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不賒大驚,知道中了暗算,這時也看清了暗算他的人,乃是一個青袍老者,一張皺巴巴的老臉,大約五六十歲年紀,個子不高,頭髮半灰半白。如果不看他的眼睛,這張臉很平常,東鎮街頭一抓一大把,但吳不賒與他眼光一對,竟是在心裡打一個寒顫。這老者的眼睛並不大,卻是精芒電射,而且眼光特別冷,看人時,恍若冰風刮過,讓人情不自禁地打個冷顫。
「這老傢伙是什麼人?難道是汪奸派來的?這下可糟透了。」吳不賒正轉著念頭,青袍老者開口了:「你小子是飄風子的徒弟?」
吳不賒身子不能動,嘴巴還是能動的,應道:「是。」心中急轉念頭:「這老傢伙知道我師父的名字?對了,師父威名赫赫,而且過世才幾天,江湖上也沒人知道,或許可以借師父的名頭嚇嚇這老小子。」
他算盤還沒打清爽,青袍老者忽地仰天狂笑起來,竟然眼淚都笑了出來。吳不賒莫名其妙,暗道:「做飄風子的徒弟很好笑嗎?」
青袍老者笑了老半天才好不容易停下來,看著莫名其妙的吳不賒,道:「你小子難道不認識老夫?」
「難道是因為不認識你好笑?」吳不賒越發迷糊。他是農盲,麥苗韭菜從來分不清,可這老傢伙明明不是麥苗啊,難道是韭菜?就這張臉,那也太丟韭菜的人了,道:「不認識,敢問前輩是何方高人?」
「也是。」青袍老者點頭,「飄風子竟然收了這樣的徒弟,怕也是不敢對人說,估計更不敢放你到江湖上跑,所以也不給你介紹江湖人物。」他望著吳不賒道,「但老夫的名號,你師父應該跟你說過,老夫陰風煞。」
「什麼?」吳不賒大吃一驚。
江湖上有兩個攝風的高手,一個是飄風子,另一個就是陰風煞,所謂同行是冤家,兩個玩風的人,天生便是死對頭。陰風煞功力不在飄風子之下,兩個鬥了幾十年,旗鼓相當,雖然飄風子死得太快,沒有和吳不賒說及江湖人物和師門恩仇的事情,但兩人的爭鬥在江湖上傳得很廣,可以說盡人皆知,所以吳不賒也知道。
知道面前的是陰風煞,吳不賒倒鬆了口氣,陰風煞也是一流高手,雖和飄風子是雞狗不到頭的死冤家,但自重身份,不會把吳不賒怎麼樣。要找找師父,收拾人家徒弟不算本事,傳到江湖上反招人笑話。
同時吳不賒也明白陰風煞為什麼發笑了,陰風煞看飄風子什麼都不順眼,飄風子收了吳不賒這樣的徒弟,一路追風手都打得半生不熟,他當然要笑了。可這怪不得吳不賒啊,他是照書自學的,飄風子根本沒指點過他,他有什麼辦法?
「原來是陰風煞前輩,小子吳不賒有禮了。」吳不賒不是什麼愣頭青,雖然陰風煞是師父的死對頭又笑得他有些惱火,但功夫不如人,他可不會像那些二愣子一樣不顧一切地憤恨怒罵,生意人永遠是最實際的,他面上雖然冷著,嘴裡卻不鹹不淡地打了招呼。
「吳不賒,哈,名字也俗不可耐。」陰風煞冷笑著,冰風般的眼光在吳不賒身上掃來掃去,突地臉se一變,叫道,「飄風子死了?」
「沒有。」吳不賒嚇一大跳,衝口而出,「我師父好好的,你為什麼咒他死?」
「敢騙老夫,信不信老夫拔出你的舌頭?」陰風煞盯著吳不賒的眼睛,冷風似乎要刺進他心底去。
這種老魔頭,說到做到,吳不賒可不敢強嘴,只好悶聲大發財,心中卻是驚疑莫名,怎麼陰風煞在他身上掃了兩眼,就猜到飄風子死了呢?忽然想到背上的追風古劍,他霍地明白了,江湖中人,尤其是名門大派的弟子,都講究劍在人在,劍亡人亡。飄風子收徒,會授劍給徒弟,但不會把自己的隨身長劍給徒弟。要給,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徒弟極其優秀,師父為示獎勵,以隨身長劍相贈,這樣的例子有,但吳不賒明顯不具備這樣的條件;另一個就是死亡,師父死了,隨身長劍自然就由弟子繼承了。
除了劍,還有追風囊,陰風煞和飄風子鬥了一世,飄風子身上的東西陰風煞自然眼熟,如果說授劍還有例外,追風囊就無論如何說不過去了。追風囊只是個收藏東西的袋子,收個徒弟,師父把裝東西的袋子都要給他,那身上穿的衣服是不是也要脫給他啊?那也太誇張了,絕無可能。追風囊到了吳不賒身上,只說明一點,飄風子再也用不著了。
「是,前輩眼光銳利,晚輩佩服,我師父確實已經過世了。」猜到自己身上的破綻,吳不賒只有老實承認。
「飄風子真的死了?」陰風煞到好像不願相信這個事實,死瞪著吳不賒。
說飄風子死的是他,不願相信的也是他,吳不賒算明白了,這是一個老瘋子,惹不起還躲不開,咱閉嘴行不?吳不賒閉緊嘴巴,裝出悲痛的樣子,一聲不吭。
他只是裝出悲痛的樣子,沒想要哭,陰風煞卻哭上了,而且是嚎啕大哭,邊哭還邊猛捶胸膛。吳不賒這下可傻眼了,老對頭死了他哭什麼呢?後來陰風煞邊哭邊叫他才明白,陰風煞叫道:「飄風子啊,你這個老牛鼻子,你死了,我這一輩子再也沒有贏你的機會了啊!」
敢情是黃鼠狼哭雞呢,吳不賒哭笑不得。
陰風煞哭了半天,忽地一停,瞪著吳不賒,左看右看,卻又拍掌笑了:「飄風子死了沒事,師父死了有徒弟呢!等老夫也去收個徒弟,贏了你小子,那就等於老夫贏了飄風子了,哈哈,這個主意好,太好了。」
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就如戲檯子上老瘋子唱戲,吳不賒給他逗樂了,強忍了笑,裝出一臉正經道:「那晚輩就等著了,不過還請前輩放了晚輩,晚輩還要練功夫呢!如果前輩老是不讓晚輩練功夫,可就是做弊了,傳到江湖上——」
話沒說完,陰風煞已是怒喝出聲:「放屁,對付你這種傻小子,老夫隨便收個徒弟調教三個月就可以打得你滿地找牙,用得著做弊?」手一指,一股寒風射在吳不賒身上,他的身子立時就能動了。
「你小子等著,最多三個月,老夫的徒弟就會找上門來,挑了追風門。哈哈哈哈。」聲落,陰風煞已消失不見。
「這老瘋子到也有趣。」吳不賒搖搖頭,也沒心思練功了,轉身回村。未出林子,身後忽地掠風聲起,他急忙轉身,卻見陰風煞又回來了。吳不賒不知他回來做什麼,心中奇怪,抱拳道:「老前輩——」
剛叫出這三個字,陰風煞已衝到面前,伸爪便抓,吳不賒沒想到陰風煞會對他出手,一則無備,二則招法半生不熟,手格腳閃。樣子做出來了,卻哪裡擋得住陰風煞,被一把扣住了脈門。脈門為人身大穴,脈門被扣,全身氣血不流,身子立即麻木癱軟,再也掙動不得。
「老前輩,你這是做什麼?」吳不賒又驚又疑又怒,「你想親自對付我嗎?你勝了我也沒什麼光彩啊!」
「老夫不是想要對付你,老夫是要收你為徒。」陰風煞嘿嘿笑道。
「你要收我為徒?」吳不賒不明白了,他是飄風子的徒弟,飄風子和陰風煞是死對頭,陰風煞收他為徒做什麼?
「是。」陰風煞點頭,「老夫一生行事,最不喜與世俗雷同,尤其不願和飄風子雷同。他收徒弟,我也收徒弟,然後我的徒弟打贏了他的徒弟,世人好像都是這麼做,而且贏你也確實容易,江湖上說起來,也確實是老夫贏了。可又有什麼意思呢?沒意思。老夫要特立獨行,要難中求難,所以老夫想到個絕妙主意,同樣收你為徒。收對手的徒弟為徒,首先這一點就是世人想不到的,江湖上從來沒有過的事,這就比飄風子勝一頭了。然後讓你同時練兩門功夫,如果陰風門功夫能勝過追風門功夫,那說明什麼?說明陰風門功夫強過追風門啊!說明老夫教徒弟的水平強過飄風子啊!老夫這樣贏了,才贏得精彩,贏得有意思。」
他這想法實在有些瘋狂,吳不賒腦子轉了七八個彎才算徹底明白他的意思:他不知道吳不賒是自學的,他嫌吳不賒太傻,收徒弟贏了吳不賒沒意思,他要標奇立異,要在吳不賒的身上贏了吳不賒,用這種怪異的方法去贏飄風子。
吳不賒又好笑又好氣,本來有功夫學是好事,但跟這老瘋子學,估計不是短十年陽壽,已經活過的這二十年只怕還要倒找幾年回去,還是不學的好。吳不賒眨巴眨巴眼睛,道:「老前輩這想法確實新奇,不過如果我不合作呢?我學了前輩的功夫卻不練,只練追風門功夫,那最後輸的還不是陰風門?」
「哈哈。」陰風煞狂笑道,「老夫當然有辦法,你不練是不行的,老夫也不偏心。你練追風門功夫的時間和練陰風門功夫的時間絕對一樣,絕不跟死人做弊,但你自己想偏心,卻也休想,老夫的手段用出來,麻麻辣辣,包你過癮。」
他臉上笑,盯著吳不賒的老眼裡卻沒有半點笑意,吳不賒情不自禁地打個冷顫。是啊,陰風煞既然想得出這樣的主意,如何能容他耍鬼?這苦頭有得吃了。
陰風煞大喝一聲,帶著吳不賒直飛起來。吳不賒感覺自己的身子好像給一股冷霧包著,大熱的天竟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陰風門所御陰風,與追風門的風確是全不相同。
「喂,你帶我去哪裡?」看著離村子越來越遠,吳不賒急了。
「跟老夫回山,老夫傳你功夫啊!」陰風煞冷哼一聲,「而且你要記住了,不是喂,而是要叫師父。」左手凌空向吳不賒一點,一股寒風射向吳不賒,吳不賒感覺彷彿有一根冰針,生生刺進了他身體深處,情不自禁慘叫出聲。
「記住了嗎?」
「記住了。」吳不賒慌忙點頭,又補上一句,「師父。」陰風煞哈哈大笑,越飛越快。
吳不賒再不敢吱聲,明天早上,越青青姐弟醒來找不到他要怎麼辦?他已經管不著了。是,做生意要守信,可他自身難保那就沒辦法了,自己老本都折了,還管得別人?現在能想的,是怎麼保住自己的老本。跟陰風煞學功夫,好像也不錯,雖然陰風煞是邪派,但吳不賒只是個生意人,生意人眼裡惟一重要的就是利益,而利益是沒有正邪之分的。難道銀子還有正銀子邪銀子?那不成妖精了。對吳不賒這個奸商來說,現在老老實實聽陰風煞的話,可以最大程度地保證自己的利益,其它的那就不必考慮了。
天明時分,進了一座山。一處小山谷裡,有幾間木房子,門前溪水潺潺,左近香花異草,環境倒是頗為清幽。不問主人姓名,還以為是哪個高人隱士的幽居之處,誰也不會和一個江湖邪魔扯上關係。
陰風煞把吳不賒丟在屋前草地上,道:「你那一趟追風手打得笨死牛,但玄功卻不弱,怎麼回事,說清楚。」
「是。」吳不賒既然認定老實合作大家發財,便全無抗拒,將拜飄風子為師的全過程一字不漏地說了。
「原來如此。」陰風煞點頭,冷眼看著吳不賒,「飄風子可說是死在你的手裡,若非是帶傷出手又餘毒未淨,華氏雙雄那兩條小蜈蚣豈能傷得了他。」
「是,都是我的錯。」吳不賒裝出一臉沉痛愧疚,心裡卻叫屈:「那個能怪我嗎?他額頭上又沒寫『飄風子』三個字,說起來我還冒了大險呢。難得一回義薄雲天,結果說雲裡放著王母娘娘的雞蛋,那我有什麼辦法?」
陰風煞想了一想,道:「我說了一定要贏得公平,但飄風子以聚風丹強行打通你小周天,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如果我還一步一步地讓你練,以你這笨死牛的小子,十年都打不通小周天。那不行,大家要比,就要站在同一個檯子上。」
吳不賒奇了:「可我已經打通小周天了啊!」
陰風煞嘿嘿一笑:「你知道為什麼老夫大熱天的御的是冷風嗎?因為我陰風門走的就是反陰陽的路子,乃是逆運周天。」
「逆運周天?」吳不賒張大嘴巴,愣了一下,道,「那不是氣血倒流。」
「對。」陰風煞哈哈大笑,「此乃我陰風門創造的最大奇跡,順者成凡逆者仙,佛祖也要顛三顛。哈哈哈哈,小子,你就好好學吧。」說完從腰間一個袋子裡掏出個玉瓶子,倒出一粒暗青se的丹丸,有大拇指大小,道,「這是陰風丹,老夫不佔飄風子的便宜,但也絕不吃虧,也借這丹,打通你小周天,然後再學功。」
「又要死一次!」吳不賒魂飛魄散,但知道抗拒不得,逃不掉更打不過,只有認命,吞下陰風丹。
聚風丹入體是火燒,陰風丹入體卻是冰凍,吳不賒剎那給凍成一個冰人,從內到外,肌體血液,全部凍結,甚至臉上都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你小子死不了。」一看吳不賒額前結冰,陰風煞一聲冷叱,揪著吳不賒的頭髮一提一甩,將吳不賒身子甩上半空,自己跟著飛起,猛地一掌打在吳不賒丹田處。
吳不賒本來覺得全身都已凍成冰塊,陰風煞這一掌,卻好像把丹田處的冰塊打散了化掉了,化成了一股寒流。冰凍了不知道痛,化成寒流可就知道痛了,那種滋味,像千刀在攪,卻是叫不出來——嘴巴凍住了啊!
陰風煞一掌把吳不賒打上半空,到他落下來,復又一掌,這一掌卻是打在吳不賒膻中穴處,把膻中穴處的冰凍也打化了,與肚中的寒流匯成一股。吳不賒身子再起再落,陰風煞下一掌,卻是打在吳不賒額頭神竅穴,冰再化,寒流再上,果然是逆行周天,然後是頭頂百會,再從後背打下去,最後回到丹田。
最後一掌,陰風煞不是從下往上打,卻是從上往下打,吳不賒的身子被打得從半空中急跌下來,「撲通」一聲落在草地上,摔了個昏天黑地。但這一摔,之前的冰和痛都不見了,只覺一股寒流,從前往後,逆行周天,緩緩地運行著,雖是寒流,但卻不冷,全身十萬八千毛孔,是一種舒服到極點的涼爽。
陰風煞站在他面前:「起來,裝什麼死!」
吳不賒慌忙爬起來,道:「不是裝死,是覺得特別舒服,不想動。逆行周天,果然是奪天地之造化的蓋世奇功。」
這馬屁香,陰風煞哈哈大笑,一臉得意,道:「你再試著順行周天看看,比一比,順逆之間,哪一種更得勁。」
「是。」吳不賒應一聲,將心神凝於丹田,運起追風訣,丹田一熱,順行周天,一周天下來,剛想說出兩者對比之下的感覺,忽覺腹中一震,氣分兩股,一寒一熱,寒往上走,上膻中攀百會順背而下;熱往下走,過會陰,經命門,沿背而上。兩股氣流在後背正中相撞,狹路相逢,誰也不肯相讓,立時戰作一團。吳不賒「啊」的一聲叫,一個跟斗栽倒,全身縮做一團,長聲慘叫。
兩股氣流,就像兩頭鬥牛,在身體裡撞擊搏鬥。那種感覺還真不知道怎麼形容,有興趣的,自己去看看鬥牛就知道了。
「怎麼回事?」陰風煞一臉疑惑地看著吳不賒,看他不似做假,急忙伸手搭上他脈門,運功一探,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可就傻了,「怎麼會這樣呢?順逆兩股氣鬥上了,這可怎麼辦?」
「救…救我…」吳不賒嘶聲慘叫,身子翻來滾去,把草地滾得像個鬥牛場。
陰風煞呆立著不動,這樣的怪事,他事先完全沒想到。他不會醫術,不知道該怎麼解決,發了半天呆,忽地狂笑起來:「這不就是比上了嗎?那就好好比一比,到看是我陰風門逆行周天強,還是追風門順行周天強,妙啊,實在是妙啊!這樣的比試,可說是千古未聞,無論輸贏,老夫都是千古第一人。」
他竟然會這麼想,吳不賒若爬得起來,鐵定一黑磚拍死這千古第一人,可惜就是爬不起來,狂叫一聲,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吳不賒睜開眼,面前現出陰風煞狂熱的臉:「怎麼樣小子,誰贏了?」
吳不賒全身已再無丁點兒力道,不過感覺還是很清晰,兩股氣不在背上斗了,可能是分不出輸贏,各自回頭,卻又在丹田中鬥上了,仍是分不出高下,便僵持著。吳不賒一個肚子脹得有六月的孕婦那麼高,更是堅硬如鐵。
吳不賒睜著眼不答,陰風煞倒也不生氣,猛拍額頭:「啊,對了,飄風子教了你追風訣,那不行,有心法肯定要強一些。老夫教你陰風訣,你可運陰風訣驅氣逆行,和順行的追風訣好好鬥一鬥。」說著凝音把陰風訣送入吳不賒耳中,也不管他想不想聽。
「記住了沒有?啊,你小子腦瓜子不太聰明,老夫再多說兩遍。」陰風煞又連著教了幾遍,還細細解釋,吳不賒不聽也不行。他本來氣憤到極點,這個老瘋子,害得他這麼慘卻還拿他作樂,哪裡還肯學他的陰風訣,但身體裡實在難受,想著運一下陰風訣,讓逆行的寒流贏了,或許就好了,便依訣運功。肚中寒流一動,逆行向上,要命的是,他明明沒運追風訣,寒流一動,熱流卻也動了,順行向下,兩股氣流又在後背撞在一起,這次更加猛烈,吳不賒直接昏了過去,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再醒來時,天已經黑了,陰風煞端了一碗肉湯過來餵給吳不賒喝:「來,喝碗肉湯,有了力氣繼續鬥。」
吳不賒恨不得吃他的肉,不過恨歸恨,肉湯入口還是不拒絕的。這麼折騰了半晚,也實在是餓極了,肉湯入肚,肚中氣流受了刺激,也不知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又鬥上了,吳不賒便應聲昏迷。再醒過來,陰風煞興致盎然地看著他:「這次輸贏如何?」
那眼光,彷彿看鬥雞。吳不賒差點氣死,咬牙嘶聲道:「不分輸贏!但我要死了,我死了,就是你輸了。」
「死小子敢威脅老夫。」陰風煞暴怒,吳不賒回視著他,一眨不眨,之前擔心激怒陰風煞會殺了他,但這會兒自己就要死了,還怕個屁。
陰風煞自然也知道這一點,拿他無可奈何,兩人鬥雞般瞪了半天,陰風煞突然就笑了:「臭小子,想死,沒那麼容易。」說完破空飛起,眨眼不見。吳不賒腦子一轉就明白了:這老瘋子給他找大夫去了。
真要找了大夫來也好,吳不賒疲乏到極點,眼前一黑就睡了過去,再睜眼時,天已經亮了,陰風煞卻還沒回來。之前吳不賒並不是空言恫嚇,他是真的認為自己要死了,但睡了這一覺,精力好像又恢復了一點,肚子裡仍是兩氣僵持,腹脹如鼓,其它地方則是虛得厲害。但多少有了點力氣,勉強能爬起來,他覺得肚子又餓了,見桌上瓦罐裡有半隻熟兔子,他昨夜喝的估計就是兔肉湯。
吳不賒也不管冷熱,撈起來就吃,半隻熟兔下肚,腿腳力氣又增加了些,陰風煞還沒回來,吳不賒可就想到逃跑了。他出了門,往山口走,御風是別想了,一運功就得半死,他在路上找了根棍子撐著。出了小谷,眼前一條山溪,說是溪,卻足有兩三丈寬,水量還極大,嘩嘩地流著,更不知深淺,但眼前只有這一條路,吳不賒一咬牙,拄著棍子試探著下水,走了幾步,腳下突地一滑,一頭栽進水中。
吳不賒小時候皮,上屋下河是常事,水性還不錯,只是身上沒力氣,即然栽進水裡爬不起來,乾脆就由得它往下衝,這時兩股氣又鬥了起來,在水中翻翻滾滾,後來他又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吳不賒覺得身子顛簸,好像是在一輛車上,耳中聽到一個聲音:「總鏢頭,這人醒過來了。」
出聲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隨著他說話,一個人走過來,這人四十多歲年紀,紫臉濃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到吳不賒面前展顏一笑:「小哥醒了?」
吳不賒估計是這人救了自己,想出聲道謝,卻是虛得厲害,發出的聲音連他自己都聽不清。中年人一笑,道:「小哥先休息,不要擔心。」
吳不賒勉強笑了一下,乾脆閉眼再睡一覺,醒來時,終於有了點力氣,請那中年人過來說話,弄清了狀況。
中年人叫王虎山,是虎山鏢局的總鏢頭,這會兒是交了鏢往回趕。路邊打尖時,王虎山的兒子王千烈在河邊餵馬,看到半泡在水裡的吳不賒,試了一下還有氣,就把他救了上來。
王千烈二十歲左右,臉形和他爹很像,皮膚要白淨些,英氣勃勃,吳不賒致謝,他爽朗地笑道:「舉手之勞而已,吳兄弟不必掛在心上。」
王虎山問起吳不賒的事,吳不賒想著這一路的事太複雜,說不清楚,就說自己出門來辦點事,不想在河邊飲水時突然發病,栽進了河裡,希望王虎山能多帶他一程,他願意付銀子。
河水裡折騰半天,背上的追風劍早已無影無蹤,但腰間的追風囊和錢袋子還在。奸商的錢袋,肯定系得結實。他的話也沒什麼破綻,王虎山並不懷疑,但說到銀子,王虎山卻連連搖頭:「反正是空車,順便而已,要什麼銀子,這話再也不要說。小哥的病情看來不輕,我那城裡倒是有個名醫,到家可以請他看一看。」
這父子倆都是很爽直的人,吳不賒也就不多說,鏢隊一共有七八個人,三輛大車,吳不賒跟著走,時躺時坐,等於一個人佔了一輛,其他幾個人擠在另兩輛車上。吳不賒乃開店之人,最善於和人打交道,他又大方有錢,每到一地,總買了酒肉請鏢隊中人吃,一句話,救命之恩,銀子不要,酒總要喝一杯的,因此和鏢隊混得爛熟。
之前吳不賒擔心陰風煞會追來,過兩天沒事,也就不想了,倒是偶爾想一下越青青姐弟,不知現在怎麼樣了。不過想也白想,他自己還保不住自己呢,兩股氣仍在肚中僵持不下,子時陽生,陽氣順行,陰氣立即逆行搶道,到後背惡戰一場;午後陰氣轉盛,陰氣逆行,陽氣也立馬應戰,又是一場惡鬥。不過每次的交戰都是半個時辰左右,而且除子午二時,其它時辰並不交戰——當然,若吳不賒主動運功挑釁則又是另外一回事。
吳不賒每日苦忍兩次,習慣了倒也能強撐下來,其它時辰和常人無異,手腳也漸漸有了力氣,不過還趕不上往日。有時他自己想想,也是哭笑不得,先以為算盤打順了,不但搏了名還學了一身功夫,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學的功夫沒用,還把自己弄成了個半死人,這陰陽二氣相鬥,世間只怕沒什麼大夫治得了,一直要糾纏他到老死為止了。古話說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說的就是他啊!
車行七八日,這日進了山區,近午時,感覺到兩氣又要開戰,吳不賒先到車上躺著,鏢隊中人都知道他子午犯病,也不在意。行出一段,進了一段夾山道,吳不賒突然聽到兩邊山上有響動,他體內兩氣僵持,不能運功,但功力還在,僵持的功力也是功力,聽力視力遠在常人之上。兩邊山上人不少,十九是山賊,他急忙要提醒王虎山,但這要命的時候,肚中兩氣偏偏就開戰了,吳不賒強咬牙,嘶聲叫道:「王總鏢頭,注意山賊。」
王虎山就在他前面一輛車上,聞言一愣,急忙往山上看去,只聞「嗖」的一聲,一支響箭射過來,他急忙舉刀一撥,跳將起來。兩邊山上人影晃動,至少有四五十人,怪叫著撲下來。
王虎山又驚又怒,他經驗老到,眼見沒有講交情的可能,當機立斷,喝道:「鏢車不要了,陸小四,背起吳小哥,大夥兒併肩子衝過山道。」他只瞟了一眼就看出山賊中沒什麼好手,但這裡地勢狹窄,山賊人又多,對己方極其不利,只要衝過夾山道,他一把刀就足可斷後。
陸小四就是吳不賒第一眼看到的年輕人,趟子手,活力十足,就是有些話多。他聞言背起吳不賒,王虎山在前,王千烈和另幾名鏢師分佈左右,一起往前急衝,拉車的馬要解下來要時間,而且在這山道上還不如人靈便,所以連馬帶車通通丟棄。
王虎山刀勢如風,接連劈翻數名山賊,擋者辟易,但山賊人多,一擁而下,擋不住王虎山,卻把其他人攔住了。尤其是陸小四,他本身功夫不怎麼樣,再背了個吳不賒,更是全無還手之力,只靠邊上幾名鏢師護持,鏢師要殺賊還要護人,哪裡沖得動,有兩名鏢師先後中刀,雖無大礙,戰力卻又弱了兩分。
王千烈護在最後,看情形不對,狂吼一聲衝上來,大刀左右翻飛,接連砍翻數人,但山賊實在太多,竟是砍不散,慌急中陸小四腿上中了一刀,一個踉蹌,勉強站穩,又有幾把刀劈過來。王千烈急上一步,橫刀一劃,將幾把刀一齊擋開,揮刀開路,但陸小四傷了腿,再背了人,根本跑不動。王千烈回頭照顧他時,自己背上也挨了一刀。他急怒如狂,回刀反劈,把傷他的山賊一刀兩斷,復回身擋開幾把刀,叫道:「小四,放下人,跟我沖。」
陸小四剛好一個踉蹌,就手放開了吳不賒,吳不賒跌翻在地。陸小四略一猶豫,又有幾把刀伸過來,他擋開一刀,左臂挨了一刀。另一刀卻是王千烈給他擋開了,怒叫道:「快走。」
「吳兄,對不起。」陸小四一抱拳,跟著王千烈往前衝。吳不賒肚中有如千刀在攪,掙動不得分毫,眼見山賊烏壓壓上來,只有閉目待死。突聞得一聲虎吼,四圍山賊紛紛中刀,卻是王虎山返身殺了回來,手一扯,把吳不賒扯起來背到了背上。
眼見王虎山竟又背上了吳不賒,王千烈又急又怒,嘶叫道:「爹,你背著他,一個人都走不了。」
「放屁!」王虎山嗔目怒吼,揮刀狂衝,但他背著人,身法可就慢了許多,而且沒他開路,其他鏢師也沒有那麼大的攻擊力,眨眼又有兩個鏢師中刀。
「爹!」王千烈狂叫。
「啪!」卻是王虎山伸手打了王千烈一個耳光。
王千烈想不到爹會打他,一張臉剎那間漲得通紅,猛地狂吼一聲,回身殺出,一把刀上下翻飛,如瘋似狂,有他這瘋虎開路,眾人合力,竟然衝了出去。只有最後一個鏢師被山賊圍住,王千烈恍似瘋了,又返身殺進,將那鏢師救了出來。這時他已全身是血,一把刀更砍得坑坑窪窪,有如一把鋸子。山賊眼見他如此神勇,竟是不敢再追上來。
出了山口,王千烈忽地往地下一栽,邊上鏢師急忙扶他起來,發現他已經斷了氣,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多達數十處。
王千烈的死,對鏢隊所有人都是一個重大打擊,晚上宿營,王虎山一個人抱了王千烈的遺體到小溪邊清洗,不要任何人幫忙。
所有人都默默不語,吳不賒心裡更像壓著一座山,他起身往小溪邊走,其實他也不知道該和王虎山說什麼,只是心中愧疚,想要說點什麼。
遠遠的,吳不賒看到王虎山已洗淨了王千烈的遺體,正在給他穿衣服,吳不賒到不好就這麼過去了,靠林站著,王虎山給王千烈穿好了衣服,卻並沒有抱著過來,而是坐在兒子身邊發呆,平日筆挺的身子,一夜工夫竟就駝了下去。
「孩子,爹知道你怪我,爹不該打你,是爹的錯。」王虎山的聲音嘶啞蒼老,恍似一下子老了十年。
王千烈的做法本身沒有錯,那種情形下,再背著一個人,實在不是明智的做法,犧牲一個,保存大夥兒,換成吳不賒,他也會這麼做,何況吳不賒還是一個不相干的人。
「但有些話,爹還是要跟你說,為人處事,要有始有終,要麼就不伸手,但如果伸了手,就不能中途放棄。記得那一年,城裡餓死了幾萬人,我們也只能看著,那是沒有辦法,而你救了吳小哥,遇到危難的時候卻又丟棄他,這叫什麼?這叫不義啊!」王虎山長歎一聲,「爹知道你聽不見了,聽見了也沒有用,但我是你爹,這為人處世的道理,做爹的,必須要說給你聽。」
吳不賒胸口如受重槌所擊,一時間,竟是癡了。
「你是個苦孩子,不到一歲就沒了娘,爹又是個粗漢子,不會帶人。記得你娘才死那一個多月的時候,你夜夜哭,爹想盡了辦法都不行,後來學著你娘的調子唱了個搖籃曲,你竟就不哭了。爹知道,你在想你娘,是在哭你娘啊——」他的聲音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突然唱起了曲子:「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吃一包,揣一包——」
他嘶啞的嗓子,斷斷續續,曲音飄過來,有一種直戳人心的悲涼。
吳不賒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