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戒備。」江雙龍凝神聽著易千鍾往裡飛掠的掠風聲,卻又補了一句:「真若是陰陽怪就好了,那他的死期就到了。」
他這話是說給葉遇仙幾個聽,也是說給小令母子聽的,說著話的時候,他斜眼瞟向酒管家,卻在酒管家眼裡看到一抹冷笑,那抹冷笑很怪,但江雙龍正眼再看時,酒管家卻又翻眼向天了,以至江雙龍都懷疑起自己來,是不是看錯了。
峽中一直沒有打鬥聲傳出,不多會易千鍾回到了峽口,道:「進來吧,沒事。」
江雙龍大喜,恭維道:「有姨表叔神威鎮著,自然是不可能有什麼事的。」驅隊進峽。
峽中鴉叫聲不絕,但除了噪叫飛動的烏鴉,再不見任何動靜。
走了里餘,葉遇仙忽道:「好像有香味。」
「是什麼野花香吧。」江雙龍也聞到了,聳了聳鼻子,沒覺出有什麼異樣,看向易千鐘,易千鐘點頭:「是野花香。」
得到他的肯定,江雙龍心中微有的一點疑念也散去了,鏢隊繼續前行,又走出一段,車中小令的母親突地叫:「停車,停。」
簾子隨即打了起來,只見小令母親一臉驚怒,小令則斜躺在她懷裡,身子軟軟的,平日烏溜溜的大眼睛也失去了神彩。
小令母親叫:「有毒,我們中毒了。」
「什麼?」江雙龍大吃一驚,急勒馬韁繩,卻突地發覺手上沒有一丁點兒力氣,不用勁沒發覺,一用勁,卻發現勁都不知到哪兒去了,手麻麻的,五指幾乎無法握攏,身上也是軟軟的麻麻的,一掙之下,整個人從馬上摔了下來,手腳無力,這一跤就摔得重,幾乎是嘴啃地,好不容易掙起身子,卻無力站起,只能坐著,看其他人,都一樣,葉遇仙戴武老亞幾個全栽了下來,酒管家也栽到了馬車下,叫人哭笑不得的是,他竟然又打起了呼嚕,也不知他是醉暈了還是摔暈了,可能是兩者相加,半醉再一摔,就勢睡了,小令母親斜靠在車壁上,雖然沒摔下來,身子也是軟軟的。
惟一坐在馬上的,只有易千鍾一個,江雙龍狂喜,叫道:「姨表叔,你沒中毒嗎?太好了。」
「他當然不會中毒?」小令母親叫道:「因為毒就是他放的。」
「什麼。」江雙龍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向易千鐘,易千鍾始終都是杯不離手,這時他又慢慢的抿了一口,眼睛微瞇著,臉上寫滿了暢意,江雙龍確信,他的暢意絕不是因為懷中的酒。
「姨表叔,這是為什麼?」江雙龍始終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是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老嗎?」
「跟你無關。」易千鍾微笑搖頭:「其實我還要謝謝你,這丫頭竟然學會了天殘十式,如果你不來請我幫忙,我還真不知要怎麼辦呢?」
「什麼?」江雙龍更吃一驚,道:「那日白茅嶺上的人是——是——你?」
易千鍾嘿嘿一笑,又喝了一口酒,道:「那天本想饒你一命,卻不想這丫頭竟然學會了天殘十式,今天你見了我真身,卻是容你不得了,不過看在你叫我一聲姨表叔的份上,我會把你好生燒化了的,不會讓你的屍體喂烏鴉。」
「你——你。」江雙龍驚怒交集,全身顫抖,卻是再說不出一個字。
小令的母親這時叫了起來:「你是對著我母子來的是不是?我明白了,你就是八年前將我安平呂氏滿門十三口滅門的那個大惡人,是不是?」
「是我。」易千鍾陰笑點頭:「當年你懷著身孕逃過了一劫,不過八年後你還是落到了我手裡,哈哈哈。」
「為什麼?」小令母親怒叫:「我呂氏沒有得罪過你啊。」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呂氏沒得罪我,但你呂氏祖傳的釀酒術得罪了我。」說到這裡,易千鍾喝了口酒,微微仰頭道:「我易千鍾平生無他,惟好杯中物,又最愛你呂家的千日醉,可恨的是,你呂家的千日醉每年只釀三十六壇,限定每月只賣三壇出來,我就算三壇全買下,也喝不了幾天啊。」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小令的母親叫道:「三壇實在不夠,你可以叫我公爹多釀幾壇啊,而且後來也是顧客多了,我們也開始多釀了啊,加了十倍,每年三百六十壇,還不夠你喝的。」
「三百六十壇是夠我喝了。」易千鍾眼中閃過一抹陰光:「但世間喝酒之人,有幾個是真正懂得酒的妙處的,千日醉這樣的絕世佳釀,給他們喝,等於是餵了牛馬,這世間,惟有我易某人才懂得酒的真意,也惟有我才配喝千日醉這樣的好酒。」
「所以你逼問了秘方,然後將我呂氏滅門,然後自釀自喝,一個人獨霸千日醉。」
「是。」易千鍾看向小令的母親:「當日你湊巧逃過一劫,我本來也懶得來尋你了,但你竟然揚言說你丈夫曾將千日醉的秘方告訴過你,而且說要帶了呂氏後人回安平重振呂家的家業,這是我絕對不能允許的,本來你劍術了得,我還真有點拿你無可奈何,想不到江雙龍這傻瓜竟然會來請我替他幫忙,哈哈哈。」說到這裡他仰天狂笑,斜眼看著小令母親,道:「沒想到你還真有幾分姿色,這樣好了,你乖乖的自己脫了衣服,服侍得我舒服了,我就給你兒子一個全屍,否則我會把他掛在這崖壁上,讓老鴉慢慢的吃了他,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震得滿谷轟響,烏鴉受驚,呱噪亂飛,江雙龍耳朵裡嗡嗡直叫,心中悲憤莫名,他怎麼也想不到,易千鍾竟然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尤其替小令母子悲傷,小令的母親費盡心機,花了這麼多銀子繞著彎子讓他請來的易千鐘,竟然就是呂氏滅門的大仇人,天意弄人,一至於斯,江雙龍幾乎不敢去看小令母親的臉色了,他只是瞟了一眼馬車下的酒管家,但他突然就睜大了眼睛,酒管家眼睛竟是微瞇著的,發射著一縷幽幽的光。
那種眼神像什麼呢?像一個獵人眼看著獵物踩進了他的陷肼裡,極度得意,卻又極度冷酷。
江雙龍腦中忽地就閃過一個念頭:「呂少夫人繞這麼大彎子花這麼多的錢讓我請易千鍾來,真的不知道易千鍾就是她家滅門的大仇人嗎?」
這個疑念剛在腦中閃現,還沒來得及細想,頭頂突然傳來一聲怒哼:「真想不到,花江六君子之一的易千鐘,竟是這樣的一個卑劣小人。」
江雙龍勉力抬頭,一時張大了嘴巴再合不攏來,頭頂兩邊的崖壁上,不知什麼時候站了七八個人,這些人江雙龍都認識,即便沒打過交道至少也聽說過,因為他們都是花江一帶俠義道中的名人,其中有好幾個成名遠在花江六君子之前,而開口說話的那個,更是聲名赫赫的花江大俠成至,在任何場合,花江六君子見他,都要尊稱一聲成老的。
這些人口中說出來的話,至少在花江一線,沒有人會懷疑,而他們明顯已在崖壁上呆了很久,易千鐘的話,自然不會有一個字漏過他們的耳朵。
易千鍾也呆了,好一會兒,不動,也沒說話,只是仰頭看著崖頂,江雙龍注意到他的嘴角在不自覺的牽動著,似乎是想解釋,卻始終開不了口,到最後,他發出一聲尖利的嚎叫,閃電般逃出峽去。
那聲嚎叫是如此的淒厲,如此的絕望,就像跌下懸崖的殘狼那最後的慘叫。
江雙龍突然就有些同情起易千鍾來。
聲名赫赫的花江六君子之一的杯不離手,徹底完了,即便他逃得性命,也成了陰溝裡的老鼠,再也見不得陽光,他所有的聲名、榮耀、尊嚴、權勢,都在這一刻裡灰飛煙滅。
這對他來說,實在是太殘忍了,直接殺了他,或者反而是一種仁慈。
易千鍾拚命的奔逃,他並沒有聽到後面有追他的掠風聲,但心底卻充滿了絕望,他先想逃回家裡去,後來想想已是有家難回,面對花江俠義道的憤怒聲討,他哪怕躲到床底下也會給揪出來,花江城也去不得,別說宋朝山羅昆沒辦法維護他,便是有辦法,這種情形下,也未必肯出面,易千鍾對宋朝山幾個的瞭解,是遠深於其他人的。
天下之大,已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易千鍾也不知逃了多久,更不知逃了多遠,只知道天早已黑透,而他早已身心俱疲,在一個荒棄的山神廟前,他終於停了下來,一屁股坐在神案下,再不能動。
又不知過了多久,遠遠的一個聲音飄時山神廟中:「殺豬屠狗,治病救人。」
「仇郎中。」易千鍾仔細一聽,想了起來,霍地站起,掠出山神廟。
遠遠的四個人掠了過來,果然是仇郎中三個,但另一個卻是小令的母親。
易千鍾眼光倏地凝成一線,嘶聲叫道:「原來是你們在算計我,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他眼光狠狠的盯著小令的母親:「你絕不是那個僥倖逃過一劫的呂家媳婦,你到底是什麼人?」
「是,我不是呂家媳婦。」小令母親微微一笑,伸手去臉上揭下一張人皮面具來,先前那張臉清秀動人,而面具下這張臉,不但清麗更勝三分,又多了三分端莊,三分華貴。
易千鍾看得一呆,卻是想不起這張臉的主人到底是誰。
「不知道我是誰是吧?」小令母親又是微微一笑:「我有個詩迷兒,看你猜不猜得到。」略略一頓,曼聲呤道:「落盡殘紅始吐芳,佳名喚作百花王,竟誇天下無雙艷,獨佔人間第一香。」
易千鍾詩酒風流,倒也讀過幾句詩,衝口而出:「牡丹?」
「萬異門下牡丹堂,無雙花品冠群芳,小女子謝天香是也,易大俠休要認錯了人。」說到易大俠三字,謝天香嘴色掠過一絲輕蔑的笑意。
「萬異門下牡丹堂。」易千鍾略一沉呤,大叫起來:「我和你萬異門沒仇啊,也從來沒惹過你牡丹堂,你為什麼設這樣的陷肼對付我?」
「你找錯人了。」謝天香搖頭:「這樣的計策,我是想不出來的,如果你是惹了我牡丹堂,我只會直接送你一朵牡丹花。」
「不是你,那是誰?」易千鍾眼光一凝,霍地盯住壺七公。
壺七公嘿嘿一笑,伸手去臉上一揭,他剛才是跟著仇郎中時的老蒼頭的樣子,這時揭下面具,便成了酒管家的樣子。
「果然是你。」易千鍾咬牙叫:「可你又是誰,易某又是在什麼地方得罪你了?」
「嘿嘿,你再看。」壺七公一聲笑,再去臉上一揭,又揭下一張人皮來,露出本像,這下易千鍾認了出來,叫道:「天鼠星,壺七公。」他眼中露出疑惑:「我好像從來沒招惹過你啊。」
「想招惹我?你看得見我嗎?就算看得見,你追得上嗎?」壺七公大大的冷哼一聲,翻眼向天:「正主兒不是我,老夫只是陪著演戲兼看戲的。」
「也不是你?那到底是誰?」易千鍾幾乎要哭了,他的眼光落到鬼瑤兒身上,此時鬼瑤兒不像先前在花江城裡扮丫頭時那麼收斂,易千鍾能感應得出,諸人中以她功力最高。
見他眼光看過來,鬼瑤兒也伸手去臉上揭下一張人皮面具,露出一張冷艷絕倫的臉,易千鍾只覺眼前一亮,他有錢有勢,玩過的美女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有多少,但鬼瑤兒這張臉仍讓他有一剎那的迷亂,不過隨即他就驚呼起來:「鬼瑤兒,原來一切都是你九鬼門在搞鬼,可是,可是我好像沒有得罪過你啊。」
「你不夠資格得罪我。」鬼瑤兒冷哼一聲,她雖在看著易千鐘,眼光裡卻是空無一物,好像她面前的易千鍾根本不存在一般。
易千鍾嚥了嚥口水,眼光終於緩緩的移到了戰天風臉上,他盯著戰天風漠然的雙眼,有些駭然的道:「萬異門,天鼠星,甚至九鬼門的千金也甘當你的丫頭,你到底是誰?」
戰天風伸手揭下臉上的人皮面具,所有的人皮面具都是壺七公提供的,為當年的鬼手張親手所製,是壺七公從鬼手張的後人那裡偷來的,每一張面具都極其精巧,除非事先知道,否則很難看出來人臉上是蒙了面具。
易千鍾凝神看著戰天風的臉,說實話他不認識,他以為戰天風和壺七公一樣,現在露出來的也只是一張面具,他期待著戰天風露出真面目。
「我叫戰天風。」
「戰天風?」從戰天風這話裡,易千鍾知道,他看到的就是戰天風的真容,腦中急轉,卻怎麼也想不起戰天風到底是什麼人,和自己有過什麼關聯。
「你不認識我,但你不會不認識這把刀吧。」戰天風把魔心刃從裝天簍裡拿了出來,他絕不容魔心刃離開自己,但先前去花江,背著魔心刃顯然不行,所以就放在了裝天簍裡。
「馬橫刀的魔心刃。」易千鍾驚呼,不可思議的看著戰天風:「馬橫刀,萬異門,九鬼門,天鼠星,你到底是什麼人啊?」
馬橫刀是當世大俠,萬異門是江湖中最神秘的門派,而九鬼門更是邪道三大派之首,天鼠星壺七公則是介乎正與邪之間的怪人,易千鍾實在無法想像,戰天風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可以把這些頗此間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甚至彼此對立的人與勢力牽扯到一起。
「我想,你不明白的很多,我有時間,可以慢慢的告訴你,再不明白的地方,你還可以問。」戰天風的眼光,像貓在看著爪底的老鼠。
易千鍾很不習慣他這種眼光,但心底驚怒與疑惑並存,他真的很想弄清楚。
「你是怎麼知道我將呂氏滅門的事的?」這是易千鍾最疑惑的一件事,因為這件事他做得非常秘密,知道這件事的人,不超過三個。
「你喜歡親自釀酒是吧?」戰天風看著他。
「是。」易千鐘點頭:「但釀酒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呢?」
「你的釀酒房的旁邊,有一棵古椿樹,已經有七百多歲了?」
「古椿樹?七百歲?」易千鍾越來越迷惑。
「百歲以上的樹,都有靈氣有記憶,也聽得懂人語。」
「樹有記憶,能聽得懂人語?」易千鍾難以置信的搖頭:「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謝天香插口:「樹木花草,本來就是有靈之物,跟你說,樹不但有記憶懂人語,而且有靈力的樹甚至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如果這樹是你親手所栽,並且對它好過,細心的照料過它,和它說過話,對它頃訴過心事,那它就會對你產生感情,它會關注在你身上發生的一切,並與你禍福相依,哪怕你在千里之外,它也知道,你榮它盛,你敗它衰。」
她這麼一說,易千鍾到是有幾分信了,因為這樣的事例比較多,花江城裡就曾有過一例,那還是早年間的事,花江有個姓高的城守,家裡有一棵古槐樹,是他爺爺的爺爺親手栽的,高城守打小就是在槐樹下長大,有一年春夏之間,槐樹突然好好的落起葉子來,數天之內葉子便落得乾乾淨淨,高城守覺得奇怪,以為槐樹是得了什麼病,他爺爺卻告訴他,槐樹沒有病,是他可能有禍患了,果然幾天之後,朝中來人,以牽連謀反的罪名將他押去了朝中,謀反是重罪,所有人都認為高城守必死無疑,但高城守的爺爺卻說古槐樹敗而不死,高城守會吃點苦頭,但性命是無礙的,果然,同案中的人都死了,高城守卻不知什麼原因僥倖留得了性命,只是給關了起來,這一關就是好幾年,這幾年裡,家中的古槐樹從不開花長葉,就像完全枯死了一般,直到五六年後,有一天,古槐樹突然長出新芽來,而且長得飛快,幾乎是一夜之間便是一樹新綠,城守的爺爺看見了,立即告訴家人,城守要出來了,而且看樹的長勢,還會重新起用,果然幾天後便有快馬來報,當年的謀反案破了,高城守是無辜的,無罪釋放並官復原職。這件事當時傳得很遠,花江城裡沒有人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