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問天下誰是英雄

    這是那裡?昨夜種種卻一併兜上心來。他回想起最後所見的贏雁飛的神情,心頭冰涼,然後便是難忍的狂怒,欲從床上一躍而起,卻沒能如願,只是彈動了一下,便又倒回去,雲行天活動了一下肢體,只覺手足酸麻,力道尚不足往日一成。

    皇上!雲行天聽到這句話,才發現屋中尚有一人,他緩緩轉過頭去,盯著那人道:楊放?會是你?楊放跪下道:皇上,楊放該死。雲行天看了他好一會,才緩緩道:我方才想過會是誰,贏氏她沒有兵權難以獨自成事,必有統兵大將相助。我想過令狐鋒雲行風,卻唯獨沒想到過會是你!你好得很呀!楊放抬起頭道:皇上,楊放十三歲起跟從皇上,為的是解救中洲百姓於水火,可皇上近日所作所為,著實太過了。而遠征蠻族之戰,且不要說輸贏,便是勝了又如何?中洲會因此一戰,毫盡最後一滴血,元氣損耗貽盡,再難恢復。楊放不得已而為之,不敢求皇上恕罪,只盼能阻皇上犯下大錯!是誰?是誰教你說的這番話?雲行天冷冷道:你是回到西京後才得知我北征之策,這短短半月,以你的為人還難以做出決斷。定有人在這之前就對你說過這等言語?那人是誰?楊放站起來道:是,是有人早已對末將斷言皇上會北征,那人就是雲老將軍!你放屁!雲行天勃然大怒,終於跳了起來,晃了一晃,扶床站好,指著他道:你竟敢拿雲老將軍出來作幌子?楊放哀慟道:是真的!皇上,這是雲老將軍臨終前對我和行風的遺命!楊放從懷中取出一信交於雲行天手上,道:這是老將軍給雲軍將士的信。皇上請想一想,若不是老將軍,世上又有何人可讓雲軍背叛皇上?雲行天聞言渾身一顫,接過了信細閱。

    楊放看著雲行天閱信,神思恍惚,似又回到了那日雲代遙的帳中。那日他得了訊息,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快馬趕到西京城下,進帳之時,只見雲行風已先到了。雲代遙在席上見他到來,顫抖著乾枯的雙唇對雲行風道:快,快把大夫留下的藥給我服下!雲行風猶豫了一下,道:可大夫說雲代遙吃力的喝斥他道:快,快,我沒有多少時辰可耗了。雲行風終於將一碗藥水餵入雲代遙口中。楊放見雲代遙平日裡威嚴端正的面孔在昏黃的燭光中如此瘦弱憔悴,眼中一點神光如風中之燭,似時時都會熄掉,頓時知曉自已是來見他最後一面的,不由大悲,跪在席前,淚如泉湧,也沒注意雲代遙用的是什麼藥。雲代遙用過藥後聲音有力了些,道:楊放不要哭了,聽我說話。楊放一時還是止不住淚。雲代遙有些生氣道:別哭了,你知道我方才喝的是什麼嗎?是回神湯!楊放一聽,大驚,拭乾眼淚。這回神湯本是軍中常用之物,但凡遇上絕境,或需趕死隊時,就以此湯送服,能使人精神倍增,力大無窮,不懼疼痛,悍勇無比。然數時辰過後,便是必死無疑。楊放知雲代遙必有極要緊的話說,當下凝神靜聽。

    雲代遙道:楊放,你前日送來的戰報道已逼近岑下城,城中守將有意投降,是吧?行風,你大前天說是遠江漲水,阻住了大軍去路,是吧?楊放與雲行天對視一眼,不明白為何雲代遙會在這當兒提起這些日常瑣事,二人各自道,"是,岑下城已降了。是為了避水,多繞了三日的路程,不過已經過了麗日山。雲代遙點頭道:我問你二人這些,是要你們知曉,我雖傷了頭,但神智還清醒,我要說的是我一心想說的話,免得被你們以為是糊話。楊雲二人齊道:不敢。雲代遙支起身子,二人忙左右扶起,讓他靠坐起來。雲代遙喘了一陣道:我下面說的話,你們一定要好好聽著。

    二人不敢出聲,盯著他。雲代遙平靜的道:你們以為項王這個人如何?楊放一怔道:項王英明剛毅,戰無不勝,體恤將士,不嗜享受,自然是百年難得的英雄人物。雲代遙苦笑了一下,道:他英明剛毅麼?何以見得?楊放聞言心中大是不安,道:對蠻族一戰,人人都以為不可,唯項王一意孤行,卻得大勝,一舉除去此心腹大患,為中洲五十年來第一人,難到不可言英明剛毅麼?雲代遙卻搖頭道:勝過蠻族並不因他英明剛毅。楊放道:那又是因何故?雲代遙冷然道:因他運氣好!此言一出,楊放與雲行風驚愕之下都有些回不過神來,好一會雲行風方道:父親這話,若是讓將士們知曉,是定要以為父親頭昏不曉事了。雲代遙卻不理會他,只逕自道:若是蠻族攻城之日令狐鋒不正好運糧到瞧城!若是蠻族在雪擁關後的侵擾再多上半個月!若是沒有最後那一場百年不遇的蝗災!誰知今日的中洲會成為何等模樣,又怎知今日的你我在何處?楊放聽到這話,只覺得心上一涼,細細一想,就有些後怕。

    雲代遙道:與蠻族之戰,雲行天是在豪賭一場,他不單是拿自已在賭,更是拿整個中洲的生靈在賭,所幸的是,他賭贏了而已。可是,你們也好,他自已也罷,卻以為這戰是因他而贏的。雲代遙微微搖了搖頭。楊放聽的骨子裡都冒著寒氣,問道:那為何老將軍未曾阻止項王?雲代遙道:因他賭得對!蠻族確有入侵之意,不過在遲早之間,其時我們先動手不過是讓蠻族更傖促一些罷了。只怕他賭上了癮,還會賭的更大!雲行風道:父親的意思是我恐他會在三年內北征蠻族!北征蠻族?楊放幾乎失聲叫了起來,道:項王不會做這等這等這話說了一半,楊放說不下去了。雲代遙代他說完:這等失心瘋了的事!你方才說他戰無不勝?可你忘了他敗過一次嗎?他敗在了沐霖手上,這是一根刺,紮在他心裡,若是不能洗雪此恨,他心裡那團火熄不下去的話,他就會找一個更為危險的事做,以彰顯他的威名,誇耀他的武功!不不,不會,項王他不是對那件事看得很淡麼,不是說若非此敗不能輕取遠禁城麼?

    我是看著他長大的!雲代遙似有些遙思往日的樣子,道:我識他比你要深!他的心氣之傲不是你們可以想見的。他自幼就從不肯服輸,我頭回見他時,他被十幾個小孩壓著打,還要死死的咬住內中一個的手,硬是咬下一塊肉來,那小孩吃疼,要他認輸就放他走,他無論如何就是不鬆口日後他念及此事尚耿耿於懷,自覺沒打贏,失了面子。自他十六歲以來,他就沒敗過,那怕是與十倍於他的敵軍對壘,也能鬥個旗鼓相當,可那次他卻是完敗,敗在沐霖手下,他能把這事瞧得淡了?他那時要是大發脾氣,倒也罷了,他面上愈是顯得淡,心中積恨愈深,若是京都城順順當當地攻下來,沐霖被面縛至他面前或是獻城出降,那倒也好些。可若是出了什麼岔子雲行天定會幹出點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來洩忿,遠征白河草原,正是他最可能做的一樣。雲行天這人,生性好戰,又生性狂妄,只要是他想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成,既不會顧惜自家的性命,也不會在意旁人的性命。

    不,楊放叫道:項王對百姓將士一向體恤,從不搶奪民財,戰利盡歸於將士,自家居所簡陋,衣食清苦,幾名姬人,倒多是為安降將之心而納,怎會是老將軍所言之人?雲代遙牽了牽嘴角,道:只因金錢女色不是他想要之物而已!他所欲求的是千古一帝的威名!是征戰殺伐的快意!為了這個,他開啟戰端,不會在意勝負生死,若是他自已一個人發瘋也就罷了,可他會讓全中洲的人為他一已之欲而死!英雄?哼,世所謂之大傑,以一已之志耗萬民之力而其志成楊放突然覺得這話如此耳熟,跟著低聲念下去,世所謂之巨惡,以一已之欲驅眾生之命而其欲不得。英雄乎,惡人乎,有何別,在於成敗之間。他猛然醒過來,這原是在密王府聽那時還是密王妃的贏雁飛所念之言,不想過了幾年,自已竟還記得這般分明。雲代遙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道:沒想到你還讀過高祖本紀。行風,你也要學學楊放,多看點書才好。然後又接著道:即然你知道這句話,就該知曉,有些事,絕不能由著雲行天胡來!楊放道:若項王有遠征之意,未將必拚死相諫。雲代遙搖頭道:雲行天定下的事,別說你,就是全天下的人以死相諫,也不成的。他若有什麼最為旁人不及之處,便是意志剛決,不為外物所動。"那老將軍的意思?楊放語不成聲,雲代遙的回答果然是他最怕的,若他在五年以內提遠征的事,楊放,行風,你們兩個一定要阻止他,必要時,不惜叛了他!

    此言一出,如同天上打下個霹靂,楊放跳起來,叫道:不背叛雲行天?這話聽起來是何等的荒唐!楊放從十三歲起跟從雲行天轉戰四方,刀林箭雨裡殺出來,多少回死裡敗生千鈞一髮,全是由著雲行天的指引才得以成就今日。雖說雲行天只比他大三歲,但在他心中雲行天如同父兄,非但是父兄,更且是君上,非但是君上,更且是神祇!那怕是在心底最深的角落,楊放也從未有一刻對雲行天起不臣之心,他平生只有一次質疑過雲行天的決定,就是在雲行天決對蠻族開戰的會議上,然而那一次的質疑更是千百倍的加固了他對雲行天的信心!背叛?不不不,這非楊放可以聽的話,可以想的事。

    楊放跪下來,道:老將軍,不要再說了,這些話,我會馬上稟報項王。然後他看了看異樣沉默著的雲行風道:行風與我一道去。雲代遙突然劇烈的抽搐起來,一頭栽倒,回神湯的藥性要過了。雲行風立即將他扶起,輕輕的為他撫背,楊放站在那裡,手足無措。雲代遙好不容易緩過神來,雙目更見黯淡,他長長的吐了口氣道:你想怎樣就怎樣吧,我也算是盡力了,若中洲因雲行天而陷入萬劫不復之中,我陪他一道擔這惡名就是。楊放默立了片刻道:項王若一心要打蠻族定有他的原由,他志向高遠,非旁人所能及,一直以來,他都是對的,我們的見識都不如他,何以見得這一回,老將軍就認定他錯了呢?雲代遙聽了又一次的苦笑道:楊放啊,你沒有管過徵糧草的差事,大軍行動的給養,都是中軍劃撥的,平日駐紮,又是你手下人弄來的。你不曉得中洲已到了什麼地步,百姓有多苦多難,中洲已到了極境了,再折騰一下,就全完了,此後百年都休想回復過來。楊放呀,你跟了我這些年,難道忘了你的爹娘麼?他們當初把你賣到我家為奴,得了多少谷子?三升,只是三升!楊放,你當了這些年的將軍,把民間疾苦全忘了麼?你你還記得我等起事那夜在神廟時對菩薩發下的誓麼?那時我等是是效忠於他雲行天私人麼?楊放聽到這裡,一股冷汗沿著脊樑淌下來。風南起事那夜,火光搖曳的山廟裡,蠻族的鐵蹄聲在數里外響起,數百農家子弟質樸而又堅毅的面孔,在佛祖之前的誓言:我等自今日起當力抗蠻族,不惜殘身殞命,以護衛鄉土,保國安民,為中洲百姓而戰一切歷歷在目,而卻人是物非。

    楊放頹然道:可項王在百姓軍士們心中有如神明,若是我叛,只怕我手下馬上就會把我給殺了;他用兵如神,就算是敗給過沐霖,但決非我與行風可堪相敵;還有袁軍師對項王忠心耿耿,足智多謀,若我們有什麼異動,定瞞不過他的眼睛。老將軍,不是我不願,而是我無能。何況,若項王一去,又有誰可收拾局面?若是中洲又歸於混戰之中,豈不是大違老將軍的初衷?

    雲代遙眼中透著極深沉的幽光,道:前幾個雖是問題,不過只要你二人齊心倒未見得處置不了。我枕下有一封書信行風你取出來。雲行風取出書信,雲代遙道:這是給雲軍諸將的。雲軍是雲行天親自帶出來的,若連雲軍都背了他,旁人也就不會如何忠心了。然後就是一一道來。那些人是會照信上說的作的,那幾個是死忠於雲行天的,一開始就不能留,那幾個可能搖擺不定,是要看緊的。之後又道:令狐鋒這人狼子野心,不甘居於人下,與雲行天是一樣的人,若你們去找他他定會參與其事,趙子飛這人謹小微慎,不見得有這大的膽子,不要讓他先知曉,事成後他自會從眾。四大軍拿下,大事就已底定。小軍的主將們也就翻不了什麼大浪。又道那些小軍的將軍那些可能會全力反對,那些又會觀望,應如何處置。其間幾番險些昏死過去,卻又幾番猛醒過來,堅持著把話講完。這些話聽在楊放耳裡,著實難受,幾乎便欲把雙耳摀住,喊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但見他說得如此辛苦,用盡了全身最後一點力氣,實是不忍心插話,

    至於雲行天後誰能為中洲之主嘛有一人可收拾殘局,重建山河那人就是贏氏!太后?正是,論威望,當今天下百姓將士們心中唯有她可與雲行天相比。西京守城之戰連雲行天也撤到山原之中,唯她卻在最前線與將士們同生死共患難。她割肉絕食,就算是做戲,也是做到了家。她身份尊貴,是幸朝太后,你們叛雲行天是不忠,唯她卻是平亂!雲行天篡位自立,才真叫作謀反。她聰明美貌,善解人意,雲行天慕她已久,不加提防。她深諳權謀,懂得因勢成事,招攬人心之術無人可及。眾將都是一般的人,你二人若想取雲行天而代之,必不能服眾,但眾將原本就是幸朝子民,為她之臣卻是容易的多。你手下的唐真所領步卒與她一同守西京年餘,對她的忠心只有更在雲行天之上,除了沐霖的石頭營,天下更無那支勁旅在西京城中巷戰能勝過他們,這是成事最要緊的戰力。

    楊放聽的毛骨聳然,道:太后一直就想著奪項王之權嗎?她一直就在騙我們嗎?雲代遙搖頭道:這倒也未必。贏氏與雲行天不同之處就在贏氏懂得順勢而行,謀得最佳之道,若形勢不利,就退而求其次;而雲行天卻是以一已的意志,逆天行事,愈是看來不可為之事,他愈喜為。贏氏未必作假,否則時日久了雲行天何以看不出來,她在雲行天那裡多半都說的是真心話,因著之前她並沒有半點機會下手,所以她安份得很。這其實是我最佩服她的地方,她那時並沒有可能奪得兵權,威望再高也無用,但她還是把自已和兒子的性命押上了,留在了西京。她為自已掙來了這點子本錢,若你們給她一個機會,她就會抓得緊緊的,決不輕易放過。你們兩個都不是坐天下的料子。楊放太慈軟,又毫無野心。行風嘛

    雲代遙看了看兒子,目光森寒道:我知曉你對雲行天恨意極深,對我也恨的極深。若不是雲行天目下的情形極為不妥,我無論如何不會讓你得到雲軍主將的位子。你若想做皇帝,趁早死了這份心。雲行風渾身一僵,道:父親說那裡話來,行風是什麼料子,也會想作皇帝。雲代遙卻閉上了眼睛極倦的向後靠了靠,道:到了這地位,你還是不肯說句真心話麼?你是雲軍裡的人一齊害了的,我也有份。馬上就要見你的母親了,我對不住她。你有雲行天之心,卻無他之材,又比他多上一分陰鷙刻忌。你若不想做皇帝,倒也可多活些時日,若你想坐天下哼,論打戰你及不上楊放與令狐鋒,就連趙子飛也不見得遜過你。若論起審時度勢,見事明白,更是連贏氏的一成都沒有。你所強的,是隱忍的功夫到家,加上有那麼點子蠻勁,但也不過是個沖關奪隘的將才而已。聽父親的話吧,你就不要想那些非分的東西,唉,我曉得你不會聽的前些時日你在外頭養的那個女人,叫什麼來著的,說是生了個兒子,給點錢著母子兩個隱姓埋名的躲起來罷,好歹為雲家留下點香火說著說著雲代遙的聲音越來越低,然後就斷了。楊放與雲行風這才發覺他終是昏了過去。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楊放一邊待雲行天看信,一邊將當日情形歷歷道來,最後言道:那時未將一心望著老將軍所言未必就會成真;後出了京都之事,雖是力勸,但心中其實想到,若皇上能出了這口氣,不去北征,也未嘗不好;再後來聽說皇上與娘娘大婚之事,更是歡喜,想來皇上夙願得償,娘娘又願嫁皇上,成了一家人,就再也沒了隱憂。回西京一路上,未將略略察訪了民情,當真是觸目驚心,方信老將軍之言不差,中洲果真是不能再經戰火了。誰知一回西京,就聽了皇上的計劃,著實如同五雷轟頂!皇上,你不曉得未將那時心裡不必說了,雲行天打斷他將那信扔還給他道:現在外頭的情形怎樣?楊放幾乎是不假思索的答道:眾位將軍昨夜都飲了酒,沒能走出宮門,對外頭道是醉了,在宮裡歇息。西京的各處城門要道都由唐真手下看住了。城外二萬雲軍進不來,有的覺出了異樣,但將領們都不在,也不敢輕動。皇上即醒了,各位將軍們也該醒了,眼下正待娘娘過去訓話。喔,鐵風軍呢?他們昨夜可沒有飲酒!他們楊放猛然醒起,這麼一問一答,就如同過去一般,於是住了口道:未將不能說的太多,皇上休息吧,這地方隱僻的很,一時難得有人找來的。雲行天微微一笑,不再言語。楊放退到門口,卻又站住了,上前幾步跪下,撥刀置於頸上道:皇上皇上若是皇上能絕了北征之念,未將這就放了皇上出來,立即自刎以謝罪。皇上雲行天瞟了他一眼道:楊將軍,不,可能馬上就是楊帥了,你說這話,沒的辱了我,也叫我看低了你,省省力吧!楊放垂下頭去,緩緩收刀歸鞘站起,最後看了雲行天一眼,曉得此事再無可挽回,胸中如堵了一塊巨石,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他深吸了口氣,終於走了出去。

    暖曦閣裡,眾將環坐於一盤大炕之上,大家都是手腳酸軟,氣恨惶惑,彼此打量,都是疑慮重重,有熟悉的相互低語,直至此時,他們都沒人知道出了何事。不過這佈置閣子的人倒也體貼的很,知他們週身酸軟無力,是以每人身邊都置著幾個繡墊供他們坐靠。面前的炕桌上放著暖胃的蓮子燕窩八寶湯,最宜宿醉的人用,還有一杯清茶,三五樣點心。昨夜裡一場雨,一夜間冷的如同換了季,屋裡的炕卻燒的不涼不燥,恰到好處,坐在裡頭舒服的緊,叫人不想起來。

    媽的,這是怎麼回事呀,不會真是大夥一起喝醉了酒,皇上在戲弄咱們吧?

    你有毛病呀,看看外面佈置的多嚴,這是戲弄的樣子麼?

    趙大將軍?你也在這裡,看有幾個不在的,雲,令狐,楊這三位不在,喂,你不是雲軍裡的麼?你知道怎麼回事麼?

    我糊塗著呢?昨日裡大夥一起進的宮,怎麼就剩了我一個姓雲的,喔,還有老五,虎頭你們也在,你們聽過一點消息麼?

    算了吧,我們幾個都在這裡,你不知曉的,我們又怎會知曉?

    嗡嗡營營的聲音突然停了,大門打開,贏雁飛站在門口,楊放令狐鋒與雲行風陪護在側,後頭跟著幾個太監宮女。眾人注目著他們走進來,贏雁飛坐在最上頭的位置上,其餘三人在她身後立定。有一將試探著笑道:昨日娘娘洞房花燭夜,今兒起的怎這般早,皇上呢?

    贏雁飛聽到"洞房花燭夜"幾個字時,眉頭不自禁的皺了一下,然後笑吟吟道:各位將軍受委屈了,今日有件事欲與各位將軍通個氣。然後對身旁太監道:宣詔吧。太監打開手中明黃的卷軸尖聲道:雲行天身為國之重臣,受我大幸深恩,不思報效卻有謀逆之情事,本當滅其九族,然雲氏有大功於國,將功折罪,著革去一應職務,閉門思過

    詔書一念,頓時滿座嘩然,眾將紛紛嚷嚷起來,就沒有再聽那太監念的是什麼。贏雁飛道:各位且住,讓妾身告訴各位出什麼事了。房中吵鬧,她的聲音被蓋住了,她卻從身邊宮女手中接過一對響鈴,光的敲了一聲,房裡頓時靜了下來,她把那句話又重複了一回,眾將果然安靜了下來。贏雁飛道:方纔的那些,不過是個幌子。實情是,大約各位都有耳聞,雲行天欲遠征蠻族,此事各位以為妥否?她環顧四下,見無人應聲,便道:妾身與三位將軍都以為此事將置中洲於萬劫不復之境地,絕不可行。而雲行天不聽勸諫,是以我等就決意奪去雲行天的兵權!

    你這女人懂什麼軍國大事,居然也敢在這裡胡言亂語,哼令狐鋒老子早瞧你不是個人樣,定是你打頭的,你們竟敢謀反!

    什麼謀反?令狐鋒反問道:我令狐鋒三十幾年都是大幸朝的臣民,雲行天篡位,才叫作謀反!發話的人語塞,一時接不下去。

    另有人喝道:媽的幸朝早就沒影了,今日天下全是皇上打出來的,我等也是為皇上賣命的,誰和那撈什子的幸朝有干係了。楊放,你它媽的真不是個東西,皇上待你可是最親厚的,你跟著那女人有什麼好處,你是瘋了還是傻了?

    贏雁飛道:方纔那位說的在理,為何楊將軍和雲將軍要叛了雲行天?他們本是雲行天最心腹之人。

    還有什麼?被狐狸精迷暈了頭!你這女人也真是臉皮厚的可以,做寡婦沒幾日就一心一意的勾引皇上,就當你如了願吧,居然還不知足,還想當女皇帝不成?人家最下等的娼婦也曉得知恩圖報呢?皇上抬舉你,你居然敢做出這樣的事!

    就是,女人只好拿鞭子來抽的,給點子顏色就翻了天!

    楊放聽這許多惡毒的話,幾乎忍不住撥出刀來,卻被贏雁飛止住了,她向門外叫了聲,"袁先生出來吧!袁兆周走進了屋,滿屋子人全都靜了下來。原來袁兆周失蹤的事很是鬧了陣子,雲行天事後也有些悔,著人去尋,沒有影蹤。當下有人叫道:軍師?你也投了這娼婦麼?媽的,這娼婦裙子下頭倒底鑽得進幾個人?剛剛安靜下來的屋子裡頓時又爆出哄堂大笑。可多數人反倒沒有附和,看那些哄笑人的眼中卻已是有了些鄙視的神氣,笑聲也就漸漸低了下去。

    楊放看了看贏雁飛的神色,她雖不再笑,但眼神澄靜,平和的很,沒有半點怒氣,亦無半點羞恨。

    袁兆周面不改色高聲道:我袁兆周既不是幸朝的臣子,也不是威朝的臣子,即不是雲行天的奴材,也不是贏雁飛的奴才。我只為中洲而出謀劃策,只為天下百姓平安而獻計,無愧天地神靈。你們這什人,以為你們很忠義麼?不過是愚忠而已,你們自已沒腦子麼?看不出好壞來麼?倒真是些奴材胚子!

    這幾句一罵,場中靜了一刻,馬上又跟開了鍋似的嚷起來。

    贏雁飛又搖了搖手上的響鈴,悠然道:各位這樣子罵法,叫妾身怎聽得清,豈不是白白費了口舌?一個一個來,反正我這時閒得很,各位也閒得很。場裡鬧得最凶的這時也罵不出來了。停了一刻,無人搭腔,贏雁飛站起身來,在屋中走動幾步,道:各位,這天下本是無主的,中洲三千年來改朝換代,不過一句話,無能無德者失之,有能有德者得之。幸室無能,失之本不壞,但雲行天就是有能有德的麼?各位,雲行風大將軍所領的雲軍是雲行天的子弟兵,為何連他也會背棄了雲行天。各位定是疑的很吧?我告訴各位是為何?是為了雲老將軍的遺願!然後從楊放手中取過那信,向諸將一展,道:這裡也有幾位雲軍將軍未見過這信的,別軍的將軍也可以一看。如何?各位大約不會說雲老將軍也是為我贏雁飛的美貌所迷吧?若妾身有如許大的魔力,唉,如何就迷不住在座各位呢?

    最後一句話贏雁飛用極為哀惋的口氣說出,當下有些將領禁不住宛爾偷笑。諸將看信罷,贏雁飛提高聲音道:各位都是馬鞍上滾了多年的,兵凶戰危諸位將軍是深知了的。各位捫心自問,還是妾身方纔那句話,有沒有人自認這北征蠻族之策可行的?

    當下有人道:但皇上決意一戰有他的道理,眼下確是征討蠻族的絕佳之時。若能一舉絕去後患,眼下就算是付出極大的代價也是值的。

    贏雁飛道:就是軍師那句話,各位難到沒有自已的腦子?不會自已想事?他雲行天也不過是一個人而已,他又不是沒打過敗戰。不是應不應做,而是做不做得到。若人生下來三年就可以上陣打戰,豈不是多出不少兵力?可你做得到嗎?讓三歲孩兒上陣只會教他死掉。妾身是婦道人家,妾身不懂打戰,但妾身在西京城裡與蠻族周旋了一年,妾身知曉蠻族是何等驍勇,而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是何等的步步維艱,妾身還知道,任你天兵神將,三日沒了糧草,就是一攤軟泥!有誰可與蠻族爭白河草原的地利?有誰可籌到供大軍行動的糧草還送出那遠的地方,而不被蠻族燒劫?兵士們征戰多年,厭戰思鄉之情各位將軍難到不曾聽到過麼?

    就算是皇上這事不妥當,皇上率我等征戰多年,對中洲萬民對我等有大恩,我等為皇上肝腦塗也也是該的,可憑什麼要我等奉你為主,這對我們又有什麼好處?

    當然有好處,贏雁飛一笑,道:雲軍的事,諸位都聽說了吧?為這事雲行天他發了好大的脾氣,連軍師都被他趕走了,不過,是事是被我們故意弄出來的,而各位難道沒有這種事麼?嗯?李將軍,你家中養的四五十名姬妾可都是美人呀,都是從那裡來的?雲代明將軍,你在攻下西京的時辰可是發了一筆的呀贏雁飛四下環顧了一眼,諸將大多不敢與之對視。便有人咕嚕道:皇上的軍令也太嚴了,那裡知道我們的艱難

    贏雁飛不緊不慢的說道:按說呢,雲行天他確是對各位太苟了點。他自已不貪圖世間享樂,便要諸位與他一般。所得財物他自已得的最少,其次是各位將軍,大半都分了下頭的兵士們。這固然令士卒效力,但教將軍們怎生想,為何自家竭思耗力,卻是一無所得?他說各位與他榮辱與共,若是得了天下,各位自可以與國同體,這話固不錯,不過人眼睛就是只看得到那麼一點子地方,那裡管得了日後那般遠的事?這話又似刻意譏諷又似漫不經心,聽得眾人都不知如何是好,一時間都有些抬不起頭來。

    贏雁飛道:若是在雲行天手下,被雲行天發覺了這種事,他是一定會新帳舊帳一起算,決不會姑息,看看吧,連軍師都被他趕走了,軍師還沒有放在自家口袋裡呢?各位莫不是以為自已比軍師還要得雲行天的敬重吧?這是其一。

    贏雁飛似有些累了回位上坐下,呷了口茶,細細品味,有些人不耐了,道:還有其二麼?快些說全了罷?

    贏雁飛微微一笑道:這其二嘛,伴君如伴虎這句話各位可是聽過的?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典故各位都是熟的吧?雲行天若為皇帝,那必是極強勢的,他若是對各位有了一星半點不滿意的地方,各位就交出兵權,乖乖上路吧?他若是下道詔賜死,諸位又那裡有反抗的餘地。但妾身不同,妾身是女流之輩,帶不了軍,所以軍權自然在各位自已手上,妾身就沒法隨心所欲的把各位怎麼樣。

    有人插話道:我等都是跟了皇上好些年了的,皇上是極豁達的人,並不是喜猜忌的那起子昏君,我自問品行端正,也決無反心,皇上怎會對我不利。當下就是一片附和之聲。

    贏雁飛道:是,妾身也曉得雲行天他自視極高,不是日日疑神疑鬼的人。不過,各位,若是有讀過史書的,就該知道,人是會變的,當了皇帝的人尤是變得厲害,把命放在旁人的手裡,那怕是最親最近的人,也不如放在自家手裡安心。各位手中有兵權,命就放在自家手裡,旁人想要你的命,你好壞總可以折騰一下,就是那板上的活魚,也能蹦幾蹦,總要比一團死肉好些,不是麼?此言一出,四下裡一片默然,眾人對望一眼,都覺得這話實是說到了心裡面去了。

    贏雁飛又品了口茶水,似是已講得十分厭倦了,話裡也帶出點不耐來。說到底,這些年人人都打累了,誰不想歇口氣呢?眼下又有誰能自問可以得天下呢?沒有吧?若是過得幾年,有那位自覺有能耐坐得起這個寶座了,自行來取就是,眼下嘛,一時奉幸朝正朔,對誰都沒壞處,不是麼?

    聽了這句話,楊放情不自禁的看了令狐鋒一眼,卻發覺令狐鋒正向他看過來。兩人目光一觸,馬上分開。

    贏雁飛不再說什麼,只是一心一意的喝她的茶,屋裡靜悄悄的,也沒有人動一下。良久,楊放道:太后的話也說完了,我楊放可對天發誓,只要太后能給中洲以太平,我楊放便一生一世效忠於大幸,決無二心。然後向贏雁飛跪下,道:太后千歲千千歲!雲行風與令狐鋒亦跪下,屋外的兵甲擁進了門口,手中的刀刃閃著森森寒芒,屋裡的人猶豫了一枝香的功夫,終於有一人跪下,然後就是第二個,第三個只餘下寥寥無幾的數人還站著。

    站著的人裡面,最出人意料的,竟然有趙子飛!被雲代遙視為隨大流的趙子飛,他的雙膝似是顫了一下,但終還是站直了。贏雁飛問道:趙子飛,你在雲行天那裡,並不算很得重用,為什麼要對他如此忠心?其實,皇后說的都在理。他依舊稱贏雁飛為皇后,但趙子飛便是在親叔父那裡也未如在皇上手下般得到如此公平的對待。在皇上麾下與蠻族作戰是我一生中最為意氣風發的時日。趙子飛本不是什麼奇才,日後也難有什麼作為了,不想再事新主,我手下的將士們請太后多多關照吧。然後他走到門口的甲士們中間,道:帶我去吧!這番言語說的人都沒來由的鼻子一酸,當下就有幾名將領起來道:趙將軍,我與你一道走。但多數人還是留在了原處。贏雁飛點點頭,楊放將手一揮,甲兵們將這些將領帶了出去。留下來的,齊聲道:太后千歲千千歲

    門忽然被撞開了,有一兵士勿勿趕至楊放身邊,說了聲什麼?楊放的眉梢微微的挑動了一下,俯身過去在贏雁飛的耳邊低語:魯成仲不知為何突然醒過來了,鐵風軍逃出了西京,我的騎兵和令狐將軍帶來的親衛去追了。消息傳出了城,城處的兵士多有擁進城來要救他的,城裡的百姓和兵士也知曉了,正往宮裡擁過來,不過大多路口險要處還是足夠的兵力守著,太后看

    不要,贏雁飛斷然道:放他們至朝天門,我去見他們。

《西幸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