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折 武歌:幽靈之花

    紫籐花樹山房是衛府別業,三十年前就已荒廢,衛新詠沒想到那裡竟藏著去疾之死的秘密。

    南郊的森林,傳說有厲鬼出沒,已經被附近村民視為禁地。衛新詠一踏進林子,就覺得天光一暗,森森寒意直逼肺腑。宅子建在林間空地上,院牆爬滿了暗綠籐蔓,連院門也是碧枝掩映。衛新詠分開枝葉,見匾上題著紫籐花樹山房,還是父親的手筆,不由惘然。

    門悄無聲息地開了。衛武歌站在門邊,秋天的陽光被層層枝葉過濾後照在他臉上,是這無邊幽暗中的明朗。衛武歌微笑喊了聲姐姐,清俊中猶帶稚氣。他的面孔忽然冷了下來,目光投向遠處微微搖動的樹梢。是秦家母女,我一出門就躡上了。來就來吧,我不怕任何人知道。衛新詠牽起他,低聲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怪你。無論如何,我替你承擔。

    衛武歌喉頭一哽:我只是不願姐姐為難。這些人會怎樣,我才不在乎呢。

    院中的古木濃蔭匝地,穿行其間,只見陰暗潮濕的地方都長著一種奇怪的花,沒有葉子,每一根純白的花莖上都托著一朵純白的花。即使是這樣脆弱的花朵,細長的花莖彷彿還是不堪其重,深深地彎著,看起來就像花朵在親吻泥土。暗黑的樹影裡,白色花朵發出淡淡瑩光。這樣純潔纖弱的花,卻不知道為什麼,給人一種陰鬱悲慘的感覺。它的香味幽淡,一旦吸入鼻子,回味時卻腥甜得叫人窒息。雖然猜到弟弟與秦去疾之死有關,聞到這香味時,衛新詠還是一陣眩暈:小武,這是什麼花?

    衛武歌道:遼東和苗疆都產這種花,不過叫法不同,有的叫水晶蘭,有的叫幽靈蕈。

    幽靈蕈?我不喜歡這名字。

    我倒覺得這名字很貼切。幽靈蕈是腐生的,必須在花木的殘骸上才能生長。人畜的屍體因為養分太多,它一般承受不起,但我找到的這種幽靈蕈不錯,種到屍體上後反而長得更好。

    衛新詠打了個寒戰,凝注衛武歌,見他臉上神采煥發,與小時候得到心愛玩具時的表情一般無二,不由深深歎了口氣。

    姐,你臉色發白呢。到這裡歇歇吧。他扶她坐進涼亭。

    她緊握著冰涼的青石扶手:是你毒死了去疾?

    是公平決戰。衛武歌看著綠得發黑的枝葉間透出一片天空,藍得如同琉璃,明明白白地映出他的傷悲。我不懂姐姐為什麼要拋下我,嫁到秦家去。我也不懂姐姐說的忘記和諒解。我只知道,秦天民殺死了爹,氣死了娘,害我和姐姐分開了十四年。好不容易與姐姐團聚,你卻又要棄我而去,嫁給他的兒子。

    我沒有

    衛武歌打斷衛新詠:合巹的前一夜,秦去疾來找姐姐。我在窗外聽到你和他為一封信起了爭執,雖然最後言歸於好,他卻還是沒有告訴你,我與他約在子夜一戰。

    我不喜歡囉唆,用的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兩杯酒中,有一杯被我下了白血,他可以先挑選,然後我與他一起喝下去。生,或是死,我們都各有一半機會。結果,他選錯了。

    幽林中響起一聲大吼:是你殺了少主!一柄重劍挾著雷霆之威而來,就像神話中的分水刺,將綠海分出一條路,被絞碎的葉子激舞如浪。只見衛新詠拔刀迎了上去。長刀在劍脊上一擊,重劍破空時的呼嘯之聲頓時化作寸寸碎裂之聲。這一劍來勢如此之猛,頹敗卻如此之快,實在令人咋舌。

    衛新詠垂下刀尖:我弟弟做的事,等於是我做的,你若想復仇,練三十年再來。秦重面如死灰,頹然出林,手中兀自握著殘留的劍柄,有血滴下。他本來抱著以死殉主的決心,衛新詠卻連自刎的機會都沒給他。

    與此同時,一抹嫣紅閃過,秦忘憂劍若流光,輕捷無聲地襲向衛武歌。他抽出袖中鐵尺,靈蛇般撕破了她的劍網。五十個回合後,劍在地,尺在喉,秦忘憂絲毫不懼,罵道:只會下毒的卑鄙小人!

    我豈止會下毒。若不是因為姐姐要嫁給秦去疾,我還可以借豫國公主的死來告發秦家,這是株連九族的大罪,秦家一定滅門,真可惜。

    咕咚一聲,大家回頭,見唐綠薔暈倒在地。衛武歌搶上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捏著她下頜,盡數灌了進去。秦忘憂急怒交加,尖叫道:放開我母親。

    不過是蘇合香酒。衛武歌的嘴角揚起一抹笑意,我救這女人並非好心,只因為少了她,故事就不熱鬧了。

    衛武歌慢慢揭開簾子。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豆蔻年華的少女,傾國傾城的美麗,眉眼之間與去疾竟有三分相似。玉一般的光華在她面頰上流轉,肌膚瑩白彷彿雪中蓮,嘴唇淡紅彷彿五月櫻。她的睡容高貴而沉靜如果這不是一個單獨的頭顱,當然每個人都會相信她只是睡著了。

    衛武歌的聲音有一種奇特的魅力,令人只能傾聽不能言語。這是當今皇帝的女兒,豫國公主趙繡。趙繡十五歲嫁給秦天民,十六歲生下一個兒子。孩子還沒滿月,她就去世了,據說死的時候仍然像玉雕一樣美麗。這個傳說實在發人深省,二十五年後,我掘開了豫國公主墓。打開棺材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公主的美貌令昏暗的墓室生輝,卻令我手中的火炬失卻光彩,是誰把這樣的美麗固定下來了呢?他看向唐綠薔。

    唐綠薔面色蒼白,緊盯著趙繡的頭顱,忽然格格笑道:是我用唐門僅剩的一枚白血毒死了她,因為我不能忍受與別的女人分享自己丈夫。她聲音刺耳,雙手痙攣,在蜀中時,天民對我那樣溫柔體貼,可一回到汴京,他就把我拋到了腦後。只因為趙繡是公主,天民就把她捧到了天上。不,我絕不能忍受。

    秦忘憂呆若木雞,衛新詠眼底有微微的憐憫,而衛武歌聲音幽冷:哦,難怪後來大家都稱道你是賢妻慈母。只可惜你做得再好都沒用,無辜冤死的公主躺在黑暗中,一直凝視著你。墳上飄蕩的綠色磷火,全是她的眼睛。

    不!她的聲帶近乎撕裂,舉起雙手道,你,不要代替那個女人來說話!你用幽靈蕈提取了她身上的白血,毒死了她的兒子,你所做的事,比我更惡毒百倍。

    衛武歌微笑,不錯,我做了,可我並不覺得內疚。人已經死了,空餘一個軀殼,我為什麼不能用?看到秦去疾中了白血之毒,你恐懼之外,恐怕也高興得很吧。

    豈止是高興,我簡直是稱心快意。小時候,去疾得到了天民的全部喜愛。長大了,去疾也處處壓著無咎,連無咎喜歡的人都被奪走。去疾活著一天,無咎就不能出頭,所以去疾當然也該死!她壓抑太久,此刻盡數發作出來,尖聲銳笑彷彿夜梟。

    秦忘憂全身簌簌發抖,顫聲道:不,你不是我母親!掩面奔出。

    衛武歌將一面銅鏡遞給她,看看你的樣子,比夜叉還難看,連你自己的女兒都不願意認你。你活著,卻像個惡鬼;趙繡死了,卻綽約如仙,這就是你們的差別。

    唐綠薔瞪著鏡中眼睛赤紅、披頭散髮的自己,拚命搖頭道:不!這不是我,這不是我。瘋狂地大笑著飛出窗戶,在林間狂歌亂舞。她的弦繃了二十多年,衛武歌輕輕一撥,就斷了。

    衛新詠半晌才回過神來,幽幽道:小武,你這樣玩弄人心,感覺很有趣嗎?我卻覺得,永遠都不想看到這樣的弟弟。

    衛武歌身子一震,臉上光彩全部褪去,可憐神態彷彿孩子:姐姐

    衛新詠伸手抱住他,長大後她還沒有和他這樣親近過:小武,我不知道你在天醫門下遇到了什麼,我只知道你變得我不敢認了。你若當我是姐姐,好好聽我說一句話。家族的仇恨也好,你受到的殘酷對待也好,若不忘記,若不放下,將來會變得跟這可憐女人一樣。

    衛武歌絕望地閉上眼睛:你不懂的,姐姐,我永遠都無法忘記。

    她親吻一下他的額頭,懇切地道:看著我,武歌。他對著她明亮的容顏,你是我惟一的親人,我們有同樣的血脈。你若傷心,我必痛苦;你若舐血,我必負罪。就算是為我吧,我求你對別人好一點,對自己也好一點。

    他的眼淚慢慢從眼底浮起,輕輕重複道:為了你,姐姐。

    過去種種譬如過去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這是多麼愚蠢的話啊,誰能把昨天和今天分得這樣清楚?那些罪孽存在,那就在吧,姐姐和你一起背。有一天,我們都會睡到泥土裡,無知無覺,無聲無息。人世依然喧囂,於我們卻是寂滅,可這有什麼要緊?就因為這一天終於會來,能笑的時候絕對不哭,要做自己喜歡的事,不要被怨恨牽纏。小武,你好好記住我的話。

    嗯,少年看著逆光中的新詠,姐姐。

    天聖八年七月二十九。衛府別業之事,妹一一轉述。深覺人心之詭譎險惡,更勝刀劍。然兄之亡,母之瘋,皆與衛氏有關,余實難漠然置之。自與詠相識,三年有奇矣。幾痛幾悔,傷心徹骨後,爽然頓悟:余雖不能忘情於詠,但既無企圖心,便無得失恨。明日赴衛府,必與詠衝突。欲避卻無可避,惟求她知余一片赤忱。

    《無咎日記》

《連城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