時不但取勝萬難,恐連脫身亦就不易,故而出言擠兌,逼使他羞愧離去。
龔英一走,情勢又強弱立判,牟漢平轉身來至韓梅蕊處,只見兩人皆是以快打快,宛如兩隻穿花蝴蝶,跳躍翻飛,騰閃撲擊。牟漢平想起月前洛陽城外,此女身手,數招自己即為所制,常言說:「十年河東轉河西。」真是一點不錯,自己如今若想傷她,真是容易已極。
方才龔英離去時,圍在四周「凌雲崖」的爪牙,即已發胡哨,韓梅蕊焉得不知,她雖知大勢已去,今日勢必又得鎩羽而歸,然她仍和勉為支持,以求後援陸續到來。
原來「凌雲崖」為欲格殺牟漢平滅口,幾已傾巢而出,在林外集會共分三撥入林搜索,韓梅蕊率領之人只為其中一撥,另外兩撥為「凌雲崖」高手祁連山君萬寧,率領他的毒禽惡獸,算一撥。穿心神刀言仲英率領開山掌狄震和鐵旗飛叉曹秉城等,又是一撥。這兩撥實力皆非同泛泛,故韓梅蕊雖知眼下處境險惡,亦不得不勉為支持,以待其中任何一撥來到。
誰知這兩撥人馬入林不久,即為邱伯起戲弄得狼狽逃竄,早已不知東南西北了。
韓梅蕊當然不知此事,雖然早已發出訊號,卻總以為是路遠,一時趕不及前來,是以她心中雖焦急莫名,卻仍然強自按捺住,會望他們盡速趕來。
牟漢平見她處此境地,反而不再廝拼搶攻,只一味閃展跳躍與荊娘游鬥苦纏,心中一動,登時猜到了她的用心,於是運力搗出一拳,趁韓梅蕊退避躍開,閃身縱至荊娘身前,道:「咱們走吧!」
荊娘愕得一愕,似是不解其意,牟漢平伸手拉住荊娘手臂,正欲縱身躍走,猛覺背後金刃破風,直向背脊「掛膀穴」擊來,他疾跨左步,反身一招「雷殛古巖」,一拳將韓梅蕊襲來之長劍盪開,寒聲道:「姑娘若當真不知死活,在下可成全你。」
韓梅蕊躍後數尺,杏目怒瞪,亦冷笑道:「牟漢平,你別得意,『凌雲崖』自有制你之人,你等著瞧吧!」
言罷,長劍一揮,在半空劃個圓弧,恨恨的盯了兩人一眼,喝聲:「走!」率眾迅疾竄入林中離去。
荊娘楞楞的望著他們的背影消失,突地「咭」地一笑,道:「看樣子她恨你呢!」
牟漢平道:「那還用說,我知道他們『凌雲崖』一件絕大秘密。」
荊娘小嘴輕輕一撇,道:「我看她不全是為那個恨你呢!」
牟漢平一楞,奇道:「那為什麼?」
荊娘道:「裝什麼傻,難道你真不知道?」
牟漢平訝然道:「我當然不知道,除此之外,她沒有再恨我的理由呀!」
荊娘輕輕在鼻孔中「哼」了一聲,好像是說:「哼!你裝得倒瞞像。」嘴裡卻說:「沒有就沒有吧!」
半晌,她突然又道:「你楞什麼?」
牟漢平詫道:「沒有呀!」
荊娘小嘴一撇,不悅的道:「哼,我猜得一點都不錯。」
牟漢平楞楞的望著她,她突然拂袖轉身走去,牟漢平茫然摸不著頭腦,楞楞的跟著她,兩人默默不發一言,低頭走著。
要知男女間事,不管你如何聰明,除非自憑經驗,一絲也無法向人學得,牟漢平枉自聰明過人,卻也對男女間事茫然不知所措,尤其泅泳在愛河的少女的心事,幾比浮雲彩幻還難捉摸,牟漢平初歷情場,哪能懂得荊娘心意,只有把自己塞在悶葫蘆裡苦惱了。
兩人披枝拂葉低頭疾走,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林木漸漸稀疏,光線也慢慢開朗,再走不遠,卻居然走出林來。
抬頭一看天色,又將入暮,他們在林中已耽了兩日一夜,乍出濃林,心中說不出開朗爽快。牟漢平道:「在林中耽了這麼久,連方向都弄不清了,你知道哪一邊是北?」
荊娘仍未消氣,冷冷的道:「北邊就是北。」
牟漢平「噗嗤」笑出聲來,荊娘怒道:「你笑什麼?」
牟漢平道:「我笑北邊卻不是北。」
荊娘一愕,道:「什麼?」
牟漢平笑道:「你說北邊就是北,那不是北呀,你看那家農舍堂屋面向這邊,通常堂屋都是向南開的,它卻不是。」
荊娘引起興趣道:「何以見得?」
牟漢平伸手向左前不遠一棵大樹一指,道:「你看那間小土地廟的門卻偏向那邊,那土地廟,才是真的向南呢!」
荊姑隨著他手指處一看,大樹下果有一間土地廟,心下不覺暗暗欽佩,展顏一笑道:「少幫主聰明機智,到底名不虛傳。」隨後又道:「那我們向哪裡走?」
牟漢平道:「看來今夜又得露宿一宵了。」
荊娘道:「我們為什麼不到這農家去借宿一夜?」
牟漢平道:「『凌雲崖』那般爪牙一定不會走遠,那韓梅蕊和你拚鬥時,一味游鬥拖延,想是還有後援未來,我們剛才急急離開那裡,也是怕他們再有高手趕來糾纏,如果我們借宿家農舍,晚上恐怕未必能夠安穩。」
荊娘哼了一聲,道:「真想不到你恁地膽小。」
她雖感不以為然,但心中權衡利害,也知人單勢孤,不宜多惹麻煩,故說了這句,並未再堅持反對意見,牟漢平見她並未激烈反對,於是向南一指道:「趁現在天還沒黑,咱們再向南趕一段路,看情形再說吧!」
荊娘不語,牟漢平伸手握住她羊脂似的柔荑,她登時渾身一顫,甩手一掙未曾掙脫,也就任由他握著,未再掙扎,牟漢平縱身起步,兩人雙雙躍起向南奔去。
一個時辰過去,天色大黑下來,已奔出數十里路,牟漢平正欲尋覓一處隱蔽地點歇息,荊娘已忍不住嚷道:「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我累死了!」
牟漢平四下望望,昏暗裡,只見遠處樹影蔥籠,憂憂沉沉,近處野草繁茂,深可沒脛。他不覺心中一動,拉著荊娘就地坐下,荊娘不解的望著他。牟漢平道:「你不是要歇息麼?這裡上覆青天,下鋪草地,有茂草掩身,四野卻又可一覽無遺,在此歇息過夜,豈不大妙?」
荊娘微微一笑,卻忽然把頭低垂下來。
固然江湖兒女不拘繁文禮儀,然在此曠野深夜,相互偎坐,體膚相接,少女敏感,哪能不心頭鹿撞,魂搖魄飛?
牟漢平望著她羞怯不勝,楚楚可憐的樣子,心中愛憐交集,不覺猿臂輕舒,攬在她的纖腰上。荊娘見他手臂伸來,不禁渾身抖索一下,隨即骨酥魂銷,軟跌在他懷中,只覺星轉斗移,天昏地暗,神志進入半昏迷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