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杜雪熾扶著薛妃回屋後,四下裡才有待衛們戰戰兢兢地靠近前來,平素裡飛揚跋扈的漢子們有些瑟瑟縮縮。

    十七郎,何飛不在跟前,他們便抓到鄂奪玉為他們壯膽,那邊倒下好多兄弟,這是那裡來的煞神?

    鄂奪玉隨他們往前面走了幾步,血水就漫到了他的足下。思明軒的院落之中,橫七豎八地躺著些屍首。他俯下身去細看,刀痕都在他們頸側大血管處,幾乎沒有多費半絲氣力。他站起來道:將兄弟們收斂起來,撫恤事宜,太妃定會從厚。

    有鄂奪玉打頭進去後,他們才敢走到這令人發怵的院子裡來。他們七手八腳地搬動著屍首,突然只聽得鐺地一聲,有件東西從屍首身上落下。

    侍衛們並未留意,正要從那東西上面踏過去,鄂奪玉卻突然覺得那東西上在發亮。他推開侍衛,定睛一看,頓時怔住了。

    侍衛們這時才看清了那是什麼,連著往後退了好幾步,屍身從他們手中啪!地跌落,濺得水花大起。鄂奪玉拾了起來,一柄短劍,劍身上鬼火似地飄浮著兩個字長庚!

    他微微合上眼睛,思索了一會方道:何首領回來,讓他趕緊來找我。

    何飛在瀧丘搜索徹夜,卻始終沒有找到二十三的行蹤。凌晨時分他才回到王府,便趕到思明軒,鄂奪玉換過一身乾淨衣裳,在前廳角燈下把玩著那柄短劍。

    侍衛裡面,竟有長庚軍中之人?何飛一見他就低聲嚷了起來。

    鄂奪玉將劍扔給他道:你自己看。

    何飛撫挲了好一會,鎮定下來,道:只是為什麼會是王方?方才奮戰攔阻二十三的諸人中,以他最為英勇,若不是他贏得了半刻時光,我未必能夠布成符陣。

    他來王府中有多久了?鄂奪玉問道。

    他是我親從諸軍中選來的何飛想了想道:有四年了吧!

    四年以來,他並無異動?

    這個自然,否則豈會容他守著思明軒?何飛略有不悅道:你也太小瞧我了。

    鄂奪玉支著額角,若有所思地道:長庚軍呆在太妃身邊數年並無異動,今日又奮勇攔殺勁敵,那長庚軍對太妃似乎頗為忠心!

    你,何飛突然大驚,上前一步道:你是說太妃她

    鄂奪玉突然將手一豎,起身道:我什麼也沒說。

    何飛盯著鄂奪玉在漸疏的雨中遠去,不自由主地想道:長庚軍曾經想殺了劉湛的兒子,這是為什麼?大世子是因為劉湛死的這念頭突然轉出來時,短劍險險從他手中落下,他趕緊反駁自己道:不不,劉湛的兒子在府中一年,卻平安無事,我這都想到那裡去了?

    鄂奪玉心中惦記著魏風嬋的事,出府後便往染雲坊去。到了魏風嬋家中,問道:九娘在家麼?

    小廝過來牽馬,道:九娘還睡著,您等等,我這就去叫。

    他聽這人語氣平淡,不像是晚上出過事的樣子,不由又問道:昨夜裡九娘可找過大夫?

    沒有呀!小廝頗為訝異地道:就是翟姑娘來過,坐了半晚也走了。昨夜裡滿城都在鬧騰,九娘讓我們關了門窗,誰也不許走動。

    鄂奪玉突然就覺出不對來,喝問道:這一晚你們誰也沒有上去過?

    是

    鄂奪玉聽到這個,趕緊一撩袍角,飛奔而上。兩名睡在外間地鋪上的小婢揉著眼睛正要起來,鄂奪玉己經從她們身上一掠而過。他一掌將門擊開,看到榻上隆起的被褥,和幾上那缽湯,上面結著厚厚一層油,顯然已經冷透。

    鄂奪玉苦笑著將翟女身上的繩索解開,道:沒想到她戒心這麼重。

    翟女揉著肩膀,略帶著點愁容道:這一晚上沒回去,我不知道怎麼和常舒交待。

    這個無妨,你照直說便是。鄂奪玉道:羅家也不是不知道你和小九的交情。

    可這事你看怎麼辦?翟女問。

    她逃不了多久。鄂奪玉頗有把握地道:昨夜通城搜索,她絕出不了門。她不能在諸姐妹家落腳,也不能去趙癡兒那一夥兄弟處,便只有去那幾個裙下之臣的府上了他們當中最能讓她放心的

    他想了幾個名字出來,在紙上寫了,吩咐下去:快去這些人府上探問,昨晚這幾位公子都在那裡?

    他送了翟女下樓,就在一樓等著。不一會兒有回報,其它幾家都無異樣,防禦使司曹昨夜本是要去赴宴的,可卻突然辭客閉門,整夜並無聲息。

    鄂奪玉往司曹府上趕去,離著還有半條街就覺得不對。路上有人戊守,分明是王府侍衛。見他飛馳而來,侍衛們大喜道:十七郎來得好巧!

    鄂奪玉一驚問道:怎麼回事?

    昨夜刺客在這一帶出沒!他們嚷起來,何首領己經進去了!

    鄂奪玉心裡直有些哆嗦,反反覆覆念叨著:不會有這麼巧的事,不會有這麼巧的事!

    然而在他看到喉頭被剖開的司曹屍首時,最後一絲僥倖也為之破滅。

    在那屍首身後的牆上,用血寫著十三個大字不義者,必令其陷萬死不得之境!血跡未乾,甚至還有餘溫未消,裊裊熱氣從上面冒出來,像是那怒意猶自蒸騰未消。

    二十三顯然受傷極重,在司曹府上發現了有藥膏敷料的殘物。何飛順著藥膏的氣味追出了十多里路,最後斷定二十三在城東投入瀧河之中。他讓幾名水性極佳的兵丁入河搜索,終於發覺除了瀧河上了水閘的干流,竟還有一道潛流可以通往城外。他大為不解,這潛流如此隱密,連瀧丘土生土長的人也未必知曉,二十三卻如何能知?

    鄂奪玉盯著春水暴漲中的濁流,揉著下巴苦笑,他與杜雪熾從這裡出城後,曾將此事告訴過身邊的人,也無非是讓他們危急時多條退路。小九呀小九,你情願落在那魔人手中麼?你這是為了什麼?

    薛妃得知二十三會去找羅徹敏,大驚之下便遣何飛趕去羅徹敏身邊護衛。鄂奪玉不消說,自然也一同前往。

    羅徹敏自從在秸風屯脫困後,一路且戰且退,向昃州撤去。這些日子,曹原嶺內外俱是澍雨不絕,馬折車陷,糧霉人瘟,行動得十分艱難。宸軍不離不棄地粘在後頭,時時騷擾,處處伏擊,竟讓他們沒有一天好過。

    這日一早起來,羅徹敏跳到帳蓬外揚眉一看,天上又是濃重的鉛色雲團,將遠處山巒掩得半點不見,看來最遲到午時,又會有一場大雨。他信步走開,聽到幾個兵在那裡抱怨它媽的,這雨下得還有完沒完?老子身上都快爛掉了!

    是呀,今年時運不好

    要我說,那人似乎並未壓低嗓門,反倒格外響亮地道:自打先王過世,這羅家的運就走到頭了!

    小聲點!你不要活了?他的同伴趕緊喝止他。

    唉,你且不說,前天三柱兒莫名其妙地就不見了,好邪門!

    他倒好,居然跑掉了!

    你看這仗打得,早晚不是一個死?

    王上!杜樂英的叫聲驚得兵丁們跳了起來。他們看到默不作聲地羅徹敏時,張大的嘴一時都合不攏來了。

    這幾個羅徹敏向杜樂英揮了下手,道:散佈謠言,擾亂軍心,都綁起來,整軍待發時,一起杖死!

    王上杜樂英怔了一下,還想說什麼,羅徹敏己經在地上重重跺了一腳,大步走去了。

    杜將軍!兵丁都認得這位溫和的毓王密友,一齊跪下來,叩首求饒道:杜將軍,這都是那個混蛋胡言亂語,可與我們無干呀!將軍救命,將軍救命!

    杜樂英也覺得不妥,幾步追上羅徹敏道:王上,將擾亂軍心的殺了便是,其它幾個,也不過是剛好碰上

    住口!羅徹敏一掌擊去,那樹木上積飽了的水滴,嘩嘩地落了他們一身一臉。那人口出不遜之言當非一時半日,他們竟不告發,豈不該死?他厲聲喝道。

    杜樂英呆了片刻,只好道:是!

    兵丁們呻呤哀告之聲傳來,驟地就有個嗓子扯直了嚷道:他***,姓羅的小子,有威風跟老子逞麼?死了不過是頂上碗大個疤!老子先走一步,等著你姓羅的龜孫子跟過來。唉喲唔呸!幹嘛塞老子的嘴?老子跟著老王爺打了一輩子仗,從沒這麼窩囊過生出這種兒子來,老王爺在地下都不得安

    聲音嘎然而止,顯然杜樂英讓人乾脆地一刀殺了他。羅徹敏緩緩抬起頭來,見宋錄黃嘉羅徹同三人在先,其餘將佐在後,都結束停當,神情尷尬地看著他。

    羅徹敏覺得自己的面皮,早被方纔那一聲聲喝叫戳得血跡斑斑。他木然地道:都準備好了?開撥!

    大軍開撥時,所有的兵將都經過那幾具屍首,這個早上,便比平時,更多了幾份陰厲。近午時果然飄起了細雨,埋鍋造飯時,幾乎是例行地,殿後的伏虎都遭到了游騎侵襲。黃嘉停下反擊,然而今天卻不比平時,直到快入夜,他都沒有回來。

    這裡距昃州城己經不足一日路程了,身後局勢未明,羅徹敏不願躁進,便下令就地紮營。他便帶著傷勢剛愈的馮宗客四下裡巡視著,便聽到一聲炸雷了似地叫喊,他正欲往那邊看,突然就覺得兩眼銳銳一痛,他從馬上翻身落地時,聽到了烏霞慘厲的嘶聲。

    溫粘的液體噴了他全身,他透過眼上紅通通的光,看到愛馬從正中分成兩半,一道嘹亮的刀光從中收起,像是自天而降。

    一道碧芒突起,橫在了自己面前。馮宗客叫道:二十三!你在做什麼?

    回答他的,是山鬼厲哭般的狂笑,綠芒被那平平無實的一刀斬得幾欲斷折。馮宗客的身軀重重壓了下來,倒在羅徹敏身上。等他們兩個爬起來時,就見那高瘦的身軀向著對面山坡上飛去,破爛不堪的衫子亂舞於風中,像是一隻禿鷹在空中盤旋著。

    聲聲慘叫疊在一起,似乎是借這叫聲,他去得更急更快。這時山坡上有兩騎衝下,這麼陡峭的山峰,竟然有人飛馳,諸軍的驚訝絲毫不下於見到二十三的出現。那兩騎一左一右拉開,刀劍齊出,彷彿在半空時搭起一座虹霓向二十三攔去。

    二十三刀再度出手,那兩人竟不能相顧,各自退開一步,被他從中擠去。刀劍急追不捨,然而也只是各自剖得一方碎衣,在空中悠然飄落。

    烏霞那雙黑葡萄般的大眼依舊溫柔明亮,似乎和過去兩年中一樣,流露著些委屈和撒嬌的神色。羅徹敏撫著烏霞的瞼皮,好一會兒才將那眼睛合上。何飛和鄂奪玉跳到他面前,一時都無法出聲。

    這倒底是怎麼回事?羅徹敏許久許久後方才抬頭,他極力壓制著自己暴喝的衝動,聲音一直一直發抖。

    她她憑什麼越過我給宋錄下命令?聽到何飛說了經過,羅徹敏一拍案幾,他騰身而起之時,帳中燈火忽閃了幾下。

    何飛按住他的手道:太妃與杜御史留守瀧丘,可以權宜處置軍機!

    可那是我一時顧不到的情形!我什麼時侯許她隨意更改我的軍令?羅徹敏振臂而起,何飛竟一時沒能抓住他。

    可也沒說過不許呀!何飛反駁道:若不是太妃果斷下令宋錄來援,王上如何能夠這麼容易脫困而出?

    羅徹敏按著桌子垂下頭去。喔?他低低地笑著,道:那麼我是該叩謝母妃大恩,救下我這不成氣的兒子了?是麼?

    太太妃她,都是為了羅家基業!何飛被他盯著,本是一句理所當然的話,卻說得有點結結巴巴。

    羅徹敏突然間一腳踢在案几上,那檀木案幾幾乎沒有發出一聲就破開了,參差不齊的木頭楂子掙出來,像一隻餓狼張大了口露出白生生的尖牙。

    你們給我滾出去!羅徹敏再一拳砸下去,關節處頓時鮮血淋漓,血沫混著木屑飛濺起來,噴到他臉上。他一拳又一拳地往下捅,几案上出現一個裂洞,然後又是一個,三四拳後,案面就全然塌了下去。他霍然抬起頭來,發現鄂奪玉竟然還站在他的面前,燈火從他身後左右射來,將他的影子交叉著投到面前。

    你,怎麼還不出去?羅徹敏將淌著血的手指向了他。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鄂奪玉的臉背著光,兩隻眼睛幽幽地發亮,二十三從瀧丘走的時侯,還帶走了一個人

    誰?羅徹敏吼出這一聲,心已經先突突地跳了起來。

    鄂奪玉往前踏了一步,用一種近於咄咄逼人的語氣道:小九!

    羅徹敏盯著他的眼睛,有一會兒想笑,想說他這個玩笑開得太拙劣,然而等了又等,卻一直沒有在鄂奪玉眼中看到惡作劇的神情。他大氣地喘著氣,斷斷續續地道:這沒道理,沒道理九娘和他無、冤、無、仇!

    你忘記了麼?那次在校場上,魈離抓到了她,然後你驚叫出聲來自那以後瀧丘無人不知你與她的關係!

    是了,二十三那天就在場上!羅徹敏混亂不堪的腦子終於開始理出了一些頭緒,就緊接著陷入更大的混亂中。他不自覺地按緊了腰間的劍柄,他要幹什麼?他要幹什麼?自烏霞死後一直強壓下地暴喝終於衝口而出:他來殺我好了,他抓九娘做什麼?隨著最後一聲吼叫,他奮力拔劍在手,然而卻不知該往何處砍去,

    羅徹敏愈是悲憤,鄂奪玉的神情和言語就愈冷,他退開兩步道:在他抓走小九的地方,寫了一行字不義者,必令其陷萬死不得之境,他是不肯乾脆地一刀殺了你!

    羅徹敏的劍高高舉起,卻又無力地垂下,劈在那己經成為廢柴的案几上。他的聲音和那劍入木聲一般木澀無力,他先殺了烏霞,還要在我面前殺了

    殺了你的女人和孩子!鄂奪玉似乎用了這許多天反反覆覆的思慮,才在這個時刻,將磨得如此鋒利的一句扎進了羅徹敏的心窩。他看到羅徹敏跌坐下去、似乎被火燒過一般的神情,慢慢地笑起來,好像終於將他身上的痛楚交卸了出去。

    我的孩子?羅徹敏並不是在反問,只是無知覺地重複了一遍。

    對!她有了你的孩子!你不知道是吧?你享用了染雲坊第一美人幾個月,這幾個月再也沒人敢踏入她門前半步。你貴人多事,那裡會知道這種小事,一個風塵女子,玩了就玩了,甩了就甩了,是不是?她有孩子又怎樣了?你是不你還要把孩子搶走呢?

    他的話說得又惡毒又急促,羅徹敏幾次張嘴,想說:不,不是這麼回事,不!然而鄂奪玉一句趕一句,全沒有給羅徹敏半點插嘴的餘地。直到他突然停了聲,羅徹敏卻張大了嘴,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將熄的燭火一抽一抽,在兩人對視中的眼中劃過,殘光印在他們臉上,像鞭子抽過他們的臉,留下一道道血痕。

    帳中靜下來了,只能聽到羅徹敏劇烈的吐氣。呵!呵!呵!像是一頭受傷的巨鯨伏在淺灘上,鼻孔噴出一股股沙子,發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聲音。

    這時帳簾突然被掀起,風和雨絲呼地灌進來,燭光瞬間便熄去了。鄂奪玉轉過頭去,只見杜樂英披著濕淋淋的蓑衣,臉有點白,似乎急沖沖地要說什麼,然而看著他們兩個,卻又欲言又止。

    有要緊軍情?鄂奪玉想何飛在帳外守著,不是要緊事不會讓杜樂英進來。

    是,杜樂英看看鄂奪玉,正是滿懷疑惑。

    什麼事?羅徹敏強打精神問道。

    杜樂英已經覺得有什麼不妥了,然而事情畢竟無法迴避。跟著黃指揮使出去的兄弟回來了,說黃指揮使遇伏,眼下好像是受了傷,急需求援!

    讓神刀都去援救!他不耐煩地回了一句。

    宋指揮使不在營中!杜樂英這話說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才說完。

    羅徹敏一腳掃開跟前的碎片,喝道:他又怎麼了?

    說是臨近一個寨子裡搜到了一個酒窖,他說兄弟們幾天來嘴裡淡出鳥了,要去補補杜樂英一句話沒說完就哽住了。

    羅徹敏慢慢抬起眼來。杜樂英驟然一驚,發覺那雙眼中,竟隱現出一些血絲,像是乾涸得太久的土地,生生被扯裂開了。他突然覺得不對勁,覺得方纔那句話彷彿是最後一個秤砣,掛在了羅徹敏已經崩到極致的心弦上。他幾乎可以聽到那弦將要折斷的聲音,咯,咯,咯,那聲音象鋸子一樣鋸在他心中。

    滾!羅徹敏象只被逼入絕境的豹子般彈跳起來,他來得那麼快,快得杜樂英全沒有閃避的餘地,就被他一把搡到了帳蓬邊上。

    可是黃指揮!杜樂英拚命地去掰那按在自己喉頭的手指,羅徹敏的面孔近在咫尺,然而那面孔如此陌生,他一點都認不出來。

    羅徹敏咆哮著吼道:他們死就死!和我有什麼相干?

    王上

    什麼王上?羅徹敏狠狠地往他推出帳去,怒笑道:我算什麼王?你們誰的眼中有過我這個王!

    羅徹敏的手愈來愈用力,杜樂英眼前開始發暈,他想說我走我走,然而竟毫無氣力。就在這時,他突然看到有個黑影,向著羅徹敏腦後砸了過來。

    隨著羅徹敏的一聲慘叫,他頸上壓力驟地一鬆,他終於吸了口氣,大聲嗆咳著歪倒在地上。

    等他終於睜開眼時,他看鄂奪玉緩緩放下手中鐵燭台,盯著在地上蜷起身子的羅徹敏,向他揮了一下手道:去找羅徹同,讓他去救援黃指揮!通知瞿慶和趙德忠,讓他們向本軍靠攏!

    是!杜樂英再也不敢留在這帳蓬中,撒腿就跑。他跑出帳時,聽到羅徹敏怒極的咆哮,和身軀重重撞到了什麼東西,砰然倒地的聲音。

    羅徹敏從火爐上爬起身來,不顧痛極欲折的腰向前撲去。鄂奪玉被羅徹敏扳住了小腿,再也站不穩當,倒了下去。他反過身來將羅徹敏壓住,左右開弓給了他兩記耳光。

    你不想當王就不當?你它媽的混蛋!

    這兩記耳光突然讓羅徹敏回想起從前挨毓王打的時辰,他狂吼道:你死得倒乾脆,憑什麼讓我來受罪!他手在地上隨意一抓,抓到被他砍爛了的茶几,拖起來就往鄂奪玉身上砸去。鄂奪玉剛剛抬起身,趕緊一閃,然而終究沒躲過,右眼上頓時一黑,眼球幾乎爆裂。

    你這混帳小子,你欠揍!鄂奪玉抓住羅徹敏的頭往地上砸去,他暴怒了,這回竟是用了全力。

    放手!羅徹敏後腦方才剛受了重擊,這時只覺得已經破開了,漸漸不覺得痛,只有種將死的恐懼。他竭力叫起來道:你放手!

    你不想當?可以,得把命給我,我去換了小九回來!聽宸王聽說最喜歡幼女,你可以送你妹子去陪他睡覺,當宸王的小舅子,這滋味是不是不錯?

    你他媽胡說!羅徹敏拚命地掙動著手要去撕鄂奪玉的嘴,然而雙手被鄂奪玉壓得緊緊地,無法動彈。他突然生出急智,偏過頭去,一口咬在鄂奪玉手上。力氣用得如此之大,竟是感到骨頭硌在牙上,將他牙口崩得清痛。

    鄂奪玉沒提防到這招,鬆開了手。羅徹敏跳起來往他小腹上踢了一腳,這一腳來得又急又快,沒給他半點運氣護身的功夫。一時好像腸子全都斷掉,讓他竟忍不住呻呤出聲來。

    這番動靜鬧得太大,何飛和馮宗客終於闖了進來,看到一地狼狽,鮮血四濺。兩人鼻青面腫,大驚道:怎麼回事?一個人撲向一個,何飛扭住了羅徹敏,馮宗客按倒了鄂奪玉。

    然而不必他們來,這兩個方才一會肉搏,其實也將怒氣發洩得差不多,漸漸鬆了勁。羅徹敏揉著後腦,暈暈沉沉地道:沒事,你們出去,都出去,讓我靜一靜。

    馮宗客就拉動鄂奪玉,鄂奪玉陰沉沉地道:你聽著,我鄂十七郎這輩子,還沒有一個窩囊廢的兄弟,你丟得起這人,我還丟不起!

    何飛唯恐羅徹敏再受刺激,趕緊和馮宗客一起將鄂奪玉架了出去。

    都出去了,都安靜了。羅徹敏一個人坐在混亂不堪的帳蓬中央。燭早就滅了,方才一通亂打,火塘中的火星也被碾熄,眼下這帳蓬裡,是黑漆漆的一片。帳蓬外有蹄聲驟響,有人在吆喝著什麼,他聽出來是踏日都出發了。他不記得他下過這道命令,突然覺得冷清、害怕,好像被整個世界遺忘掉了。

    他覺得自己該幹點什麼,手在地上摸索著,將那些倒塌的東西一一扶起來。突然他在灰堆中觸到了什麼,他手指在上面撫了撫,繁複的花紋出現在他腦中,是瓏華給他織的那條腰帶!

    沒有絲毫地預兆,他眼中就己經積滿了熱淚。方才打鬥時的痛楚一下子都忘掉了,他坐在那裡,無聲地嗚咽著,任那眼淚成行成例從面頰上掛落。他這一生從未如此毫無節制毫不知羞地哭過。毓王打得他再凶,他沒掉過一星眼淚,挨完了打朱夫人抱著他啜潤時,他也沒有過跟著哭過。他一直都煩著朱夫人的軟弱無用,然而這時侯他多麼想她就在身邊,然而他又不無哀慟地想,那懷抱裡的溫暖是如此虛妄和單薄,其實什麼也擋不了。他眼下,真正需要的人是薛妃吧!他多麼想將這一個多月來所受的輕蔑、所遇的挫折、絕望和壓力都向她傾訴,他想她大約會為他指明一些方向。然而

    他不能再倚賴薛妃了,薛妃犧牲了二十三的兄弟,二十三卻要毀掉他最珍愛的事物來報復!他是王,所以事情最終將由他而不是任何其它人來承擔!這一刻他突然下定決心,如果他將會失去一切,如果他將要背萬世惡名,如果他將要死於非命,那也一定是由他自己的手來造成。他不能再將命運交給他自己以外的人,再也不能!誰也不能!

    他摸著懷裡,毓王臨死前留給他的長庚劍還在,叛徒猶未伏法,宸王還自赫耀,他發誓要做到的,還一點點都沒有做呢!

    他突然覺得鄂奪玉方才打的,還太輕了。他此時極其渴望著疼痛,似乎是這樣才會略為好受一些,他突然撥出長庚劍,就往胳膊上插去

    王上!一個小小的身影猛然撲到了他腿上,大而驚惶的眼睛盯著他,眼中閃著長庚劍上幽幽綠光。

    你怎麼進來了?羅徹敏一手撫著知安的頭,一手去猛擦著臉上淚跡。

    馮大叔他們出去時,我就蹲在門口了!知安跪正在地,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下去,道:王上答應過我,告訴我怎樣才能變強,王上不可以忘了誓約!

    羅徹敏想道:方纔我哭得那一會,都被他看到了麼?他有一會羞愧得無地自容,然而對著知安滿是信任的眼神時,卻又覺得,哭就哭了,又怎樣?他拍拍知安的頭道: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便站起身來。

    鄂奪玉的鼻子裡塞著滿滿的紗布,腦子裡有些暈暈沉沉,雨絲輕輕飄到他臉上,讓他略微清醒了一點。他此時只覺得方才自己無比可笑,他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較勁。認真說起來,不要說羅徹敏,就是魏風嬋,和他又有什麼關係麼?

    腳步聲傳來,他聽出是羅徹敏的,懶得動彈,心想羅徹敏要是還想打,就由他打吧!然而羅徹敏一屁股坐到了他身邊,四仰八叉地躺下去,張大了嘴,吸著那些雨絲。

    你說得對!他等了半晌後,終於聽到羅徹敏道:我是混蛋!

    鄂奪玉噗哧一聲笑起來,拍了拍他的腦門道:莫非是方才被我打壞了?

    去你的!羅徹敏拍開鄂奪玉的手。靜了一會,他又道:我身為父王之子,承受今日之局面便是我的宿命。多少人因我而死,我絕沒有逃避的餘地,除了盡一切可能去獲得成功,也沒有告慰他們的法子!方纔,多謝你了!

    鄂奪玉聽著這幾句話,倒不好意思起來,低著頭嘿嘿地乾笑了兩聲。

    九娘的事羅徹敏正要說什麼,鄂奪玉突然搶過了話頭。小九的事,我是不該怪你的。他也和羅徹敏一樣躺在潤透了的草地上,無聲無息地吁了口氣,道:她喜歡你,這是她自己的意願。她明知和你在一起不會長久,然而還是願意了,況且她似乎是自願和二十三走的

    為什麼?羅徹敏翻了一下身。

    我想她是想見你一面,鄂奪玉的聲音透著股苦味,然而卻無怨懟之氣,道:或者是想看看你會不會為她著急犯險,女人

    羅徹敏怔了一怔,又倒回去,道:不管怎麼說,是我對不起她!我會盡力救她,若是她死了,我會為她報仇,她的牌位將作為我的原配夫人安置在我家宗祠裡面,我死後會與她同葬一塋。我知道這遠遠不夠,但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不,她不過是喜歡你,那裡有那麼多囉哩囉嗦的事!人活一世,若是連喜歡個人都不自主,也忒無趣了。這一點上,我不如她!鄂奪玉淡淡地道:這是她自己選的活法、選的死法!你也好,我也好,都只能由著她的意願了!

    他們都知道從二十三手上救人是何等為難之事,因此都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彷彿先算計到了最糟的結局,兩個人都變得心平氣和起來。羅徹敏又道:二十三這事,終究還是我的過錯。當初讓他們去屯懇,杜御使和四叔都說時機不當,是我一意孤行這次遇伏,說到底也是我太過莽撞。他來找我,也不算是找錯了人。

    你想死在他手上嗎?鄂奪玉深深地看住他,厲聲問道。

    不,我不能死在他手上,不能死在任何人手上!羅徹敏突然一躍而起,向天揮動著胳膊道:沒有報殺父之仇前,我不能死!沒有將羅家基業發揚光大傳給後人之前,我不能死!老天你給我聽著,你,不能讓我死!他年輕的面孔嵌在如墨的夜色中,帶著那麼一股強強的勁頭,竟彷彿一時間輝光熠熠,燦然不可逼視。

    好!鄂奪玉突然也輕快起來,他拍了拍羅徹敏的肩,道:是我的兄弟!

    說到兄弟,羅徹敏突然抓住他的手道:你倒底多大?

    鄂奪玉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圖,含糊地答道:好像十九還是二十

    羅徹敏認真起來,道:十九就十九,二十就二十,怎麼還有好像?你少耍賴!

    不是耍賴,是我真不知道!鄂奪玉撓著頭,突然道:這樣吧!我們定個綵頭,誰得了綵頭誰就是大哥,如何?

    行呀!羅徹敏答應是答應著,然而還是帶著幾分警覺地問道:什麼綵頭?先說來聽聽!

    我當然不能和一個死人、也不能和一個俘虜結拜,所以你得贏了這一仗!鄂奪玉道。羅徹敏正欲答,他卻又接了下去,道:且慢,還有,這一仗雖說是你打的,可我出力可也不少。所以就算贏了,也不能算你贏!

    怎麼這麼麻煩!羅徹敏道:快說!

    這樣吧,鄂奪玉向東面一指,彷彿看到了什麼人站在那裡,道:我們約定一個宸軍中要緊人物的首級,誰得手算誰贏!

    你是說宸王?羅徹敏有些不情願,覺得鄂奪玉出這種條件是明擺著並無誠意。

    不,鄂奪玉趕緊解釋道:宸軍中武功最強的是誰?賀破奴!

    這個雖然也極難,可倒底比深藏在羽林軍後的宸王來得容易,羅徹敏舉掌道:好!一言為定!

    鄂奪玉的手順勢拍了過去,也大聲地道:一言為定!

    兩人的擊掌聲如此響亮,引得何飛緊張了一會。不過那邊傳來的少年人無拘無束的笑聲讓他很快放了心。他和馮宗客遙遙聽著那笑聲,突然間,都有了些追思舊往。

    追思起那些曾經攜手擊掌相誓不忘的手足兄弟,追思那些怎樣失望都不會放棄的少年時光。

《雙曜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