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山,地當粵省南部,群峰環列,居高下瞰,宛如一朵盛開蓮花,因以名之。
其主峰則在海豐縣北。
這日凌晨,自山下來了兩個少年,俱是一身儒生裝束。
在險峻得幾乎無可著足的懸崖削壁之間,飛騰縱躍,矯健不輸猿猱。
何消頓飯時間,已然攀抵主峰中部。
兩人衣著,一藍一黑。
黑衫少年似乎路徑較熟,在前導引。
藍衫少年隨在身後,亦步亦飛越。
到達峰腰以後,兩人步伐已經由快而慢,始終盤旋在峰腰一帶,不再上升。
看樣子,好像在找尋什麼,還沒找到。
藍衫少年不由停足問道:「芸哥,山峰那麼多,你沒有記錯吧?」
黑衫少年再又仔細相度一下地勢,然後才用肯定的語氣的答道:「不會錯,讓我們分頭再找找看。」
於是,兩個人分成兩個方向,繞著峰腰,仔細的尋覓起來。
這座山峰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太小,方圓足有二十三里。
任是兩人都有一身不俗武功,因須上上下下仔細留意,要想繞山一周,也須個多時辰。
藍衫少年首先回到原處,既未與黑衫少年相遇,又無任何發現。
他停立當地,不禁懷疑起來。
難道是他有意騙我?
他又為什麼要騙我呢?
萍水相逢,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他把我從大巴山,迢迢數千里,騙來此地,又有什麼目的?
如說他是天運幫徒,應不只騙我空跑一趟冤枉路為己足?
而且,看他相貌,五官端正,正氣盎然,一點也不像壞人。
莫非有了意外?
何以也沒有嘯聲傳來?
他左思右想,始終想不出一個比較近乎情理的答案。
日影已漸西移。
他癡立當地,胡思亂想,怕不有一個多時辰。
無論如何,青天白日,一個武功高手,竟離奇的失了蹤,實在不合情理。
我寧可相信,他是有了意外甚至遇了險,必須立刻找到他,接應他才是。
他最後下了決定,再順著黑衫少年搜尋的方向,仔細的查看一遍。
這個藍衫少年正是在大巴山中,被裴玄等追丟了的翁如松。
那時他藏身何處?
死亡之神是誰?
又如何與這個黑衫少年結識?
原來他進入了那個峽道之後,看清地勢陰森黝暗,易啟人恐怖感覺,不由大喜。
他覺得這個峽道,正是天助他實行預定計劃的大好地方。
於是一面前進,一面相度地勢。
峽道甚長,壁立如削,左轉右轉,終於讓他找到一個很好的藏身地方。
一式潛龍升天,拔高十丈,看清那裡,僅容一人隱伏,從下上望,絕難發現。
遂在身體下降瞬間,一飄身,便在那兒藏好。
裴玄等三人惡鬥的情況,盡入眼瞼。
眼見就要見出死活,這才出聲喝止。
他偽裝死亡之神,學著師父蒼老低沉的聲音,又怕被裴玄等人聽出破綻,故每句都說得極為簡短。
這一舉果然奏效,被他得到不少消息。
這並不是他偽裝技巧如何高明,確確實實是地勢陰森恐怖,幫了他很大的忙,再加上他的武功修為,確也高出裴玄、李立許多,以致把那兩個老江湖嚇得神魂顛倒,裴玄更出盡出醜態。
正當他向徐振綱探問璇璣客的蹤跡時,來路突然傳出一個陌生的聲音:「我知道。」
隨著聲音出現的,就是約他前來蓮花山的這個黑衫少年。
既然有人知道這個璇璣客的消息便想把徐振綱打發走,才好現身相見。
徐振綱在臨走的時候,表白了兩件事。
一件是:如果有可能,他很願意追隨死亡之神,以供驅策。
當然,他並不知道死亡之神並無其人,而是翁如松偽裝的。
另一件是浙東天台,隱有一個奇人,如果找不到璇璣客,不妨到天台去看看。
翁如松問清他的住處,便讓他走了。
徐震綱走後,翁如松還想以死亡之神的身份,向黑衫少年探問璇璣客的蹤跡。
可是這個黑衫少年也甚乖巧,堅持非死亡之神現身相見,否則他是不肯相告的。
翁如松拗他不過,又不願以武功相通,沒有辦法,只好現身相見。
惺惺相惜,自古皆然,兩個人一般年輕,品貌、武功,又都是人間麟鳳,相見之下,一見投緣,便結成莫逆之交。
說實在的,翁如松英俊瀟灑,已經算是一個美男子了。
這個黑衫少年,似乎比他秀麗得簡直不像一個男人。
如果他肯他化裝女人,恐怕西子王嬙都會黯然失色。
到於武功,翁如松則是由他的步履和眼神之中窺測而來,縱不比自己強,也絕不比自己差得多少。
他到達峽道,在未出聲現身之前,以翁如松耳目之靈警,竟沒有察覺一點徵兆。
就這一點,已使翁如松不敢對他輕視。
這個黑衫少年自稱姓賈名芸,尾隨翁如松已非一日,暗中觀察已久,覺得與自己志趣相同,冀附交未,俾聯袂江湖,共為武林略效棉薄。
這自是翁如松求之不得的事。
一敘齒,他十七,還比翁如松大一歲。
翁如松沒有告訴他師承,可也沒有問他。
除去這一點,兩個人幾乎是無話不說。
他告訴翁如松,年前有事粵南,途經蓮花山,發現一個古怪的山洞。
洞口刻有「璇璣」二字,因苔鮮掩蓋,不細看,還真不容易發現。
武林人物發現這種地方,沒有不欲一窺究竟的。
賈芸自也不會例外。
進洞不深,他發現洞徑紛岐,似乎還有五行八一類陣法的佈置。
對於這一道,他知而不精,不敢深入,遂又退了出來。
洞名「璇璣」,似與璇璣客不無關係,因此,在他問明翁如松對於陣圖之學,曾從師涉獵過,便邀約他一同前往,一探真象。
茫茫天涯,翁如松正感莫之所從,有了這個線索,即使賈芸不約他,他自己也會來的。
何況還有賈芸這麼一個識途老馬。
如今璇璣還沒找到,賈芸卻已逾時不見蹤影,他如何能不感到意外?
從許多疑問中,他認為有仔細搜查一番的必要。
順著賈芸適才所走的方向,他擴大搜索範圍。
這次他搜查得極為仔細,凡是可以引起他注意的地方,他還要跑到近前看上一遍。
一條健碩的人影,上上下下,矯捷非常。
他凝神貫注,耳目並用,不放鬆一點一滴可供探索的地方。
這樣進展得自然較慢,可是他的力量終於沒有白費。
答案揭曉了一部分。
賈芸沒有騙他。
璇璣洞,居然被他找到了。
洞口上寫的「璇璣」二字,想因年代久遠,風雨剝蝕,已經模糊難辨,何況字體上面還有鮮苔掩蓋,不到近前確是不易看出。
洞口不大,僅容人立而行,恰又為一岩石所遮,而且地勢比較最初所選擇的位置低下去足有四五十丈,無怪適才沒有找到。
洞是找到了,依然不見賈芸的影子,洞前又無絲毫打鬥痕跡。
「他到那裡去了呢?」
翁如松就更為賈芸擔心了。
此刻,在他心裡,賈芸的地位似乎比璇璣客要來得重要。
這是有道理的。
賈芸即是一個誠實不欺的人,又把他引到地頭,自無不辭而別之理。
既非離去,人又不見,顯然已有了意外。
以賈芸的武功,竟然未經搏鬥就已經被制,那麼這個人的武功,豈非到了神化境界?賈芸處境,豈不危險堪虞?
難道這個人就是璇璣客?就住在這個洞裡?
不管怎麼樣,且行進去再說。
洞徑甚是曲折,愈往裡走,光線愈暗。
他運足神功,始能約略辨識路徑。
進約百丈,至一巨大石室。
石室空無一物,迎而一分為五,顯出五個門戶,俱皆洞開。
他近前一一探視,蛛綱宛然,似久無人進出,不像生人在裡面潛隱。
「這不是怪事嗎?難道賈芸真的已經離去了?」
他又惶惑了!
「不可能!不可能!」
他口中叨念著,拂開蛛綱,逕直走進中洞。
洞徑既黑且長,按理應該潮濕才對,可是事實卻極端奇怪,竟然乾燥得出奇,一點潮濕氣味都沒有。
他闖過一個石室,又是一個石室。
他方位不變,逕走中洞。
他已記不清走過幾間石室,五個?還是六個?
沒有遇見一個活人,也沒有看到一隻蛇蟲毒物。
不!沒有惡臭,何來毒物。
他並不因此而放鬆戒備。
最後一間石室比此前見的都小,方圓只有兩丈大小。
何以稱為最後?
那是因為路徑到此而止。
是不是真的再前進無路?
那就要待事實證明了。
這間石室已經有了陣設,不過陣設得卻極簡單。
簡單得只有一個香案,一個拜墊。
香案上擺著一個香爐,一對燭台。
香爐內,赫然正然著五根線香,已燒殘過半,縷縷青煙,正自裊裊上升,繚繞空際。
如果不經人點燃。香是不會無故自燃的,更不會自動的跑到香爐裡面去。
誰點燃的?
人在那裡?
洞口何以又蛛網宛然?
他不從洞口進出?
吃什麼?
一連串的問題,困擾著翁如松。
唯一使他能夠確定的,就是這個洞裡仍然有著活人。
我必須找到他。
但是,怎麼樣才能找到他呢?
於是,他想到璇璣客,也想到賈芸。
難道賈芸是璇璣客的弟子?有意接引我來到此處?
若果如此,我該虔誠一拜。
他走到拜墊之前,跪了下去,口裡虔誠的祝福說道:「弟子翁如松,敬祝璇璣客老前輩,福體康泰,並懇賜一瞻慈范。」
說也令人難以置信。
就在他跪拜祝福同時,一陣軋軋聲響,接著便覺拜墊向下沉落。
他挺直的跪在拜墊之上,不稍移動,雙目微閉,聽其自然。
拜墊的突然下降,他並不覺得意外。
在他的意識中,這個古洞早已蘊滿神秘。
洞可自然生成,而陣法則非經過人工佈置不可,既有陣法,則機關消息的設置,自然就不足為奇了。
再進一步說,他認為他的虔誠祝福,已得到洞主默許,拜墊下降,乃是引他相見的必然步驟,所以他依然挺直的跪著,以表示他對洞主的誠敬。
下降的拜墊,已然停止。
啟目打量,又到了另一間石室,大小約與上面相仿。
在他的面前一張石床,石床上盤膝坐著一個老人,形容枯槁,瘦得只剩下一層皮。
他以為這個老人便是洞主璇璣客了,立刻肅容拜道:「弟子翁如松,參見璇璣客老前輩。」
老人沒有回答。
他又說了一遍。
還是沒有反應。
抬頭仔細注視。
老人已無鼻息,雙手交叉,環抱胸前,指甲特長,已自背後繞向胸前,將自己緊緊束住,衣服已殘破不堪。
看樣子,似已坐寂。
「何以把我引來,拜見一個死人?」
他這才感到奇怪。
「既有香火,必有生人。」
這麼一想,他覺得還是應該找找的好。
正當他想要起立的時候,一個微弱的聲音傳入他的耳鼓。
「孩子,你可是專誠前來見我?」
翁如松目注老人。
老人動都未動。
回頭四顧。
石室內再無他人。
訝異中,不由暗忖:「老人已經坐寂,發話的必是另有其人,何以聞聲又不見人?」
忖想中,那個聲音又再重複的問了一句。
翁如松不敢多想,忙即答道:「是的,弟子翁如松專誠前來拜竭前輩。」
「如何見得是『專誠』?」
「自大巴山,間關數千里,前來此地,除拜竭前輩外,別無目的。」
「此話不假?」
「弟子從不說謊。」
「好!」
「好」字聲中,一陣骨節輕輕作響坐僵的老人,有了輕微的鼻息,慢慢的,枯槁的面容上,也漸見紅潤,終於又睜開眼來。
老人的目光,有如兩道冷電,翁如松不由心中一驚,暗道:「好深厚的內功,只有師父差堪比擬。」
對於老人不由又增加幾分敬重。
老人冷電也似的目光,注定翁如松面上,又著重問道:「你不是騙我?」
「弟子從未說過一句謊話。」
「那就好!」
微頓又再補充說道:「老夫與人有約,在此古洞敬守枯禪,以至寂滅。非有有緣人,自動專誠闖關,此約不解,否則將要遭受惡報,你可不能壞我信守。」
「弟子與前輩無冤無仇,何以相欺,不過……」
「不過什麼?」
「弟子雖系專誠,卻是有求而來。」
「這與約言無關,有什麼事?你說吧!我答應你三件事,作為酬勞。」
「前輩可是璇璣客?」
翁如松忽然慎重起來,他想到這個老人是不是璇璣客還不知道,如果不是,還得另找,此行目的,便不和他說出,是以有此一問。
「不相干的事,不要多問。」
「不!這個問題極為重要,如果前輩不是璇璣客,我就另無所求了。」
「那麼這個問題,便算我答應你的三件事中的一個。」
「好!」
翁如松找尋璇璣客,所求的只有一件事,老人竟然慷慨的自動答應他三件事,就是浪費了一件,還不至於誤事,所以他答得非常乾脆。
「這個璇璣洞,我已住了六十年,應可算作洞的主人,至於外人怎麼稱呼我,我也不知道。」
老人答得模稜兩可,使翁如松非常作難,此行目的,不知應不應該說出,一時難作決定。
「還有什麼事?」
老人再又催問。
「佛令玉-,如在輩前處,請即璧還。」
事情萬無如此巧合,翁如松想了一想,終於把此行目的說出。
老人聞問,面容忽變獰厲,但瞬即復原。
老人面容雖然轉變得很快,翁如松即已看得十分清楚,他還以為這兩件東西,確在老人處,而不肯交還。
他又那裡知道,他今天已經闖了一件大禍!
這個老人不但不是璇璣客,而且還是一個武林煞星,他無意間把這個老魔頭束縛解除,無異給武林帶一場禍害,使本已擾攘不寧的江湖,從此更加多難,這又豈是他初料所及!
這個老魔頭究竟是誰?容後再作交代。
老人恢復初時面容,木無表情的道:「這兩件東西,不在這裡。」
「真不在這裡?」
「你從不說謊,老夫又豈是輕諾寡信之人?」
「前輩可知其下落?」
「枯坐多年,外間事已隔閡很久,無從作答,還有一件,快說!」
「弟子別無所求了。」
「再想想!譬如高深武功……」
「弟子略知防身之道,確已別無所求。」
「老夫有事,即須離去,最後一件暫先記住,以後想起,那裡遇上那裡算。」
說罷,已從石床上走了下來,本欲離去,像是忽又想到什麼,又道:「待我送你上去。」
翁如松在老人開口說話時,已離開拜墊,這時又走了上去。
或許是他心神不安,也沒看清老人作了什麼手腳,拜墊已然冉冉上升,瞬即回到原先那間石室。
這時,香爐內的線香已經盡,只餘淡淡清香,瀰漫空際,隱約可聞。
他呆立在石室之中,暗想此行使命未達,懊喪至極。
從老人面容變色這一點,他懷疑老人所言不實,私下決定想暗中一探。
兩雙如炬精眸.不停的在石室中打轉,查看機關樞紐在那裡。
如果他回到石室,立即從原路退出,還不致遇到阻攔。
這一耽擱,即使自己立陷險境,再想從容出洞,已不能夠,可惜這個缺乏江湖經驗武林奇葩,尚還懵然無知呢!
他觀察多時,並沒有發現暗紐或其他可疑之處。
走近香案,這才看出香爐台俱石質,與香案一體,宛如由一塊巨石雕刻而成。
略一試探,休想移動分毫,不同觸發拗性,心想:「就是綱鐵鑄成的,我也非把你拿起不可!」
於是暗運神功,勁聚右掌,握住右面燭台,用力上拔。
這一掌之力,少說也有千斤,燭台不過碗口粗細,就是與香案渾然一體,也應該拔起才對。
可是事實卻偏偏不然,燭台依然未動分毫。
這一來,頓使他驀然憬悟,古怪可能就在這對燭台或香爐之上,否則,憑他這一拔之力,不會連個燭台都拿不起來。
無垢神僧雖然學究天人,可是對於機關裝置,卻是個門外漢。
雖然這樣,但因行久江湖年久,耳聞目見,卻也知道不少。
兩個愛徒均未成年,他深恐他們吃虧,除將所學傾囊相授之外,就連這一門所知未精的知識,也說給他們聽了。
翁如松一經發覺古怪所在,便冷靜下來,回溯師父往日傳授,也暗罵自己糊塗。
這種機關裝置,豈是憑蠻力所能開啟的?
他又試著左旋、右旋,前推後移,香爐燭台仍然穩如泰山,一動不動。
有心退出古洞,數千里迢迢跑來,就這樣毫無所得就走了,於心實是不甘。
正當他進退兩難,焦灼不安之際,怪事忽然發生。
先是一陣輕微聲響,接著那張用盡心機也無法移動的香案,竟然自動的向後慢慢移開。
香案向後移開三尺,便停住了,原先位置香案的地方,現出一個直徑二尺的深洞來。
石室內,無處可以隱藏身形,翁如松不得已閃出了門外,向內窺看。
古洞下似有階梯,一個五旬老人,沿梯而上,手中持有一炷線香,點燃後,置於香爐內,必恭必敬的拜了三拜,然後又由原路退去,香案復歸原位,將洞口掩好。
這個老人出洞、上香、跪拜、退去,從容之對於門外,連看都不曾看上一眼,似乎並不知道門外還隱藏著一個人。
老人退去後,翁如松再度進入石室。
這次,他已有成竹在胸,但並不忙於立刻採取行動。
從老人獻香,他估計出時間已經向晚,腹內已有空虛之感。
用完乾糧,竟然在拜墊上用起功來。
在這神秘的古洞裡,已然發現有人,而且敵友莫辨,他這個舉動,可謂大膽已極。
幸而他的判斷沒有錯誤,功行周天,精神盡復,果然沒有受到干擾。
於是他重又走到香案之前,雙手各執一個燭台,用力下按。
輕微而又熟悉的聲音響起了。
香案自動向後移退。
洞口了出現。
一如他所想,心頭不由一陣狂喜。
適才他為什麼沒有這樣做呢?
並不是他不想這麼做,而是不知道呀!
是誰告訴他的呢?
也沒有人告訴他,而是他在老人進出的時候,觀察所得。
觀察的結果,是香案後移,燭台下陷,香案復位,燭台升起。
他原先本想制服老人,叫他帶路,但當有了這次發現,便放棄了原意。
他覺得愈是驚動洞裡的人,愈難達到自己的目的。
洞口下,果有階梯。
循階而下,是一條甬路,下到甬道,他又為難了。
如何恢復香案原來的位置,而使洞裡的人不致發覺他的進入?
他也知道,洞口下必有恢復香案位置的樞紐,沿梯而下,他也仔細留意過,不要說樞紐,連個斑點都還沒看到,這叫他怎不失望呢!
「由它去吧!」
無可奈何之下,他歎了一聲,循著甬道,逕行向前走去。
他敢在石室內行功入定,並不是輕忽大意,而是根據他精細的判斷。
他判斷上香時刻,最多不外早、午、晚三次。
行功之時,再無人來,說明他這個判斷並沒有錯。
現在,他便根據這個判斷來爭取時間,如能在上早香之前完成所願,就是老人再來上香,發現有人進入,那時他已走了。
甬道甚是曲折,轉角處均燃有油燈。
轉來轉去,重又回到原處。
甬道內,既然內室,也無人蹤,適才上香老人不知隱身何處?
他那肯就此放手,重又前行。
這一次,他可仔細多了,邊行邊向兩邊牆壁上張望,還不時用手敲打,以測虛實。
牆壁石質堅厚,回聲沉重,不似空虛,設有夾層,亦無縫隙暗門。
於是,他又注意頂上。
當他第三次回到甬道入口處時,通往右室的洞口已開,一個蒼老的聲音向他說道:「小友,機關設置精密,不要枉費精力了!」
「你是誰?何不現身相見?」
「我是本洞值夜弟子,此時尚難相見,不過,我可以指引你三條路徑,任你選擇。」
「那三條路徑?」
「洞主武學深不可測,對於小友非常賞識,如肯轉拜他老人家座下,當可盡傳所學,這是第一條路徑,小友是否願意?」
「洞主武學確甚玄妙,在下欽佩無比,無如在下已有師承,背師不祥,高情厚誼,在下心領,請示第二條路徑。」
「洞主無衣缽傳人,別人心望都難,千載良機一旦失去,未免可惜,小友何妨再加考慮。」
「在下心意已決,請示第二條路徑吧!」
「洞主曾答應小友做三件事,現尚有一件未完,離洞時猶念不忘,小友如自認已無法出洞,本人願負責道引,安全離洞,這便算是第二條路徑,也算洞主替小友做完的第三件事。」
「在下尚未絕望,自信尚能出洞,不勞導引。」
他性本極倔強,認為這樣做,對他是莫大侮辱,何況他任務未完,還不想即刻離去,是以對暗中人所示第二條路徑,斷然拒絕。
「從現在起,洞中機關已發動,雖不敢說是步步危機,要想安全離洞,確非容易,第三條路徑,便是由小友憑運氣自闖了!」
「好!我就選擇這第三條路徑!」
語氣堅決豪壯,果然不愧一代高人之徒。
「小友壯志可嘉,不過此洞原為火山噴口,深通地肺,余火仍未盡熄,如下幸墮入,必致屍骨無存,尚希小心!」
「多謝關注!」
「哎!可惜!可惜!」
語罷寂然。
對話半天,翁如松始終未能察覺這暗中人的隱身處所,對於洞裡設置之精巧,也自暗為驚訝。
常言說得好:「初生的犢兒不怕虎。」
翁如松雖然驚訝,但非懼怯。
他豈只不怕,還默運神功,準備試走哩!
既知機關已全部發動,他可不敢輕忽大意了。
再又詳察甬道一遍,見仍如前,並無異狀,這才逐步向前走去。
那知一舉步,轉角處燈火忽熄。
由明驟暗,一任他內功如何精深,兩眼視力也不能立刻適應這光線劇烈的變化,迫得他只有暫時合目停走。
眼甫閉,忽覺數股金刃劈風聲音,從幾個不同的方位臨近身來。
他眼也不睜,僅憑靈敏的聽覺,辨風識位,飛快的劈出幾掌,將近身兵刃迫退,也不由嚇出一身冷汗,暗驚這古怪的甬道變化之大之快。
第一批兵刃剛被劈退,繼之而來的似乎更強。
驀睜星眸,雖只短暫一刻,視力已能適應昏暗的光線。
但見眼前迷濛蒙一片,甬道已然難辨,無數刀光劍影,紛從不同的方位襲來,宛如置身戰場,陷入重圍。
最怪的是,只見兵刃,不見人影。
這又是什麼怪道?
這種仗又如何打法?
這幾個念頭在他的腦海裡,雖只一瞬,但襲來兵刃,已自臨身,那還容他多想。
只得又奮起神威,雙掌出如雪花飛舞,橫劈直掃,又自將襲來兵刃擋退。
怪也就是怪在這裡。
兵刃雖多,但一擋就退,繼之而來的,只有更多,彷彿生生不息,無盡無休。
人總是血肉之軀,像這樣只見兵刃,不見人影的打鬥,久戰下去,終非力盡筋疲,死於亂刀之下不可。
驀然,他想起一樁事來。
甬道已然走了三遍,隱然暗含九宮八卦,五行變化。
「難道這是陣法?是幻景?而不是真刀真槍?」
至此,他更加警惕於心。
「這是陣法!」
又擋退一陣襲近身來的兵刃,他這樣肯定的自語著。
那知他此念甫萌,在隨之襲來的刀光劍影中,忽感一支特別銳利的利劍,飛襲左肋。
曲指猛彈,發出一聲金屬折斷墜地聲,自己左手食中二指,也感到強烈反震。
顯然這又非幻景。
他這才覺得,璇璣洞主確是個厲害可怕的人物。
同時,他也想到璇璣洞主的為人。
一句約言,即能束縛他的自由,幾十年的枯坐洞中不曾挪動,如非自己闖來,無意破了他的約言,勢非坐寂不可。
這樣看來,他該是一個篤守信諾,誠實不欺的人了。
那麼他對我說:「佛令玉-,沒在這裡。」
當也不會是假的了。
「我還在這裡冒這無謂的險,為的又是什麼呢?」
旋又想到:「不!我如這樣退走,豈不被璇璣洞主屬下恥笑,何況退路已斷,上面也未必便能容易出去,適才連轉三次,一點門路都未看出,說不定機關陣法一逕發動。反有機會可乘。」
他推想的一點沒錯,上面通路,璇璣洞主因為希望有人闖來給他破去約言,所有機關陣法俱已封閉,此時約事既除,自然就不希望再有人闖進來了,固而也和下面一樣,全都發動了。
希望之光,又在翁如松面前顯現徐徐,向前闖去。
有了適才斷劍經驗,陣法之中,尚隱藏著有人突加暗算,虛中有實,並非全屬幻景。
前進中,對於繼續襲來的兵刃仍不能掉以輕心。
幸而還好,自那次彈指斷劍之後,想是知道他功力不凡,再未有人暗算。
也不知走了多遠?
驀然一聲霹靂響,刀劍頓斂,景況絕變。
彷彿已走近一座原始森林之中,虯枝巨干,一眼無盡。
他知道已又到了另一陣式之中。
對於機關埋伏,他雖知而不熟,於九宮、八卦、五行、奇門,各種陣式的變化,卻熟而知詳。
是故他謹守心神,方寸不亂,按照一定的走法、方向穿行於密林之中。
這些虯枝巨干,一若具有靈性,能自動移轉,一株株、一排排,不斷的向翁如松壓擠而來。
他盡量以速快的身形、走法,巧於躲避,不去招惹它們,但巨木移動所帶起的狂巨之風,迫得他呼吸幾欲窒息。
他以最大的耐力,運功護身,加速穿行。
終於這一陣又算安全通過了。
穿過密林是一片海,波濤洶湧,汪洋無際。
那裡還像在古洞之中,甬道之內。
他也不管是真海還是幻景,提氣輕身,踏波而渡。
每一道巨浪,都像一座小山,一波接著一波。
湧起,落下,迎面而來,聲勢相當猛惡。
他一意前行,一切付之不見。
倏然「嘩啦」一聲。
水面下突然湧出兩個人首魚身怪物,面目猙獰,狀極可怖。
翁如松微微一怔。
怪物巨口張處,兩道水箭勁疾如矢,射向翁如松的面門。
他可不能再不理會了。
立揮一掌,將水箭擊散。
好大的勁力,不亞於內家高手,以內力迫激而出,震得翁如松右手微感麻木。
怪物貌雖猙獰,技倆似乎只此,一噴無功,立刻隱沒水中。
這是什麼怪魚?
必是利用陣法迷幻作用,由人化裝的。
這一猜測,又被他猜到了。
怪物技倆雖然有限,可是為數極多。
此起彼落,出沒無常。
有了第一次經驗,翁如松還真不得不小心應付。
因與璇璣洞主無冤無仇,又不便出重手加以傷害,因此,被這些人首魚身的怪物耽延了不少時間。
其實璇璣主那裡又會這一陣式,蓄養這多人手,實際上中只不過是幾個人,輪流交替出沒而已。
這些人因為功力遠遜,只能做到阻延工作,並不能對翁如松傷害分毫。
渡過這片汪洋,境界又是一變。
呈現在眼前的,卻是一片崗陵,雖然不高,怪石嶙巖,交縱錯列卻極險峻難行。
整片崗陵,山石皆呈暗赤顏色。
翁如松觸目驚心,意識著這該是火陣了。
到了此刻,只有前闖,再無怯顧之理。
他略停片刻,做了一次運息,恢復連闖三陣所耗去的精力。
功行一周天,覺神定氣足體力盡復,循著那看似不成道路的山路,續又前進。
進山不久,形勢忒險,山色忒濃。
暗中人適才所提警語,倏又索迥耳邊,戒心加重。
他並不十分擔心火陣的變化,而只怕誤觸機關,陷身地肺。
不要說他是個人,是個血肉之軀,武功雖高,究未登峰造極,就是大羅金仙,也禁不住地火熬練。
如不幸誤陷地肺,勢非燒成火燼不可。
是以他此時行來,走法既穩且緩,必待一足踏實,而且後再提另一隻腳。
情緒緊張與沉重,伴隨步履,與時俱增。
崗陵重疊,道路漫長。
他清楚的記得,已經越過四道崗陵了。
不僅山石色如丹楓,氣溫也繼續增高,恍如伏暑,處身於沙漠之中,烈日熏蒸之下。
他澄神靜慮,抱元守一,運布護身神功,極為小心地緩緩前移;
亢燒也隨著他步履前移,繼續增高。
此刻他心中已無雜念,就連想探查佛令玉-的確實消息,似乎也已不在意念之中。
謹慎的程度已到達最高峰。
他雖然極端謹慎,無如陣法是有人操縱的,就是他再加一倍小心,操縱之人不發動則已,否則,光只謹慎又有何用?
這時他已到了兩座崗陵之間,展目前望,越過前面崗陵,似已到了盡頭,心方一喜,點足便向前面躍去。
忽感足下一軟,兩座崗陵同時向後自動移退,中間現出一道裂縫。
烈焰濃煙,已自裂縫處突然躍起。
崗陵愈退愈遠,裂縫愈來愈大,烈焰濃煙愈布愈廣。
此時,他已起身空中,想找個落空之處都無法辦到。
然因躍起之時,足下一軟,真氣致未提足,於勢實難在空中長久停留。
眼望著愈布愈廣的烈焰,身形已逐漸下墜,暗道:「完了!」
未完師命,只有寄望胞妹若梅了。
絕望一生,真氣立洩,一朵武林奇葩,竟自向烈焰中,如殞星般疾速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