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元可是個聰明人,明白根源,立馬就有了主意。先前陳七星跟在車隊中,風聲不露,沒人知道小陳郎中居然跟按察都司在一起,就算知道,普通百姓也不敢靠過來啊。主意就從這上面打,紀元悄然暗示,先是一地的主官我上門來求醫,然後城中富商豪紳先後上門,再隨後普通老百姓也蜂擁而至。
先幾天效果不佳,陳七星給人治病,關瑩瑩也跟著跑。紀元也不吱聲,索性也跟著,雖然看著那些病人想嘔,表面上卻一點兒事沒有,但這樣下去不行啊。有辦法,紀元悄悄在祝五福耳邊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祝五福自然明白,他也不會強行對關瑩瑩說什麼,只是他出去遊玩的時候,就總要關瑩瑩陪著。陪師弟不陪師公,這個說不過去吧,關瑩瑩只好舍下陳七星去陪祝五福,紀元自然跟去。很好,這根大尾巴終於是甩掉了,但還甩得不夠遠。老辦法,幾天後,來了個求醫的,老娘病了,請小陳郎中救命。孝子啊,連跪帶爬哭天搶地的,陳七星若不跟他去,他敢碰死在陳七星藥箱子上。
陳七星沒二話,背起藥箱子就跟著走。那會兒關瑩瑩剛好陪著祝五福一起出去了,關山越倒是在家,說要跟陳七星一起去,陳七星搖頭:「不必了,師祖身邊也離不得師父,至於我,師父其實不必擔心,沒人會打我的主意的。」
關山越想想也是,誰會打陳七星的主意啊,而且這次也遠,兩百多里呢,照說法那病人病得還很重,一時半會兒只怕也回不來。關山越只好囑咐陳七星早去早回,若回來遲了車隊動身了,就自己跟上來,陳七星點頭應了。
那人先前恨不得搶了陳七星就跑,可真的上了路,卻不急了,騎馬都不行,一定要陳七星坐馬車。說陳七星這樣的名醫,怎麼可以受那份顛簸呢?陳七星又不傻,這番作派一出來,他就猜出是紀元在弄鬼,但這事沒法說出來,陳七星也不想說。這段時間他有些兒迷茫,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離開一段,想一想,也許是個辦法。
坐馬車,大路上繞,兩百多里花了近六天時間。也是巧,那人的老娘本來是有病,不過不像他說得那麼重,就是些老年人的常見病,腰腿痛什麼的,偏生恰在這幾天受了風寒,就在那人帶了陳七星進門前不久,他老娘嚥了氣。這可好,那人當場就傻了眼,然後就號啕大哭了,陳七星也只有搖頭歎氣,安慰兩句,病人都沒了,自然也用不著治病了,告辭離開。那人本來受命是要盡量拖住陳七星的,即便他老娘病好了,也要找些病人來讓陳七星治。紀元的許諾是,一天十兩銀子,若能拖住陳七星一年,三千六百五十兩銀子一分不少還給個小官做。但老娘突然病死,那人倒是嚇住了,見錢眼開,可也得有命花才行啊,不敢留了。
兩百多里,真要急趕,兩個時辰就趕回來了,可陳七星還沒想好,他就不知道要怎麼辦。
最初他沒感覺,但紀元真個哄得關瑩瑩開心了,他突然就有感覺了。看著紀元哄得關瑩瑩「咯咯」笑,他的心就「怦怦」跳。他突然意識到了,關瑩瑩並不是他的妹子,如果關瑩瑩真個嫁人,他的感覺不是哥哥的感覺。那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卻像有刀子在割他的心,一刀一刀地割,平時給針刺一下刀扎一下,忍忍就好了,這個卻忍不住,越忍越痛,一直往裡痛。
可是要怎麼辦呢?他不能阻攔,也不能裝作看不見,偶爾也想過一個可能,向關山越求親,請關山越將關瑩瑩許配給他。關山越可能會同意,但祝五福的態度擺在那裡,若祝五福硬要反對呢?而且關瑩瑩也不知會怎麼想。在陳七星看來,關瑩瑩就沒把他當男的看,高興了能抱著他胳膊,惱了反轉就是一腳,彷彿他就是九尾靈狐第二。九尾靈狐做玩具可以,嫁?可能嗎?
而最重要的是,陳七星自己有心結。他殺了包麗麗,然後又殺了包勇、邱新禾,巧兒一次沒死,第二次還給他嚇死了。他覺得自己有罪,滿手血腥,配不上關瑩瑩。
這才是個死結。
「紀元人不錯,家世好,長得也好。他爹百年後,他就是現成的小公爺,瑩瑩若嫁給他,必定一生幸福。以後她做了國公夫人,萬人簇擁,我在人堆裡,只要能遠遠地看一眼她的笑容,那就足夠了。」他這麼想著,臉上傻笑,心裡卻猶如刀割,越靠近小縣城,這種感覺就越強烈。
快到城門了,突然數騎馳出,陳七星心下一凝,往邊上一閃,只見大隊馳出,正是紀元一行,關瑩瑩也在隊中。她披著一個大紅斗篷,騎著一匹大白馬,白馬紅裙,人美如花。紀元陪在她邊上,不知說了句什麼,關瑩瑩「咯咯」嬌笑,清脆的笑聲,如銀鈴般一串串灑出來,是那般的悅耳動聽。她很開心,聽這個笑聲就知道。
豪奴牽狗駕鷹,看那架勢,是紀元邀了關瑩瑩出去打獵。馬車漸遠,笑聲漸消,而陳七星的心,卻是一點點地往下沉,去得越遠,沉得越深。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慢慢地轉過身,往後走,越走越快。上了山,他索性狂奔起來,不知跑了多遠,前面卻是一處斷崖,再無去路。
「這就是你,孤魄絕人,斷崖絕路。無論如何,包師伯他們都不會復生,無論你救多少人,說出多少理由,都是你殺了他們。你的前面,沒有路。」他在崖邊跪倒,淚流下來,心如撕裂般地痛。
天漸漸黑下來,慢慢地又亮了,紅日噴薄而出,陳七星的身子也猛然抖了一下,他終於想清了。
「我配不上瑩瑩,遠遠地躲開吧。十年後,二十年後,天若不收我,或許我還可以遠遠地看她一眼。」
拿定了主意,他站起來,轉過身,卻又停住。若就是這麼走,小陳郎中所到之處,名聲必然傳出去,關瑩瑩必然還會找上來,卻又何必。她跟紀元在一起既然很開心,他又何必給他們增添煩惱,而看著他們笑,他心裡痛啊,那種痛,無法忍。
「郎中也不能做了,我就做孤絕子吧。」他苦笑,幻魄換形,換了衣服,把藥箱子往崖下一扔,大踏步下山。
橋郡在西,他往東走,走了一天,進了個小鎮。他覺得肚中餓了起來,看路邊有一家客棧,便走進去要了飯菜。他吃著吃著,卻覺得頭越來越暈,眼前也直冒金星。
「傻瓜蛋,昨天在山崖吹了一夜風,受風寒了。現在只有你一個人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知不知道?」他對自己這麼說著,頭卻越來越重,一下栽在了桌子上。
小二卻是有眼色的,早就覺得陳七星情形不對,行屍走肉一樣,暗留了神呢。他一看陳七星栽倒,忙就過來,急叫:「客官,你怎麼了?要睡回家去睡,這裡可不是睡覺的地方。」
陳七星頭在桌子上磕了一下,倒多了兩分清醒,忙說了聲「對不起」,勉力起身,卻只覺得天旋地轉,復又坐下,對小二道:「小二哥,你店裡有客房沒有?我要間房,睡一夜吧。」
這是個好生意,小二忙就點頭:「有、有、有,上好的客房,客官,我扶你去。」
陳七星只覺身上再沒有半點兒力氣,給小二扶著迸了客房,到床上躺下。小二道:「客官,看你全身滾熱,許是受了寒,要不要請個郎中來看一看?」
「郎中?」陳七星搖手,「不,不要郎中,我睡一覺就好。」
小二帶上門出去,陳七星昏昏沉沉地睡著,做了無數的夢。他猛然醒來,天光大亮,只覺嗓子幹得彷彿要冒煙,爬起來,倒了杯水喝了,全身軟軟的,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便又睡倒。他躺在床上,卻不想睡了,望著帳頂,眼淚慢慢流下來:「娘,娘!你聽見沒有,星伢子喊你呢。你也不管我,我苦死了呢,娘,你知不知道?」
娘沒應,娘沒有了,後來有了狗肉胡,可狗肉胡也沒有了,又有了關山越、關瑩瑩,他以為永遠不會失去他們的。為了怕失去他們,他曾毫不猶豫地殺人,但現在,他們還是沒有了。
沒有了,天地茫茫,他只剩下了自己一個。
他就那麼躺著,四周靜悄悄地,好像又回到了陳家村。他挑著水,一個人在路上孤獨地走,水很重,肩上火辣辣地痛,汗流下來,迷住了眼睛。他想放下,但他放不下,沒有人會來幫他挑一肩,他就是放下來一千次,最後還是要自己挑過去。
他多想躺在娘懷裡,只要娘在,只要抱一抱、靠一靠,他就天不怕地不怕,但娘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娘。」他輕輕地叫,淚水打濕了枕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地聽得一聲叫:「小姐!」
這叫聲清脆,帶著一點點急躁,陳七星腦子裡「嗡」的一聲:「荷葉?」
他一下跳了起來:「是荷葉她們,瑩瑩知道我來了這裡,追過來了。」
狂喜如潮,胸腔似乎要爆裂開來,他一步衝出房去。叫聲是從左面廂房裡傳過來的,門半掩著,他叫道:「荷葉,師姐。」一把推開門。
門裡面兩個女子,一個十七八歲,穿一襲淡紫色裙衫,雪白的瓜子臉,雖然不是關瑩瑩、喬慧那樣的絕色,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另一個年齡稍大一點點,丫環打扮,大眼睛圓圓的,這時鼓著嘴巴子,也是圓圓的。兩人站在房中間,似乎在慪氣,聽到門響,兩人一起轉過頭來。
陳七星眨了眨眼睛,轉頭看了一下,他確信沒有弄錯,叫聲是從這房裡傳出來的,但她們不是荷葉和關瑩瑩。
「你是誰?做什麼?」那大眼丫環愣了一下,眼珠子立時就瞪了起來,神情聲音,與荷葉還真有幾分相像。
陳七星先還有三分僥倖心理,只以為那個聲音可能在另外的房裡,聽了這丫環叫,苦笑起來,沒有僥倖,就是這丫環的聲音。他想想也是,怎麼可能呢,就算關瑩瑩來找他,也不知道他到了這裡啊,關瑩瑩的魄中可沒有狼鼻子。何況關瑩瑩只以為他是出診去了,根本就不可能來找他。
他身子突然又軟了,晃了一晃,扶著門,勉強站住了,抱歉地一笑:「對不起!聽錯了,我以為是我師姐她們找我來了。對不起。」
他身上一點兒力氣也沒有,想坐下,不過不能坐在人家女孩子的房門口。
他出來,到大堂裡,小二很熱情:「客官,好些了沒有?要不要吃些東西?有熱熱的湯麵。」
陳七星吃了半碗麵,把湯喝了,肚子裡有了熱食,似乎有了點兒精神,卻不想動,就那麼懶懶地坐著。這時那紫衫女子帶了大眼丫環出來了,結了賬,叫了馬車,往南而去。
不能在這店裡坐一天啊,陳七星也結了賬,出店來。他四顧茫茫,無處可去,心裡一酸,抬起頭,眼淚沒有落下來。
「星伢子,不要哭,你就是一個人,從來都只是一個人。天要不收你,你就好好活著,娘看著呢,還有師父和瑩瑩。」
他定了一會兒神,鼻子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兒,有些熟悉。是了,是先前那紫衫女子主僕留下來的。他轉頭看,馬車剛剛拐過街角,想了想,反正不知道往哪裡去,也就往那邊走吧。
他一路慢慢地走,也不急,前面的馬車也不快,香味兒一直比較濃。當然,是狼鼻子聞著比較濃,若他自己的鼻子,根本聞不到。
他走了一上午,進了一座城,城不大,卻還比較繁華,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陳七星一直走,腦子裡迷迷糊糊的,也沒有目的地,只是狼鼻子聞著那股淡淡的香味兒,就一直跟著。
轉過街角,旁邊岔出一條街,卻見好多人都往那街上去,中間不遠處,圍著一堆人,指指點點的,似乎在議論什麼。他並沒有看熱鬧的興趣,但紫衫女子主僕的香味兒就是從那邊傳來的,也就走過去。
到人群前,他個子算高的,看了一眼,卻就看見了那紫衫女子主僕。兩人跪在一戶人家的大門前,紫衫女子咬破了指頭,正在一塊白絹上寫字。
這是做什麼?陳七星奇怪,也停下來看。那戶人家應該較為富裕,朱漆大門,門前的石獅子就有一人多高,只是大門緊閉。
紫衫女子寫完了,雙手將白絹捧過頭頂,高聲叫道:「衛家不肖女衛小玉懇請班世伯退婚。」
她這話一出,圍觀的人「轟」的一下就炸了,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大眼丫頭回頭看了一眼,大眼睛早就瞪了起來,但人太多,她又轉過頭去。
衛小玉這話連著叫了三遍,大門裡無人應聲,也不見有人出來。她就那麼跪著,圍觀的人則是越來越多。
陳七星被擠了出來,心中疑惑:「只聽說富家女被窮小子退婚,女方家這麼退婚的,倒是少見,為的什麼?」
隱隱約約地似乎聽到宅門裡有響動,他神意一凝,雜音濾去,裡面的聲音立即清晰起來,卻聽一人叫:「爹,爹,小玉她有苦衷的。」
「我不管她有苦衷有甜衷,她不要臉,我班家卻丟不起這人!」
「爹!」
「這世上女子都死絕了?來人,給我拖下去關起來,沒我的話,誰也不許放他出來。」
「爹!」叫聲越來越遠,似乎是給架走了。不多會兒,側門開了半扇,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帶了兩個家丁出來,到衛小玉面前,那管家一把奪過衛小玉手中血書,另一手丟過一份文書,喝道:「滾!老爺說了,你衛家不要臉,我班家卻丟不起這人。滾!有多遠滾多遠。」
說完,轉身就進去了,「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圍觀的人「轟」的一下又炸了。衛小玉這麼堵門退婚確實做得過分了點兒,不過,這管家如此惡形惡色,態度也實在惡劣,便有不少人對著班家朱漆大門指指點點,看來班家的名聲在這城裡也不是太好。
衛小玉卻不管別人怎麼議論,自顧自收了婚書,帶了大眼丫頭起身離開,先前的馬車一直在等著,上了車又往回走。
陳七星心下大奇,加之無處可去,便又在後面慢慢跟著。
馬車走得慢,傍晚時分進了先前的小鎮,衛小玉主僕又進了先前的店子,看模樣是要住下了。陳七星便也走了進去,小二見了,熱情加一倍,不過房間倒還是那個老房間。陳七星吃了點兒東西,也不想練功了,就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望著帳頂,腦子裡竭力什麼都不想。
入定後,悄寂無聲,衛小玉主僕住的屋子裡卻有談話聲傳來,似乎是大眼丫頭在哭,衛小玉在勸。後來大眼丫頭似乎又慪氣了,叫道:「反正我一條命陪著你就好了。你出得來,紅顏也好,白骨也好,總還是我小姐;出不來,我一把火燒了鐵旗門總堂,總不會白便宜他們就是。」
衛小玉似乎急了:「你怎麼就不聽勸?」
「你又是個聽人勸的?」
衛小玉沒吱聲,過了好久,她輕輕歎了口氣,道:「好姐姐,若有來世,你做我親姐姐吧。」
「來世我才不做女的呢,恨的就是這女人身。」大眼丫頭重重地「哼」了一聲,「若有來世,我一定要做男子,誰敢惹我,一刀就劈了他!」
「好好好,我的平兒姐來世變男的,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衛小玉輕輕笑了一聲。
「就頂天立地,別以為我做不到。」平兒又重重地「哼」了一聲,道,「小姐,來世我若變男的,就娶了你。」
「好,我一定嫁給你。」
兩女說著笑了起來,漸漸就沒聲音了。陳七星睜著眼睛看了一陣帳頂,不知什麼時候也睡了過去。
他是給平兒的哭聲驚醒的,平兒在哭叫:「小姐,小姐,你怎麼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走了?你一定要修成紅顏白骨啊,小姐……」
看看窗外,天還沒亮,陳七星心中尋思:「那個衛小玉自己走了,紅顏白骨,那是什麼?」想不清楚,倒是一時興起,將一個銀角子拋在桌上,穿窗而出。衛小玉果然是翻牆而走的,不過她的氣味瞞不過陳七星的狼鼻子,一路跟去,先前氣味極淡,衛小玉顯然修有魄術,至少修成了一個魄,以魄帶形跑得快,氣味才這麼淡。
陳七星也施展魄術,以魄帶形跟上去,慢慢地氣味就濃了起來。大約奔出一百多里,進了山區,翻了兩座山,劈面一座高山,陳七星遠遠地看到衛小玉進了山腳下一個洞子。
「平兒說要她修成紅顏白骨,紅顏白骨是什麼?好像還有點兒難度,難道是到這洞子裡來修?」陳七星心裡尋思,跟著過去。
遠看不覺,過去了才知道,要靠近洞子,並不容易。中間有處斷崖,天生一條石橋,有五六丈長,寬不及一尺,下面雲霧繚繞,崖下山風陣陣,風刮衣裳,獵獵作響,一般人別說過橋,就是站在崖邊,也要心寒。
「除了魄師,一般練武之人只怕都未必敢過這橋。」陳七星想著,一掠而過。
繞過山角,又行一段,洞口便在眼前。遠處看不清,近前才發現,洞口一左一右,各堆著一堆白骨,都是人的頭骨,壘成塔狀,洞頂還寫著三個大字:白骨洞。
陳七星往洞中一望,黑黝黝的,也不知有多深,配著門前白骨,讓人膽寒。他當然不怕,卻也提足魄力,先聽了聽,沒有聽到衛小玉的聲音,也沒有其他聲響。他悄然入洞,進洞百丈左右,洞子一拐,一左一右,現出兩條路來。陳七星有狼鼻子,一聞,兩面都有衛小玉的氣息,他明白了,洞子是通著的,左走右走是一樣的。他往左走,拐了幾個彎,前面突然傳來衛小玉的聲音。
「衛采之女衛小玉,懇請姑祖婆婆成全,授我紅顏白骨箭,衛小玉在此叩首了。」
聽聲響,距離不遠,陳七星聞聲停步,心中倒是一愣:「紅顏白骨箭?」
他在幻日血帝記憶中一搜,倒是搜出一點兒殘破的記憶。紅顏白骨箭是下九流之一白骨流的魄術,以紅顏弓發白骨箭,威力不遜於射日侯府的射日弓,恐怖之名卻還在射日弓之上。因為白骨箭帶有一種紅顏白骨之毒,中箭之人,瞬間化為白骨。中一箭,死了就死了,死雖可怕,但瞬間化為白骨卻更讓人恐怖。
「紅顏白骨箭如此威力,至少要到第五個魄才能修煉吧,四魄的魄力只怕都未必夠。這衛小玉二十歲不到,即便是喬慧那樣的天才,也不可能修成第五個魄,她怎麼說要授她紅顏白骨箭?不想活了?」
魄力不夠而強要修魄,可不僅僅只是損魄,弄不好小命都可能丟掉的。魄是藏在五臟六腑之中的,外魄吃了你的魄,稍一不慎再借而人體,對五臟六腑的損害可不小。風寒人體還要得病呢,何況是魄。
衛小玉連叫了三遍,停了下來。好一會兒,裡面突然傳來「咯咯」的聲響,好像門樞銹死了,強行推動發出的聲Ⅱ向。這種響聲響一下停一下,有時又連著響幾下。黝黑的洞裡,聽著這樣的響聲,再膽大的人也要覺得頭皮發麻。
「姑祖婆婆,請授小玉紅顏白骨箭。」衛小玉的聲音再次響起,聲音有些發顫,似乎激動與驚懼混雜。陳七星暗想:「姑祖婆婆,難道是衛家前輩,這聲音是怎麼回事,像是骷髏在動的樣子?」他實在不明白,又悄然往裡移動,走了十餘丈,過一個拐角,眼前出現一個大洞。
洞子呈半圓形,有三四十丈方圓,十餘丈高下,洞頂遍佈鐘乳石。其中一塊最大的鐘乳石,長達七八丈,色呈玉白,圓潤晶瑩,形如一隻巨大的女人乳房,乳尖還掛著一滴乳汁,使得石乳更加形象。
石乳下面,本是一個鐘乳石堆積的檯子,這時上面卻放著一具玉棺。棺中一具骷髏,骷髏的頭正好對準石乳的乳尖,乳液若滴下,骷髏剛好可以接住。不過這時那具骷髏卻坐了起來,先前「咯咯」的響動,就是她發出的響聲。
陳七星只看了一眼那具骷髏,眼光便移開去,但隨後又移了回來。
移開,是因為那具骷髏過於恐怖難看,完全就和一具白骨差不多,只是外面稍稍蒙了一層皮。骷髏的門牙完全脫落了,眼珠子卻還在。她身上稍好一點,穿了衣服,但她這麼一起身,衣領鬆開露出枯瘦的脖子。最難看的就是這個脖子,細細的、長長的、黑黑的,像拉長了的死鴨脖子,然後還被煙火熏干了。
轉回來,則是因為這具骷髏居然試著想開口說話了。她「啊啊」了幾聲,嘴裡有東西落下來,陳七星眼尖看得清楚,居然是兩顆牙齒。這個難看啊,陳七星忍不住又錯開眼光。
陳七星自然也看到了衛小玉,她跪伏在玉棺前面數丈外,半抬著頭看著那具骷髏,眼見骷髏坐起來,她叫了一聲:「姑祖婆婆。」聲音卻越發顫抖得厲害了。
「你……你……叫……衛……衛……小……玉?」骷髏開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嘴裡卻又掉出一顆牙齒,落在玉棺裡,發出「叮噹」的響聲。
「是,侄孫衛小玉,叩見姑祖婆婆。」
「你……你……想……想要……紅顏白骨……骨箭?」
「是。」衛小玉再次叩頭,「還望姑祖婆婆成全。」
「嘎嘎,嘎嘎。」骷髏突然笑了起來,越笑聲越大,細細的脖子抖動著,前俯後仰,陳七星真擔心她的脖子會折斷。骷髏的脖子沒斷,一隻眼珠子卻掉了出來,又沒完全掉下,還有一絲肉牽著,就那麼掛在臉上。骷髏伸爪抓著,用剩下的眼睛看了一下,又塞回眼眶,卻放不穩,塞進去又掉了下來。她連續塞了兩次,似乎不耐煩了,居然一把塞進了嘴巴裡,吞了下去。
陳七星一時沒有轉開眼光,眼見她細細的脖子鼓起來,一顆圓球一點點往下落,到正中間卻卡住了,怎麼也下不去。骷髏扭了半天脖子,「啊啊」半天,最後伸出手,用一個骷髏爪子往下撥,這才撥了下去。
眼珠子落下,陳七星這才轉開眼光,卻覺胃裡翻騰得厲害,口中酸水直冒,強忍著才沒有吐出來。
眼珠子吞下,骷髏還伸爪在胸口撫摸了幾下,她臉上完全沒了肉,也就看不出神情,但陳七星有一種感覺,似乎她很享受的樣子,就如一個久餓的人,吃了一頓大餐。
「我……我的樣子你都看到了?」吞了一顆眼珠子至少有一點好處,說話突然流暢了。
「是。」
「那你還想要紅顏白骨箭?」
「是。」進洞之前,衛小玉便已下定決心,但這時還是略略猶豫了一下。
「你要想清楚了,白骨魄一旦上身,七七四十九天之內,你就是我這個樣子,而且生不能死不得。即便你自殺,白骨魄仍將寄居你體內,除非另有人接過白骨。否則你將會像我一樣,永遠躺在這幽黑無光的白骨洞裡,一年只有三滴石乳潤口。」
「原來是寄魄。」幻日血帝對紅顏白骨箭不太瞭解,只是知道威力頗大然後有毒,卻想不清一個魄怎麼修煉,這會兒從白骨魄的這句話裡,聽出了名堂。
衛小玉最多修成一個魄,想修煉紅顏白骨箭,魄力絕對不夠,唯一的辦法,只有借體寄魄,就是讓白骨魄寄存在自己身上,讓自己的精血支撐白骨魄施展紅顏白骨箭。
桑八擔當日將白骨刀寄存在陳七星身上,最終害了狗肉胡,便類似於此。只不過這個白骨魄更厲害,是一個整魄,可以自己施展紅顏白骨箭,不像白骨刀只是一縷魄光,桑八擔若不以神意催動,便難以發作,但道理差不多。
「聽這話裡的意思,衛小玉一旦借體讓白骨魄寄身,七七四十九天之內就會變成這骷髏的樣子,然後永遠躺在這白骨洞裡,等著下一個寄主借體。這也太恐怖了,她到底有什麼事,值得付出這樣的代價?」
「小玉願意,叩求姑祖婆婆成全。」衛小玉的聲音在洞子裡迴響。
她跪在地上,巨大的鐘乳石下,她纖柔的身子更顯弱小,實在無法想像,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孩子,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勇氣。
骷髏沒答她,卻微微抬起了頭,似乎在想什麼。
「想當年,那個負心賊負了我,我求得紅顏白骨,在他與那個賤人成親之日殺上門去,血濺花堂,將他兩門一百一十三口,殺得千乾淨淨。一箭一個,一箭一個,箭箭白骨,箭箭白骨,何等痛快,哈哈哈哈。」
她仰天狂笑,震得洞子「嗡嗡」作響,陳七星心中暗凜:「只為別人負了她,競不惜借體寄魄,將人家男女雙方百餘口人殺盡。這女人凶厲,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是誰負了你,告訴我名字。」骷髏眼光幽幽,盯著衛小玉。陳七星雖是側面看著,仍是心裡發毛,情不自禁地想到那班家父子,難道也要死在這衛小玉手裡?可好像又不對啊,是衛小玉主動去退的親啊,而且用的手段還不怎麼地道,等於是逼著班家退的親。
衛小玉搖了搖頭:「不是,小玉尚未訂親,沒有人負我。我求姑祖婆婆賜我紅顏白骨,是想保住衛家祖業,同時為爹爹報仇。」
「怎麼著?有人想打我衛家的主意?」骷髏語氣中透了一絲陰狠,「也不對啊,就算有人打衛家的主意,難道衛家男人都死光了,用得著你一個女孩子出來頂梁架戶?」
「是。」衛小玉「哇」的一下哭了起來,隨又收住,哽咽著道,「稟告姑祖婆婆,賊子陰毒,我爹爹和兩個哥哥先後都被他們害了,衛家除了我,沒人了。」
「衛家絕後了?」
「是。」衛小玉肩頭聳動,強忍悲痛。不想骷髏卻笑了起來:「絕後了也好,當年他們可沒一個人替我出頭,父兄若肯替我出頭,我何至於此?嘿嘿,絕了好。」
「姑祖婆婆。」沒想到她是這個態度,衛小玉一時不敢再哭了,叩下頭去。
骷髏「哼」了一聲:「你再想想。告訴你,我可在這白骨洞裡躺了五十多年了,七七四十九天後,你也得進來,若無人接魄,你躺得可能更長,你真的願意?」
「小玉願意,只要報得父兄之仇,百死無悔。」
從陳七星的角度,只能看到衛小玉的側臉,她的下巴圓潤小巧,這時卻微微抬著,帶著一種決絕之意。
陳七星眼光迷茫,他似乎看到了關瑩瑩。關瑩瑩也是這樣,慪起氣來,小下巴就是這麼抬著,驕傲而倔強。
「好,我成全你。」骷髏點頭,「不過有件事先跟你說清楚,當日我衛蘭進白骨洞借魄之先,便已削髮還父拔釵還母,指天立誓,生不入衛家門,死不葬衛家墳。待會兒你就把我的白骨在洞外一把火燒了,灑在白骨崖下吧。」
她說著仰天長嘯,嘯聲中,一束魄光從她神竅中射出,在頂上凝成骷髏之形,略停一停,射向衛小玉。
看到白骨魄射過來,衛小玉身子略略一縮,隨即又挺直了。她雙手緊捏在腰間,微微顫抖,但小小的下巴卻始終抬著。
「如果是瑩瑩,我絕不讓她受這樣的罪。」陳七星腦中閃過這個念頭,身子跨出,魄光同時射出,三個血環化成三個花環,一下就箍住了白骨魄。
白骨魄被箍,發出一聲鬼嘯,手中忽地生出一把弓來,張弓搭箭,對著陳七星一箭射來。
陳七星這會兒卻沒有凝甲,因為血環已箍住白骨魄,白骨魄這一箭威力不可能太大,他只是將血斧化成花苞一擋,但他還是大意了些。因為他沒下決心,沒想一下箍死白骨魄,所以血環的箍力不強。於是白骨魄這一箭的威力便就強了,竟然一箭將血斧化成的花苞紮了個大洞。還好,沒有射穿,但體內魄力卻有從洞口往外洩的趨勢。陳七星吃了一驚,血斧裡藏著沉泥陷甲,可不能就這麼洩出去,急運魄一吸,不想這一吸,那白骨魄竟然藉著吸力往血斧裡鑽。原來這白骨魄借體寄居成了習慣,一有機會就拚死往前鑽。
若是一般人,攝采外魄時,控制不了,反而會被外魄這麼鑽進體內。那就糟糕了,那就不只是損一個魄了,弄不好就有性命之憂。陳七星卻不同,他的孤絕之魄凶絕天下,白骨魄往裡鑽,恰就是送肉人口,入嘴即化,可沒容它囂張亂竄這回事。
不過把白骨魄吸了進來,陳七星先還吃了一驚,白骨魄有毒啊,七七四十九天之內,紅顏化白骨,但這時不是吸就是洩,沒有第二條路。陳七星略一猶豫,但隨即就想到,白骨毒只對本體有害,如果白骨魄直接進入他體內,毒入五臟,自然可以毒到他,可現在不是直接進入他五臟,而是先被幻日血斧吃掉了,那就要看幻日血斧撐不撐得住了。如果幻日血斧撐得住,那就沒事;如果撐不住,那時再往外洩也行,反正魄是不會中毒的,魄為光凝,沒有中毒一說。
他這麼想著,索性盡力一吸,將白骨魄整個兒吸進了血斧中,卻不敢收回,只是潛運魄力,在魄中化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