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李夫人

    陳默一陣狂喜,卻覺得路兒驟然間將他抓得生痛。他不由得驚了驚,低下頭去看她。只對視片刻,卻已知她心中所想,那陣狂喜,便不知不覺散了。

    這百還無根水,拿去給章釗,也餵他同樣份量,只要搶得一口氣來,我便能治好他們。婦人將瓶隨手遞與駱明侖,駱明侖遲疑了片刻,卻不能拒絕她淡靜中透出的威儀,只得接過瓶去尋章釗。

    李、歆、慈!大總管陰沉沉地盯著她,真是百味雜陳。

    大總管!那邊陳智陳樂陳毅陳慎陳忠見狀,疾跑出來,站到大總管身後。

    此時銀階上又有足聲嗒嗒,然後是鼓掌喝彩之聲。孟式鵬不知如何也脫了牢籠,大步走下來,洒然向李歆慈行了一禮道:少夫噢,不,夫人!恭喜你從今後主掌陳家,你許給我的東西,是否也能賜下呢?

    李歆慈微頷首,道:我許你的,自不會少。

    孟式鵬便轉了身,到了路兒邊上,極輕聲道:其實你爹沉默寡言儀態高逸,是絲毫不遜於你媽的,所以我說,你真不像是他們

    然而路兒一下一下地搖頭,搖得無比堅定。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然而那邊大總管卻一徑地笑起來,笑聲中無限酸楚之意,打斷了他的話。難怪這人能在北五省來去自如,難怪在京師城中,他能布下眼線暗樁,原來這我倒能明白,只是他突然一指路兒,帶著點譏諷之意,道,只是你拿親生的孽種誘我在京師逗留,這種心腸膽量,我實在佩服得很!

    陳默感覺到路兒的微顫,許多事他本來隱約有所知,如今一聽這話,更是想得通透。老爺子患病以來,不,自李歆慈入陳家以來,兩人間的權力之爭,便是無日無之。本來李歆慈無論從名分上、還是實力上,都佔上風,然而她未婚有孕之事,終究令老爺子耿耿於懷。老爺子肯定千百次地想過,將她逐出陳家,只是又上哪裡再找這麼一個兒媳去?兒子總之不能指望了,將家中權柄授予旁支,他又始終不甘心。因此這麼多年來,老爺子便刻意在兩人間維持著一個偏不倚的形勢。或許他本來是想等孫輩有成,再直接把家業交給孫子,然而天不遂人願,終究沉痾不起陳默想到這裡,突然覺得以武功精湛的人而言,老爺子年歲並不高,早些年雖然練功出了岔子,然而近年來始終養尊處優,將養得大有好轉,這場病來得其實蹊蹺。他在對峙的二人身上掠了一眼,暗暗被自己的想法驚得心跳漏了一拍。

    老爺子既然急病,繼承之事便是刻不容緩。兩人多年來私植黨羽,互立親信,正是旗鼓相當,誰都並無勝算。因此李歆慈便私下與大總管的死敵孟式鵬互通消息,在她授意之下,孟式鵬在北五省通行無礙,嗯,從錦雲來的設置和雁蕩五鬼的情形看,那是老爺子患病以前,便早有佈置,這棋子擱得當真是既深且遠。

    陳默尚未下山時,家中上上下下,都在議論這孟式鵬之事。免不了提及當年剿滅孟氏滿門時,大總管立下的首功。因此這收拾孟式鵬的責任,似乎便理所當然地,歸了大總管肩上。這壓力太大,逼得大總管不得不在節骨眼兒上下山。這些日子,陳家各房尊長都守在老爺子榻邊,大總管自覺李歆慈難撼大局,這才肯離開數日。然而,她真是早謀劃好了以女兒為餌引得大總管滯留不歸、更將心腹諸奴都調來麼?

    陳默細思這數日情形,瞥著路兒神色慘淡的側面想,未必,未必!

    路兒被孟式鵬掠走,大總管正巧到來,當中偶發的事端太多,便是神仙,也不能分毫不差地算好。多半是既知事情發生,便順水推舟地利用起來吧!可駱明侖是真的沒有受過李歆慈別的命令麼?他就對門主的位置沒有任何居心?陳默忽然又覺得沒了把握。

    然而,陳默將路兒摟得更緊些,瞪著李歆慈想,天下間這麼多門派,為什麼偏偏要將路兒托付給長虹門的人、李家的逃妾、來風堂的眼線來教養?起先便存了備而用之的心思吧!

    李歆慈卻只是緊盯著大總管,神色便如過去許多年一樣,找不出一絲喜怒哀樂,好像越是奮力往裡面挖去,除了白茫茫的一片,越是什麼都沒有。

    你這樣的女人大總管垂頭似乎在回憶著十多年來兩人對峙的日日夜夜,微聲道,老爺子,真是好眼力陳家終會在你手中維持下去吧!

    你說得夠了。李歆慈似乎毫無防備地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這幾步間,他眼神閃動著,掌心中似乎亮了一亮,卻終於還是沒有抬起來。

    接你回去奔喪的車馬就在外面,李歆慈悠然道:老爺子辭世,要緊的事多著呢!將來這一大家子的局面,終究要你我通力協作,才能維持下去。

    大總管重重歎了口氣,向後招了招手,諸奴微帶疑惑地對視了幾眼,便也隨他往門口走去。此次雖說大敗,然而族中元老們尚看重他,李歆慈初掌大權,喪事中亦要借他露面,方才壓得住場子吧!大總管如是想:且忍得這一回氣,只要不死,終有翻盤的一日!

    這念頭剛剛轉過,便又聽到一通熟悉之極的嘯聲。他方要回頭,已被那遮日的亂影,撕碎了心神。

    啊!救我身邊不斷的慘叫聲中,大總管只來得及撥開一支箭,身體便連二連三地灼熱,又轉為冰涼。他奮力睜開蒙血的眼,看到李歆慈佇立在二十來步處,身姿卓立,面色寧靜。然而路兒陳默,卻就在不到十步遠處。

    他暴喝一聲,身帶箭矢,如一隻巨大的刺蝟滾過來。他傷口上驟然金芒亂閃,那幾支箭竟就這麼生生斷了,從那傷口中噴出來的血,竟也是金色的。他便如一隻脹滿了的球,整個鼓得發亮,不知是什麼力量支撐著他,他取了一支斷箭在手,向路兒發力擲去。

    那箭通體熔化了一般,七色俱全,化做一道貫日長虹!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路兒陳默和孟式鵬雖然發力欲奔,箭卻是呼嘯而來,竟一點不遜色於摧山弩的威力。眼看路兒就要被射個洞穿,陳默的手腕上激靈靈地寒了下,被什麼力量拎起來騰飛了出去。緊接著掌心一空,手中攥著的名門呢?

    他在半空中暈暈乎乎地回頭,就見李歆慈站在那箭虹中,側過面孔,微微地顰了顰眉頭。他見過許多人用名門,光華無不燦爛炫目,然而唯有在李歆慈手中,竟如寥落的煙花正午的晴天化為沉沉夜色,萬事萬物暗淡,只留人用虔敬的心,去細品這轉瞬即逝的惆悵芳華。

    等他站得穩當,定下神來時,四下裡的房屋庭院,才漸漸又浮現出輪廓來。大總管的頭顱軟軟垂掛在胸前,雙膝跌落,似乎是心甘情願地跪下,正在自請發落。他最後一擊的斷矢,被從正中齊整整地剖成兩片,落在李歆慈身側,名門在她指上還原為纖纖巧巧的一隻玉環。

    一塊一塊不成形的肢骸堆疊在她前面的路上,鮮血浮起兵刃皮肉或是各種說不上名目的什物殘片,順著濁流,緩緩向溝裡滑去。水波上泛著粼粼的光,太陽不知何時已經驅散了瀰漫了多日的塵雲,坦坦然地將光與熱降臨。陳默抬頭看了一眼,竟是正午。

    駱明侖緩了口氣,招了幾個弟子過來,將章釗和徐離楓抬去養病,又叫弟子們來收拾這一片狼藉。弟子們臉色慘白地翻揀,只見強弩將大條精雕的雲石轟得四下坑坑窪窪,血肉混在碎石中,碎石嵌在骨骸裡,幾乎不能分辨。

    駱旗使,能尋個乾淨的地方坐下說話嗎?李歆慈道。

    駱明侖這才省起長虹門中,只有他能主事了,忙道:請隨我屬下去密廳。他的目光在孟式鵬面上凝了一會,駱明侖的三位兄弟,都折在他手中,雖然如今來風堂與李歆慈似有密約,然而這段仇,算是就此結下了。

    我便告辭了!孟式鵬自知身份尷尬,向李歆慈拱了拱手。

    哦?李歆慈略點頭道,你且去吧,我己答允你來風堂的人,全都能平安離開河北。該給你的東西,也不會少。她看向陳默與路兒,道,那圖,是你們藏起來了吧,給他!

    陳默剛想說什麼,忽然路兒死死握緊了他的手:你是誰?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李歆慈的眼睛瞬了一瞬:我?我當然是你媽媽!

    我媽媽?她站直身,向著綢緞莊那邊一揮袖,眼眶頓時被淚水填滿,昨天夜裡,我媽媽為了救我而死!我媽媽愛我如珠似寶,不忍心讓我受半點兒委屈。我我哪裡還有別的什麼媽媽?

    你李歆慈從眼眸到臉色都暗了暗,在這驕陽當午之時,她頭頂上似乎飄來一團烏沉沉的雲。

    陳默有些驚悸,雖然並不意外,卻也不知道路兒對李歆慈會如此不留餘地。他捏了捏路兒的手,有些勸阻的意思,路兒卻有些生氣地甩開了他,往邊上走了兩步,語氣越發決絕。那張圖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我斷然不會給旁人!

    媽媽留給你的?李歆慈似乎冷笑了一下,舉起右手,指間的名門寶光四散,這個呢?

    路兒的臉色剎那間變幻了片刻,這寶劍自習武起便佩在身邊,雖然用之臨敵甚少,然而心中卻倚賴甚深,實已當做自己的精神血肉的一部分,因此這時說出這句話來,不免有些吃力:我還給你!

    還給我?李歆慈目光中神光熠熠,緊緊逼來,我給你的只有這個?

    駱明侖似有不忍,插言道:路兒,其實我傳你的武功

    我知道路兒平靜地道,是她讓你代傳的。

    駱明侖微有愧意地低聲道:我自己也獲益良多。

    陳默這才恍然,為什麼駱明侖的武功,在危急之時,竟是勝過徐、關等人。

    何止他雲姬撫養你,是我托付她的,她欠我救命之恩孟式鵬對你有幾分的好處,是我與他有盟約,否則你以為他隨手殺個把孩子會有猶豫麼包括這小子若不是我早早在他身上下了禁制,他能救你麼這世上,除了你親媽,還有誰能救你,還有誰救得了你?

    李歆慈一聲比一聲急,一句比一句厲地逼過去。

    不!不!不!路兒往後退,一個勁地搖頭,搖得一張臉漲紅起來,眼淚順著她的面頰嘩然淌下,有人要害我時,我媽媽不會明明知道卻置之不理;我被人綁縛凌剮時,我媽媽不會身在千里之外另有大事;我媽媽不會為了她的權勢富貴,將我推到仇人眼前去當誘餌;我媽媽她霍然轉過頭看孟式鵬,聲音驟然弱下去,道,你媽媽縱然弱質,可卻能用脊樑為你撐著一片天

    孟式鵬忍不住蹲下去揉了揉她的頭,重重吐了口氣。

    她的眼淚流得慢了,聲音卻越來越平靜,不可動搖。我遭遇的一切困厄,都是你的緣故,可是因我而犧牲一切的不是你,不是,不是,不是!

    每一個不是都似一柄重錘敲在李歆慈的身上,她極力反駁著,若不是你自己執意跑回長虹門去,哪裡會有後來的事?你陷自己於危境不說,也連累了雲姬一家

    住口!路兒跳起來,這話終於刺痛了她,她指著李歆慈大喝,難道這一切不都因你的謀劃?

    是我的謀劃又如何?李歆慈也被激怒了,狗剩兒是禍根,若不除了這禍根,你這一世,我這一世,哪裡有什麼安穩日子?冒些風險又如何?你離了我幾年,果然是越活越蠢!別人給你一分好處,你便記在心上,你的身體髮膚一切都是我給你的,你卻不記得!

    地上如玉石相擊般一響,那名門寶刃滴溜溜地在地上打著轉兒,有本事你就學了那哪吒,剖了你的肉,盡數還了我!

    路兒先是茫然了一剎那,眉心紅潮盡褪,忽又轉為一種決然之色,竟往地上摸索而去。

    陳默一把拎住她臂膀,眼前卻浮起一層霧色,再聽卻是一記清脆的耳光。路兒被一股大力推搡著倒去,他不敢放手,也一併摔在地上。

    李夫人

    夫人

    孟式鵬與駱明侖的叫喊阻攔在李歆慈怒極出手時,都顯得太遲。

    路兒在陳默懷中發出一聲似悶哼又似啜泣的聲息,他好一會兒才能看清她的面頰上面赫然有五道指痕。她失色的容顏上,這指痕如刺青烙印,似乎是她血脈根系的昭證,深埋在她肌骨之中,此時終於浮了出來。

    路兒!陳默搖了搖她,小心翼翼地喚了她一聲。

    路兒不答他,只將寂冷的眼神向上望去。

    你想死?我的骨血,我不答應,你倒是死給我看?

    陳默暈頭漲腦地將臉揚起來時,就見日暈中,李歆慈氣急敗壞,語無倫次,她盯著自己方才摑在路兒臉上的那隻手掌,掌心紅彤彤的,似乎正有大股的血,要從那裡湧出來。而她面孔上,卻是一陣赤一陣青。

    這一記巴掌,似乎是摑在了她自己的臉上。

    陳默自從進陳家之後,就時時能聽到李歆慈的傳奇。

    她是二十年來,江湖上聲名最響亮的女子。金陵李家在陳劉李三家中,算後起之秀。李歆慈出生時,她父親才剛剛將金陵一城收入囊中,還面臨著諸多挑戰。她七歲時蒙天下第一高僧收為弟子,有這座靠山,聲威一時大振。她十七歲返家探親,正遇父親罹難,她一人一劍護著弱母幼弟,先是壓服了自家長輩,扶弟弟為家主,繼而縱橫捭闔,成就與顧陳二家之盟,此後二十年,江湖格局從此而定。二十四歲嫁入陳家,從此挑起陳家大半重任,讓這漸有凋零之氣的百年世家,又自風光起來。她談笑須臾間,經歷多少險風惡浪;彈指回顧時,幾許人為之膽戰心驚。多少年來如冰川雪原般的冷峻高潔,從不露半點怯色與人。然而這一剎那,她的崩頹失意如此明白無誤地展現在青天白日之下,不能也無力掩飾。

    煌英煌英她顫巍巍地伸出手去,路兒一點點地往後退去,她們之間始終隔著一段虛空,縱然天下無雙的輕功身法,也不能逾越。

    不再是受了委屈,一個擁抱就可以融化的小女兒了五年,在李歆慈的生命中不過是一段雖然難熬卻不長的歲月,在路兒,卻是大半的人生,這大半人生中生生裂開的鴻溝,要怎樣才能填得起來?

    以前的事,算是媽媽對不起你,李歆慈的眼中終於滾出了一些淚水,她哀哀地道,跟媽媽回去,讓媽媽好好補償你,媽媽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的呀

    真的麼?路兒揉著頰上青腫處。

    真的,真的!李歆慈眼中又燃起了熱切的光。

    那麼你會和我離開陳家麼?路兒聲音顫抖著,似乎在嘲諷,又似乎帶著一絲期望,帶我去找我親生父親,給我一個真正的家!

    李歆慈眼中的光漸漸斂滅,她在眾人的呆滯中靜默良久,苦澀的字句從她顫動的嘴唇中吐出:要是我能走十四年前就、不必等到今日了

    也是,路兒齒間迸出兩個冷絕的字,她突然起身,往孟式鵬面前盈盈一拜,孟式鵬正自愕然,卻聽她道,我是來風堂的人,一切全憑堂主作主!

    啊陳默孟式鵬和駱明侖齊叫了半聲,孟式鵬瞧了眼路兒,又瞧了眼李歆慈。他往後退了半步,陽光灼干了空中的水汽,將人人頭頂,都曬得發燙。

    你,李歆慈結巴了一下,道,什麼時侯入的來風堂?

    亡父是孟堂主的屬下,我父母雙亡,自然要蒙堂主收留!路兒抬起眼看著孟式鵬,卻是絲毫不理會李歆慈的問話。

    這孟式鵬猶豫著。

    路兒極輕極快地加了一句:你要的圖,是在我的手中!

    孟式鵬愕然了片刻,終於避著李歆慈的眼光道:秦四哥的女兒,自然是我來風堂門下!

    李歆慈的表情,整個兒凝結了。

    陳默腦子裡猛然閃過方才李歆慈的承諾:我已答充你來風堂的人,全都能平安離開河北。

《天街塵》