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們是什麼人?聲音帶著隱隱的草木芬芳,像是一滴晨露落在馮宗客耳中,喚醒了他的耳朵。

    嗚嗚馮大叔,大叔他受傷了!知安抽抽噎噎著說。馮宗客心中暗罵一句:你小子,居然又哭起來!

    小女子是沖州人氏,姓霍。前日往瀧丘投親,不在路遇匪人,幸得這位義士相救。眼下他身受重傷,懇請娘子施以援手!這應該是他救下的那個女人了,語言倒是婉麗,渾不似她的相貌那般鄙陋。

    胸口上微微一涼,似乎有人解開他的衣襟。這傷口似發過惡瘡,才長好,又掙裂了。五姐,你身上帶得有十七郎的蜜羅丸麼?

    呸!有女子唾了一口,道:我又不會時時尋人打架,為什麼要隨身帶著這東西?說罷笑起來,嬌軟中別有一番輕俏之意。

    十七郎十七郎,又是一個女子插話進來,聲音爽朗無垢,道:小九一日不念上十回也要念上八回的,幹嘛不跟了他去呢?

    八姐!察看他傷勢的女子嬌嗔起來,道:我這是在救人呢!她不說還好,一說反引得女子們格格笑個不休。

    好啦好啦!有個端凝些地道:我們沒有,可是趙癡兒他們一定是帶得有的,騰一乘車出來給他們坐上。帶他們一起去毬場罷!

    四姐說得是!

    於是便有幾隻手拾了他的胳膊腿放到上車去,知安和霍女在一旁不停地道謝。他微張了嘴,也想說幾句話,可是略一提氣胸口就疼得厲害,只好作罷。車行了數刻,前面多了許多馬匹嘶叫聲,然後就聽得有人欣然道:是九娘來了麼?

    好你個趙癡兒!就聽得五姐笑罵道:我們這一大家子來了,你眼中就見得小九一人麼?

    哪裡哪裡被喚作趙癡兒的嘿嘿地笑著,道:原來五娘,喔,還有八娘七娘四娘都來了?這可真是

    染雲坊各位駕到捧場,這趙癡兒可真是有面子。冷不防有人插進一句,這人說起話來,尾音撥得老高,聽著格外刺耳。

    誰給他面子了?九娘道:奴家只是聽說踏日都的幾位都頭今日在這裡打馬毬,特來瞻慕各位將爺英姿來著。只是她頓了一頓,似乎大有疑惑地道:總想著將爺們的對手,也該是英雄豪傑吧,怎麼會是這幫無賴潑皮們呢?

    上月會期,這位陳都頭與我打毬,被我打得大敗虧輸。折不下面子,放話今日帶著幫手來再打一局。趙癡兒頗有些得意地道:哼,再打一百場,我也照贏他!

    真有此事?九娘的驚詫略略裝得有點過,引得同來女伴們暗暗竊笑。竊笑聲的大小,正是讓人聽得清楚卻不好發作的那一種。

    這個陳都頭的聲音低下去,似乎有點兒心虛。旁邊卻有人接過話頭道:他們自然不配,我們踏日都的兄弟,廝殺中練就的馬術,他們怎及得上的?前些日子他們在陳襄兄弟馬匹上做了手腳,這才僥倖

    你血口噴人!趙癡兒和其它幾個少年嚷嚷起來。

    我血口噴人?那人冷笑道:那麼,方才是先誰進了毬?

    趙癡兒一夥聲音低下去,咕嚕了一會才道:是你王無失先進毬沒錯,可這一局才開始,看我一會就趕上來!

    那就接著打呀!九娘忙道:看今日場上並無鼓吹,奴家帶了琵琶來,各位姐姐也都有拿手樂器。一會再有進毬,為各奏樂助興可好?

    好呀!王無失大笑道:染雲坊魏九娘的琵琶,可是瀧丘一絕。今日有九娘妙音相助,這毬我可非贏不可!

    走,走!趙癡兒恨聲道。

    趙癡兒你停停!九娘叫道:你帶得有蜜羅丸嗎?給我一份來

    她的聲音漸漸變弱,顯然己經追了上去。又過一會,四娘在車外對霍女道:就是這藥,治外傷最具靈效,給他一半內服一半外敷這是酒。

    霍女道過謝,讓知安托著他的頭半坐起來,將藥酒給他灌下去。那藥還沒入口,氣息就如同爆竹似地在他鼻孔裡炸裂。他先己有了三分畏懼,不太肯張口,然而霍女卻不管他,捏住鼻孔灌下去,馮宗客就如同餛飩地吞了只刺蝟下肚,這一痛之下,渾身皮肉都抽搐著,竟掙開了雙眼。霍女端壺瞧著他,慢慢地在嘴角上挑出一絲柔和笑意。馮宗客本是想大罵出聲,知安先己經一把抱住他叫起來。馮大叔醒了!

    好!正這時,外面又是轟然地一聲唱好,趙癡兒進毬了!

    緊接著就是密密地幾聲琵琶,像是有人拿著雪團在耳上蹭過去,嗖嗖得冷,過後又有一絲不切實地滾熱。然後笛音加了進來,燦亮活潑,似是迎來晨陽的幼雀啾啾。接下來排蕭聲若鳳呤,管子切切悲聲,旋而有羯鼓鼓點焦殺鳴烈,激得樂聲盡皆變調,似旋風疾電之中,任什麼花紅柳綠都換了形貌。只有琵琶,借這鼓聲愈拉愈高,越撥越快,如同一隻羅雀飛至前所未有的高處,風在羽下振蕩,情懷大暢,欣悅不勝。

    曲子入破後驟地一收,馮宗客聽在耳中,精神不由一振,連傷疲都好了許多。他搭著知安的肩坐起,霍女明白他的用意掀開車簾。只見前面十來步遠處,正是毬場,場子左臨瀧河,周匝裡綠楊環繞,碧絲千絛仿若翠霧。樹上爬著樹下倚著數百人,當中有穿戎裝的,有平民穿束的少年,兩廂營壘分明。這時場中一名面皮黝黑的少年舉著毬杖下馬向觀者行禮,不時向左上瞟去,表情極是得意。左側鄰河起著一座小樓,樓欄上垂下一列帔袖。有大紅碎金、雲羅點絳,素粉裹藍迎著初曙的晨光這麼招搖下來,拂動河面輕霧,真有百鳥朝鳳般熱鬧。

    這時便有唱籌之人取了一支小旗來,插到趙癡兒他們那邊的空架上。先前踏日都那邊己經有了一旗,兩邊算是平手。唱籌者拾了毬起來,繪彩描金地小毬在一片蔥籠中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喧鬧聲低了下去。兩邊各六騎環在他身邊,都瞪圓了眼,握緊了杖。

    起!唱籌人叱喝一聲,毬從他手上高高地拋了出去。幾根杖子一同追逐著擊去,幾乎辨不出是那一根最先擊中,小毬筆直升向空中,落下來時,聽得趙癡兒狂叫一聲,毬向著右邊毬場飛去。馮宗客高高抬起下巴,也只能看到攢動的人頭與密密楊枝上方時不時破空而出,如元夜燈火般的小毬。到右場了,被擋回來了,順邊滾馮宗客情不自禁地念叨道。他平素也頗好此道,這時雖然看不見,但聽著蹄聲與呼喝,對場中局勢也猜得出來三四分。

    扶我去看看!他一時心癢難撓,喚知安道。知安嘟著嘴,道:你傷得這麼重,不好好歇著,看什麼毬?

    去看看也好,霍女道:奴家雖不知兩位是何許人,可也知道你們處境危險,既然有毓王兵將在此處,不如前往求救。她顯然偷空收拾了一下頭面,看起來較昨夜白皙明麗許多。

    她這一說,馮宗客反犯了躊躇。昨日匪人來得好生蹊蹺,武藝高強,組織嚴密,絕非尋常小賊。若說是馮破奴的賊兵,就是能越過曹原嶺,也絕不會一直跟到現在才下手。在毓王心腹之地做下這等大案,很難說會是什麼背景。他正猶豫著,又是一陣轟天價地叫好。抬眼看去,是戎兵們在鼓掌吶喊,顯然這回是踏日都那邊進毬,又是那個叫王輝地下了馬,舉杖往上一揮。兵卒們越發叫得得意:無失將軍,無失將軍!

    樓上又開始奏樂,只是笛也軟,蕭也躁,鼓點密幾聲疏幾聲,琵琶更是彈得轉了調。那陳都頭顯然不樂意了,沖樓上叫道:方纔那麼歡實地,這下子蔫了勁?他不叫時聲音已尖,這一叫更是連樂聲都壓了下去,讓人不自由主地捂一把耳朵。

    被他這麼一叫,琵琶狠狠地一撥,格格地亂響了兩聲,索性就停了。九娘嗔怒道:這位都頭好大脾性。這瀧丘城中,奉國公府奴家也去,杜御史宅奴家也去,倒都瞧得起這把琵琶,總不成你陳都頭,卻比他們還難伺侯些?

    就是就是,這位娘子方才奏得是一曲《達磨支》,本就要從宮調變作商調的。這等佳樂,竟是給了聾子聽,可惜可惜可惜呀!有人在那裡刻意地歎息,最後一個呀字拉得又高又尖,學足了陳都頭的腔調,引得四下裡人一通哄笑。

    什麼混帳東西?陳都頭怒喝一聲,驅馬衝到場邊連吼連罵。可是旁觀的少年太多,個個衝他吹著口哨、扮鬼臉,他一時也辨不出來。

    欸!王輝攔住他,漫不經心地道:何必與一群娘們鬥口,今日這毬反正是贏定了,看他們還得意到幾時。

    你少誇口,看我就贏了你回來!趙癡兒怒氣沖沖,提著毬杖衝上來,他滿面滿頸都是汗,伸手一抹,卻抹得一片殷紅,竟是虎口上裂出血來。

    就憑你?王輝頗輕蔑地一笑,道:從前鄂十七郎在的時間,瀧丘城內我倒還有個真對手,如今換了你們嘛,唉他這惆悵之感,倒似情真意切。

    這話一出口,樓上的諸女樓下的趙癡兒一夥全都呆了一呆。吵鬧撒歡的閒人們也都覺出不對來,靜默像一陣悄無聲息的風吹遍了柳下河岸。

    十七郎他如今不在瀧丘了,片刻後,九娘細聲軟語地道:這瀧丘城中,自然再也沒了你無失將軍的對手,這毬,當真是再打,也無趣。她這話,彷彿是傷心、又彷彿是冷了心,倒讓踏日都這一隊人,聽著都有些意興闌珊,得意之情頓時少去大半。

    王輝卻不為所動,提高了聲音道:毬雖打得無趣,卻要分個輸贏。趙癡兒,你和我陳兄弟打賭,輸了的人從此仰首聽令,今日想靠小娘子來矇混過去嗎?

    你!趙癡兒提馬就往上衝,卻被九娘一聲哂笑給擋住了。連正話反話都聽不出來,你長著個豬腦袋麼?我告訴你,就算是十七郎他如今不在,你這點伎倆也不過如此。奴家女流之輩,也能打你個落花流水!

    你?哈哈王輝尚未答話,陳都頭己在一邊笑得前仰後伏。緊接下去,略有些遲疑地,兵卒們也跟著喧嘩成一片。

    呵呵,我是不奈煩和人騎驢子打毬,王輝終於被身邊人帶掣了笑起來,向上嚷嚷道:要不然,就是我一人,敵你們六個,我也

    騎馬就騎馬!一聲嬌吒,就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分開同伴跳上欄杆,臨著河光掠一掠發。她發上簪著朵盛放的牡丹,那麼鮮濃的顏色,那麼豐潤的瓣子,竟似連高高地烏髻也綰它不住,直欲要墜下地來。花下的面龐沐在清澈陽光中,遠遠看去,彷彿一捧披著隱隱霓虹的甘露。她身穿著粉白嵌金邊的箭袖襖,下身是條玫紅色胡褲,褲腳深深褶進靴中去正是出門時就準備好來打毬的樣子。聽九娘說了這麼多話,這時才清她的形貌,馮宗客細細抽了口涼氣,就連知安也不自禁地哇了一聲。霍女一旁艷羨道:早聽說瀧丘城染雲坊中有個行九的魏風蟬,色藝雙絕,今日見了,才真是名下無虛。

    讓給我一騎!經她一聲吆喝,趙癡兒就指了一名少年讓出坐騎。魏風蟬一躍而下,花顫袂散,只見得艷影流轉,不偏不倚地落在鞍上。她從少年手中接過毬杖,帶騎向王無失踱過兩步,笑道:可是你自己方才親口說的,如今,我們六個。她揮杖向身後與趙癡兒等五人劃了一圈,道:對你一個!

    王無失從微微驚愕中回過神來,鼻子裡冷哼一聲,他方才說得一對六,自然指得是對六名女子,但是魏風蟬要如此強解,他一時也想不出好法子回應。再見她下樓的身手,顯然不弱,並非可以忽略的戰力,不由得後悔起方才一時輕率。

    哈哈,無失將軍不敢了,無失將軍被九娘嚇破了膽!

    勸你們還是早早認輸,否則讓九娘打得你們哭爹叫娘!

    我說,出門還是帶著雙眼的好,明日裡起,見了爺們可就得快點躲開!

    一眾無賴少年得意起來,七嘴八舌吵鬧個不休。在越來越離譜越來越惡毒的笑語中,王無失的臉色陰沉了下去,他與陳都頭潛遞了個眼色,似乎暗自做了什麼決定。

    這動靜沒能逃出魏風蟬的眼中,她微微噙笑著向週遭按了按。聒躁聲小下去後,她笑道:從沒聽說過打馬毬有以一敵六的。非是奴家輕視王都將,實在是奴家也丟不起這個人。

    聽到這話,王無失神情一鬆,搶著道:即然如此,那麼九娘換下一人,我們依舊開始!能與美人同場擊毬,也是我的福氣。

    喔?魏風蟬冷冷一笑,道:與奴家女流之輩較技,王都將真是好有面子!

    你倒底什麼意思?王無失有點著惱起來,魏風蟬輕托粉腮,似是思籌良久,方纔如悟透什麼難題般,拍掌雀躍道:奴家想到好法子,這樣吧,奴家是女流,王都將這邊就少去一人。我們以五對六,這就公平了,如何?

    好!就是如此!王無失前先本有了萬一被她賴上,就下殺手的想法。但當著這麼多人面使出來,日後傳出去定然丟臉。眼下以她開出來的條件,雖然自己這邊少了一個,卻也不無獲勝把握,因此便一口答應下來。

    兩邊各自策馬入場,馮宗客再也耐不住,由知安和霍女扶著下了馬車擠入圍觀人群。等他們好不容易在一株大楊樹下站穩腳,唱籌者已經再度拾起小毬舉在空中。魏風蟬一隊在左側,她緊握毬杖,細牙咬唇,澄目專注,雙頰微暈,別有一番動人之處。

    入!隨著唱籌者五指一鬆,小毬投向正中線上。魏風蟬幾乎與王無失同時騰躍而起,兩馬四蹄在空中對上。王無失雙腿在馬腹上微微一踢,口裡猛地乍喝,馬匹頓時狂躁起來,硬生生將魏風蟬撞開。魏風蟬好一陣搖晃,似乎將要墜馬落地的樣子,引得兩邊人都是一片驚呼。可就在這時,她蹬立而起,整個身軀繃成筆直,毬杖驟地高過了王無失,以毫釐之毫先觸到了毬。王無失大急,杖頭彎月猛地拍向魏風蟬的毬杖。

    啊!這一下魏風蟬沒能躲過,她半邊身子被掀翻過去,毬杖險險脫手。然而在這之前,毬終於被她擊到了右場。趙癡兒早己盯得緊,驅馬而上前,毬杖曳地掃去。

    陳襄,攔住!王無失見追之不及,急叫起來。陳襄的動作也快,幾乎與王無失發聲同時,他的杖子斜插進趙癡兒的仗下。陳襄杖上生出銳嘯,如同握著一柄長刀,刀勢越推越急。趙癡兒見勢不可擋,一帶馬匹讓開,然而終究不甘心,等陳襄馬身超過後。恍作俯地擊毬,打向陳襄馬後脛,陳襄發覺了他的無賴之舉,控馬一跳。這跳好得險,竟剛好讓毬仗從蹄下擦過,贏得一片叫好之聲。

    毬一路在飛蹄與杖下滾來飛去,場面緊張,看得圍觀之人都忘了喝彩,屏息而待。終於一聲怒叫,王無失瞅準時機將毬從地上高高擊出,往左側區飛去。毬飛奇速,竟只能見著一道稀薄的緋影。

    眼見那毬就要在空無一人的左區落地,幾名靠中線的踏日都軍卒欣喜若狂地衝過去。猛可裡,一騎從邊線上斜衝而出。因為拐彎過猛,馬匹幾乎是貼地而來。魏風蟬在奔馬上轉身,革帶緊束的腰身猛地一擰,回身仰首,髻畔牡丹花在馬鬃上壓平。毬迎頭飛至,她揮杖出擊,一雙襖袖翻飛起來,像是金蓮並蒂怒張。

    翻身毬!馮宗客情不自禁喝彩。幾乎與他同時,頭頂上的綠楊中也有人大聲道出這招名目,這可是當年大寊宮中宮女們的絕技。翻身擊毬,本就為難,於馬背上為之,更是難上加難,而以女子使來,婀娜多姿,更為人稱道。據說當年寊宮中某位貴妃就是因此技而得幸。他的叫聲未落,那毬被這逆向一擊再度飛彈出去,還沒等人們驚醒過來,就聽到陳襄怒喝聲。等他們看過去時,門下囊中晃晃蕩蕩,早有一毬入內。而陳襄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顯然是方才救毬過急一時落馬。

    驚愕過後,先是樓上笛吹若裂,緊接著鼓樂齊鳴,盡顯狂喜之意,將籌者遲了一步的唱好聲壓得一點不剩。魏風蟬方纔那般膽氣,這時卻好像後怕起來,一隻手撫著胸口,連唇色都己發白。只是趙癡兒等卻呼地圍了上去,繞著她飛轉圈子。觀戰諸少年更是跳上竄下,你打我一拳我還你一掌,如癲似狂。

    踏日都的隊員呆在馬上,個個神氣沮喪。良久良久,鼓樂聲竭,旗子上架,歡聲略息,王無失突然冷笑一聲道:不要緊,她女流之輩,力氣總是不長的。我們方纔還是過於輕敵,等下陳襄你什麼都不用管,盯死她!

    果然下一局開始,魏風蟬控馬也好出擊也罷,都顯得略為遲緩,顯然氣力不濟。她毬技雖然不錯,可輪上一個騎術精良力大無窮的陳襄步寸不離地緊追著她,也無所施展。趙癡兒等人先還把毬往她那邊送,後來發覺這樣反而被對手掌握著局勢,便也只好各自為戰。王無失頓時大展身手,縱橫來去無人能擋,頻頻將毬推到左區門前。若不是這邊多出一人,只怕早讓他又得一籌了。

    狂喜過後的少年們又懸起了心,隨著每一道揮杖的動作且歎且驚。現在人人都看得出來,這樣下去,踏日都取勝只是遲早的事,都急得沒有辦法。陳襄逼著魏風蟬在場邊上大兜圈子。就在他們又一次奔到馮宗客身前時,突然楊樹上有人怪叫起來:今日才算見得踏日都身經百戰的英雄了,為什麼沒膽沒本事去擊毬呀,盡追著人家小娘子做什麼?喔?我知道了,你是仰慕魏九娘是不是?可惜了,魏九娘家往來儘是雅人名士,怎會看得起你這粗頭笨腦的軍漢。不如早死早投胎,下輩子再來罷!

    這人好生捉挾,學著陳襄拉高了尾音,顯然就是先前出言諷笑的那個。四下裡的無賴少年們頓時得了企示,一哄而上。這些人旁的本事沒有,相罵吵架卻都是好手,你一言我一語。有說陳襄生得奇醜無比能嚇死他老娘居然還想娶媳婦;有說這倒也罷了,竟還敢打魏九娘的主意,真是前輩子沒撒尿,照不見自己;還有說如果給自己磕上一千零一個頭,倒能說個沒眼瘸腿的配他正好

    陳襄一路奔走耳中一路收下這些話,再也忍不下去,終於不顧王無失的交待,撇下魏九娘,沖馮宗客這邊跑來。馮宗客一驚手往腰間按去,才發覺奉聖劍並不在手。陳襄的毬杖如長矛般脫手飛擊,杖未至,氣勁己搖得楊樹狂晃,枝條刷地向兩側分去,現出一藍一青兩名橫臥在枝椏上的少年。

    不好!樹下人一面逃開一面叫起來。那兩個少年眼看就要被劈中,驚叫聲中,寶藍色的綢袖拂動,彷彿月潮中的一道流波,毬杖被波光淹沒,轉眼間就不見了形蹤。少年身軀隨枝輕顫,衝下面笑了一笑,秀長的眼和齊整的牙被身畔春葉映成輕碧。他翻開長袖,兩指間挾筆般轉舞著毬杖,神態從容。

    還你!藍衣少年兩指一彈,毬杖輕飄飄地飛回陳襄手上。少年身側的青衣同伴疾忙去拉少年的胳膊,叫道:你不要玩了!陳襄有點沒回過神來,不自由主地伸手去接,王無失遠遠看到了,叫起來:快躲!

    只是不及了,毬杖在陳襄接到手中的那一刻自行斷裂,堅硬的杖頭砸中了陳襄的眼睛。啊!陳襄捂著眼撲在馬上,王無失疾奔過來,忙問道:怎樣了?

    我瞎了我瞎了陳襄嘶聲叫起來。

    放屁!王無失將他的手指掰開,細看了一眼,長吐出口氣罵道:不過是有些腫,那裡就瞎了?

    看在你們家指揮使的份上,少年稚氣地一笑,道:我饒他一回。嘖嘖,這事若被他知道了,你們可就麻煩了!

    你是什麼人?王無失聽了又怒又驚又疑。踏日都指揮使羅徹同性情冷毅,不甚喜歡玩樂遊冶,偌若讓他知與一群街頭無賴打毬爭勝,只怕真會引起他的震怒。而且這少年氣度衣飾頗見不凡,他腦子裡飛快地轉悠著,一時竟也猜不到他的來歷。

    你管我是什麼人?你們一群漢子欺負人家小娘子,算什麼本事?魏風蟬這時驅騎過來,香汗浸額桃顏泛面。你她正欲和少年打個招呼,少年卻含指吹了一聲忽哨,旋有悠長地馬嘶聲相應。人群瞬間破開一道縫,一黑一白兩道流影衝破柳絲,從觀者頭頂上飛縱而入,像兩翼輕捷地雨燕。落在地上時,兩匹坐騎的長腿實腱和鎮靜眼神讓馮宗客讚了聲好馬!。一下子就想念起了自己寄在神秀關上的寶駒。

    讓我們來領教領教。藍衣少年拉著同伴一躍而下。青年少年看上去比他大著一兩歲,濃眉厚唇,身量精實。他似乎有些不情願,但還是無可奈何地跟在了藍衣少年後面。兩人翻身上騎,向魏風蟬拱手道:娘子請借毬杖一用。

    但用無妨!魏風蟬擲給他,回頭向趙癡兒道:把你的給他們!鄭癡兒應聲將毬杖扔了出來,青衣少年一面疾奔一面接杖在手。馮宗客本想向魏風蟬道謝,可她卻一刻不停地往小樓上奔去,想是要佔著更好的觀戰位置,一面奔一面頻頻回首看場中戰況。

    這時毬在左場,由踏日都的軍卒環在當中。青衣少年先向他們衝刺,他們全神貫注地準備著攔下他,誰知在將要衝到的一刻,青衣少年突然將坐騎一撥,側向而去。蓄勢待發的幾名軍卒被帶著也往那邊偏了一偏。

    不要動!王無失厲喝道。軍卒們己經醒悟,勒馬回位。

    然而就趁這少許動搖,藍衣少年的毬杖己一揮而入,彷彿是根細針般,硬是在重重包圍穿入抽出,將毬撥滾出來。王無失下鞍飛杖去搶,終究還是遲了一步,毬被高高地擊飛出去。

    接著!藍衣少年興奮地叫起來,毬在空中劃過一道炫亮的圓弧,青衣少年的杖彎似乎早己等了多時,沉著有力地接住,再度向右擊去。毬一離杖,藍衣少年就己經飛騎撲向毬落方位。

    王無失料到這招,己經驅馬奔回右場,衝撞向藍衣少年的馬。少年揮杖而起,用得是剛猛絕倫的劍招,王無失驚懼之下將杖當矛使,硬架上去。只是不等他擋,少年已經換了劍招,這一招卻使得飄逸曼妙,頗有飛天起舞之態,襲他頭面。王無失喝一聲,不去回救反而當心厲刺,少年側閃,騰出左手來竟握住了王無失的毬仗。他將毬杖往懷裡猛地一帶,右手執杖繼續往前砸去,眼看就要劈頭蓋臉地敲在王無失腦上。這一招,倒是塾師教訓頑童了。

    場邊人都是一片亂吼,好個王無失,竟能絕境反擊。他沉喝一聲,馬匹頓時往下坐倒,偏頭避開那擊來的一杖,馬匹俯縱而去,少年再握不住杖桿,終於被王無失脫身。就在王無失剛來得及抹一抹額上汗珠時,已聽到潑皮們又在吹哨狂歡。等他定睛看去時,原來他與藍衣少年一番纏鬥間,青衣少年衝破了軍卒們的圍截,已將毬送到門前。藍衣少年拍馬疾衝,毬杖遠遠地伸出去,只在毬身上輕輕觸了一下,略為撥轉方向,小毬就砸在了洞沿上。場上場外人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等著看那毬轉悠了一圈、又一圈,彈了一彈,終於落入囊中。

    這一番爭鬥雖不如方才魏風蟬的翻身毬好看,可實在是險惡萬分,以至於一時間樓諸女都忘了奏樂,人人心有餘慟,手足冰涼。藍衣少年自行探手入洞中將小毬取來,用一根指頭頂著轉悠,咧唇一笑,柔髭上泌出細細地汗珠,泛著淡淡金色。

    接著!他將毬扔向王無失,道:你這人打毬還有點意思,再陪我玩玩!

    王無失躬下身呼呼地喘氣,眼睛瞪得快要裂開,他毬杖在空中挽接住毬,向上一拋,忽地擊了出去。藍衣少年正往左邊場上跑,突然聽到四週一片嘩然。他側過臉去,驚覺眼前一片急速擴開的陰翳,擋住了將至中天的太陽。那毬竟不是向左邊飛去,而是往自己雙目間飛來,

    藍衣少年的叫聲尚未出口,一道朱光呼地掠過來磕在毬緣上,毬勢偏了一偏,貼著藍衣少年的面頰飛了出去,刮起的風吹得他頰上瞬間慘白。你們幹什麼?青衣少年撲到藍衣少年前面,刷地抽出腰間佩劍,嚇得說著話都有點哆嗦。

    好!王無失惡狠狠地笑道:這可是你們先動兵器的!兄弟們,別放跑了這兩崽子!

    上!他舉臂一呼,旁邊早憋了一肚皮氣的踏日都軍卒們齊整整地喝了一聲,不愧是身經百戰的將士,這一聲喝,震得地皮都顫了一顫,瀧河的中的浪花也似乎高起一截。趙癡兒見勢不妙,衝上一旁停的大車,掀開後板,嘩地流下一地棍棒刀槍。

    快來!經他一招手,觀戰的無賴少年擁了上去,你抓我搶,摔胳膊扯腿,嘻嘻哈哈疊成一團。這一鬧騰把馮宗客三人從東掇到西又從西掇到東。馮宗客一時收不住腳,向後跌去,猛然間就覺得身後有一股極硬的氣勢,他拉著知安和霍女停步。回頭定神一看,自己身後站著一群人,四五十名牙兵中簇擁著兩位戎裝披甲的將軍。

    一個大約三十出頭,面孔稜角細銳,高挑起的眉毛下一雙眼皮垂著,將瞳仁藏得極深。枯黃面孔上佈滿了細碎的瘢痕,像是乾涸了很久的田地。另一個約摸半百之齡,身形略有發福,獅鼻闊口,幾莖被風吹到兜鍪外面的髮絲己然斑白。

    這時場中,藍衣少年撥劍出鞘,落在青衣少年左後半尺之處。兩人之間似乎極有默契,也沒有太多慌張之態。陳襄早就將一柄大斫刀架在鞍上,王無失接過部下扔來的長矛,在手中掄了一把,仰頭哈哈笑了兩聲。突然那年輕的將軍皺眉提聲叫道:王無失、陳襄!

    這聲音就彷彿是一大塊冰砸進開花的熱湯中,四下裡由喧嘩轉為滋滋地細響再轉為死寂。陳襄的刀脫手滑落,趕緊俯身一撈,這才沒砍到自己的腿。王無失雖然比他好些,也像讓人從頭上掛下一硯洗筆水,臉頓時青了。

    只是他們慌,兩少年卻只有更慌。青衣少年趕緊往鞍上一伏,藍衣少年先是舉袖遮臉,似乎覺得不是辦法,把帕頭扯得半搭下來。

    徹敏!那老人聲若洪鐘,震得人人耳中發麻。你父王從清早起就在找你,你跑到這兒來幹什麼?

    徹敏?世子?王無失和陳襄怔得往後一退,叫出聲來。藍衣少年在帕頭下面攢眉咧牙地笑,兩隻眼珠子東衝右突地轉悠,幾欲破眶而出。場中擠著這麼多人,他知道肯定衝不過去。索性一拍馬股,就往瀧河裡投去,青衣少年緊隨其後。

    徹敏,還有杜家二小子,你們逃什麼逃?老將軍往前擠,卻讓人牆擋住了趕不過去,只好戟指大罵:我看你跑,指望我認不出來?你們這兩匹馬還是我送的

    藍衣少年不管不顧地狂奔,正欲躍下水時,似乎有人叫了句什麼,緊接頭上一暗。他方才險些被毬擊中,這時又是驚弓之鳥,想也不想地就揮劍砍上去。劍劈到的事物似乎極柔和,毫無力道,他一怔,就聽到滿耳嬌嗔之聲。他趕緊將劍一翻,收回來時,卻是一方大紅絲帕,絲光膩柔,仿若燭下櫻唇,似有水光盈動。帕上攢金結銀地繡著兩隻雙飛蝴蝶,他那一劍揮去,正將蝴蝶從中分開,好在終於收了一把,因此帕角上尚有寸許未絕。

    他頗有些吃驚地抬眼上望,只見手執樂器的諸女各個衝他翻著白眼。魏風蟬嘟起嘴,瞪圓的眼睛似乎無聲地咒罵了一句什麼,然後氣乎乎地轉開了去。

    快走!青衣少年急催著他,藍衣少年答應了一聲,往河心涉去,然而心中一時竟是虛落落地,像被牽住了一般。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只覺得損壞了魏風蟬贈他的東西,心中大是過意不去。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取帕在手,還劍入鞘。將帕頭扯下來扔到水中,兩手捏著絲帕往髻上一繞,鬆鬆繫住。

    樓上諸女見到這一幕都啊!唉呀!地笑起來,趕緊扳過魏風蟬的肩頭道:小九小九,你快看!

    魏風蟬俯身下望,只見黑白兩駒揚蹄歡騰,在河水中攪出一天白沫有若飛雪。那個穿著耀眼藍衫的少年在馬上回首,情神有些慌亂又有些迷糊。紅羅絲帕上的一雙蝴蝶,於他頰畔蹁躚起舞,此去彼來纏綿未絕,將他面龐染成醉酒一般顏色。他眼眸中的世界一時間竟無限延長,彷彿化作腳下這條濃春時節的河流,她的倒影在河心深處含羞地垂首。

《雙曜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